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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小女孩是什么意思(已婚女人梦见小女孩是什么意思)

时间:2023-10-04 10:33:38 作者:一夜奈良山 来源:用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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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大雁是吉兆《给女儿写的故事》

女儿我给你一个故事。

你的奶奶是一个很相信梦的人,梦见两次大雁在天上飞翔,一次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第二次是对你的出生给我下达了回家的指令,(电报)友_你爱人临产速回。

有一天早晨你奶奶说梦见大雁在天上飞是吉祥是好兆头,就急急忙忙跑到你的妈妈家,让人家的姑娘给自己当儿媳妇,跟人妈妈说早就看好你家的姑娘了,我今天来就是问问给我做儿媳妇吧你同不同意,你要是同意了今天我儿子回来你去我家,见见我的儿子,你要是不同意就不用过去了我就知道了,她的妈妈只是说她自己同意就行我们不管,那天晚上你奶奶认真的跟我说,我去_英家跟她们说了,她要是同意了今天晚上就过来,问我人家一会来你同不同意呀!

她就是你奶奶喜欢的儿媳妇你的妈妈。

老人家在我上学还没毕业的时候人家姑娘一来就称儿媳妇来了。

我只是笑一笑说:又来了都说了好几年让人家给你当儿媳妇,人家姑娘都长大了,别老在人家面前说这事行吗,多不好意思呀!

你奶奶很认真的说:这回是真的人家一会儿准能过来,我想出去都不可以非让我在家等她不可。

就在这时你的妈妈穿戴整齐真来了,当时你奶奶高兴极了,忙招呼你妈快坐快坐,我也只好打招呼来了坐吧,在就不知道该说啥了,搞得我真的很尴尬,你奶奶看着这种情况就跟我说,儿子你看人家刘义英都来了,就是同意给我做儿媳妇了,你说句话同不同意呀!

一个好儿子是不是应该让妈妈实现她的最大心愿,母亲喜欢的是不是儿子就应该喜欢,我当时真是有点很懵不知道该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样的话在我俩面前足足说了有四五年了,你妈都听习惯了都不在意了,她听了心里都是高高兴兴的,在我的心里只是一种邻家的小妹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爱不在她的身上,但这次感觉不一样了,看起来很紧张还有点害羞……你奶奶自己亲自上人家要姑娘当自己的儿媳妇,而且还说要是同意了今天晚上就去我们家,今天我儿子回来,人家今天真来了明摆着是认真了,我该怎么回答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当时也没有了注意,在妈妈的一再逼问下,我说了我自己的看法也表了我自己的态度就说:“我妈在你面前说了这么多年让你给她当儿媳妇,就看好你了我同意了就处处看看吧。

当时你的妈妈说我还小不着急,我又顺嘴问一句你多大了,你妈说二十三了,我还挺吃惊原来只比我小一岁,她在我的眼里只是小姑娘,因为我下集体户的时候她和你大姑她们还上学呢!

每天背个书包在我家来来去去的,就这样我跟你妈妈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从此以后她改变了对我的称呼,一声郝哥一声郝哥的再也不叫了,跟我开始了平等的待遇了,再也听不见一个小姑娘每次看见我叫郝哥的声音了。

你快起来给儿子拍电报,儿媳妇快生了,这是你出生的那天早晨,你奶奶又梦见大雁在天上飞了,她说儿媳妇一定要生了,你的爷爷就去了邮局给我拍了电报,“郝友你爱人临产速回”。

电报当天中午就收到了!实际我收到电报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你爷爷拍完电报刚到家就有人通知你奶奶说你妈妈肚子疼去医院了要生了,大家都在医院里忙前忙后,等待你的出生,在过了中午十二点多你出生了,女孩体重八斤,他们说你妈妈坐双轮车推回家的,在回家的路上你妈妈非要回自己娘家,你奶奶就说可以可以回谁家都行。

这时的我远在三岔子工作,回家的火车只有夜里八点才有,我买好了火车票奔向了回家的路,经过了漫长的路程到家天还没亮,我一进屋你奶奶就说生了个大胖姑娘回娘家了,还跟我说了一下你出生的一些细节,我这一路忐忑的心也算踏实了!

合衣躺在炕上睡了一觉,起来就急急忙忙去看你们母女,当时你们住在姥姥家的老房子的西屋,炕上躺三个人,一个是你在中间睡得很香,右边是你的三姨左边是你妈,因为我看你们是看见脑门的,我还把你三姨当成你妈了,你妈妈跟我说话我才知道你妈在炕梢那面,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生了个丫头”。

我看着你的小脸小嘴感觉很惊讶!

一条小生命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没有看见你的出生,也没有在医院门外等待你出生的焦急时刻,有的只是你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和现在炕上躺着的你,开始了在你身边的呵护,每天看见你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看见你扭扭头撇撇嘴,不舒服就吭哧吭哧,打开包裹不是拉了就是尿了,再就是你妈给你喂奶,我下班回来能看见一大堆尿布,都会帮你洗干净晾干,大便的尿布很难洗干净,有的我就偷偷的丢掉了,那时的尿布都是破旧的衣服,你小时候的事有很多是我不知道的,因为我不总在家工作,夏天大多都在外地工作,一出去有时俩月回家一趟,有的时候一个月回家一趟,冬天都在家里休息,每年的冬天都是我照顾你你妈妈上班,我对你很爱护也很细心,你的快乐也是我最大的快乐!有时间回忆一下你小时候的故事讲给你听听。

王子总是梦见同一个女孩,多番寻找,发现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Part three 潮起潮落

I

红伦敦

噩梦如约而至,凯尔身处某地——有时是比邻酒馆,有时是孪生戴恩所在城堡前面的石雕墓园,有时是伦敦圣堂——热闹与孤独共存。

今晚,他在夜市里。

人潮汹涌,凯尔从未见过那么多人,在河岸上摩肩接踵。他似乎瞥见莱的身影,但等他呼唤兄弟的名字时,王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他发现身边有个女孩,一头乌黑的短发,于是他大喊:“莱拉?”当他抬脚向前迈了一步,人流涌动,再次吞没了她。周围的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同时也全然陌生。

这时,一头蓬乱的白发吸引了他的视线,苍白的阿索斯·戴恩犹如毒蛇在人群中游走。凯尔低吼一声,伸手摸刀,却被冰冷的手指扣得死死的。

“鲜花小子。”有人在他耳边柔声说道。他猛地回头,看见阿斯特丽德浑身裂纹,不知谁将她破碎的身体拼在一起。凯尔踉跄后退,但此刻人群更为拥挤,背后有人推他。等他站稳脚跟,孪生戴恩都不见了。

莱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张嘴说了个名字,凯尔听不清。

又一个陌生人重重地撞上凯尔。“抱歉,”他喃喃道,“抱歉……”言犹在耳,人们仍在推挤他,似乎看不见他,或者当他不存在。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瞬间,所有人停下脚步,扭头看他,每一张面孔都写满愤怒、恐惧和厌恶,令人毛骨悚然。

“抱歉。”他说着,举起双手,发现自己的血管逐渐黑化。

“不,”他低声说,与此同时,魔法顺着他的双臂向上游移,“不要,拜托了,不要。”他能感觉到黑暗在血管里扩散的嗡鸣。人群又开始移动,但不是离他而去,而是向他围拢。“走开。”他说。发现无人理会,他试图逃离,结果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太迟了,”霍兰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似乎无处不在,“一旦你放它进来,就完了。”

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魔法步步紧逼。凯尔奋力抵抗,但它已经钻进脑袋,用维塔芮的声音低语。

让我进去。

黑暗袭击了凯尔的心脏,一阵剧痛在胸发,不远处的莱倒在地上。

“不!”凯尔绝望地大喊,徒劳地把手伸向兄弟。他的手碰到身边的人,黑暗如同火焰从他的指尖迸射,扑向对方的胸膛。那人抖如筛糠,瘫软在地,一瞬间灰飞烟灭。在他接触到地面之前,周围的人也接二连三地栽倒,死亡犹如涟漪,在人群中荡开,无声地噬食了每一个人。不仅如此,房屋、桥梁和宫殿也接连垮塌,最后,凯尔的世界空无一物。

寂静之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啜泣,也不是惨叫,而是大笑。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

那是他自己的笑声。

★★★

凯尔猛地坐起来,气喘吁吁。

门缝处透着光,照在薄薄的一层积雪上。细碎的阳光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只好扭头避开,按着胸口,等待心跳平缓。

他在椅子上和衣而眠,兄弟的嗜好害他的脑袋隐隐作痛。

“该死的莱。”他咕哝道,强撑着起身。他脑袋里轰轰作响,窗外也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他——准确地说,是莱——昨晚挨的那顿打已经不碍事了,但饮酒带来的影响相当严重,凯尔笃信长痛不如短痛,伤口再疼,也好过挥之不去的宿醉。洗脸、漱口和更衣的时候,他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唯愿王子受的罪不比自己少。

门外,一个神色冷峻、鬓角泛白的人正在站岗。凯尔皱了皱眉头。他希望站岗的人是哈斯特拉,然而等待他的总是斯塔夫。此人恨他入骨。

“早上好。”凯尔招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下午好,先生。”斯塔夫——莱为这位上了年纪的皇家卫兵起了个绰号叫白头翁——回答,同时跟了过来。黑化之夜过后,对于斯塔夫或者哈斯特拉的出现,凯尔既不恼火,也不惊讶。马克西姆国王不信任他的安塔芮,不是侍卫的错。侍卫们做不到形影不离,也不是凯尔的错。

他在四面玻璃墙壁的日光房找到了莱,王子、国王和王后正在共进午餐。王子以超乎想象的定力对抗着宿醉,不过凯尔能感觉到两人的头痛保持了同步,而且王子背对着玻璃墙和耀眼的阳光。

“凯尔,”莱快活地说,“我还以为你要睡上一整天。”

“抱歉,”凯尔反唇相讥,“我昨晚有点放纵过头了。”

“下午好,凯尔。”艾迈娜王后说。她举止优雅,肤色犹如抛光的木头,一顶金冠戴在乌黑的头发上。王后说话和善但又冷淡,上次抚摸他的脸颊似乎就在数周之前。但实际上已有很久了。从黑化之夜算起,将近四个月。凯尔把黑石带到城里,维塔芮在街上大肆破坏,阿斯特丽德·戴恩一刀莱的胸膛,而凯尔付出了一部分生命将他救了回来。

我们的儿子在哪里?王后当时问道,言下之意,她只有一个儿子。

“但愿你休息好了。”马克西姆国王手握文件,抬头说道。

“休息好了,先生。”水果和面包在桌上堆积成山,凯尔坐进椅子,侍者端来银水壶,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茶水滚烫,他一口就灌进了喉咙。侍者端详他片刻,体贴地放下水壶,凯尔不禁心生感激。

桌边还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身着红衣,肩上佩有马雷什家族的金质纹章——圣杯和旭日——代表他们是国王的朋友,拥有造访王宫的资格,甚至有权差遣侍从和卫兵协助他们办事,而不仅仅是接受列队欢迎。

“帕罗,利思安。”凯尔招呼道。他们都是协助组织赛事的奥斯特拉,凯尔觉得最近见到他们的次数比见到国王和王后还多。

“凯尔大师。”两人颔首致意,异口同声地回应。他们笑容老练,礼节拿捏得恰如其分。

一张王宫及周边的地图铺在桌上,一边压着一盘馅饼,另一边压着一把茶壶。利思安指着王宫南翼说:“我们准备安排柯尔王子和柯拉公主住进那里的绿宝石套房。在他们抵达的前一日种上鲜花。”

莱隔着桌子对凯尔扮了个鬼脸。凯尔累得不想计较。

“同时,索尔因阿尔殿下,”利思安接着说,“安排在西边的暖房。依照您的指示,我们把咖啡豆存放在那里,还有……”

“威斯克的女王呢?”马克西姆抱怨道,“还有法罗国王呢?他们为何不赏脸出席?他们不信任我们吗?还是手头有更重要的事情?”

