1.
昨天在办公室,一位同事说梦见亲人去世了,另一位同事说:“梦见亲人去世是一件好事,说明他会长寿。”我瞪大了眼睛看她,问是真的吗?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不相信周公解梦这一说,但那一刻,我在心里虔诚地想着:这一定是真的。
前几日,梦到爷爷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去年也梦到过好几次,醒来之后,庆幸着是梦。
2.
小时候,跟过爷爷生活,也跟过外婆外公生活,但对于爷爷的情感却要深邃且复杂许多。妈妈总说爷爷重男轻女,说对弟弟和哥哥好,对我不好,于是一直认为就是这样的,跟爷爷生活心存芥蒂,总觉得爷爷不喜欢和我说话,害怕和他沟通。
奶奶从我记事开始便因病不能走动,连续好几年,爷爷需要每天照顾四个小孩和一个瘫痪的老婆。春夏秋冬,每天都会早起做好热腾腾的早饭,然后把奶奶抱到大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开始忙碌地洗衣做午饭。每天中午都会给奶奶准备专属的蒸肉饼,我们小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奶奶看我们馋得不行,偷偷喂我们几口,爷爷发现了,还会有点小脾气似的说奶奶,除了肉饼还有专属的饼干藏在奶奶的床头,还骗我们是治病的饼干,小孩子吃不得,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他就是怕奶奶饿了,可以临时充充饥。
下午爷爷会享受他最自由的时间,去离家最近的地方打麻将,这样奶奶一喊饿了或者想上厕所,爷爷就会立马回来处理。等我们放学回到家,太阳也落山了,爷爷便抱着奶奶进房间,帮她擦身体,有时候发现奶奶尿床了,印象中他也只是笑着打趣,从未发过脾气。
早上的煎饼配粥,中午的煎豆腐,晚餐的手擀面。都是爷爷的拿手好菜!
3.
而我们这四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经常嘲笑奶奶不会走路、尿床,骂她“麻烦”“瘸子”等等不雅之词。奶奶只有默默隐忍,爷爷听了偶尔会骂我们几句。慢慢地,这些伤人的话成了我们脱口而出的日常。
记得有一次,爷爷不给我钱买课外书,我在客厅里闹脾气,爷爷不管我自己去打麻将,我的发泄对象只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奶奶。
“别哭了。”奶奶一直安慰我,可能是因为我的哭声很大,奶奶没有了平日里的轻声细语,而是有点急躁的大喊。一直重复着,“别哭了”。
我哭得更大声,甚至开始翻倒客厅的椅子凳子,开始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脏话骂奶奶。
“你哭,你还哭!”迷糊中听到奶奶也在嚎啕着。那也是第一次我对奶奶那么凶。大概是哭着哭着就累了,平静了下来。
后来只记得睡觉前爷爷悄悄打开我的房门,给了我买课外书的钱。
4.
最后一次见奶奶,她躺在藤椅上,戴着橘红色和黑色相间的帽子,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她眯着眼睛,见我来了,使劲地睁开眼睛,她笑着叫我的名字,比任何时候都要和蔼可亲。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我跟她炫耀着刚刚学会了织围巾,她笑着夸我。
又过了几天,一天夜里,爸爸被大伯叫到爷爷家,妈妈也醒了,开着灯坐在床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过一会,堂姐敲开我家的门说奶奶死了。
奶奶走了,把家里的温度一并带走了。
爷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了以前的早起做早餐,也没有丰盛的午餐,更没有蒸肉饼。
爷爷家客厅的灯从暗淡的昏黄换成冷清的白炽灯。他更不爱说话了,要么呆在房间里看电视,要么在外面打麻将。
5.
某个下午,我在爷爷房间里看电视,看到他买来藏起来自己吃的饼干,我没有大闹,而是偷偷地拿着吃。妈妈说读书需要补身体,让爷爷每天中午给我蒸肉饼,他却连续几天故意做得很难吃,让我主动拒绝。下雨天,我孤零零地在学校里等他送伞,却等啊等都见不到人影,冒着大雨跑回家,湿透了也不闻不问。还有很多很多细微的事,让我觉得理所当然,我就该受这样的待遇。而把这些遭遇跟妈妈讲时,她也只是轻描淡写,说爷爷本来就是这样的,重男轻女。
之后,我再问爷爷要课外书钱时,爷爷再也没有给过我,甚至都懒得回应我,叼着一支烟,径自走到麻将馆。
6.
