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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二年属什么(零二年属什么今年几岁)

时间:2023-10-05 00:56:11 作者:樱花飘落 来源:网友分享

本文目录一览:

解密晋东南:代号4402,沁水端氏古镇,神秘三线军工电子厂的备忘

楔子:端氏古镇与三线厂

这篇文章写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山西#晋东南##晋城#,一个千年古镇上的三线军工厂——4402春光厂。

这是晋东南三线厂《解密档案·晋东南:上党高地,四机部直辖,八个神秘军工电子厂》中第三个#军工三线#厂的历史往事。

每每写“三线厂”的时候,总会对着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红砖楼、大礼堂、高大的苏式厂房照片久久的沉思!这些带有鲜明时代痕迹的建筑,还能留存多久?

今天让我们一起到沁水端氏古镇,沿着父辈的脚印,去寻找当年的4402厂的三线记忆。

三线厂:代号4402·春光电工厂

兵工地理:端氏古镇,代号4402春光电工厂

晋东南沁水县,地处太行、太岳、中条山三大山系交汇处,四面环山中有沁水穿县而过;沁水县东八十余里,沁水河畔有一古镇,名为端氏;古镇东依巍山,西靠榼山,为自古兵家青睐之地。

始于1964年以“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三线建设,在这里同样也规划建设了一个属于四机部的电子军工厂——4402厂。

曾经的春光俱乐部

4402厂对外名称为:国营春光电工厂,通讯地址为沁水县1号信箱。从这个信箱号的编制上看,春光电工厂大概是沁水县的唯一一个三线保密军工厂了。

4402春光厂就在这样一个晋东南的古镇上,建起了占地400余亩的三线电子进工厂。

晋东南·沁水·端氏镇·4402厂旧址

三线寻源:公元1966,来自北京的筹建组

1966年,四机部决定由774厂(北京电子管厂)包建4402国营春光电工厂,于同年5月由北京电子管厂成立包建筹备组。

774厂筹建于1953年,是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由苏联援建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也就是现在的京东方科技集团。

774厂(北京电子管厂)曾经是中国最大、最强的电子元器件厂。当三线建设开始时,责无旁贷的担负起数家三线企业的包建与援建任务,地处山西晋东南的4402厂就是其中之一。

4402春光厂的初期规划,主要生产框架栅管、高可靠管、超小型管、国防尖端配套仪器管等。

据相关资料显示,当年来自北京774厂的援建技术人员就达三十多人。

曾经的4402厂家属楼

三线历程:从北京到晋东南,再到石家庄的十五年

4402国营春光电工厂的发展历程也是一波三折,在初期就因国内大环境变化,而一再推迟建设。

直至1969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开始后,掀起第二次轮三线建设,4402国营春光电工厂才正式开工建设。

值得一提的是,4402厂不仅仅建设来自北京774厂(北京电子管厂)作为强大后盾,在后续的招工培训中,还有长沙曙光电子管厂(代号770厂)的合作与支持。七十年代招工的相当一部分人员有前往长沙770厂实习培训的经历。

4402厂旧址·被地方工厂利用

七十年末开始,随着国际国内大环境的变化,三线军工厂也不得不面临“军转民”。

4402国营春光电工厂也于1985年末,结束了十五年的三线历程,走出了大山,告别了晋东南。迁至河北省石家庄市,与石家庄显像管厂合并,称为石家庄显像管总厂,后又改为石家庄宝石电子集团。

至今也早已在数次变革中,不再有当年四机部直辖三线厂的痕迹。

三线备忘·为了那些曾经的三线厂不被遗忘

三线备忘:四机部那些“光”字号的电子管厂

4402国营春光电工厂在端氏镇上的旧址,至今保留相当多当年的三线印记,当地人和三线人更喜欢称之为:02厂,至今有原春光俱乐部留存,当地人称之为02厂电影院。

关于4402厂的生产情况,除了偶见于电子管产品的零星介绍外,并未见到更多的信息。

曾经与当年生活在沁水端氏镇三线子弟交流,关于春光厂的一些往事,可惜对当年生产状况并不是十分清楚,想来那段历史恐怕只有三线建设者才真正的了解吧?

4402厂家属区·端氏镇消防队使用

写到此处,不免对四机部所属的电子厂的变迁有些唏嘘不已,几十年间电子行业飞速发展,也是一番“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感慨!

特意找来与4402国营春光电工厂同属四机部的“光”系列厂名,罗列如下,也算让不熟悉四机部三线历史的朋友们,都了解一下当年的四机部三线厂有多么的庞大吧!

景光电工厂(江西740厂)

曙光电子管厂(湖南770厂)

宇光电工厂(贵州771厂)

红光电子管厂(四川773厂)

国光电子管厂(四川776厂)

华光电子管厂(辽宁777厂)

虹光电子管厂(甘肃778厂)

旭光电子管厂(四川779厂)

宝光电工厂(陕西4401厂)

春光电工厂(山西4402厂)

庆光电工厂(四川4403厂)

汉光电工厂(湖北4404厂)

写在最后:4402春光厂,也许会成为一个传说

半个世纪的时光,已经带走太多太多的记忆。

人们常说:人生没有第二个五十年,但是这些建筑也许能矗立的更久一些,让世人记住那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三线故事。

。正如今天我们所写的端氏古镇,自古就有“女娲补天,舜耕历山”的传说,更有后来的“三家分晋,徙晋君于端氏”。可是我们三线备忘的编者试图寻找这个古镇的更多资料时,在网络上有寥若晨星,大约是晋东南内敛的区域文化所致吧?

也许再过五十年,当年的4402春光厂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他会不会也成为这个沁水端氏古镇的一个传说?