艾迈娜眉头一皱。“他们派来的代表够格。”

莱嗤笑一声。“威斯克的拉斯特拉女王有七个孩子,母亲。我觉得她借我们两个也不算什么。至于法罗人,索尔因阿尔可不是省油的灯,二十年来他到处煽风点火,寄希望于天下大乱,好废黜他的兄弟,独占法罗。”

“你何时投身帝国政治了?”凯尔说话时已经在喝第三杯茶。

令他惊讶的是,莱瞪了他一眼。“我投身我的王国,兄弟,”他厉声说,“你也应该这样。”

“我又不是王子。”凯尔说。他没有心情照顾莱的情绪。“我只是不得不替他擦屁股的人。”

“哦,所以你的屁股从来都很干净咯?”

他们四目相对。凯尔恨不得将叉子扎进自己的大腿,看他的兄弟疼得咬牙切齿。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他们从不曾恶语相向。其实,通过魔法纽带传递的,不仅仅是疼痛和欢愉,还有恐惧、烦恼和愤怒——它们在束缚咒语上此起彼伏,在两人之间反复共鸣、不断增强。莱一向心浮气躁,但如今凯尔能感到兄弟的脾气变化莫测,难以捉摸,令人抓狂。与距离无关。无论咫尺之遥,还是远隔不同世界的伦敦,都没有影响。他们避无可避。

魔法纽带越来越像锁链。

艾迈娜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东边的暖房更适合索尔因阿尔殿下。那里采光更好。不过侍从怎么办?威斯克人出门的阵仗很大……”

王后及时救场,巧妙地把话题从兄弟俩对峙的局面上引开,然而,欲说还休的感觉令人胸闷。凯尔起身离座,准备离开。

“你去哪里?”马克西姆一边问,一边把文件交给身边的侍从。

凯尔回头应道:“我去看看漂浮竞技场的建造进度,陛下。”

“莱可以处理,”国王说,“我需要你跑腿。”他说着递来一个信封。直到此时此刻,凯尔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离开——逃离王宫,逃离这座城市、这个世界。

信封上没有写明地址,但他非常清楚需要送到哪里。因为白伦敦王位空虚,全城陷入七年来第一次王权争夺战,通信随之中断。在孪生戴恩垮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凯尔仅仅去过一次,差点在暴力冲突中丧命——于是凯尔决定暂时不操心白伦敦的事情,等局势稳定再说。

所以只可能是灰伦敦。那个朴素的、没有魔法的国度,弥漫着煤烟,到处都是年深日久的坚硬石头。

“我这就去。”凯尔来到国王面前。

“提醒摄政王,”国王告诫道,“信函往来是惯例,但他提的问题越来越离谱了。”

凯尔点点头。他时常好奇马克西姆国王如何看待灰伦敦的统治者,更好奇信中写了什么,摄政王是不是像对凯尔那样,每次提一大堆问题。

“他经常问到魔法,”他对国王说,“我劝他不要多想。”

马克西姆哼了一声。“他蠢得要命。你得当心。”

凯尔扬起眉毛。马克西姆真的担心他的安全吗?当他接过信件,发现国王眼中掠过一丝疑虑,心情也随之低落。马克西姆容易记仇。仇怨犹如伤疤,虽然慢慢结痂,但永远留痕。

凯尔知道那是他自作自受。好些年来,他利用担任王室信使的便利,在不同的世界之间交易物品。如果走私贩的帽子没有扣在他头上,黑石绝不可能落到他手里,也就不会害死那么多人,为红伦敦带来一场浩劫了。也许孪生戴恩还有别的办法得逞,但他们利用不了凯尔。他成了棋子,任人摆布,如今他仍在还债——莱也得还债,因为阿斯特丽德·戴恩使用附体咒符占据了他的身体。无论如何,他们都有过失。但国王依然爱着儿子。王后依然关注着他。

艾迈娜也递来一封信,信封小一些。收信者为乔治王。虽说通信只是礼尚往来,但年老体弱的国王非常重视,凯尔也一样。国王病入膏肓,不知道信文有多短,凯尔也不想让他知道。他每每口述信文,添油加醋地讲述阿恩国王和王后的逸闻、王子的壮举,还有凯尔在王宫的生活。也许这次他可以对乔治讲讲比赛的事情。国王会喜欢的。

该说的话在脑袋里逐渐成形,他接过信件,正要离开,马克西姆忽然叫住了他。“你从哪里回来?”

凯尔微微一怔。国才发问,仿佛扯了一下拴在他脖子上的锁链。“传送门开在纳莱什卡斯,夜市最南端。”

国王瞟了门边的斯塔夫一眼,看他听见没有,侍卫略一点头。

“别太晚了。”马克西姆命令。

凯尔离开时,他们接着讨论参加赛事的宾客和床上用品,以及谁喜欢咖啡、谁喜欢酒、谁又喜欢浓茶。

来到日光房门口,凯尔回头一看,发现莱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对不起”,但也有可能是“滚蛋吧”,或者是“我们到时候再谈谈”。凯尔置之不理,把信件装进外套口袋。他快步穿过王宫,回到自己的寝宫,进了第二间小房,关上房门。换作莱,可能会把这里专门用来收纳靴子或者胸针,而凯尔将其布置成书房,面积不大,藏品不少,存放了他收集来的魔法典籍。这些资料既有理论的,也有实用的,大多来自提伦大师所赠,还有从皇家图书馆借来的,包括他自己的日记,里面潦草地记录了他对安塔芮血魔法的思考,而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其中一本薄薄的黑色手册以维塔芮为主角,那是他去年一度掌握、唤醒并摧毁的黑魔法。手册里问题远多于答案。

书房内部的门板上有几个手绘的符号,线条简单,式样独特,是用鲜血仔细描绘的,借以方便地来去城中各处。有些血痕因为长期不用已经褪色,有些色泽新鲜。其中一个符号——双线交叉于圆圈中——通向提伦在河对岸的圣堂。凯尔的指头在符号上抚摸,想起了当时帮着莱拉把半死不活的莱拖进门的场景。另一个符号曾经通向凯尔在红宝石地酒馆的秘密房间,那是伦敦城内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如今符号变成了一团污渍。

凯尔找到了需要的符号:三条线相交,组成星形。

这个符号自带回忆,那是独居在单间里的一位老国王,粗糙的手抓着一枚红色钱币,嘴里念叨着消失的魔法。

凯尔从袖口处拔出匕首,割破手腕。鲜血涌出,浓艳刺目,他在伤口处蘸了蘸,重新勾勒符号。等画完了,他将掌心贴在符号上,说:“As Tascen。”转移。

然后他迈步上前。

手边的世界逐渐软化、扭曲,他从阴暗的小房跨进灿烂的阳光里,已经好转的头痛又开始作祟。凯尔不在简陋的书房里了,而在一座应有尽有的院子里。他也不在灰伦敦,而在某位奥斯特拉的花园里,位于名为迪杉的漂亮小镇上。这里之所以重要,与院中生长繁茂的果树和玻璃雕像无关,仅仅是因为红伦敦的这个地点对应着灰伦敦的温莎城堡。

完全相同的地点。

旅行魔法的施展只有两种形式。要么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不同地点移动,要么在不同世界的同一个地点穿梭。因为英国国王被安置在温莎城堡,位于伦敦城外,他只能先去奥斯特拉帕佛荣的花园。对凯尔而言,如此转道有点耍小聪明……然而,熟悉安塔芮魔法的人不一定赞同。霍兰德也许会,但他死了,而且他应该有一套极为复杂的转移和穿梭路线,相形之下,凯尔的小聪明犹如儿戏。冬日的空气寒冷刺骨,他伸出那只干净的手,抖抖索索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信来,然后把外套从里到外地翻转,最后选定了需要的那一面:一件齐膝的黑色大衣,有兜帽和天鹅绒内衬。这身行头适合灰伦敦,那里的寒意永远更冷酷、更锥心,而且潮湿,渗透衣物,侵彻肌肤。

凯尔换上大衣,把信塞进口袋里(里子是柔软的羊毛而非丝绸),然后吐了一口热乎乎的白气,用掌心的鲜血在冰冷的墙壁上勾勒符号。不过,他摸索吊在脖子上的硬币时,注意力忽然转移了。他停止动作,东张西望,观察着这座花园。这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人,他甚至享受这种独处的感觉。除了他和莱年幼时的一趟北上旅行,凯尔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他一向被管得很严,但他觉得最近四个月所受的限制,更甚于他为国王效力的近二十年。凯尔曾经认为自己像王室的家产。如今他认为是囚犯。

也许他应该跑掉,趁着还有机会。

“你可以跑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似是莱拉。

她最终逃离了。他能吗?他不用躲到另一个世界去。如果他直接……走掉呢?离开花园和小镇,离开城市。他可以找一辆马车,或者一艘出海的船,然后……怎么办?他几乎身无分文,一只眼睛还有安塔芮的记号,他能走多远呢?

“你需要什么只管去要。”那个声音说。

这个世界太大了。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世面。

如果他留在阿恩,难免被找到。如果他逃到法罗,或者威斯克呢?法罗人认为他的眼睛是力量的标志,仅此而已,但凯尔听说他的名字被加上了一个威斯克词语——crat'a——支柱。意指他独力支撑阿恩帝国。不管他落入哪个帝国的手里……

凯尔低头看着血迹斑斑的手掌。圣徒啊,他竟然在思考如何逃跑?