有一次去找要好的朋友玩,她妈妈坐在大门口,对我大喊:“我们家孩子才不跟你出去玩。”
“你看你的裤脚,这么脏,你爷爷都不帮你洗吗?”
那时我才低头看到,裤脚、鞋子全部沾满了泥巴。第一次发现原来我是这么的邋遢。走到院子门口,看到她妈妈拿了一桶水冲掉了院子里水泥地上的泥巴,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我一脸羞耻跑回爷爷家,立马换上妈妈给我寄来的新裙子,爷爷看到换下来的裤子说:“怎么又换裤子?才穿了两天啊。”他没有发脾气,和平时的语气一样。但足以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跑到很远的地方,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并没有想快点长大,想快点逃离爷爷的感觉,我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反倒是长大之后自己身上流露出的种种自卑、胆小让我开始探究原生家庭。我以为自己的孤独和不善于表达是天生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被真正的爱过。
7.
爷爷去年生病了,我也只是过年回家听爸妈讲,他经常咳嗽,经常跑医院。
人老了,多跑几次医院也是正常的,爷爷拿着医院的证明召集兄弟几个开会,向儿子们报销。妈妈回来吐槽道:“现在知道团结了,当初分家产怎么不团结?”
因为分家产的事,兄弟四个闹得非常不愉快,甚至到了吵架打架的程度。我也一度埋怨爷爷,自那以后,和堂姐堂弟从形影不离到路上偶遇只能尴尬到装作不认识。
春节那一天,爷爷照旧来我们家发压岁钱,领压岁钱。带着黑色皮帽,满脸都是没有刮干净的白色胡渣,耷拉在脸上的眼眶浑浊无神,他冲我们笑了一下,看到他后槽牙掉了几颗,爷爷是真的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爷爷,他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棕褐色双手,颤颤巍巍地接着,一年没见,我虽然也尴尬,但也克制得住,爷爷好像特别的紧张。
他一边咳嗽,一边从棉外套的内衬里掏出一沓钱,动作像树懒一样缓慢,用手指沾着口水数了几张,走向我和妹妹。“来,压岁钱。”
我起身回应,接下了钱。爸爸也递给了爷爷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形式流程结束后,爷爷又咳嗽了几声,说:“我回家了啊。”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我才发现爷爷开始拄起了拐杖,弱小单薄的身子被宽大的衣服包裹着,伴着咳嗽声,步履蹒跚。
我的鼻头禁不住一酸,眼泪短暂地模糊了视线。
8.
爷爷病情加重是在今年5月份左右,手术结束,住了好一阵子的院我才知道。妯娌几个轮流去看护,做饭给爷爷吃,妈妈和我说她一定会照顾好爷爷。
而我呢?过去的种种回忆现在想起来确实感到十分委屈,去责怪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爷爷?责怪把我放在爷爷家寄养的父母?或是大闹一场,破罐子破摔,把如今遇到的羁绊全部归结给他们?
那个梦之后,我问妈妈,爷爷状况如何,她说已经出院了。我有种如释重负,亲人还在的庆幸。
人之将至,脆弱的像一片秋天的叶子,零落在马路边,风往哪里吹,他往哪里去。再多的埋怨,不甘,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都成为了散落在人间的一场闹剧。
对于童年的遭遇,谈不上原谅,也没有释怀,而是深深地种植在记忆的丛林里,偶尔拿出来掂量审视,不全有伤痛,快乐和温暖也零零散散掺杂其中。于是更加觉得不应该擅自给谁施加罪名了,因为在血浓于水的关系里,我们本就彼此纠葛,也彼此救赎。
01
我叫罗军民,28岁,在父母的公司做副总。老婆王梅君,25岁,她是一名老师,父母是国企高管。我们两人于上个月领证,这个月才办婚礼。
因为父母在商界算得上有头有脸,我们在本市最好的酒店定了80桌婚宴,邀请大家见证我们幸福的时刻。
婚礼按照婚庆公司安排的流程进行,主持人幽默的活跃着气氛。当我看着王梅君向我走来时,我的眼眶居然红了。
客人很多,分了几个大厅。很多都是父母的朋友和生意伙伴。为了节省时间,就没有挨桌敬酒。
父母说给几位长辈敬酒,我们来到大厅角落餐桌边,大家举起酒杯,纷纷祝贺我们,双方父母脸上笑开了花。
正当我们要离开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军民,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不想你们被人骗。
我有些吃惊,一看说话的人是我表叔。他是单位的中层领导,对人说话总是一副官腔,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表叔,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们还要去敬酒。我连忙说。
你先不要走,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就一句话的事。今天婚宴上的烟,是假烟。你们罗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居然发假烟。我们这些亲戚倒没什么,那些领导和合作伙伴,就不知道怎么看你们了。表叔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什么?所有人大吃一惊。都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表哥,您是不是喝多了?我带你去酒店客房休息一下。我爸连忙对表叔说。