三线备忘:只为了不被遗忘

秦东魁老师:结婚前男女单双日应该怎么选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子家庭只有母女两人,而男子想要迎娶她,那么为他们选择吉日就需要选择双日,以利于女子的嫁娶。这些双日应该如何选择呢?我们可以选择二月初二、二月初六等上等吉日,并将它们与年份结合起来考虑。例如,在二零零二年二月初,如果遇到逢二的日子,那么它就适合单亲家庭的女子。

这是因为,我曾经告诉过大家,最高级的学问就是常为他人着想。既然没有确定的迎亲时间,那么我们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忽略对方的利益。否则,我就会遇到很多家庭,在女子出嫁前,娘家还很兴旺,但出嫁后,娘家就开始衰落了。

这是因为男方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忽略了对方的利益。如果他的娘家出现了问题,他需要花钱帮忙解决,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好事。如果他的家庭总是出现问题,他的内心就会不安,这也会影响到他和妻子的关系,更不用说全心全意地生活在一起了。因此,对于单亲家庭来说,最好选择双日。

要选择这些双日,就需要避免选择我开始提到的那些日子。如果男子自己的家庭需要选择吉日,那么也应该选择双日。如果女子家庭需要自己选择吉日,那么最好选择单日、单月、单年。如果女子需要为男友选择吉日,那么最好选择单日,因为单数代表阳,双数代表阴。如果女子家庭中既有母亲又有女儿,那么就适合选择双阳日,因为男子家庭缺少父亲,需要补充阳性能量。

因为男子家庭缺少父亲,阳性能量不足,所以这种选择有补益的效果。在古代,查日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女子家庭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那么就适合选择单双日,单数在前,双数在后,或者选择一月初二、三月初二等月份为单的日子。如果男子的家庭中只有父亲没有母亲,那么就适合选择双数在前,单数在后的日子,或者选择双日。

因为单数代表阳,双数代表阴。如果女子家庭中只有母亲和女儿,那么就适合选择双阳日,因为男子家庭需要阳性能量。

这些选择其实非常简单。

牙不好可能引发脑卒中?!医生手把手教您这样护牙→

牙齿关乎全身健康

常见的牙齿健康问题有哪些?

生活中该如何保护牙齿健康?

今天是全国爱牙日

一起学习护牙知识↓↓

01

快来自查!

你的牙齿真的健康吗?

医生介绍

表面清洁、没有龋洞、无痛感、

牙龈粉色无出血才是健康的牙齿

牙齿由四部分组成

包括表面最坚硬的牙釉质、

牙齿的主体部分牙本质、

里面的软组织牙髓组织以及牙骨质

当牙齿出现龋病时

从外面看是一个窟窿

如果这个窟窿特别浅

离牙神经比较远,是没有感觉的

但如果这个窟窿加深

则会影响到牙神经,引起疼痛

发展严重时,还会引起牙髓炎等问题

此外,常见的牙齿问题还包括

口气、牙结石、牙龈红肿出血、

牙齿敏感症、牙菌斑、牙渍等

医生介绍

口腔问题不单是口腔局部的问题

它与全身很多问题有关

比如糖尿病、细菌性心内膜炎、

脑卒中、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等

可危害全身健康

02

如何保护口腔健康?

从三方面做起

01

保持良好的口腔卫生习惯

许多人虽然每天都刷牙

但如果刷牙方法错误

则不仅无法保证牙齿健康

还会造成许多口腔问题

比如大拉锯式地刷牙齿外表面

可能导致牙齿颈部楔状缺损

掌握正确的刷牙方法很关键↓

01

将刷毛放于牙颈部,毛束与牙面成45°,毛端指向龈缘方向,轻轻加压,使刷毛末端部分进入龈沟和牙间隙。

02

牙刷在原位做水平颤动7~8次,颤动时利用牙刷毛对牙面轻柔地摩擦,将黏附于牙面颈部的菌斑揉碎、蹭松,最后加一个“拂”的动作,将其从牙面上去除。

03

刷上下前牙的舌面时,将牙刷头竖起,以刷头的前端接触牙齿,做轻微颤动。依次移动牙刷到邻近的牙齿,重复同样的动作。

04

刷咬合面时,刷毛垂直牙面略施压,使毛尖深入点隙沟裂,做前后方向颤动,再移至邻牙。通常要按一定的顺序刷牙,移动牙刷时要有重叠,不要遗漏,尤其是最后一颗牙的后面。

同时注意遵循“三三三”标准

即每天早、中、晚三次刷牙

每次至少刷牙三分钟

刷全牙齿的三个面

正确刷牙能清除掉约70%的牙菌斑

还有约30%的牙菌斑悄悄存留在牙齿邻面

如果不及时清除

它们所产生的酸和其他有毒物质

很容易引起龋病和牙周病

因此,可以再用牙线进行辅助清洁

02

合理控制甜食摄入

许多人爱吃的蛋糕、饼干等食物含糖量较高

很容易引起蛀牙问题

此外,碳酸饮料也会对牙齿造成腐蚀

因此,在食用后尽量刷牙或漱口

以保持口腔清洁

避免对牙齿造成损害

03

定期检查口腔健康

龋病和牙周病的发生都比较隐蔽

早期几乎没有明显症状

不易被察觉

等出现疼痛等不适症状时

可能已经到了疾病的中晚期

因此,定期进行口腔健康检查

及时发现、及早就医非常关键

同时,医生建议要定期洗牙

很多人认为洗牙就是对牙齿进行清洁

所以多刷牙可以代替洗牙

其实不然

刷牙只能去掉食物残渣等

一旦形成牙结石

就只能通过洗牙的方式来去除

洗牙后有人会觉得牙齿敏感发酸

这是因为牙石去掉后

牙根暴露出来了

不用担心,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

普通人应每年洗一次牙

吸烟者和牙周疾病患者应酌情增加频率

除此之外

还有这些常见的牙齿健康问题

一定要了解哦

牙齿越白越健康吗?

不是。牙齿正常的结构表面是有釉质的,中间是牙本质。正常情况下,牙本质是淡黄色的,釉质是透明的,因此,牙齿应为淡黄色,并不是越白越健康。

01

用电动牙刷比手动刷牙效果更好?

不一定。医生提倡买软毛的、小头的牙刷,可以刷得更深入,只要认真刷牙,不一定非要用电动牙刷。

02

牙齿不齐一定要矫正吗?

要依牙齿不齐的程度而定。有种牙齿不齐是反颌,俗称“兜齿儿”“地包天”,这种牙齿咬合时对咀嚼功能会有影响。还有一种更严重的叫锁颌,在咀嚼时会对牙齿造成磨损,属于创伤性咬合。出现这些情况,建议及时矫正。

03

这些知识你都掌握了吗?

转发给身边人

共同守护牙齿健康

综合:CCTV-1《人口》、“健康中国”微信公众号

来源: 央视一套

中篇小说《一天》

□田耳

1

比头茬闹钟更早的电话,一般都让人心惊肉跳。只响两声,我将手机接通,屏上蓝幽幽的来电显示,是我妻于碧珠。我起床往外走,不忘扭头看看床头,女儿小萤在睡,嘴角挂笑,显然做着好梦。她已三岁,开始做梦,好梦噩梦都有相应的表情。妻在县医院当护士,昨晚的夜班。这个时候,通常不会打电话来,怕惊醒女儿。她上班前哄小萤入睡,待次日小萤睁开眼,又能看见她。

像大多数佴城人家一样,私建小楼房,我住二楼,楼下住了老父母。楼下座机也在响,两边电话同时地响,这时,我隐隐感觉到某种关联。

“你堂哥家的女儿又出事了。”妻开宗明义。

“哪个堂哥?”