他可以——他想要——抛弃养育他的城市,这个念头简直疯了。抛弃他的国王和王后。抛弃他的兄弟。他背叛过他们一次——好吧,那是一桩屡教不改的罪行——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不愿意再次抛弃他们,无论内心有多么蠢蠢欲动。

“你可以获得自由。”那个声音不肯罢休。

可问题在于,凯尔永远都不可能自由。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他早已放弃自由,连同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了莱。

“够了。”他大喝一声,驱散了疑虑,然后从衣领处掏出绳子,取了下来。皮绳上拴着一枚铜币,因为常年使用,表面已经磨得平滑光亮。到此为止,他心想,继而把淌血的手掌贴在花园的墙壁上。他还有任务在身。

“As travar。”

旅行。

在命令、鲜血和魔法的共同作用之下,周遭的世界开始扭曲,凯尔向前迈步,希望把所有烦心事留在他的伦敦,换来与国王相处的几分钟时间。

但当他踏上城堡里的地毯时,他意识到那些烦心事不过是开胃菜而已。凯尔立刻察觉到事态异常。

温莎城堡太安静了。太黑暗了。

以往在候见室里迎接他的水盆空着,两边的蜡烛也没有点燃。他聆听着脚步声,有是有,但距离遥远,在身后的厅堂里,而面前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恐惧油然而生,当凯尔进入国王的起居室时,他一心盼着见到老人坐在高背椅上打盹的憔悴身影,或是听见他虚弱无力、抑扬顿挫的声音。然而,里面空无一人。雪花在紧闭的窗户外飘落,壁炉也没有生火。屋子里既冷又黑,似乎与世隔绝。

凯尔来到壁炉前,伸出双手作取暖状,很快,空荡荡的炉膛里火苗跳跃。但只有空气和魔法,火势持续不了太久,凯尔借着火光四处走动,搜寻老人最近的生活痕迹。一杯冷茶。一条弃置的围巾。然而屋子里冷冷清清,不像有人居住。

这时候,他发现了那封信。

其实算不上一封信。

一张崭新的乳白色纸片,折叠着立在壁炉前的托盘里,朝外的一面写有他的名字,是摄政王稳健而自信的字迹。

凯尔拿起纸片,不等打开就知道其中的内容,但当那一行字在魔法催生的火光中颤动时,他依然心如刀绞。

国王驾崩。

纸上的四个字犹如当头棒喝。

国王驾崩。

凯尔头晕目眩——他不习惯失去。他害怕死亡,始终害怕,如今尤甚,因为他和王子的生命相互牵绊,不过在黑化之夜发生前,凯尔从未失去过认识的人。从未失去过喜欢的人。一直以来,他喜欢那位体弱多病的国王,即使在弥留之际,疯癫与失明夺走了老人大部分的尊严和所有的威权。

如今国王已不在人世。尘归尘,土归土,提伦会说。

信的末尾,摄政王还附言一句。

到走廊里来。有人会带你来我这里。

凯尔迟疑片刻,环顾空空如也的房间。然后,他无可奈何地握手成拳,炉膛里的火焰猝然熄灭,黑暗复又降临。他离开候见室,踏进外面的走廊。

仿佛踏进另一个世界。

温莎城堡不如圣詹姆斯宫那般奢华,但也绝对没有老国王的寝宫那般阴森。织锦和地毯温暖了走廊和厅堂。镶金镀银的烛台和托盘闪闪发光。墙上壁灯煌煌,音乐和人声如春风拂面。

有人清了清嗓子,凯尔扭头一看,发现一个衣着光鲜的侍者候在那里。

“啊,先生,好极了,这边请。”那人说着鞠了一躬,毫不停顿地朝走廊深处迈步。

凯尔边走边看。他从未去过国王寝宫之外的地方,但他敢说,此前绝非这般光景。

一路上,所有壁炉都烧得很旺,导致王宫里热得难受。处处宾客满堂,凯尔经过一群又一群窃窃私语的淑女和兴味盎然的绅士,游街示众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他双手攥拳,目光低垂。等到了宽敞的迎宾厅,在高温和烦躁的双重影响下,他早已面红耳赤。

“啊。凯尔大师。”

摄政王——是国王,凯尔纠正自己的想法——坐在沙发上,几个举止拘谨的男人和咯咯傻笑的女人围在他身边。相比上次见面,他发福得厉害,态度也更倨傲,纽扣几近绷脱,鼻孔和下巴朝天。他的同伴们看到一袭黑衣的凯尔,立刻安静下来。

“陛下。”他说着微微颔首,以示尊敬。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耷拉下来,遮挡了他纯黑的眸子。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致以哀悼,但看到新国王的表情,凯尔觉得自己才是伤心欲绝的那个人。“我应当拜访圣詹姆斯宫——”

乔治傲慢地摆摆手。“我不是为你而来的,”他笨拙地起身,“我要在温莎待上半个月,处理杂务。也可以说,平息事态。”他发现凯尔表情异常,立刻补了一句:“怎么了?”

“令尊去世,您似乎并不悲伤。”凯尔说。

乔治神色愠怒。“我父亲去世已有三周,多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就应该体面地离开。为他好,也为我好。”新国王冷冷一笑,犹如涟漪在脸上荡漾开来。“但我理解,死讯对你而言太过突然。”他来到吧台前,斟上一杯酒。“我常常忘记,”他说话的同时,琥珀色的酒水在玻璃杯中泼溅,“只要你还在那个世界,就对我们这边的消息一无所知。”

凯尔打了个激灵,目光投向大厅中三三两两的贵族。他们举着酒杯交头接耳,好奇地张望凯尔。

凯尔恨不得一把扯住国王的袖子。“他们知道多少?”他尽可能压低嗓门,“关于我的事情?”

乔治挥挥手。“噢,你放心吧。我记得我对他们说的是,你是异邦的权贵。严格地说,此话不假。可问题就在于,他们越是一无所知,越容易说长道短。也许我们应该直接介绍你——”

“我要表达我的心意,”凯尔打断了对方的话,“对老国王。”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土葬的风俗。在他看来,把遗体装进一个盒子里的行为甚是奇怪,但也意味着国王——他残存的一部分——将留在某个地方。

乔治叹了口气,似乎早有预料,同时又嫌麻烦。“我就知道,”他说着,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水,“他在礼拜堂。不过你得……”他伸出戴满戒指的手,“先送信。”凯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信。“还有给我父亲的那封。”

凯尔不情不愿地掏出了第二封信。老国王一向珍视他收到的信件,叮嘱凯尔不要破坏封蜡。新国王从吧台上拿起一把短刀,划开信封,抽出信纸。凯尔真不希望让乔治看到那寥寥几行信文。

“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他读这个?”他语气里透着不屑。

“我喜欢国王。”

“那么,你现在只能将就一下我了。”

凯尔默不作声。

另一封信显然写得长多了,新国王坐进沙发里读了起来。凯尔候在一边,同时接受国王那帮随从的审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国王读了三四遍,自顾自地点点头,折好信纸,站起身来。

“好,”他说,“我们来做个了结。”

凯尔跟着乔治出去,远离众人的目光令他如释重负。

“外头真冷啊,”国王说着,裹紧了带毛领的奢华大衣,“你应该无能为力吧?”

凯尔眯起眼睛。“改变天气?不行。”

国王耸耸肩。他们在宫殿的庭院中前行,一大帮侍从如影随形。凯尔扯了扯身上的外套——二月份尤其寒冷,风如刀割,空气潮湿,透彻骨髓。雪花在他们周围飘落,严格地说那不叫飘落。风卷着雪花飞旋,结冰的地面几乎没有积雪。凯尔戴上兜帽。

尽管天寒地冻,他的双手仍裸地插在兜里,指尖逐渐麻木,但安塔芮仰仗双手和鲜血施放魔法,手套使人行动不便,难以迅速反应。他不担心在灰伦敦遭受攻击,不过,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再者,面对乔治,即使是日常交谈都充满了刀光剑影,两人之间无甚好感,信任就更是少得可怜。此外,新国王对魔法越来越痴迷。乔治什么时候会袭击凯尔,只为看看他能否自保,以及如何自保?不过,这样一来,将导致两个世界中断通信,凯尔认为国王不至于那般愚蠢。至少,他希望如此——虽然凯尔讨厌乔治,但也不想失去旅行的借口。

凯尔摸到了口袋里的硬币,于是心不在焉地把玩,活动冻僵的手指。他以为他们目的地是墓园,结果国王带他来到了一座教堂。

“圣乔治礼拜堂。”他解释一句,走了进去。

教堂高耸入云,塔尖刺破苍穹,令人叹为观止。教堂内部,拱顶之下铺的是方格石板。乔治目不斜视,把大衣递到一边——他料定有人接过去,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凯尔抬头看着阳光透进彩色玻璃,觉得这里作为埋骨之地还算不错。很快,他发现乔治三世并没有沐浴着阳光在此处长眠。

老国王在地窖里。

低矮的天花板,微弱的光线,以及落满灰尘的石头气息,令凯尔浑身鸡皮疙瘩。

乔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尚未点燃的烛台。“劳烦?”他问道。凯尔皱眉。乔治的语气夹杂着一种饥渴、贪婪。

“当然。”凯尔说。他把手伸向烛台,却不作停留,继续向前,抓到一个装有长柄火柴的罐子。他取出一根火柴,在一个小小的、仪式用的装饰物上擦燃,点亮了蜡烛。乔治抿着嘴唇,难掩失望。“你以前为我父亲表演可是不遗余力。”

“令尊与众不同。”凯尔甩了甩,火柴熄灭了。

乔治深锁眉头。他显然不习惯被拒绝的滋味,但凯尔不清楚他的失望仅仅是因为被拒绝,还是因为被拒绝进行魔法表演。他为何执着于让凯尔露一手?渴望眼见为实?纯属消遣?还是另有深意?

凯尔跟着乔治在皇家地窖里穿行,一想到埋葬于此,他就不寒而栗。躺在地下的盒子里已经够惨了,还要深埋在这种地方,与现实世界隔着重重石壁?凯尔永远理解不了灰世界的居民为何要封存死者,将其废弃的肉身收敛于金子、木头和石头里,仿佛他们还残留了一部分生命。如若果真如此呢?那是多么残酷的惩罚啊。

乔治来到父亲的墓前,放下烛台,撩开衣角,低头跪拜。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须臾,又从领口内掏出一个金十字架,贴在嘴唇上。最后,他站了起来,皱着眉头,掸去膝盖处的灰尘。

凯尔若有所思地扶着棺材,希望能有所感应——随便什么都行。然而,只有寂静和冰冷。

“祷告几句是惯例。”国王说。

凯尔闻言一怔,皱起眉头。“为什么祷告?”

“当然是为他的灵魂。”很显然凯尔满脸困惑。“你们的世界没有上帝吗?”他摇摇头。乔治似乎吃了一惊。“没有至高的伟力?”

“那倒不是,”凯尔回答,“您可以说我们崇拜魔法。魔法即为凌驾一切的力量。”

“那是异端邪说。”

凯尔扬起眉毛,从棺盖上收回手。“陛下,你们崇拜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而我所崇拜的力量,我每时每刻都在接触。哪种更合乎逻辑呢?”

乔治脸色一沉。“不是逻辑的问题。是信仰的问题。”

信仰。那不过是一种肤浅的替代品,但凯尔觉得不能责怪灰世界的居民。任何人都需要相信某种东西,因为没有魔法,他们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所谓的神。神秘兮兮,充满胡编乱造,不能自圆其说。讽刺的是,早在魔法抛弃他们之前,他们就抛弃了魔法,让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扼杀了它。

“你们如何对待死者?”国王追问。

“烧了。”

“异端仪式。”他轻蔑地说。

“好过把尸体放在盒子里。”

“那他们的灵魂呢?”乔治不依不饶,看样子真的动怒了,“既然你不相信天堂和地狱的存在,那么你觉得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回到了源头,”凯尔说,“魔法无处不在,陛下。魔法是生命的河流。我们相信当一个人死亡,他的灵魂回归河流,而肉身则化解为元素。”

“本我呢?”