我没喝醉,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抽一支啊。表叔甩开我爸扶他胳膊的手。
这时,邻桌的人开始议论起来,还对我们指指点点。我的脸火辣辣地痛,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时,表姐张丽梅和她老公走了过来。他们又拉又劝把表叔扶走了。
王梅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转过身。
02
我爸和王梅君的爸爸是大学同学,我们就是他们介绍认识的。我们两家经济实力相当,大家都说我们是郎”财”女貌。
王梅君父母人脉广,给我们介绍了好几个大客户,让公司扭亏为盈。父母把他们当坐上宾。
在准备婚礼时,很多人主动要给我们送这送那,但是,我们都拒绝了。再说了,我们可不想被人说婚礼是别人赞助的。
一天,表叔的女儿张丽梅找到我。她五年前嫁给了一个开小杂货铺的男人。他们婚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时,我看了都有些心酸。
张丽梅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军民,你这次婚礼场面大,我们家是卖杂货的,烟酒糖都有。你从别人那里拿货,还不如照顾下我的生意。
我一听,有些苦恼。姐,这些东西,我已经跟朋友谈过了。现在变卦,不太好。我为难地说。
这样啊,我们小店生意一直不好,还是靠亲戚朋友照顾生意勉强维持生计。再说,你在我们这里拿货,一定给你一个市场最低价。张丽梅可怜巴巴地说。
你让我想想。我不好意思拒绝她。
我找到朋友,说我父母没有跟我商量,就在我表姐家定了烟。所以,烟不能在他那里拿了。
朋友是生意人,笑呵呵地说,大家都是朋友,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告诉张丽梅,只能在她那里拿80包硬中华烟。
这烟平时批发价450元一条。张丽梅爽快答应以410元一条卖给我,共32800元。她说这个数字很吉利。
我一算账,一下子省了3200元。觉得很划算,心里暗自高兴。
表叔平时在外地跟表弟生活,这次我们结婚,他才回来的,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烟是在他女儿女婿那里拿的。
03
敬完酒,岳父母饭菜都没有吃,说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我爸一看,知道是因为假烟的事,让他们感到难堪。王梅君也不高兴,陪岳父母去了酒店休息间。
我喝了几口闷酒,心里觉得特别恼火。我烦躁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支,我吸了几口,发现这烟确实不对。
我气得胡乱地把烟使劲在烟灰缸里面来回拧了几下,直到烟头被我弄得变形才放开。
酒席已经接近尾声,就算买烟已经于事无补了。
这时,过来几个朋友向我敬酒,他们跟我说着祝福的话,我觉得他们的笑里有些幸灾乐祸。
我强打精神,抛开杂念跟他们谈笑风声。就算是错,也要强撑到底。
这时,有人问我,军民,新娘子去哪里了,我们要和她喝一杯。
我对他说,她有些累了,在休息呢。
你小子,是不是等不急了。朋友举起酒杯,一脸坏笑看着我。
我只得叉开话题。几分钟后,他们才去另一桌敬酒。
我起身来到休息室门口,刚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岳母的声音,梅君,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人的。几百人的婚宴居然拿假烟出来招待。我们娘家来了15桌,以后我们肯定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话了。
妈,您不要生气。再说,这烟是整条包装好的,军民他也不知道啊。我相信,他比谁都不想在婚礼上出丑的。王梅君劝道。
我一听,心里瞬间暧暧的。
你就护着他,结婚当天就出了这事,太不吉利了。岳母继续说。
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是自己的,别人爱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再说,这也没有什么丢人的。丢人的是卖烟的人。王梅君不停地安慰道。
你结婚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和你爸还要面对家里那些亲朋好友呢。唉,这叫什么事啊。岳母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想了。女儿今天结婚,你不要唉声叹气的。岳父有些生气地阻止道。
我连忙敲门进去。大家见了我,都不理我。
爸、妈,今天的事让您们难堪了。真的非常对不起!这事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诚恳道歉。
好了,这事既然发生了,就不要再说了。岳父说完,大手一挥阻止了这个话题。
不过,你这损失还是要找卖家要回来。岳母补充了一句。
04
第二天,我找到张丽梅家的小店,看店的正是她老公。他一见我,先是吃了一惊,马上站起来笑着对我说,军民,你这新郎官,怎么到我这里了?