“还能有哪个堂哥?”

“跟我共一个爷爷的堂哥,有五个。”我提醒,于碧珠未必个个认全。我又说,“我晓得你是讲哪个?”

“还能有哪个?”

“三凿(凿读着的音)?”

其实妻讲了头一句话,我便自动想到三凿。曾经,堂哥三凿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名字还是进城跟我父亲讨来。我父傅桐川,曾是蔸头村头一个大学生,毕业分到县城工作,有文化。父亲给这一对侄孙取名傅单妮、傅双婕。婕字难写,后改为洁。后来,三凿家里只有一儿一女。

我呼吸顿时有些浊重,清早时分,空气很潮。远处看去,六点半的光景,山的轮廓已然明朗,鸡也鸣狗也叫,河对岸的马路有了不少车辆。楼下的电话有人接,不出意外,是我父亲。母亲有眩晕症,不是随时能起身。

五点多,天还浓黑,下面救护车声音又紧了一阵,ICU收来县高级中学送的重病号,说是一女生从五楼跌下。是否跳楼,尚无定论。这样的事件,隐藏有故事,自是得到最快的传播。我妻在内一科,听人讲起。当时她正往多份病历上填写测查数据,错一项都可能是医疗事故,不敢分心。忙完那一阵,她才问起那女生的情况。一个同事说,女学生名叫傅单妮。妻有印象,赶紧再去打听。ICU大门紧闭,家属还没赶来,学校只有管女舍的阿姨和几个帮着抬人的老师,个个一脸错愕,尚未回过神,问什么全不肯说。稍后ICU门敞开,那女学生被推车推着跑,好几个医生护士护住,不让人靠近。后面就转了院,转到地市人民医院,那里有更好的医疗设施以及水平。“女孩盆骨都骨折了,我们不敢乱动。”ICU的凌医生跟那些老师解释,“她还小,我们技术不过硬,要是没接上来搞成残废,那真叫抱撼终身。地市医院水平比我们高,希望更大。”

摆了基本情况,妻便依照经验,又讲起她的看法。“……显然,凌医生讲话是有策略。他怕惹麻烦,只肯讲骨折。他找一堆理由,把事情推给市人民医院。真实的情况,肯定要比这严重。”

“有没有生命危险?”无疑,此刻,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与此同时,脑里浮现着八年前的画面,犹在眼前。

“这不好说。”妻迟疑了又说,“换是以前,院长还是王景旷,没人会把这种病人往外推。王景旷维护下属,出了事他一人出去顶。那时遇到垂死的病号,医生敢接,毕竟抢救费用高,救不活也有几万。王大胆去年底出事,现在邹院长不敢担责,放话说谁的病人出事故,谁自己认赔。这一来谁还敢给自己找麻烦?稍微有风险的病人,都打发去市医院。”

“你是说,要是王大胆还当院长,医生拒收单妮,情况反而凶险;换了院长,同样拒收,单妮可能还有得救?”

“只是猜测,凌医生不肯讲真实情况。这种事谁会跟人讲?”妻不由感叹,“现在当医生,随时可能惹祸上身。”

“家属来没来?”

“三凿两口子赶到时,救护车正要出发往市医院去。他俩也上了救护车,堂嫂上车就哭,被拉下来,止了哭再爬上去。”

“你再去打听,随时跟我讲。”

“你和爸肯定要过去,帮着处理情况。”妻想得周全,“我跟他们打个招呼,马上赶回家,你直管去。”

我从侧梯下楼,站到一楼门口抽烟,刚扔掉烟蒂,门打开,他走出来。我父七十五,头发依然油黑,平时梳得丝丝不乱。现在,那一头零乱的发,像临时添加了几笔岁月的风貌。他脸纹深密,有如木口版画。

“碧珠跟你讲了?”父亲问我。

我说:“三叔打来的电话?”

“他叫了癞叔开车,正往城里赶。”

“半小时能到。”

“我去换一换衣服,你等下陪我去市医院。”

“不用讲。”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站在门口,一手扶门,听着我俩讲话。父亲嗓门大,刚才电话里讲了一通,同时母亲一定在床上挣扎,好将自己尽快弄醒。母亲每一次早醒,都有如休克后的苏醒,需要十来分钟。在半梦半醒中,她大概了解情况,还是问了一句,“单妮到底怎么样?”

“不清楚,要往市医院去看。”父亲又说,“要有思想准备。”

“了了。”母亲随时一张苦脸,所以她难过的时候,表情反而没有太多变化。稍后她冲我说:“我上去看着小萤。”

“你直管看着,她醒也不要抱她,让她躺床上。碧珠很快到家。”母亲有一次正抱着孙女,忽发晕厥,倒地时小萤也狠狠摔在一旁,从此有点害怕奶奶。

“我知道!”

2

“妈逼当年我就眼皮跳,晓得这种事情还没完。”

我父嘴中的癞叔,我要叫爷爷。癞爷一边开车,一边用拳砸喇叭。他的长安羚羊,车虽破,嗓门却是不小,一路狂啸着,超了一辆大切,又超一辆大奔。大奔当然不服气,在后头追。癞爷就点评:“这杂种,买台大奔以为自己会开车。”

癞爷年纪刚到五十,大我整轮,都是属龙。但在乡村,字辈就是律法,该怎么叫还怎么叫。记得有一晚,我和几个朋友路边拦下一辆的士,逐一钻进去,没想是癞爷的车。我坐后排,所以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他等我喊他,我也没及时喊。他将车开一阵,叫了我名字,我才意识到是他。“叫爷爷!”他那么说。我没吭声。他说你爹见我赶紧叫叔叔,你不喊?我只好喊,要不然,这事情会在蔸头村传开,我若再回到那里,会被人指指戳戳。其实就叫了一声爷爷,那几个朋友都乐不可吱,纷纷冲我说:“叫爷爷。”我说:“我去,他真是我爷爷。”癞爷也满意地说:“哎,这就对了。”但以后我就留了心眼,看见他的车,不会招手。我年纪也是不小,叫一个爷爷开车,自己在后排端坐,心里总不踏实。