“本我不复存在。”

“那生死有何意义?”国王喃喃道,“生前荣华富贵,身后一无所有?一切都是徒劳的?”

凯尔时常好奇同样的问题,但在乎的并非来世。他仅仅不希望归于虚无,仿佛他从未存在过。然而,无论何种说法,他都不愿意当面赞同新国王。“我认为意义就在于好好生活。”

乔治的脸涨得通红。“如果世人没了后顾之忧,如何制止他们犯罪呢?”

凯尔耸耸肩。“我见过有人以神的名义犯罪,甚至以魔法的名义。总有人滥用至高伟力,无非形式不同。”

“可是,没有来世,”国王咕哝道,“没有不灭的灵魂?这不合乎自然之道。”

“正好相反,”凯尔说,“世界上最合乎自然的莫过于此。各种循环构成了自然,自然又构成了我们。相信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和天上的好去处,那才叫不合乎自然之道。”

乔治的脸色愈加阴沉。“当心了,凯尔大师。你在亵渎神明。”

凯尔皱着眉头。“您在我心目中并非特别虔诚的人,陛下。”

国王比了个十字。“谨言慎行,稳妥为上。此外,”他环顾四周,又说,“我乃英格兰国王。君权神授。蒙你所嘲讽的上帝恩泽,我统治这片土地。我是祂的仆人,因有祂的恩典,这个王国属于我。”他似乎早已熟记于胸。国王把十字架从衣领处塞回去。“也许,”他扮了个怪相,“我会崇拜你们的神,只要我能像你一样,看得到,也摸得到。”

又来了。老国王以敬畏的姿态审视魔法,有着孩童般的好奇。而这位新国王看待魔法的目光与看待其他事物并无不同。充满欲望。

“我告诫过您,陛下,”凯尔说,“您的世界没有魔法,以后也不会再有。”

乔治面露微笑,一时间,他不像养尊处优的贵族,而像一匹狼。“你亲口说过,凯尔大师,世界处处都是循环。也许我们的时代将再次到来。”然后他收敛笑意,换上一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表情。他的转变令人不安,凯尔不知道他是否真如民众所以为的那么愚钝且自恋,在他昏庸浅薄的外表之下,是否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斯特丽德·戴恩是怎么说的?

我不相信那些不属于我的事物。

一阵风吹过地窖,烛火摇曳。“走吧。”乔治说着,转身背对凯尔和老国王的墓。

凯尔犹豫片刻,从兜里掏出一枚红伦敦的令币,正中央的星星闪闪发光。他每个月都为国王带来一枚——老人总是说自己那枚令币上的魔法消退了,就像烧尽的煤炭失去了热度,所以凯尔总是带一枚新的换给他,带着体温和玫瑰的芬芳。此时此刻,凯尔注视着在指间翻转的令币。

“新的来了,陛下。”他将其贴在唇上,随后把温暖的令币放在冰冷的石棺顶部。

“Sores nast。”他低语。安息。

然后,凯尔跟随新国王拾级而上,回到寒冷的户外。

★★★

凯尔耐着性子,等待英格兰国王写完信。

国王始终不慌不忙,寂静的氛围笼罩着凯尔,令他深感不安。他恨不得开口说话,只为打破沉默。考虑到可能正中国王的下怀,他依旧闷不做声,望着窗外的落雪,天色逐渐昏暗。

等写完了信,乔治靠着椅背,端起酒杯,一边喝酒一边看信。“跟我说说,”他说,“魔法的事情。”凯尔神色一凛,国王接着说:“在你的世界,人人都拥有这种能力吗?”

凯尔迟疑片刻。“也不尽然,”他说,“而且各不相同。”

乔治摇晃着酒杯。“那么就可以说,强者都是天选之人。”

“有人相信这种说法,”凯尔说,“还有人认为纯属运气。抽到一手好牌。”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抽到了一手特别好的牌。”

凯尔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既然您的信写完了,我最好——”

“你所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做到?”国王打断他的话,“穿梭于各个世界?我敢打赌,没多少人,不然我应该能见到他们。说真的,”他起身离座,“你的国王愿意放你出来,真叫人吃惊。”

透过乔治的眼睛,他看到对方在思考,大脑快速运转犹如齿轮。不过,凯尔可不愿意成为此人的收藏品。

“陛下,”凯尔尽量避免声音颤抖,“如果您迫切地希望把我留下来,以为对您有什么好处的话,我必将强烈地劝阻您,还要提醒您,采取这种做导致通信中断。”请不要这样,他很想说。试都别试。失去最后一处避难所对他来说不啻于沉重打击。“还有,”他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句,“您会发现留下我可没那么容易。”

万幸的是,国王举起戴满戒指的双手作投降状。“你误会我了,”他笑道,尽管凯尔不觉得全是误会,“我只是不明白,两个伟大的王国何不联系得更为紧密。”

他折好信纸,浇上封蜡。凯尔接过来时,从信纸的厚度和重量判断,信写得很长——比以前多了好几页。

“多少年了,往来的信件无不充斥着各种客套话,只谈趣闻轶事,不谈历史,只有告诫,不作解释,明明可以交流真正的知识,却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费笔墨。”国王话中带刺。

凯尔把信塞进外套口袋。“如果没有别的……”

“还真有,”乔治说,“我有一样东西送你。”

他在桌上放了一个小盒子,凯尔脸色尴尬。他无动于衷。“您太客气了,陛下,可我只能拒绝。”

乔治收敛了浅浅的笑意。“你拒绝英格兰国王的礼物?”

“我拒绝任何人的礼物,”凯尔说,“而且我敢说礼物不是白送的。虽然我不知道您所为何事。”

“非常简单,”乔治说,“下次你来的时候,为我带点东西。”

凯尔暗暗扮了个鬼脸。“夹带私货是叛国重罪。”他背诵着违反了无数次的那条规定。

“你将得到丰厚的奖赏。”

凯尔捏了捏鼻梁。“陛下,曾几何时,我有可能考虑您的请求。”说实话,你的不行,他心想,但是别人的可以。“可惜那段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如果您有需要,请告知我的国王。请他送您一件礼物,只要他首肯,我带给您便是。但我不能做主。”最后一句话字字诛心,伤口尚未痊愈,新生的皮肤依旧敏感。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不等国王命他退下。

“很好,”乔治满脸通红地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凯尔转身应道,“不劳烦您了,”他又说,“您还有客人要陪。”言辞诚恳,语气冷淡。“我顺着来路返回就好。”

你不要跟来。

凯尔离开面红耳赤的乔治,返回老国王的寝宫。他希望能锁上身后的门。然而,锁在门外,再一次提醒他,本质上这里是一间牢房。

凯尔闭上眼睛,回忆他们上次会面的场景。老国王的气色不大好。应该说他的身体状况相当糟糕,但他认出了凯尔,而且兴致高昂,微笑着把那封信举到鼻子底下,贪婪地嗅了嗅。

“玫瑰,”他柔声低语,“永远是玫瑰味。”

凯尔睁开眼睛。他有那么几分——因为疲惫和哀伤——回家的渴望。但他更想离开这座可恶的城堡,到别处去,不做国王的信使,不做安塔芮,不做囚犯,也不做王子,就在灰伦敦的街头流浪,最后成为一道影子,融进茫茫人海。

他来到对面的墙壁,那里挂着厚重的窗帘。气温很低,玻璃上没有结霜。他拉开窗帘,露出带有花纹的墙纸,以及一个褪色的记号,在昏暗的光线中几近于一团污渍。一条直线横穿一个圆圈,那是从温莎城堡去圣詹姆斯宫的传送图案。他把厚重的窗帘拉得更开,出现了一个更为古老的记号,要不是与日光和岁月隔离,它早该消失不见了。

它是六角星形状,凯尔早年画下的记号之一,就在国被送到温莎城堡的时候。他在威斯敏斯特附近的石墙上也画下了同样的记号。第二个记号早已被雨水洗去,或被青苔掩埋,但没有关系。只要画过就行,即使线条模糊难辨,肉眼看不真切,血印记是不会迅速消退的。

凯尔拉起袖子,抽出匕首。他在手臂外侧浅浅地划了一刀,指头蘸血,勾勒记号。他把手掌按在上面,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溜进门缝的光线,笑声远远地传来。

可恶的国王们。凯尔想着,永远地离开了温莎城堡。

阿恩边缘

几个月来,莱拉头一次踏上陆地。

上次他们在科尔马靠岸是在三周前,莱拉抽到了下签,不得不待在船上。更早的时候,在索尔和芮纳尔也靠过岸,但那两次埃默里非要她留在夜峰号上。虽然她未必听话,但船长的语气有些反常,最终说服了她。她去过埃隆的港口小镇,可惜只有半个晚上,而且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此时她趿拉着靴子,惊讶于大地的平稳。海上的一切都在晃动。哪怕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你终究还是漂在水上。整个世界颠簸摇摆。水手们称之为海腿子,第一次上船和后来上岸都是海腿子抛弃你的时候。

不过莱拉下船之后,不觉得失去平衡,反而感到安安稳稳、踏踏实实。仿佛有一块秤砣吊在她腰上,谁也推不动她。

一股寻衅滋事的冲动油然而生。

阿鲁卡德的大副斯特罗斯常说她性子刚烈——莱拉相信这是恭维话——不过老实说,打斗是最有效的试金石,看你变强了还是变弱了。没错,她整个冬天都在海上打斗,但陆地是另一回事。如同在沙地上驯马,换到结实的地面,马儿能跑得更快。

莱拉捏响指关节,身子左摇右晃。

自找麻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你不找到不肯罢休。

莱拉不敢回应幽灵巴伦的话,回忆有刺,一碰就疼。

她环顾四周,夜峰号已经泊进了一个名叫沙森罗什的地方,这里位于阿恩帝国的边缘地带,除了木头就是石头。太边缘了。

整点的钟声敲响,在海崖和雾气中震荡。只要她眯起眼睛,就能看到另外三艘船,一艘来自阿恩,两艘来自异国:其中一艘(她根据旗子判断)是威斯克商船,船身为一整块结实的乌木;另一艘是法罗快船,纤细狭长,造型酷似羽毛。出海时,船帆在长钩的拉扯下,可以更换几十种不同的方向,最大限度地利用风力。

莱拉望着威斯克商船上来往的人影。在夜峰号生活了四个月,她从未进入异国的海域,从未近距离接触邻国的人。她当然听过故事——水手们离不开故事,就像离不开咸腥的空气和廉价的烈酒——知道法罗人肤色很深,打扮得珠光宝气;还有高大的威斯克人,他们的头发泛着金属的光泽。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