姐夫,我也不跟你啰嗦,我婚宴上的烟是在你们这里买的,全是假烟。让我们丢脸丢到家了。你说怎么办?我直接了当地说。
军民,这事也不能怪我啊,这烟也不是我生产的。你要怪也只能怪厂家,我也是受害者。姐夫不认账。
按市场行情,假一赔十,你算算要赔我多少钱吧。我有些火大,没想到,他居然抵赖。
这不是我的错啊,烟是包装好的,根本看不出真假。姐夫不松口。
好,如果我打315,发现你销售假烟,你也会受处罚的吧。我笑着说。
军民,你说什么呢。这时,张丽梅的声音传来。原来,她是来给姐夫送饭的。
姐,昨天婚礼上你也看到了,你爸直接打假让我们多难堪。我们精神损失费就不要了,就假一赔十好了。我不让步。
假一赔十,你要了我们的老命啊。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张丽梅手里的保温桶啪一声掉在地上,她吓得呆在原地。
你们进货,应该清楚价格不同,货的质量也不一样。这烟应该是从私人那里拿的吧。我说完看了他们一眼。
我们拿的是好烟,为什么婚礼上是假烟。那就要问问你们了,烟是不是被人换了?姐夫不但不承认错误,还抵毁别人。
烟一直放在我车上,婚礼当天他们从我车上直接拿到酒店的。中间外人根本没有接触过。我肯定地说。
那在酒店发烟的人呢,他们有没有可能把烟换了。这中间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完全有可能。姐夫继续说。
不可能,你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赶紧赔钱。我不想跟他们费口舌直接说。
你找我们也没用,我只是个中间商,赚点差价而已。假一赔十,你是做梦吧?姐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烟是在你们这里买的,我当然找你们。你应该去找你的上家,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了。我不依不饶道。
军民,我们就是小本生意,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张丽梅哀求道。
我就是先跟你们协商,如果去法院,大家都劳命伤财。我语气软了几分。
你不要威胁我,要告你就去告。姐夫青筋突起,两眼冒火对我喊道。
张丽梅连忙拉了拉他的胳膊。
05
回到家里,父母正在客厅等我。
听说,你今天去找张丽梅两口子闹了,让他们生意都做不下去?我爸先开口。
爸,我找他们要赔偿去了。没想到,他们居然不承认。还说想告就去告。我说完,连忙喝了一口水。
你表叔已经给我们打过电话了,他跟我们道歉,说不该在婚礼上说假烟的事。如果可以,他想请所有亲戚吃一顿,当面给我们赔不是。我爸说。
爸,这不是道歉的事。这烟是假的,大家都知道了。再公开道歉,这不是再往我们脸上打一巴掌吗?还有,我们花30000多元买了假烟丢了面子,我们要追回损失啊。如果这烟不是表叔女儿卖的,他会主动道歉吗?我们已经成了亲戚们的仇敌了。我越说越气道。
你表叔一家都知道错了,以后,还要见面的。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爸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公开道歉不用了,钱一定要赔。不然,假烟还会在市场上流通的。我坚决地说。
军民,我们是做生意的,需要大家的帮助,表面看我们是与他们家闹僵了。其实,在无形中,把所有亲戚都得罪了。我爸解释道。
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追究。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用这招,我到时更被动。我劝道。
我爸妈一听,都不说话了。
在跟张丽梅夫妻多次交涉无果后,我把他们告上了法院。最后,法院判他们退还我的购烟款32800元。
官司赢了,可是,亲戚们却说我太不近人情了。为了几万元,闹得人尽皆知,这么有钱还要搜刮这三瓜两枣。
我很苦恼,我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有什么错?