而我三叔塔佬说:“小孩家贪玩,只是不小心跌下来,哪可能……哪可能……”

我父说:“县医院讲是怕她残废,命应该是有。送到市医院,水平高,设备也全是进口,搞不好还能恢复一个完人,能跑能跳。”

癞爷说:“那是,现在医疗技术高,不比以前,女人一生孩子,家里人心子就悬起来。要么死大的,要么死小,要么大的小的一起了,家常便饭。”

“我们乡下人,残就残点,先把命保住。”三叔强自地笑,又说,“单妮长得好,个子也高。”

三叔诨名塔佬,自是身板高大,在蔸头村,和谁讲话都要勾起脖子。村里人推选他当村长,当满一届,他不想干。人们纷纷说,塔佬,你找个个子和你一样高大的,把你代替了,就可以不当。现在营养好,也有后生不断长得高大,但身条子没抽完,都一头往外面扎,哪肯留在村里。三叔只好一直当这个村长,当了很多年,村人便说,左瞧右看,也只有塔佬长一脸官相。他是九七年当的村官。九六年他找到我,要我带他去市里看火车。“我从来还没看过火车,白活这么多年。”他一脸忧伤。我便找车站的朋友帮忙,进到里面,他蹲在月台,将来去的火车看了一整天,将上下旅客的脚杆看了一整天,中午还是我送去盒饭。零二年,作为优秀村干,他有机会去北京学习访问。去是坐火车,摇晃一整天,回来坐飞机,只消两个多钟头。他给我带来一条(一百支装)毛主席纪念堂的专供烟,表明和毛主席打过照面。但那烟不好抽,纪念品大都不是好东西,只是用于纪念。“几年前我还没见过火车,今年就坐了飞机,两个钟点就能回来。说实话,这一趟来回,我再也看不上火车。”

癞爷将车一拐,过了收费站,驶上高速路。佴城和地市很近,通高速后,30分钟就可到达市区的南城,市人民医院设在那里。三叔是个话痨,高声大气,将各种平常的事情,当成稀奇讲。听的人,起初觉着好笑,慢慢地就会受三叔感染,随着他大惊小怪。上了高速路,三叔又感叹,回想二十年前头一次去市里,从佴城上车,走走停停大半天,中间很多妇女在车上哕,很多同志跟司机申请下车解手。司机不是人,女同志说话就给方便,男同志一概不理睬。“后来到市里,我找到一个厕所,一口气尿了三个啤酒瓶。”

三叔看着车窗外迅速移动的风景,抚今追昔一番,又要回忆单妮。单妮是他和三嫂带大的,三凿两口子一直在县城务工,很少回家。对于陌生的高速路,三叔能说一堆话,那么对于单妮,讲个几天几夜是没问题。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嗯啊几声,便陷入沉默。

我们老远看见市人民医院。这时天已亮透,市医院主楼是双塔结构,很高,顶楼几个霓虹字仍然闪烁,但光迹黯淡,像即将燃尽的煤饼。很快,车子开进院内,找到急救中心,下车。

三凿,我的堂兄,在门洞处等。他大我两岁,看上去脸纹和我父一样稠。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等,身体习惯性瑟缩、佝偻,挟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我们朝他走去,谁也没有喊他,他呆钝地发现我们的到来。他想了想,脸色陡地一变,还没出声,眼泪已经喷涌而出。我下意识地去扶三叔,他个子大,如果腿脚发软,会是一次坍塌事故。三叔原地站得稳。我仍然扶他,但已感受到三叔的平静。那种平静,异乎常理,却又如此真实。我这才想到,三叔在车子上定然颤抖了好久。他坐我身边,只不过车的晃动掩盖了一切。

一切太快。

癞爷也过来,扶住三叔的另一侧。再往前走,走廊尽头那扇大门打开,一伙女人出来,都是在哭,合唱一般整齐。她们都是蔸头村人,随着丈夫在县城打小工。某种程度上,进城较早的三凿,等同于他们的工头。即使打小工,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一定的口碑。雇主将电话打给三凿,他再往下派工,要兼顾每个人的利益。今早三凿两口子搭了急救车赶来,他们也叫辆面包车,往里面塞人,挤得紧紧巴巴,再多一条腿都搁不进去。面包车随后赶到,门打开,有那么多人不可思议地涌出,瞬间便制造了紧张气氛。他们怕吃城里人的亏,遇到事情,尽量抱团应对,图个人多势大,或者法不责众。

男人和女人相向而行,眼看即将汇合一处。我知道更大的集体哭泣即刻暴发,脔心一紧,往左侧一条走廊钻去。一切如此熟悉,八年前,我已遭遇过一次。我害怕集体的哭,那对不哭的人是种强迫,仿佛你会因此失去为人的资格。我其实容易落泪,但众人皆哭时,我偏就哭不出来。

上一次,死的是双洁,双胞胎里的妹妹。双洁晚出了几分钟,就变成妹妹,脸上随时挂起委屈的模样。正好,亲人们依赖这一特点区分两姊妹。

双洁的死,可说是一次意外,一次疏忽。

那年这一对小姐妹同是八岁,弟弟傅家顺五岁。三凿两口子进了城,务工赚钱。家里有儿有女,父母帮着照看,自己在外面每天挣钱,到手纵是不多,远远强于在家种稻。三凿分明是看见好日子在跟自己挤眉弄眼。乡下小孩都要带弟弟妹妹,这对姐妹也一样,从小围着家顺转,处处留了心眼。她们已经知道,家顺比她俩都重要,裆里夹着的可不光是,也是“香炉碗”。我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我去三叔家,带了巧克力。三叔悉数接过去,先不让小孩看见。然后,他拿出其中一块,在三姐弟眼前晃。“只有一块黑饼干,该谁吃?”姐妹俩几乎异口同声:“家顺。”三叔还要问一句,为什么。姐妹俩答案就有了区别。一个说家顺是弟弟,一个说家顺是男孩。“都对,你们真是聪明。”三叔又掏出两块“黑饼干”,每人一块。我在一旁,忍不住说:“这样讲不好吧?”“有什么不好?你们城里人拐弯抹角,一样的意思,偏要讲出不相干的大道理。”

“我要只有女孩,也高兴。”

“你有单位,老了有国家养着。”