她所闯入的这个世界太广阔了,充斥着全然陌生的规则、见所未见的种族,以及闻所未闻的语言。还有魔法。莱拉发现,最难的伪装就是面对全新的事物,要表现得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莱拉学得很快,也擅长装模作样。在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她学习一切。她就像海绵,不断吸纳着词语和习俗,同时要求自己见过一次,就得有见过几十次乃至上百次的样子。

阿鲁卡德的脚步声在铺着木板的码头上响荡。她的注意力离开了异国船只。船长在她身边停步,深吸一口气,搭上她的肩膀。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依然令莱拉神经紧绷,她怀疑这种条件反射永远不会消失,但无论如何,她没有抽身而去。

阿鲁卡德一如既往地打扮时髦,银蓝色外套配黑色腰带,黄褐色头发上别着黑色发卡,头戴式样优雅的帽子。他对帽子的钟爱不亚于莱拉对刀子。唯一出格的是他挎在肩上的背包。

“你闻到了吗,巴德?”他用阿恩语问。

莱拉嗅了嗅。“盐、汗和麦酒?”她猜测。

“钱。”他爽朗地回答。

莱拉四处张望,观察这座港口小镇。冬季的雾霭遮没了几栋低矮建筑的顶部,时值黄昏,景色貌似平平无奇。看不出它和钱有什么关系。事实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沙森罗什低调到了尘埃里。显然是有意为之。

因为按照公开的说法,沙森罗什根本不存在。

它不在任何一张地图上——据莱拉的了解,有地图和海图之分,正如伦敦和另一个伦敦的区别。地图常见得很,但海图颇为特殊,标示了远海及其秘密地点,包括隐藏的海岛与城镇,哪里不可去,哪里可去,抵达之后应该找谁。海图是永远不能离船的,更不得出售和交换。只要被一个船员听到了风声,当事者就将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圈子太小,不值得铤而走险。如果海上的任何人——任何一个不希望掉脑袋的人——在陆地上见到了一张海图,他必会将其烧掉,否则被烧死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在陆地上,沙森罗什是一个被精心呵护的秘密,在海上,它是一个传说。而在某些地图上(只有某些水手知道),它被简单地标记为“角落”,是三大帝国的唯一交界地。位于南方和东方的法罗,位于北方的威斯克,都在这个小而无名的港口城镇与阿恩接壤。它因此成为一个完美的场所,阿鲁卡德曾对她解释,在这里,你不用航行到异国的海域,就能得到异国的物品,处理掉不能带回家的东西。

“黑市?”当时莱拉盯着船长桌上的夜峰号专属海图,好奇地问道。

“陆地上最黑的黑市。”阿鲁卡德高兴地说。

“请告诉我,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每一艘优秀的私掠船,”他解释,“都能获得两种东西:一种可以上缴国王,另一种则不行。种种原因,某些物品不能在国内交易,但是在这种地方能卖个好价钱。”

莱拉故意倒吸一口凉气。“听起来不合法啊。”

阿鲁卡德微微一笑,迷死人的那种。“我们以国王的名义办事,有时候国王也不知道。”

“比如我们赚钱的时候?”莱拉挖苦道。

阿鲁卡德佯装委屈。“我们不容易啊,维护了国王的清白名声,为国泰民安作出贡献,却不为人知,也没有回报。我们时不时也得补偿一下自己。”

“据我所知……”

“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巴德。”他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无论对我们的身体还是灵魂来说。”

此时,两人并肩站在码头上,阿鲁卡德再次露出腼腆的微笑,而莱拉的笑意正在浮现之时,被轰隆隆的响声打断了。听上去有一袋石头被丢了下来,其实是夜峰号的船员们正在下船。他们都对莱拉视若无睹,一帮人闹得震天响。阿鲁卡德从莱拉的肩头抽回手,转身面对船员们。

“你们都知道规矩,”他吼道,“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但不要做任何不光彩的事。说到底,你们是阿恩人,是来为国王效力的。”

一阵窃笑传来。

“我们傍晚在强袭酒馆见面,我要去谈生意,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喝得太多。”

莱拉依然只能十个字听清六个——阿恩语发音流畅,字字相连,弯弯绕绕——但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一位骨干船员留在夜峰号上,其他人解散了。大多数船员走的都是同一条路,朝着码头附近的店铺和酒馆而去,阿鲁卡德选择了另一条路,独自走向一条窄街的路口,很快消失在雾气之中。

有一条不曾明说的规律,阿鲁卡德走到哪里,莱拉就跟到哪里,不论有无邀约。她成了他的影子。“你闭过眼睛吗?”在埃隆的时候,阿鲁卡德注意到她聚精会神地观望着街上的情况,于是问她。

“我发现观察是最快的学习方法,也是最安全的保命术。”

阿鲁卡德摇摇头,语气颇为不快。“王室的口音,贼的悟性。”

莱拉笑而不语。她曾对凯尔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还不知道凯尔是王室成员。也不知道他是贼。

此时,船员们散去了,她尾随着船长,七弯八拐地进了沙森罗什。一路上,沙森罗什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海上眺望,小镇背靠岩石峭壁,貌似一览无余,实则不然,那些街道蜿蜒通向深处。小镇建于峭壁之间,无处不在的岩石——某种布满白色纹理的黑色大理石——以各种形态和角度包围了镇上的房屋,甚至成为镇子的一部分,只有在近距离才能发现其中的巷道和阶梯。道路迂回曲折,雾气又漂移不定,尾随船长并非易事。莱拉跟丢了好几次,好在很快就瞥见他的燕尾,或者听见铿锵利落的脚步声,于是找到了他。她经过了一群人,然而他们戴着兜帽以抵挡寒冷,面孔模糊难辨。

她随即拐了一个弯,雾气弥漫的暮色被抛到身后。眼前闪闪发光,带有魔法的气息。

沙森罗什的黑市到了。

忽然之间,黑市扑面而来,耸立在莱拉眼前。她仿佛一头钻进中空的崖壁。店铺层层相叠,不可计数,最上方是岩石形成的拱顶,石头表面有种……活生生的异样感觉。她不能断定石头的纹理是否真的在闪光,或是反射着各家店铺的灯光,无论如何,效果十分惊人。

阿鲁卡德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在前头,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莱拉紧随其后,但注意力不断地被摊位所吸引,很难集中在船长身上。大多数货物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件事本身不奇怪——在这个世界,她称得上孤陋寡闻——不过,她逐渐理解了基本规则,而此时看到的似乎统统打破了规则。魔法自有其脉搏,但在沙森罗什的黑市上,脉搏不大正常。

不过,一眼望去,陈列的大多数货品似乎都人畜无害。她不禁好奇,真正危险的宝贝藏在沙森罗什的什么地方?莱拉亲身体验过禁忌魔法的厉害,虽然她祈祷永远别再遇到类似黑石那样的东西,但好奇心依旧旺盛。从大惊小怪到司空见惯的转变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个月前她还不知道魔法真实存在,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对奇珍异宝的想象。

集市上熙熙攘攘,同时安静得可怕,各种轻言细语的方言在岩石间汇成嗡鸣声的海洋。前头的阿鲁卡德终于在一处无名的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位支着帐篷,装有深蓝色的丝绸门帘,他低头钻了进去。如果莱拉跟着进去就暴露无遗了,于是她止步不前,逗留在一处售卖刀剑的摊位附近,从锋利的匕首到巨大的弯刀,应有尽有。

但她发现没有枪。

她那把心爱的燧发枪——卡斯特——被冷落在床边的箱子里。子弹已经耗尽,偏偏这个世界的人不使枪,至少在阿恩没见到。她也许可以带上枪直接找铁匠,但问题在于,那玩意儿不属于这里,夹带私货是重罪(凯尔就干过走私的勾当,瞧瞧他的遭遇;她和黑石一样,都是凯尔的走私品),所以莱拉只能另换武器,尽管她心有不甘。况且,万一它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呢?万一改变了魔法的使用方式呢?万一导致这个世界变得更像她以前所在的世界了呢?

不,不值得冒险。

闲置的卡斯特代表了她离开的那个世界。她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莱拉直起身子,目光在集市上逡巡,掠过千奇百怪的武器和各种小玩意儿,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左边的摊位摆满了镜子——形状和尺寸各异,有的配了镜框,有的仅仅是镀膜玻璃。

四周不见摊主的影子,于是莱拉走上前照镜子。她身着一件内衬羊毛的短斗篷以抵御寒冷,头戴阿鲁卡德的帽子(他多的是帽子),那是一顶三角帽,插着一根用白银和玻璃制成的羽毛。帽子底下是一对棕色的眸子,其中一只颜色略浅,而且不中用,但旁人很难注意到。乌黑的头发已经长过肩膀,在她看来更像女孩了(留长头发是为了夺取铜盗贼号做准备),她默记于心,找时间把头发剪短,恢复以前齐下巴的长度。

她的目光向下移动。

谢天谢地,她的胸部依然不值一提,不过在夜峰号上生活的四个月里,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莱拉一向瘦弱——她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常年吃得太少、跑得太多——但阿鲁卡德的船员干活辛苦、伙食丰盛,她逐渐从过去的骨瘦如柴变成了如今的精瘦结实。区别不大,但终究不一样。

一股寒意刺痛了手指,她低头一看,自己的指头贴在冰冷的镜面上。怪了,她什么时候伸的手?

她抬眼一瞧,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镜中人端详着她。然后,她的形象慢慢地发生变化。她的面孔老了好几岁,镜中的衣服泛着涟漪,颜色加深,变成了凯尔的外套,有很多口袋、很多面的那件。一张怪异的面具戴在头上,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火焰舔舐着镜中人与镜面接触的手指,但并无烧伤。水如长蛇,缠绕在她的另一只手上,逐渐凝结成冰。镜中人脚底的地面皲裂破碎,似乎受到重压,周围的空气随之震颤。莱拉试图收手,结果动弹不得,她的目光也不能从镜中人身上移开,她的眼睛——两只眼睛——都变成了黑色,瞳孔深处含着神秘的旋涡。

画面突然消失,莱拉猛退一步,气喘吁吁。手指疼痛难忍,她低头一看,有细小的割伤,每根指头都在冒血。

割伤干净利落,凶器属于某种尖锐的东西。比如玻璃。

她抽手收回胸前,镜中人——此时变回了一个头戴三角帽的女孩——做着同样的动作。

“标牌说了‘请勿触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莱拉转身看见了摊主。他是法罗人,肤色与岩壁相仿,衣服是一整块雪白绸缎。与大多数法罗人一样,他的脸刮得挺干净,不过仅仅镶嵌了两块宝石,左右眼底各有一块。莱拉之所以知道他是摊主,是因为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镜片不是普通玻璃,而是镜子,映着她苍白的面孔。

“抱歉。”她说着,扭头望向镜子,发现刚才触碰的地方,也就是割伤她的地方,血迹已经消失不见。

“你知道这些镜子有什么用吗?”他问道。莱拉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虽然口音浓重,说的却是英语。不过,严格来说,他说的不是英语。他的语音与莱拉听见的并不同步,喉头处的护符闪闪发光。她原以为那是某种绣章,但见护符微微颤动,心里便明白了。

那人摸了摸饰物。“啊,没错,这玩意儿挺方便,尤其对于在角落做生意的商人。当然算不上合法,比如关于欺诈罪的法律,可是……”他耸耸肩,似乎在说,有什么办法呢?他陶醉于刚才使用的语言,也知道它的意义所在。

莱拉转身面对镜子。“它们有什么用?”