“滴滴滴……”下午3点过,司机李波的闹钟响了。避免错过出车时间,他特地买了这个。
5月初,李波开始在上海跑网约车。两个月来,他都住在车上,每天睡眠不足7小时,为了赚够流水,他大约有15个小时在路上。
为了不错过出车时间,李波买了一个闹钟。受访者 供图
疫情之后,网约车司机急速增长。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今年1至6月,新核发网约车驾驶员证约70万本。今年5月,海南三亚发出网约车市场饱和的预警,暂停受理发放网约车经营许可及运输证。广东珠海、山东济南、四川遂宁等城市也发出了饱和预警。
司机们接单越来越难,而这不是随时可以退出的游戏。在平台、租赁公司、司机组成的链条里,司机身处末端,他们需要提高工作时长和强度,来覆盖经营成本,还有一些背负债务入行的司机,很难有其他选择。
派单像是看不见的手,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司机也难以摸清算法的秘诀,但有一条是确信的:跑得多,分值才会高,才有可能接到好单。利润走低,跑得更多,安全风险也随之而来。在“卷”起来的车流里,司机们就像是困兽之斗。
公开信息显示,自7月以来,交通运输部及至少7个城市相关部门约谈网约车平台,要求规范竞争,清退不合规车辆,维护从业者合法权益。而8月24日的交通运输部发布会称,截至7月底,各主要网约车平台、互联网道路货运平台公司均已公告下调抽成比例或会员费上限。
网约车“红海”
后备厢里,李波准备好了被子、茶叶、洗漱用品。他思维活络,很快摸清了“居无定所”的窍门:一些建筑工地有洗浴间,他给门卫递包烟,两三天去一次;五六月上海温度高,他把雨刮器撑开,晾干薄短袖。
李波觉得自己是网约车司机中的“典型”。他在江苏做过七八年销售,2019年底投资了两家实体店,结果赶上疫情,到去年亏损了170万。为了还债,今年5月初,他进入了网约车行业。
31岁的新司机邱天逸是“稀里糊涂”入行的。他是湖北人,在上海待了十几年,进过厂。今年年前,他辞了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租赁公司的业务员。业务员天天给他发来其他司机日流水破千元的截图。“给你诱惑,就加入了。”邱天逸说。
网约车市场已是一片红海。6月,上海市人大代表、大众交通集团董事长杨国平在接受媒体采访表示,上海的巡游出租车和网约车合计已超过11万辆,高于上海对“十四五”末本市出租车8.8万辆的规模预测。上海市道路运输管理局也发布通告,自2023年7月22日零时起,暂停受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车辆营运能力核查业务。
刚开始,邱天逸信心满满,每天给自己定下流水800元的小目标。第一天,他没有经验,只跑到四五百块。半个多月后,他熟悉了平台和道路,一天能接到二三十单,跑到六七百块。他发现,要实现截图里的流水“破千”太难了。除非,扛住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出车时间。
这还只是没扣除成本的流水。邱天逸租的是一辆混动车,租金5500元,一个月油费3000多。为了省钱,他住在郊区一栋自建房里,每个月房租几百元,有个院子可以免费停车,再除去饭钱,他一个月大概能挣八九千。
老司机们已有共识,这行越来越难赚到钱了。司机曹小宝在上海跑了近两年车,他先是租车跑了半年,后来买下一辆二手车。他记得,2021年那会,前一单还没结束,下一单就提前进来了。一天下来,他连上厕所、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他得空车等个十几二十分钟才能接到一单。
小城的机会更少。去年6月,38岁的刘立江在老家贵州的县城,用自己的车开起了网约车。他记得,刚开始时,一个月能有过万元的流水,到了年底,连9000元都跑不到。有时他在路边停下打完一局“吃鸡”,大约三十分钟,单子还没来。
今年5月,他下定决心来上海,碰碰运气。那天下午,他一下飞机就去租了辆车,签了三个月的合同,既兴奋又忐忑。车开出去当天,就跑了300多块钱流水。“感觉单子好多啊。”他回忆。
“卷”起来的司机
司机们不得不“卷”起来。
每天六七点出车,晚上十二点后收车,刘立江经常收到平台强制下线的提醒,有时是计费时长达到4小时,必须下线休息20分钟;有时是总计费时长达10小时,需要收车,6小时后才能继续接单。那时,他实际出车时间往往超过了15个小时。
刘立江的车开得稳,即便是在晚高峰期间拥堵的市中心,车也很少急刹。只是一天下来,肩膀酸痛,腿也僵硬,他买了一把筋膜枪,受不了时就对着肌肉打打。