我要再往下说,在三叔看来,都是大道理,是拿他的错,只好闭嘴。那是黄昏,逆着光,我看着姐妹俩神情的一系列变化:先是克制,因为三块巧克力的出现,眼眸重焕了光芒。她们拿着各自的一块,走到前面一棵铁青色栎树下。夕阳在她们那一侧,我记取这一场景,有如剪影。

一次平常的嬉闹,家顺突然发力一推,双洁没防备,跌到屋前的陡坎下。陡坎两米多高,双洁左颅先坠地,幸好只是硬土,没撞上岩石。双洁说疼,家人没及时送医,只是土法上马:胡萝卜拦腰切开,蘸桐油,烤热,抹搽、揉搓肿起的地方。后面,张医生说,这加重了颅内出血。

我们知道情况已是次日午后,三凿打来电话,夹杂隐隐哭声。他说双洁脑袋疼了一夜,现在正搭兵哥的蚱蜢车,往县城赶。(后面张医生说,搭乘蚱蜢车,也是严重失策。但乡下人除了计生政策,哪还顾得上别的“策”?)三凿问我有没有熟悉的医生,要尽快联系好。我问怎么搞的?他说跌到屋坎下面。我说这个先去急诊科,让医生看下一步怎么搞。

我们赶去时,双洁左边头顶已经肿大,时而剧烈呕吐,呈喷射状地吐,是由脑疝引发。急诊科不肯收治,往市医院推。我母亲感觉到事态严重,找到外科主任张朗维,要他帮帮忙。“送去市医院来不及……现在什么措施都来不及,只有开颅。你们签免责书,我只能尽力而为。”张朗维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全县头把刀,市里调他,省里调他,都不去。他的理由是,三十年前,一分到这个医院,就从没想到要调走。人为什么要调来调去?他感到莫名其妙。

母亲自然信得过他,鼓动三凿签免责书,之后,双洁以最快速度推进手术室。

我第一次感受在手术室外的等待。我记得,影视剧里守候手术室的场景,根据情节需要往下发展,绝大多数都是有惊无险,偶尔会是最不堪的结果。

走道里,钝白的光四处流溢。不知什么时候,我见自己嘴里念念有词。当我意识到这点,就抬眼看别人,很多人都这样,堂嫂、三叔、癞爷、我父、我母,当时尚未远游的我弟……我掐表看的,双洁被推入手术室,是下午三点一刻。三点42分,手术室的门第一次打开,是张朗维本人走出来。大家凑过去。张朗维摘下口罩,摇摇头。

真实的死亡,总是意想不到的快。

那一刻,我感触到一种异常坚硬而冷的东西,塞在喉头,憋大了脑袋。而此前,影视剧总是反复告诉我,死亡是一种有弹性的东西。人们的心情,人们的祈愿,可以促使垂危的人一次次缓过气来;可以促使奄奄一息的人,在下一集便恢复能力。坏人只能是枪靶子,好人总也打不死。而我们,谁又自认是坏人?

那一刻双洁被宣告死亡,死亡在我印象中也失去所有弹性。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只能是死亡……堂嫂秋娥哭声,止住我所有的想法。她哭得凄惨至极,以往定然从没发出这种声音。忘了说,我们同是土家族,纵然时代不同,女人不用练习哭嫁,显然也比别族更多一些哭的天分。或者,这来自族群的基因密码。堂嫂还把声音一再拔高,在她潜意识中双洁尚未走远,可待唤回。三凿咬紧牙关,一把抱住他妻。此前我从未看过两人的拥抱,包括他们当年冗长的婚礼。

那时候,他俩进城务工才一年,不太吃得开,认金柱乡一个姓顾的人当大哥,好有照应。顾大哥懂当大哥的责任,当天领来不少人,聚到手术室门口。一个老护士便守着他们,不让吸烟。顾大哥打断了这对苦难夫妻拥抱,执意将三凿拖至廊道转拐的地方,咬起耳朵。

稍后,三凿朝我们一家走来,脸上显然有了主张。他站定,用目光找准我父的脸。

“大伯,我们要闹。”

“怎么说?”

“就是要闹!”

在家中,我父从来低头干事,我母专管抬头面客。母亲往前面一站,问:“为的什么?”

顾大哥领的一帮人围过来,呈扇形分布,排列在三凿的身后,一看便是他坚强的后盾。三凿便说:“双洁不应该就这么死。”

“昨天及时送来还有希望,今天送来错过治疗的时机,总不该是医生的责任?你应该看到,CT片上,双洁的脑中线已经严重偏移。颅内大出血,脑线严重偏移,哪家医院敢收治?张医生还愿意开刀,已经是学雷锋做好事,你们还闹。”

“我们没有文化,看不懂底片!”

“来的路上,双洁剧烈地吐,那就是脑疝,你总是知道。人一旦出现脑疝的状况,往好了说,九死一生,说直接点,必死无疑。这个情况,你们要不信再去别的医院,任何一家医院,问别的医生。”我母久病成医,知道一些医理,刚又听了别的医生分析病情,此时讲话便有几分专业。

三凿一时语塞。他从小不善言谈,更别说与人理论。顾大哥将他抹开,冲我母亲说:“我们不要讲那么多。大家都看到,刚才人送进去是活的,还没半小时,就死掉。你不觉得太快?”他背后有个兄弟,又添一句:“杀牛宰羊,血放干了,还要在地上打半个钟头冷摆子!”顾大哥扭头止住那小弟。顾大哥极力维持一种很懂分寸的形象。

母亲问:“你跟我说说什么是快,什么是慢?一次死亡,要持续几分几秒才合符法律规定?”

顾大哥不语。

“刚才已经签了免责书,有法律效应,不是开玩笑。”

“三凿签的,他可以一边站着。他老婆没签。”顾大哥说,“道理我也懂。”

“你是小顾,对吧?我听三凿讲起过你,你是懂道理的人。”母亲虽然个小,毕竟乡镇混过,单位里当了多年小萝卜头,处理过很多问题。她又说:“一人签字,就代表一家人的意见,你最好找个律师问清楚,不要开口瞎讲。再说,这是我家里的事,你毕竟是外人。现在已经出了事,我们家里人先商量。这个时候,你还不方便多讲。”

顾大哥既不回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母亲冲三凿说:“你不相信医生,总要相信大伯和伯娘。我们会不会害你?闹事总是一大帮,擦屁股只能自己来。要真闹起来控制不了局面,造成什么后果……你自己有脑壳,你更有自己的脑壳。”