小贩望向镜子,影像在他的眼镜和镜子之间来回反射。“嗯,”他说,“一面展示你的希望。”

莱拉想起黑眼女孩,差点打了个冷战。“那可不是我希望的。”她说。

他歪着头。“真的?形式上可能不是,但本质上有可能是吧?”

她所见的那一幕,本质上是什么呢?镜中的莱拉变得……强大。就像凯尔一样强大。但又不完全一样。莱拉更加黑暗。

“理想是好的,”商人接着说,“但实现之后可能……没那么讨人喜欢。”

“另一面呢?”她问。

“嗯?”他那副镜面眼镜令人不安。

“你说一面展示你希望的。那另一面呢?”

“嗯,如果你希望实现你所见到的场景,另一面就将展示你如何得到。”

莱拉闻言一怔。这就是镜子被禁止售卖的原因?法罗商人盯着她,似乎可以洞悉她的想法,就像镜中影像一样清晰。他接着说:“看透一个人的想法,可能不算罕见。梦石和占卜板,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能帮助我们认清自己。镜子的第一面并不特别,甚至可以说稀松平常……”莱拉不敢想象这种魔法也能说是稀松平常。“看清世界的脉络是一回事,拨动则是另一回事。知道如何演奏一首曲子,怎么说呢……绝非易事。”

“没错,当然不容易,”她揉着受伤的指头,轻声说道,“我照了镜子,需要付你多少钱?”

商人耸耸肩。“人人都能看见自己,”他说,“镜子自取酬劳。现在的问题在于,迪莱拉,你想不想看第二面?”

莱拉已经退了几步,离开镜子和神秘的小贩。“谢谢,”她发现对方尚未报价,“还是算了。”

她在前往武器铺的半路上才回过神来,她没有对商人提及自己的名字。

好吧,莱拉想着,扯了扯斗篷,真叫人不安。她双手兜里——既是为了掩饰它们在颤抖的事实,也是为了确保不要再碰到什么东西——走回武器铺。很快,她感到有人靠近,带着熟悉的蜂蜜、加料葡萄酒和银子的气味。

“船长。”她说。

“不管你信不信,巴德,”他说,“我有能力捍卫自己的荣誉。”

她瞥了一眼,发现背包没了。“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荣誉。”

“那就是我的生命?目前为止还没人杀我。”

莱拉耸耸肩。“人在死前都是不死的。”

阿鲁卡德直摇头。“巴德,你这个说法真是既乐观又恐怖。”

“再说了,”莱拉又说,“我不太操心你的荣誉或是性命,船长。我只是提防有人害我。”

阿鲁卡德叹了口气,勾着她的肩膀。“既然如此,我觉得你还是关心我的。”他转而望着面前摊位上的刀剑,咯咯一笑。

“大多数姑娘都爱裙子。”

“我不是大多数姑娘。”

“毫无疑问,”他做了个手势,“有喜欢的吗?”

霎时间,镜中的画面在莱拉眼前浮现,邪恶的气势,乌黑的眼睛,力量的嗡鸣。莱拉将其驱散,扫视着摊位,点头示意一把锯齿刀刃的匕首。

“你的刀还不够多吗?”

“刀是永远不嫌多的。”

他摇摇头。“没见过你这种怪人,”话音未落,他带着莱拉迈步离开,“但还是留着你兜里的钱吧。我们在沙森罗什的黑市上只卖,巴德,不买。买就大错特错了。”

“你的道德观念被扭曲了,阿鲁卡德。”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如果我偷呢?”她漫不经心地说,“在一个非法集市上偷东西应该不算错吧?”

阿鲁卡德扑哧一笑。“你可以试试,但你做不到。而且你的代价很可能是失去一只手。”

“你太不相信我了。”

“不是相不相信你的问题。你发现没有,摊主对他们的货物都不太上心?那是因为整个集市都有魔法守护。”此时,他们来到了洞口,莱拉扭过头,眯着眼睛观察那些摊位。“那是一种强大的魔法,”他接着说,“如果在未经他们允许的情况下,货物脱离了摊位,后果将会……相当不愉快。”

“怎么,你偷过什么东西吗?”

“我可没那么蠢。”

“那就可能只是传闻,吓唬人的。”

“不是。”阿鲁卡德离开洞穴,来到夜色中。雾气愈加浓厚,夜幕犹如一张冰凉的毯子裹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莱拉在斗篷里抱紧了胳膊,追问道。

船长耸耸肩。“我自认为……”他犹豫不决,“我自认为有这方面的本事。”

“什么本事?”

蓝宝石在他眉间闪烁。“看见魔法。”

莱拉眉头一皱。人们说感知魔法,闻到魔法,从来不说看见魔法。当然,你能看见魔法对事物的影响,魔法操控的元素,但并非看见魔法本身。魔法好比附着于肉身的灵魂,她觉得。你可以看见血肉,但看不见它们内在的生命力。

话说回来,莱拉唯一一次看见魔法就是在红伦敦的河边,水中的力量闪耀着恒久不变的红光。凯尔称之为源头。人们相信那种力量在他们体内和万事万物之中流淌。她从未想过世界上有人能看见魔法。

“哦。”她说。

“嗯。”他说。别无多言。

两人默不作声地在岩石迷宫中穿梭,集市很快被浓雾彻底吞没。随着他们离开沙森罗什的心脏地带,乌黑的石头甬道也逐渐被木制的房屋所取代。

“那我呢?”等到了码头,她问道。

阿鲁卡德闻言回头:“你怎么了?”

“你看我的时候,”她问,“你看见了什么?”

她希望知道真相。迪莱拉·巴德是谁?她到底是什么?她自以为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但第二个……她尽量不去思考,凯尔却无数次指出,她不应该在这里。甚至,她不应该活着。她的存在扭曲了绝大部分规则,剩余的规则也被打破了。她想知道原因,还有道理。她究竟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次异变、一个例外,还是另有玄机。

“说啊?”她不依不饶。

她暗自期待阿鲁卡德充耳不闻,没想到他转过身来,直面莱拉。

有那么一会儿,他额头上皱纹丛生。阿鲁卡德鲜少皱眉,所以看起来相当不协调。沉默长时间地笼罩着二人,只有莱拉的脉搏在跳动,船长的深色眸子注视着她。

“秘密,”他说完,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为什么留下你?”

莱拉知道,如果她想要真相,就得据实相告,而她现在尚未做好准备。于是她强作笑容,耸了耸肩。“你迷恋自己的声音。我觉得你需要有人陪你说说话。”

他放声大笑,搂着莱拉的肩膀。“也对,巴德。也对。”

灰伦敦

城里荒凉而阴冷,笼罩着将尽的天光,周遭的景物似乎都以黑白之笔描绘,调色板上尽是深浅不一的灰。林立的烟囱喷云吐雾,人们在寒风中缩着脑袋,行色匆匆。

此次造访灰伦敦,凯尔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

因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在威斯敏斯特附近的狭窄街道上,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尽管空气不好,烟雾蒙蒙,寒意彻骨,但他依然享受这种感觉。寒风吹过,他双手兜里,向前走去。他不知去往何方。那不重要。

在红伦敦,他已经无处可躲,但在这里,他还能找到个人空间。他在街上与不少人擦肩而过,但谁也不认识他。没有人止步不前或绕道而行。当然,这里也有过流言,在某些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对于大多数路人而言,他不过是陌生人。一个影子,一个幽灵,而城里到处都是——

“是你。”

听到那个声音,凯尔微微一怔。他放慢脚步,但没有驻足,默认对方不是对他说话,就算是的,那也是认错人了。

“先生!”那人又喊了一声,凯尔左右张望——不是张望声音的主人,而是寻找可能的说话对象。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而且那个声音的语气肯定,显然认识说话对象。

当他扭头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抱着一堆卷轴,双眼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他时,高涨的情绪立刻七零八落地跌到谷底。对方戴着一条黑色围巾,衣着并不寒酸,但不合身——他整个人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衣服小得可怜。他的手腕裸露在外,其中一边文着某种图案。

一个力量符文。

凯尔瞅见这个符文,便想到了两件事。一是符文画得不准确,可能是依葫芦画瓢,再依瓢画葫芦而来。二是它属于一个魔法迷,一个幻想自己是魔法师的灰世界居民。

凯尔讨厌魔法迷。

“爱德华·阿奇博尔德·塔特尔,三世。”凯尔冷冷地说。

那人——内德[1]——面带难以置信的笑容,仿佛凯尔刚刚透露了一则惊天动地的新闻。“你记得我!”

凯尔记得。他记得每一个做过生意(或者他不同意与之做生意)的人。“我没有你要的土。”他说道,当时他半开玩笑地答应对方,只要愿意等待,就带一袋土来。

内德摆摆手。“你回来了,”他快步上前,“那件事发生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是说,在酒馆老板的可怕遭遇之后——太吓人了——你要知道,事情发生之前,我一直在等,后来,当然了,我还在等,但我越来越好奇,不是怀疑,别误会,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可谁也没有见过你,过了好久,现在好了,你回来了……”

内德终于说不下去了,喘个不停。凯尔不知道怎么接茬。对方一个人承包了整场对话。寒风呼啸而过,内德差点扔了抱在怀里的卷轴。“我的天啊,好冷,”他说,“我请你喝一杯。”

他说着,点头示意凯尔的身后,凯尔扭头发现有一家酒馆。等他意识到自己信步来到了哪里时,他的眼睛瞪得滚圆。他早该想到。那种感觉一直都在,只有定点在冥冥之中召唤他。

比邻酒馆。

几步开外,曾是凯尔做生意的场所,莱拉借宿和巴伦丧生的地方。(尘埃落定之后,他回来过一次,然而大门紧闭。他破门而入,但巴伦的遗体无处可寻。他爬上狭窄的楼梯,进了莱拉在顶头的房间,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地上的一块黑斑和一张没做任何记号的地图。他带走了地图,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偷运货物。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回来过。)

故地重游,凯尔的胸口堵得慌。店名不是比邻酒馆了。模样没有变化——感觉也没有变化,凯尔仔细观察了一番——但吊在门板上的招牌写的是“五角”。

“我真的不能……”他冲着店名直皱眉头。

“一个钟头后酒馆才开张,”内德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有东西给你看。”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一个卷轴也跟着掉了出来。凯尔伸手接住,目光仍停留在内德锁孔的钥匙上。