6月初,作为紧急联系人,刘立江的爱人收到平台发来的短信:5月29日至6月4日,XXX的工作时长远高于95%的司机,请每日保持7至8小时的充足休息时间。
连着跑了半个月后,刘立江终于决定休息一天。但那天他8点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睡,硬撑到中午,他还是忍不住出车了。
去年6月,刘立江辞去体制内的工作——他做工程项目亏了钱,4000元一个月的工资撑不住几十万的外债。“不出去,感觉错过了一个亿。”他笑着说。
那一天,刘立江的打车软件在线时长8.7小时,流水400元出头。
在李波看来,网约车的收入跟时间投入成正比。到上海之前,他试着在南京跑了3个月车,要求自己每天出车13至15小时,确保能坚持下来——年底前,他要还掉10万元的贷款。
就算做过压力测试,临场还是遇到了突发状况。到上海没两天,李波就被扣罚了。那天,他停到一家饭店门口接乘客,没注意是黄线,结果被扣了一分,罚款300。这意味着他那天白干了。
最近李波开了直播,有人问他网约车好不好跑,他回复:“但凡有其他的行业,或者是有稳定的收入,就不要来碰网约车。”
一位司机说,晚上在高架桥上,看到“丰田、荣威、别克”的电车,基本都是同行。实在没有订单时,司机们只能选择接特惠或者一口价。
记者获取的某平台特惠快车收费明细显示,一份未给予乘客优惠的19.36元订单,驾驶员收入13.8元,平台抽成比例为28.7%;另一份原金额为55.35元的订单,在给予乘客优惠20元后,乘客支付35.35元,驾驶员收入34.2元,平台抽成3.3%,驾驶员收入占订单原本金额的比例仅约60%。
在司机们的微信群里,曾有人转发呼吁关闭接特惠功能的帖子,600多字的消息在同一天被转进同一个群4次,但回音寥寥。有司机后来发言:“我们谁都讨厌特惠,但有时候为了生活没有办法。”
曹小宝也不得不接特惠订单。去年,他跑十三四个小时,就能有800多元流水,现在要达到同样的数额,要多跑一个多小时。以前,他每周会约着朋友到烧烤店吃点串。现在他减少了出去吃饭的次数,回家后喝瓶啤酒,点个外卖炸鸡或者烤串,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
在上海宝山区的一处充电站,曹小宝和另外两位司机合住一间屋子,毛坯房,不到十平米,摆了两张高低床后,中间只能站下一个人,房租每人每月300多元。
曹安公路附近充电站内一处饭堂,午夜,司机们在这里用餐。澎湃新闻记者 何沛芸 图
两位室友更拼,曹小宝几乎见不到他们的面。
室友迪哥今年49岁,是江苏人,从2018年就开始在上海跑车,经历了许多司机羡慕的好时光。
当时,平台竞争大打补贴和奖励战。迪哥记得,有时候一天下来,光奖励都能达到五六百元。今非昔比,2023年6月,迪哥跑车十多天,总共收到了491元奖励。
他是跑得最“狠”的那类司机。五年前,他每天就跑十五六个小时,随着年龄增长,如今他有些力不从心:大腿时不时就疼痛,腰也直不起来。前几天,他没有休息好,次日的早高峰差点两次追尾。
最近,他决定作出些微妥协:开车时,把座位多调几个角度,隔一会换个姿势。
与系统“斗”
“兄弟们是时候发自己的成绩单了……我们的目标是每天破千,反复思考一下,今天把时间浪费在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搞到钱。”每晚11时许,30岁的吴毅会在网约车车友群里露面。他跑车大约5年,是小有名气的直播博主。
司机们都乐意把流水发到群里。一位常响应吴毅的司机说,跑车枯燥,算是给自己增加一点动力。
群里的对话几乎没有休止的时候,“优质订单”是聊天中的高频词。司机们被派到好单,发到群里分享,遇到起步价的“毛单”,忍不住吐槽。大家都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接到“大单”的。
吴毅是群里的“大佬”。他喜欢开单价高、不堵车的夜班,也对这座城市的生物钟了如指掌,“(凌晨)一两点吃点夜宵,两三点ktv下班,四五点有赶飞机和火车的人了,六点就有学生开始上学。”
5月15日至6月11日这四周,吴毅的流水总计超过3万元。6月9日,他一天的流水甚至达到了1647元,这是许多司机流水的两倍。
“养”账号、和系统“斗”,是他向新司机分享的诀窍。在吴毅看来,平台的派单系统是“聪明”的大数据。司机需要避免被系统打上标签,比如不要被提醒疲劳驾驶;要天天跑的话,告诉系统这个账号是全职司机;注意不要被乘客投诉。