三叔在那边哭,我父离开这边的人群,走过去,好歹将他劝停。两人走过来,站在我母亲两侧。被我母亲一衬托,三叔的站立,就像是耸立。他说:“三凿,做事讲道理,做人凭良心。医生还是你伯娘的熟人,认识好多年,今天才肯出手。他凭什么要害双洁?你只要找出一个理由,讲出来。要不然,恩将仇报我不答应。”我一听这措辞,夹杂我父一惯的腔调。

场面一时静默。张医生这时开了腔:“我也难过。当然,你们见到一次,我已见过成百次,所以,请原谅我没法和你们一样哭出声来。出于人道,我们医院免去所有抢救费用,马上联系车,免费把人送回家。”

小小的尸体很快包严实,用担架抬上车。我代表我这一家,上车护送。那是阳历七月十五,我清楚记得半路一场疾雨,到村头雨顿住。三叔的院子里已经搭好雨棚,在村尾,而灵车只愿开到村头,不往里开。不少人聚在村头,尤其是女人,相互掺扶,看向进村的路口。乡村的女人,为彻夜长哭,都已蓄力,并找定各自节奏,在夜色中亮出一点就燃的神情。男人大都拎着蓄电池的灯,一笔笔光柱很长,光柱里浮游了蚊虫。有几个男人还是用矿灯,灯在额头前亮起,巨大的电池别在腰间。

我想起我曾将单妮和双洁一手一个,抱在怀中。那时候,她们那样地轻,她们一样地笑,以致我分不清。我问谁是谁。她们挤着一样的眼神,一个说,叔叔你猜;另一个捏着我鼻头,说你可以猜三次。

车已停。我扭头一看,裹紧的尸体,说不出地小。在我另一侧,三凿的老婆秋娥已是休克状。她是她母亲,黑发人送黑发人。外面一张张脸,贴向车窗,一时,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乡村群像,他们暗沉的脸被夜色进一步放大,陡然清晰,马上又漶入无边的模糊。

车的后门一开,几条汉子接住担架顺着光走,司机揪着我说,快点把担架还回来!

3

起初,高级中学是有五人在场:四个老师,两男两女;一个宿舍管理员,当然也是妇女。医院廊道总是深长,墙壁和地面都散漫地反射着顶棚上惨白灯光。他们本是坐在尽头的条椅上,一时都站起迎接,神情木然、客气、恭谨,有男老师给我们打烟。倒是那个女舍管,姓欧,双手垂膝,在扭头时眼仁忽闪一下,显然浸过泪光。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她觉得这事跟她关系最紧?我看着她时,她身体仍有微颤。

女舍管欧春芳近五点听到女生的尖叫,不敢怠慢,打了电筒,循着声音跟着光晕往前走。看到地上的人,她说她也尖叫一声,脑袋有些发懵。地上躺着一个人,旁边站着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并不认识地上的人。稍后,欧春芳向人打听单妮属哪个班。她又不能亮起舍灯,只好一间一间去查。不少女生已经醒来,站在寝室口张望。一刻钟后,得知这女孩是高267班,叫傅单妮,从而拨通班主任宋奎元电话。

“……我当老师十八年,当班主任五年,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宋奎元瘦高个,是教体育,非主课,本来可以不当班主任,但老婆是半边户,收入捉襟见肘。他反复争取当班主任,多拿津贴。一个体育老师当上了班主任,纵有些励志,又显意外。宋奎元本人表示,班主任的课会让学生格外偏重,他管的班学生身体素质一好,语数外便得到齐头并进地发展。宋奎元本是要讲单妮的事,一岔神便讲起自家事。很快,他发现说话脱题,回头又谈单妮。“……在我印象中,她是个很阳光的女孩,热情开朗,虽然成绩不算很好,但班上同学对她评价都不错。我还想着下次改选班委会,让她来当生活委员非常合适。她腿长,能跳能跑,很快运动会要开,非常需要她。”宋奎元长叹一气。

不远处的路灯在众人的恍惚间同时熄灭。

那是最大的一间急救室,一溜过去四张床,床头上方密布各种插口,可接各式管线。在妻的科室,我经常见到插满管线的病人,经常误以为,那病人是正待成型的某种工业产品。单妮躺第二张床,其它三张床都放空。一张白色薄被,盖了浑身,却露出左侧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失血蜡黄。一众女眷围在床畔,当然是要哭,一旦哭起,便忍不住要用哭腔念白。土家女人,“哭诉”是一种习惯,特别在乡间,时时处处用得着,会哭的女人往往好嫁。有一戴眼镜护士守在一旁,不断提醒,不要大声,不要影响别的病人。有人恨声说:“人都死了……”护士娴熟地答:“不要为难我,这是医院。”那表情分明在说,死人了不起?她委实看得太多,也许在她眼里,隔几天没见死人,才是怪事。护士前脚一出门,女眷们哭声骤响。

我在病室站一会,不知能干些什么。这时,有个姓岑的男老师主动过来跟我聊,发烟,我就跟他出去喷几口。他说当年复读,我读文科班,他理科班。他对我有印象。我说原来是你,其实脑里根本翻找不出他当年模样。我俩聊一会,得来却是失望,他没有提供新的信息。他住在学校,被宋奎元拍响门窗,叫他一块去帮忙。他赶到,前面的人已经将单妮弄上一个担架,他帮着抬,一边走,一边听别人纷乱的交谈。

“应是……自己跳下来的。”岑老师看看我,又说,“她是住女生宿区第二栋二楼,却从第五栋的第五层跳下来。女生宿区一共五栋楼,就那个位置,最适合自杀。”刚才,我四下里走,同样的说法已经反复听进耳里。我想问,你怎么判断哪个地方适合自杀。我们眼神碰了一下,他便说:“你到地方,看一眼,自然明白。”其实还有诸多问题,比如她为什么到那里去;是她一人,或者还有别人?真相必然要对所有的疑问作出解答。岑老师承认自己知道的都讲,不必藏掖,又说,“现在正在调取监控,监控最能说明问题,到底怎么回事,等下全都清楚。”我点点头。我经常看央视12套的《天网》,看各种案件,早已得知,现在警察破案,十个有九个半要借助摄像头。“天网恢恢”,早已不是形容之词,是每个人身边存在的基本事实。