“这地方归你?”他半信半疑。

内德点点头。“嗯,我是说,以前不归我,但我买下来了,在那些破事发生之后。据说要拆了它,但似乎不妥,于是等到出售的时候,好吧,我是说,你和我,我们俩都知道这地方不仅仅是一家酒馆,可以说很特别,充满了——”他压低声音,“魔法……的气息。”然后他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还有,我知道你会回来。我就是知道……”

内德进了酒馆,凯尔别无选择,只好跟上——他当然可以走开,不理会那家伙的胡说八道,但话说回来,内德一直在等他,甚至买下了酒馆,以便继续等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值得肯定,于是他跟着进了酒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内德把卷轴放到附近的桌上,摸索着到壁炉前生火。

“营业时间改了,”他说着,添了几根木柴到壁炉里,“因为我的家人不知道我接手了五角酒馆,他们肯定理解不了,他们会说这种行当不符合我的身份,但他们不了解我,真的。我有点儿像流浪猫。你当然不关心这种事,抱歉,我只是想解释现在为什么关门。如今顾客也换了一批……”

内德闭上嘴巴,埋头与一块燧石较劲,凯尔看了看壁炉里烧得半黑的木柴,又看了看桌上和横梁上尚未点亮的提灯。他叹了口气,继而,可能是因为太冷,抑或任性,他打了个响指——壁炉里腾起火苗,吓得内德退了几步,青白色的魔法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了一阵子,化作黄红色的普通火焰。

提灯也一盏接一盏地发光,内德转过身,陶醉于自行燃亮的灯海,仿佛凯尔将满天繁星变到了他的酒馆里。

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老大——不是因为恐惧或惊讶,而是崇拜。敬畏。面对魔法,他不加掩饰的狂热,无拘无束的欢愉,令凯尔想起了老国王。他心如刀绞。他一度认为魔法迷的兴趣等同于饥渴和贪婪,或许是他误会了。内德和乔治王截然不同。真的不一样,内德有着天真无邪的幻想,希望世界辞旧迎新,认为魔法可以因为相信而存在。

内德的手掌悬在一盏灯上。“是热的。”他低声说。

“火当然是热的。”凯尔说着,扫视了一圈。借着灯光,他发现虽然五角酒馆的外表一如从前,但里面完全变样了。

天花板上挂着深色帘布,在桌椅上方此起彼伏,造型酷似车轮的辐条。木头桌面上画有——不,是烧上去的——黑案,凯尔猜测,创作者的本意是描绘力量符文——有的类似内德的文身,略有变形,其余的则纯粹是胡编乱造。

比邻酒馆一向是魔法领域,而五角酒馆只是看起来像。或者说,如同孩子的幻梦。

那是一种故作神秘、假模假样的风格。等内德脱了外套,凯尔注意到他身着黑色高领衬衫,缀有光滑的玛瑙纽扣,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是一颗五角星。凯尔怀疑五角星是酒馆名称的由来,随后看到了墙上的绘画。是凯尔第一次见到内德时,那个盒子的内部构造图。自带五个凹槽的元素游戏。

火、水、土、气、骨。

凯尔皱起眉头。构造图画得相当精确,连木头的纹理都表现出来了。他听到玻璃器皿的清脆撞击声,扭头一看,吧台后的内德正从墙上取下酒瓶。他斟了两杯深色酒水,递给凯尔一杯。

一瞬间,凯尔想到了巴伦。酒馆老板和内德的差异太大,一个魁梧,一个干瘦,一个粗鲁蛮横,一个生气勃勃。不过,巴伦是酒馆的一部分,就像木柴和石头,最后他因为霍兰德而死。因为凯尔而死。

“凯尔大师?”内德端着酒杯,催促道。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又身不由己地靠近吧台,操纵高脚凳移动了数英寸,然后落座。

卖弄,脑海里有声音说,或许是的,然而事实上,他很久没有享受到内德这样的眼神了。

凯尔接过酒杯。“你想给我看什么,内德?”

听见凯尔亲昵地称呼自己,内德两眼放光。“你瞧,”他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盒子,“我一直在练习。”他把盒子放到吧台上,打开盖子,又从里面端出一样东西。凯尔定睛一看,把送到嘴边的杯子放了下来。那是一套元素游戏,四个月前凯尔在酒馆里交易过类似的东西。不,就是同一套元素游戏,从深色的木头到精巧的铜制搭扣,细节一模一样。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问。

“嗯,我买的。”内德虔诚地把魔法游戏盘放到两人之间,打开搭扣,游戏盘随之展开,凹槽里的五种元素出现在眼前。“就是从你那位买家先生的手里。不大容易,但终究还是成交了。”

好极了。凯尔心想,他的热情被浇灭了。唯一比普通魔法迷还糟糕的就是富有的魔法迷。

“我本来亲手做了一个,”内德接着说,“可做不到完全一样,我的动手能力不强,你应该看过我画的鬼画符了,后来我雇了——”

“说重点。”凯尔预感到内德可以东扯西拉一整夜。

“好的,”他说,“所以,我想给你看的——”他夸张地捏响指关节,“就是这个。”

内德轻轻地敲了敲盛水的凹槽,然后掌心贴在吧台上,斜睨着游戏盘。凯尔冷眼旁观,因为他知道戏如何收场:无疾而终。

然而,过程不完全一样。上次内德试图施法的时候,他在半空中胡乱比画,又冲着水滴念念有词,仿佛言语本身有什么力量。这次他嘴唇翕动,但凯尔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双掌平摊,在游戏盘两侧摆成八字形。

正如凯尔所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了一会儿,就在凯尔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水动了。动静不大,但水滴确实从凹槽里上升了毫厘,然后落了回去,荡起小小的涟漪。

圣徒啊。

内德得意扬扬地退了一步,似乎很想举手欢呼,但又极力保持镇定。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他喊道。凯尔看到了。就魔法而言,谈不上有什么破坏力,但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理论上应该不可能——对内德来说,对灰世界的任何人来说——不过,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令他怀疑常理已然失效。莱拉也来自灰伦敦,她是个……好吧,她现在脱胎换骨了。

您的世界没有魔法,他对国王说,以后也不会再有。

世界处处都是循环。也许我们的时代将再次到来。

怎么回事?他一直把魔法看作一团火,各个伦敦都在逐渐远离火的热度。黑伦敦过于接近,已经被烧毁,而灰伦敦很久以前就只剩冰冷的煤炭。还有火花吗?某些东西被点燃了?是他无意中吹旺了将熄的火苗?或者,是莱拉?

“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内德兴奋地说,“但如果进行正规训练……”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凯尔,又飞快地移开视线,“换句话说,拜个名师,至少得到指点……”

“内德。”凯尔开口。

“当然,我知道你很忙,能者多劳,时间宝贵……”

“爱德华——”他再次开口。

“不过我有东西送你。”对方不肯罢休。

凯尔叹了口气。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急于送他礼物?

“我仔细思考过你说的话,上次见面时说的,你只对真正贵重的东西感兴趣,我想了好久,最后找到了一样配得上的东西。我这就去拿。”

内德出了吧台,匆匆跑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凯尔来不及制止,更来不及解释无论礼物是什么,他都不可能收下。

凯尔目送他离开,满怀留下来的渴望。

他怀念比邻酒馆——店名不重要——怀念它始终如一的岿然不动。他必须回家吗?问题就在这里。红伦敦是他的家。凯尔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魔法的造物——阿恩人,不是英国人。即便这个世界有残余的魔力(提伦说过,没有哪个地方是完全没有魔法的),凯尔也担不起煽风点火的责任,无论是为内德、为国王,还是为他自己。他已经破坏了两个世界。他不能破坏第三个。

他捋了捋头发,起身离座,上方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游戏盘仍在吧台上。凯尔知道他应该收回去,然后怎么办?他还得对斯塔夫和哈斯特拉解释。算了,让那个愚蠢的小伙子保管吧。他放下空酒杯,转身就走,双手顺势插在兜里。

他的指头碰到了底下的什么东西。

他将其抓住,拿出来一看,是一枚来自红伦敦的令币。硬币很旧了,因为经常使用,而且年深日久,金星被磨得光滑锃亮,凯尔都不知道它在兜里埋藏了多少时日。也许是老国王为了得到一枚带着体温的新令币而换给他的。也许是某次找零,被他忘在了羊毛内衬的口袋里。他思考了片刻,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关门声,楼梯随即吱嘎作响。

凯尔把硬币搁在吧台上的空杯子旁边,然后离开了。

沙森罗什

从小到大,莱拉一直讨厌酒馆。

她和酒馆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在她竭力逃离后的某个时刻,纽带被扯到极限,又把她拉了回去。多年以来,她千方百计地割断纽带。然而全是徒劳。

强袭酒馆位于码头的一侧,雾气从海上飘进港口,灯光朦胧不清。门上的招牌写着三种语言,莱拉只认得一种。

酒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混杂着椅子刮擦地板的响动、玻璃杯的碰撞,还有笑声和叫嚷,随时可能爆发殴斗的吵闹。这种声音她在比邻酒馆里听过无数次,好奇怪,在这个魔法世界,在帝国边陲的无名小镇上,居然能听到同样的声音。她觉得,这些地方在本质上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使得两家酒馆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世界——有了同样的感觉,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声音。

阿鲁卡德为她拉开门。“Tas enol。”他换回阿恩语。你先请。

莱拉点点头,走进去。

强袭酒馆的内部也十分眼熟——客人则大不相同。与黑市不一样,这里的人摘掉了兜帽和各种帽子,莱拉第一次看清了来自异域的船员。一个威斯克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梳着一根金色的辫子,人高马大,差点堵死了门道。他光着膀子走到寒冷的户外。

门后站着一群人,操着流利的异国语言低声交谈。有人瞥了莱拉一眼,她惊讶地发现对方的眼睛是金色的。不是王子那样的琥珀色,而是亮晶晶的,类似镜面,带有金属光泽的眼珠中央嵌着黑色的瞳孔,与海上夜色般深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和莱拉在集市上见到的法罗人不一样的是,此人脸上镶有数十块浅绿色玻璃。那些玻璃碎片顺着眉毛和脸颊的曲线,延伸到喉咙处。令人过目难忘。

“闭上嘴巴,”阿鲁卡德在她耳边低语,“你像条上了岸的鱼。”

酒馆里一片昏暗,天花板和墙壁上不见提灯,光源来自酒桌和壁炉,烛火照亮了脸颊和眉头,在一张张面孔上投下奇异的光影。

客人不算很多——她在港口只看见四艘船——夜峰号的船员也在其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斯特罗斯和莱诺斯坐在吧台边跟几个威斯克人打牌;欧罗旁观,体格魁梧的塔维和另一艘船上的一个阿恩人聊得兴致正浓。

英俊的瓦瑟瑞正在调戏一个法罗人长相的女招待——这种情况正常得很——有一个名叫科比斯的瘦子坐在沙发的一头,就着昏暗的光线读书,享受着他所能找到的、最适合阅读的环境。

一路上,好些人回头望向莱拉和阿鲁卡德,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后发现大家不是在看她。引人瞩目的是夜峰号的船长。有人点头致意,有人举起手或者端起杯子,还有一些人大声问候。他长年在海上漂泊,交了不少朋友。细想一下,如果说阿鲁卡德·埃默里有敌人,她到现在为止从未见过。