网约车平台公示的规则能印证吴毅的经验:司机们通常有一个分数,有的平台称为“口碑值”,有的是“服务分”,这个分值背后是一套复杂的评价系统。
司机们普遍认为,账号分数越高,被派单的可能性越高,订单越优质。而对于新司机来说,账号等级的增长就像游戏里升级打怪。
在某网约车平台上,司机被从青铜到钻石分为5个层级,要达到最高级,需要成长值18000分,服务分达到90分(基础分60分)。然而每月的成长值会清零,这意味着,一旦司机们停止出车或少出车,次月账号的等级就会下滑。
还有一些在坊间流传的“攻略”。比如在吴毅看来,“一天里不要多次去机场,会接不到单。”这难以验证,司机们只是在算法黑箱中苦苦摸索。
吴毅明白,最靠谱的秘诀也是最朴素的道理:时间和付出占90%,其次是经验,最后需要一点运气。
有新司机在这套系统里感到挫败。作为新手的第一个月,邱天逸总是接到起步价的单子。他兴致勃勃地研究了平台规则,第二个月,服务分就涨了十几分,接到了一些远程的单子。
但渐渐地,他有种被控制的感觉。通常,司机们通过平台热力图来识别订单分布,乘客呼叫越多的区域,颜色越红。而邱天逸发现,有时自己所在区域是红色的,系统却没有派单给他,“系统给你单子,让你跑多少你才能跑多少”,他感到茫然。
邱天逸意识到,跑车和在厂里上班没有本质区别。“(基本)一小时流水50块,跑十几个小时,才能达到(流水)标准。”
最终让他泄气的,是一些难言的委屈。有次,他被一名乘客投诉绕路,封号三天。但实际上,乘客定位的酒店门口是一条单行道,必须从前面的路口绕一圈。邱天逸试着在平台上申诉了三次,都没有通过。
被“捆绑”的自由
在上海跑的网约车,许多都是由外地司机驾驶。他们从租赁公司租赁或购置一辆合规的运营车,签订合同,即可加入司机大军。
在低门槛、灵活就业的表象外,司机处于利益链条的底端。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博士研究生赵磊发现,网约车平台、租赁公司和网约车司机三者之间围绕“合规车”形成了责任分摊、成本转嫁的利益链条。
她在论文《被“车”捆绑的自由——T市W网约车平台劳动控制研究》中指出,网约车平台不直接与网约车司机建立劳动关系,而是与租赁公司合作,将购车成本、风险等分摊于租赁公司;租赁公司则通过卖车、收取管理费等获利,也甘愿为平台“背负”成本与责任。最终,租赁公司将车款、商业营运保险、管理费等费用打包在车价中,向司机收取。
2020年赵磊做田野调查时,有司机曾和她计算过开车的成本。“每月还贷3500元,再加上电费、保养、保险等费用下来,一个月的成本约5000元。”她认为,网约车司机承担的经营成本牵引其劳动过程。司机不得不不断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工作强度,他们背负的成本也抬高了退出的壁垒。
长时间驾驶带来的是安全风险。据报道,2022年深夜,杭州市一名网约车司机在连续驾驶5小时后,超速接连撞上了在公交站台内等候的市民、公交站牌和绿化带,造成一人死亡。2023年,北京一位40岁的网约车司机陈某某被发现猝死在驾驶座上。从3月11日至4月3日,陈某某连续出车24天,平均每天出车时长10个小时,最长的一天平台在线20.8小时。
在澎湃新闻的采访中,司机们表示,为了提神,他们会趁着咖啡店优惠活动,一次性买两杯美式放在车上。也有司机常备风油精,红牛则是喜欢开夜车的司机不可少的饮料。一位司机说,困了就抽一根香烟,缓解疲劳,多的时候一天抽一包。
实在熬不住,他们便找个能停车的地方,放平驾驶座椅,小憩一会。但在城市中心区域,停车位置并不好找。曹小宝的违章记录里大多是“违停”,他习惯趁中午单量少时停在路边休息,有时醒来,窗户上已被贴了罚单。不过他也遇到许多好心的交警,“会敲窗户(提醒)”,叫他起来。
“他们在劳动过程之前便被资本所‘俘虏’,被牢牢地捆绑在‘合规车’上,为盈利而不得不‘自我剥削’。”赵磊在前述论文中写道。
还有一些隐形的“坑”很难避。2021年,老司机迪哥首付5万“以租代购”买了一辆油车。后来,他身体出了问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因为没钱还月供,租赁公司便把车收回了。那一次,他赔了近二十万元。
2022年年中,他不得不再租车,交了押金和租金一共17500元,却发现车开回去充不上电,只得送回公司修。过了几天,公司失联了。
迪哥报了警。他回忆,警方说这属于合同纠纷,建议他去法院起诉。律师费要好几千,迪哥最终没去。
实际上,上海警方曾把类似的车辆租赁纠纷定性为一种新型手法,包括虚假广告吸引司机面谈、设套签订合约、刻意制造违约从而强占押金等。