岑老师能说,又回忆复读时候的事,但我不想听那些。老师总是很能说,或者一个不能说的人当上老师,只好将自己变得能说。我斜眼看向那边,现在我知道她叫欧春芳,是高级中学资深女舍管,工资却非常低,以前靠门卫室一部电话赚外快,打出去按时计价,打进来五毛钱呼叫费(学生管这叫口水钱)。有学生煲电话粥,她便掐着表,每十分钟加收一块,也是理所应当。现在人手一只手机,这项外快也断掉。我一直看她,也不知为的什么。她个挺高,此外并不吸引眼球,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去鉴赏一个女人的样貌。岑老师发现我并不在听,又递一枝烟,咕哝着走开。欧春芳便走了过来,勉强地一笑,说你是傅浩淼傅老师,你篮球打得好,以前五一节,我最喜欢看你打球。我一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我二十几岁,能弹能跳,靶子准,因打球得以调回县城,平时去城北农贸市场收一收摊位费,主要的工作却是代表单位打球。并不是我打得有多好,小县城扒拉一遍,能找出一堆高个,但身体僵硬,最缺乏能将一支球队盘活的控卫。我打球时,经常会想起一部叫《僵尸肖恩》的电影,我当自己在陪僵尸做游戏。欧春芳还提到曹云丽和蒋薇,看来对我真是有几分了解,作为县里小有名气的控卫,年轻那阵,我也免不了造下几段绯闻。后面NBA不断篇地直播,本地人打球,再也找不来观众。后面我就结了婚。她讲起两人的下落,无非是恋爱并结婚,生下一个小把戏,男人对她们并不好,但也只能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身在小县城,能有什么新鲜活法?我还不是一样?

这时,去回忆往事,显然不是时候。我目光四下游走,看见三凿。他一人站在一个角落,挟一枝烟,刚抽进去又吐出来。他是强自镇定,身体却像不断遭到强电流击打,一阵阵抽搐;而他脸上,只是越发地皱,皱纹严实地掩盖了哭。有人向他走近,似要安慰,他便扭头往厕所方向走。他是个闷人,不爱说话,偶尔有了心情,便唱起动听的山歌。

很快,欧春芳跟我聊了半个多小时,准确说是我一直在听。我想着彼此人生中也只这一次交集及交谈,便耐心听,眼一直往那边瞟。这期间三凿连上三个厕所,进去又出来,进去又出来,又进去。

三凿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是十年前,一个美籍华人音乐家来小城搞音乐会,全县范围搜寻两百来个山歌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排好队,密密匝匝地站到江心临时搭建的高脚架台,给一个北京来的民歌手当背景墙,唱几段和声。我当然是要捧场,音乐会散场请他宵夜。他问我听没听到他的歌声,我说听到听到,在两百个声音中,我能精确地搜寻到、接收到并清晰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和北京来的民歌手珠联璧合,此起彼伏。三凿自是振奋,充满感激,用山歌劝我再猛搞一口。

九点刚过,急诊科外一阵喧哗,两男两女四个老师整齐地往外奔,迎接来人。来人是县高级中学教导主任范培宗,岑老师已介绍过,这位是学校五把手,将带来从监控里查看到的情况,是否有别人在场,如何往下跳,都将得到明确解答。我也不知一个学校里领导如何排位,在我看来,是很高冷的知识。来个领导,气氛是有不同,当教导主任被他们簇拥着走入,家属一方,我父、三叔、癞爷还有一帮女眷走出来,自然排成队列。范主任在宋奎元介绍下,一一握手,排序当是有经验,首当其冲应是三凿,可能又去了厕所,下一个便到三叔,再到我父,然后是癞爷……宋奎元不忘用目光找我,我过去,同五把手握一握。走近了,闻见一鼻子男性香水味,很有意外。这教导主任实在是个潮骚的人物,年纪比我大,头上戴的饰帽很像毛主席井冈山时期戴的八角帽,发脚剪至齐耳,外套常见,里面穿的却是V领的海魂衫……还有,裤脚阔大的八分裤。如此穿着,混在一个县城教师队伍中,又被一众人簇拥起,有那么点鹤立鸡群。他长像某个旧日的影星,达式常郭凯敏那一辈里头的,具体我想不起来。“我对你很有印象,你会后仰跳投,很准。”“是嘛,好久以前的事。”“我也打球,也司职后卫,但我俩没碰过。”“现在打不动了。”“是啊,打不动了。”手一握,竟有些唏嘘。他用了“司职”后卫,我没听岔,便怀疑是教语文出身,找人一问果然是。

他用目光检点在场的人,又四顾一下环境,说我们到外面坐着讲。于是,进来时四五人,这时往外走人头就躜动,他走在最前面,健步,沉稳,显然摆平过很多头疼的事情。地点已经找好,在一丛月桂树下,有花坛,水磨石的坛缘已被屁股磨得溜光,坐下去,冷气幽幽钻入肛门。他一安排,众人皆坐,像是被人按下双肩。他却站着,开口前,目光要在每人脸上刷一遍。

“我刚才迟迟不来,一直在看监控。”范培宗轻咳一声,“多亏现在有监控头,每一层楼都有,有图像,这是我们最可以相信的东西。根据女生二栋二楼监控的记录,傅单妮同学是两点十五分第一次走出来,两点二十三分回宿舍;又于两点四十分再次走出。这两次出门,身上着装不一样,显然是有意识地换了衣服。换到五栋五楼的摄像头记录,傅单妮同学两点五十分进入画面,在楼梯口徘徊一会,三点过七分下楼。有跟踪显示,她下到二楼,又重新往上走。从三点过十分开始,傅单妮同学一直坐在楼梯口,基本一动不动,犹如她上课,也是一动不动,经常受到老师们的普遍好评。楼梯口旁边有个小窗,监控画面无法显示。三点二十分到三点四十二分,傅单妮同学出离监控画面,是走到了窗前。楼下电杆上的摄像头可以看见五栋的侧面,调出查看后,发现她有数次将头探出窗外,朝下面看。同时,她应该是在吸烟……”

“我家单妮从不吸烟!”秋娥听不下去。

“对不起,人在这种状况下,干一些平时没干过的事,并不奇怪。刚才,我们在窗前找见几枚烟蒂,应该可以作为佐证。之后,她又回到楼梯口,一直坐着,可以猜测,这段时间她心里一定想了许多事情。四点十一分,她再次去到窗前,纵身往下跳。经两个监控画面比对,这次她没有犹豫,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地跳下去。整个过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场,别无他人。这一点,也可以肯定。”

范培宗说完,目光含有期待,准备答问。现场却是一片枯寂,三凿拿眼睛找我父,之后又找我,希望我们问一些恰切有效的问题。这时,他脑中定然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问起。

于是我问:“你讲的监控画面,家属可不可以看到。”

“这没问题。眼下还要等一等,我们报了案,公安已经介入,不但查看视频监控,还调取傅单妮的手机信息和QQ通话记录。很快会有结果,你们要相信警察,现在他们办案手段专业,效率很高……”

“为什么报案?”一个老乡脱口问出,人却没有站出来。这一问,像是被风从远方吹来的声音。

“问得好!”范培宗表情再度沉重,又说,“因为傅单妮的同学汇报一个情况,引起我们的重视。傅单妮一年前和一名省城的男子进行了网恋……”

“这怎么可能?”