另一艘船上的那个阿恩人冲他挥手,莱拉不再尾随阿鲁卡德,径直来到吧台前,点了一种苹果酒,闻起来有苹果、香料和烈酒的气味。她喝了几口,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一个威斯克人身上。

夜峰号的船员管威斯克人叫“choser”——巨人——她慢慢地理解了其中缘由。

莱拉尽可能不盯着对方——应该说,她确实盯着对方,但表现得不那么裸——此人身材魁梧,比巴伦还高大,脸盘犹如巨石,金色的发辫缠绕其上。不是孪生戴恩那种白金色,而是蜂蜜色,浓艳醒目,与他的肤色相仿,似乎没有哪一天不在阳光底下暴晒。

他撑在吧台上的胳膊粗壮得吓人,抵得上莱拉的脑袋;他咧嘴一笑,口型大过莱拉的匕首,但不至于杀气腾腾;他的眼珠子转过来时,犹如澄澈无云的晴空。这个威斯克人的头发和胡须生得过于茂密,面庞上只有大眼睛和高鼻梁可见,使得他的表情难以琢磨。莱拉不清楚对方是在打量,还是在挑衅。

莱拉的指头动了动,移向腰间的匕首,但她打心眼里不愿意与这种人交手。恐怕她一刀捅过去,非但不会捅伤对方,反而折了她的刀。

令她吃惊的是,威斯克人端起了玻璃杯。

“Is aven。”她也举起酒杯,说道。干杯。

大汉眨了眨眼,然后毫不停顿地灌了起来,莱拉无可奈何,接受了挑战。她的杯子只有对方的一半大,但实话实说,对方的块头可不止她的两倍,所以也算得上公平对决。等她抢在威斯克人之前,“咚”的一声放下空杯子,对方笑了起来,拳头在吧台上砸了两下,咕哝几句以示赞赏。

莱拉扔下一枚硬币,然后站起身来。酒劲上头,天旋地转,仿佛她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狂风暴雨中夜峰号的甲板。

“没事。”阿鲁卡德架着她,然后搂着她的肩膀,以掩饰她踉跄的步伐,“交朋友的代价。”

他带着莱拉来到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卡座,她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船长落座,船员们也都来了,犹如随波逐流的浮萍。当然,阿鲁卡德便是水流。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桌椅吱嘎。

莱诺斯隔着桌子偷偷打量她。谣言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说莱拉是萨罗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怕莱拉吗?

她抽出莱诺斯的刀——现在归她了——用衣角擦拭。

那杯酒喝得她头晕目眩,她放任听觉和注意力在船员之中游移,如烟似雾,形形的阿恩语相互交融,化作抑扬顿挫的、充满异域风情的优美旋律。

对面的阿鲁卡德和船员们谈天说地、碰杯喝酒,莱拉佩服他能游刃有余地适应任何场合。她懂得如何适应环境,而阿鲁卡德懂得如何转换身份。在夜峰号上,他不仅是船长,更是王者。在酒桌上,他和众人平起平坐。老大依然是老大,永远不变,但绝不高高在上。这个阿鲁卡德可谓煞费苦心,跟塔维一样大声说笑,跟瓦瑟瑞一样言语轻佻,跟欧罗一样泼溅酒水,而每次莱拉把水或酒洒在他的舱房时,他都要发作一番。

他的表演可以说赏心悦目。莱拉无数次感到好奇,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实的阿鲁卡德,或者,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真实的阿鲁卡德,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她同时也好奇,阿鲁卡德从哪里找来这帮奇怪的家伙,他们是何时以及如何被招募来的。在陆地上,他们似乎毫无共同点。而到了夜峰号上,他们默契得犹如朋友,甚至家人。至少,是莱拉想象中的家人。当然了,他们也斗嘴,时不时还打架,但他们忠心耿耿。

莱拉呢?她是否忠诚呢?

她回想上船之初的那些夜晚,她睡觉时背靠着墙,手握刀子,随时准备迎敌。但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对船上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她每天在甲板上蹒跚学步,一点一滴地掌握技能和语言,有时候也得到帮助。那些日子恍若隔世。如今他们或多或少当她是自己人。似乎她真的属于这里。此时此刻,在她内心深处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情愫,是她在伦敦街头时竭力压抑的某种情愫。

但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很想离开卡座,走到一边,割断那条连接她和这艘船、这些船员以及这种生活的纽带,从头来过。每当她感受到纽带的存在,她便希望能用她最锋利的一把刀,将其斩断,剜出她渴望的那一部分,她在乎的那一部分,她被温暖的那一部分,正是阿鲁卡德按在肩头的手、塔维的微笑和斯特罗斯的点头温暖了她。

软弱,在她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快跑,另一个声音说。

“没事吧,巴德?”瓦瑟瑞关切地问道,一脸真诚。

莱拉点点头,强颜欢笑。

斯特罗斯推来满满一杯酒,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跑。

阿鲁卡德攫住她的目光,眨了眨眼。

老天啊,她早该寻机杀了这个家伙。

“好了,船长,”斯特罗斯高声说道,“你叫我们来等你。有什么大新闻?”

船员们安静了,阿鲁卡德放下酒杯。“听好了,你们这帮不要脸的,”他的话音顿挫起伏。众人窃窃私语,随即闭上嘴巴。“你们可以在陆上过夜。不过,我们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接下来去哪里?”塔维问。

阿鲁卡德直直地盯着莱拉,说道:“伦敦。”

莱拉打了个激灵。

“干什么?”瓦瑟瑞问。

“办事。”

“有趣,”斯特罗斯挠着脸颊,喊道,“那不正好在比赛吗?”

“有可能。”阿鲁卡德傻笑着说。

“不是吧。”莱诺斯倒吸一口气。

“不是什么?”莱拉问。

塔维轻笑道:“他要去参加Essen Tasch。”

Essen Tasch,莱拉思考着,试图翻译成英语。元素……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在座的其他人似乎都知道。只有科比斯一言不发,冲着酒杯皱眉头,但看他的表情,不是困扰,只是担忧。

“我心里没底,船长,”欧罗说,“你觉得你有能力参加那场比赛吗?”

阿鲁卡德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把酒杯递到嘴边,灌了一口,然后猛地砸在桌上。酒杯破裂了,但酒水并未流泻,而是飞到空中,连同桌上所有杯子里的酒水一道升起,然后凝结成冰。冻住的酒水悬停片刻,落在桌上,有些尖锐的了木头,其余的四处滚落。莱拉看着原本是苹果酒的冰棍掉进了她的杯子里。只有阿鲁卡德的那根冰棍还悬在破裂的酒杯上。

船员们欢呼鼓掌。

“喂,”吧台后有人吼道,“打坏的照价赔偿。”

阿鲁卡德微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然后,他动了动手指,散落在桌上的玻璃碎片纷纷颤抖,继而自动飞回,拼成酒杯的形状,仿佛时间倒流。酒杯在阿鲁卡德手里恢复原样,玻璃重新聚合,裂缝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了。他举起酒杯观察了一番,悬在半空中的冰棍化为液体,回到完好无损的酒杯里。他喝了一口,向吧台后的那人举杯致意,船员们大呼小叫地捶打桌子,完全忘了他们自己的酒。

只有莱拉坐着一动不动,惊得目瞪口呆。

她当然见过阿鲁卡德施法——他教了莱拉好几个月。但让匕首飘在空中和这场表演是不一样的——天差地别。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运用魔法。除了凯尔。

瓦瑟瑞看出了她的惊讶,脑袋冲她一点。“船长是阿恩最厉害的人物,”他说,“大多数魔法师只能操纵一种元素。少数人可以做到两种。阿鲁卡德呢?他能操纵三种。”他的语气充满敬畏。“他从不炫耀力量,因为伟大的魔法师很少在海上,一旦被悬赏通缉,他们很可能被绑起来卖个好价钱。当然,有人悬赏买他的首级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多数魔法师不愿出城。”

那他为什么出海?她心存疑问。

她抬起头,与阿鲁卡德四目相对,黢黑的眼珠上方,那颗蓝宝石闪闪发光。

“你去看过Essen Tasch吗,瓦瑟瑞?”她问。

“去过一次,”英俊的水手说,“上一届大赛在伦敦举行。”

大赛,莱拉心想。所以Tasch是大赛的意思。

元素大赛。

“三年举办一次,”瓦瑟瑞接着说,“在卫冕冠军的城市里举办。”

“是什么样的?”她强压好奇心,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去过?那你可要大开眼界了。”莱拉喜欢瓦瑟瑞。目前看来,他不是脑子最灵光的——他不会深究问题背后的动机,不会好奇对方如何或者为何不知道答案。“从上次帝国战争算起,Essen Tasch已有六十多年历史。每三年,他们——阿恩人、法罗人和威斯克人——就聚在一起,推举各方最优秀的魔法师参赛。可惜比赛时间只有一周。”

“帝国之间握手言和、把酒言欢的一种方式。”塔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插嘴。

“Tac,政治真无聊,”瓦瑟瑞摆摆手,说道,“不过决斗很有意思。还有聚会。喝酒,,漂亮女人……”

塔维嗤之以鼻。“别听瓦瑟瑞胡扯,巴德,”他说,“决斗是最好看的部分。来自各大帝国的十几个最强大的魔法师正面干仗。”决斗。

“对了,面具也很漂亮。”瓦瑟瑞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眸子亮晶晶的。

“面具?”莱拉来了兴趣。

塔维激动地凑近莱拉。“最开始的时候,”他说,“选手们戴着头盔以保护自己。但是后来他们越来越注意打扮,希望与众不同。最后,面具成了大赛的惯例。”塔维眉头微蹙,“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居然没有看过Essen Tasch,巴德。”

莱拉耸耸肩。“要么时间不对,要么地点不对。”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不再纠缠下去。“话说回来,如果阿鲁卡德参赛,这次的大赛将会载入史册。”

“男人们参赛是为了什么?”她问道,“只是为了炫技?”

“除了男人,”瓦瑟瑞说,“还有女人。”

“参赛是一种荣誉,脱颖而出,获得为国王而战的资格——”

“荣誉当然不错,”瓦瑟瑞说,“但这种比赛的规则是冠军通吃。我不是说船长需要钱。”

塔维横了他一眼。

“奖金那么多,”欧罗适时插嘴,“国王本人也舍不得割肉啊。”

莱拉轻抚着逐渐融化的冰棍,心不在焉地听船员们聊天。魔法,面具,钱……Essen Tasch越来越有趣了。

“任何人都可以参赛吗?”她随口问道。

“当然,”塔维说,“只要有能力获得一席之地。”

莱拉的手指离开了苹果酒,谁也没有发现,酒水仍在桌面上流动,描绘着复杂的图案。

有人为她满上了一杯酒。

阿鲁卡德喊了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敬伦敦。”他举杯说道。

莱拉也举起酒杯。

“敬伦敦。”她的笑容凌厉如刀。

[1]爱德华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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