迪哥终究是不能停下来的中年人。他后来借了几千块钱,又新租了一辆车。
2023年6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已过午夜,曹安公路附近的一处充电站里挤满了车,有的车在附近排队,等待空置的充电桩。迪哥常来这里,他说这是上海少有的不收停车费的地方,充满电,司机可以休息到六七点早高峰前。
6月下旬,迪哥到曹安公路附近的一处充电站过夜,这里停车不收费。澎湃新闻记者 何沛芸 图
“嘎吱。”他熟练地把车后座折叠起来,和后备厢形成一处四方形的空间。迪哥身形微胖,穿一件黑色短袖,他把自己挤在四方形的对角线上,身下是两个落差有十几公分的方块,睡着不舒坦,但他习惯了。
迪哥把车后座折叠起来,晚上就睡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澎湃新闻记者 何沛芸 图
留下的,离开的
跑车前,迪哥做过木工,在工地上开过塔吊。在他看来,和过去相比,跑车的苦只是“毛毛雨”。
今年,他的爱人诊断出甲状腺癌,做了手术。大女儿专升本考上了,儿子马上中考,孩子读书等着钱。家里老母亲身体不好,长期服药,是迪哥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负担着医药费。他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总归是要给的”。
目前,他租车的公司给双S司机租金减半——这是租赁公司根据高峰时长和服务分,给司机评的级。迪哥算过,理想的话,他一个月收入能达到近2万,足够维持家里开销了。
“人总要做出调整,你在这一行能挣到钱,就会一直做下去,如果挣不到钱,肯定要想办法的。”迪哥抱着积极的心态。
只是一则新闻让他隐隐担忧,有平台计划在2025年推出首款量产无人驾驶新能源车。迪哥有时想,人工智能会不会把网约车司机淘汰?到时候他年纪大了,种地养不活家里人,学什么手艺也不现实。
而对曹小宝来说,开网约车只是短暂的过渡,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曹小宝28岁,长了一张娃娃脸,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独自待在上海,他很牵挂在老家淮安的家人。
每隔一个多月,他会回家三四天,去看望两岁多的儿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出发前,他在网上买好遥控汽车、巧克力,作为孩子的礼物。快到家时,他会绕到菜场,买上小龙虾或是鱼,带回家做饭。
再返回上海的那几天,他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努力地接单,填平损失的单量和系统评分。他算了算,到上海近两年,他给老家寄了大约10万元,付了房子的装修款,覆盖了家庭日常的开销,没有攒下什么。
好在,买车的分期款还剩三四个月就还完,到时候,他就不用再交每月7200元的月供。他盘算着,如果一天能跑800元,一个月就能拿到约2万元。再开一年车,积累点资金,也许能回家开个小超市,每天见到孩子。
最初接单的满足感过后,刘立江也对这种漂泊的生活感到疲惫。5、6月份,他的流水基本在700元左右。最高的一天是5月31日,他跑了近900元,平台记录那天他出车时间接近16小时。
有时他路过机场,看到飞机轰鸣,忍不住想起1700多公里外的家。他和一位司机朋友一度会开到曹安公路的一棵树下收工,那是他们的落脚点,这样看上去“至少不是一个流浪汉”。
刘立江租住的充电站内,午夜过后仍有许多车在充电。澎湃新闻记者 何沛芸 图
一位上海租赁公司的工作人员说,今年年初,有许多新司机来租车,“车都不够”。但三个月后,一轮租期结束,大部分新司机们都没能续约,他们在“不知具体情况下进入这行,结果挣不到钱”。
6月13日,是邱天逸租车合同到期的前一天。为了把油箱里的油耗完,他从下午一点跑到次日早上六七点。一路上,他开足了空调,跑个四五单累了,就在路边休息一会。
邱天逸是心思细腻的年轻人,喜欢旅游,会拍夕阳和飞鸟、粉色的晚霞、夜里静谧的街道。但过去两个月,他只能路过这些风景。因为作息不规律,他总是在睡眠中途醒来,身体和精神都感觉疲乏。
临近中午,邱天逸去公司退掉了车,回到住处后,沉沉地睡了2个小时。他太累了,没有做梦。未来要做什么,他还不知道,但他决定先休息两三天。
(文中人物除赵磊外,均为化名)
澎湃新闻记者 何沛芸
来源: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