“请听我说,先请听我说……这种事,我决不可能开口乱说,一定是有根据。事实上,在傅单妮的日记和QQ通话记录中,已经找出相应的证据。这一情况,她身边几位女同学都是知道。”

又有个声音,从人群中冒出来:“我们单妮,是不是被那个狗杂种祸害了?”

“两人没有发生性关系。这一点,我相信你们都清楚。具体的情况,马上公安局会有人跟大家说明,我也不方便多说……我知道的,暂时就这些!”范培宗将话讲完,还搞一个双手合十。

事实上,我们刚来时,也从医生口中得知单妮的伤情——浑身多处骨折,同时多个脏器破损、衰竭。一并告知的,还有对她阴的检查,膜完好。急诊科的医生显然有经验,见跳楼者是一位花季少女,不须交代,就进行相关的检查。他们有经验,这必然用得着。这当口,我松了一口气……对的,我竟松了一口气。万一单妮不是,事情是否会变得复杂?即使她与网上恋人发生过性关系,这又能说明什么?我如何跟三凿解释,即使她被那个狗杂种祸害了,只要跳楼时那狗杂种不在场,你就没有理由去找他的麻烦。如果我敢这么说,三凿一定用眼神质问:你跟那狗杂种一伙?

我偶尔和他们喝酒——三凿,还有和他一同干活的兄弟姊妹。稍微多喝一些,不免要讲到城里人,嗓门势必抬高,会开骂。有次他们争起来,有的说城里人大多是狗杂种,有的说城里人正好一半是狗杂种,有的说,讲句公道话,在我看来,只有少数个别城里人,算是狗杂种……总之,仿佛这只是个比例问题。说到欢畅,有人一瞥我也在场,就拍拍我肩说:“当然,浩淼,我们讲的不包括你。”

4

那戴眼镜的护士隔一阵进来催一次,叫我们把死者挪开,把病室留给层出不穷源源不断前仆后继的病号。后面她也心烦,冲我们喊:“有点公德心好不好?医院又不是你们家办的,床位又紧张,你们不能老占着不走。”秋娥跟她哭诉:“我没有公德心?我女儿死了,情况还没搞清楚,怎么能挪来挪去?”护士低了声音,又说:“又不是我们医院害她,你们要讲道理。”一个女老乡来帮腔:“你们抢救一个小时,赚了一万三,人还是死了。借你们地方躺一躺都不行?你们是拦路抢劫?”

“又不是我赚这个钱。”

“那你这么高的工资哪里来?”

“我工资很低……”“有多少,你说!”

护士不说。但我知道,收入在本地区真不低,于碧珠因此对我任性使唤。

抢救不到一个小时,就已宣布死亡,抢救费用是一万三。虽然校方已经声明,所有医疗费用都由他们支付,但在乡亲们看来,医院又一次趁火打劫。

隔了一阵,护士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你们总是要讲道理。”这引发一个男老乡的声音:“道理?道理就是,有种你来挪我家侄女试试,有种你挪她半寸试试!”声音不大,字字清晰。

“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要闹,我们这里有保安。”

“你去叫保安!”

“你们用不着这么欺负人……”护士且说且退,后面再不见进来,亦无保安前来交涉。医院固然不是我们家开的,而保安,也不是她家养的。

后面,一直再没有人催我们腾出病室。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按部就班,快十点,公安局来了一名警察,没睡醒的样子。他带的消息,只不过是将范培宗讲的情况进一步细化。比如说,原讲一年前单妮就与人网恋,现精确到九个月以前。比如说,原讲的省城男人,其实待在省城所辖的一个县城。他讲起单妮曾有一次远行,奔赴省城和那男人私会。一路上,单妮与该男人保持着通话,但当单妮赶到约会的地点,那男人却将手机关闭,不愿见面。警察说:“这事对女孩打击很大。怎么说呢?我估计……我们估计,就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所以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碰到‘见光死’,毫无心理准备。她毕竟年轻,这种事……”警察还说:“现在可以确定,是自杀,用不着立案侦察。”警察用力遮掩,还是打起呵欠。我给他递烟,他不接,坚持抽自己的。

三凿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能说,有规定……他没有犯法,即使犯法,也有我们处理。你们打听到名字也没用。”

三凿嘴在抽,没吭声。

十点半,高级中学校长禹怀山赶到。“前面来的都没卵用,这个官才是讲话定板的。”在我身畔不远,癞爷跟三凿如此交代,要他打起精神。三凿却依旧恍惚。这几小时下来,他定然无数次暗示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晃眼,单妮还好好站在眼前……就这么几小时的事情。过去的事,像一条扭头便看得见的路,却怎么也踩不上去。

禹怀山有备而来,一行好几辆车,到地方,停稳,车里钻出来的人,让我父和三叔都小有意外。我父看见的是江道新,县教育局副局长。

我父一直强调,江道新帮了我家不少忙,彼此关系极好。事实就是,江道新几乎是我父熟人中级别最高,能力最大的一个。我父认定江道新和自己关系最为紧密,但在江道新看来,最好的朋友,只能是另外一些人。此时,江道新下车,我父亲隔老远叫他一声,他装作没听见。待一会,走近一些,他定然又表现出意外的亲热。

伍乡长倒是率先朝这边招手,嘴里叫一声,塔佬!三叔逢人便说,伍乡长是他遇到的贵人,不但让他连任村长,而且提拔他当上优秀村干,去了一趟北京,去了一趟韶山冲以及井冈山。有一次我去到三叔家,正碰上伍乡长下村检查工作,三叔将伍乡长硬生生拽到家里,宰了鸡鹅,一定要请吃酒。三叔酒一喝,一定要给伍乡长唱山歌。伍乡长起先还鼓掌,三叔一唱没个完了。据他自己说,会唱三百多支山歌,调门相同,歌词都不重样。后面伍乡长到底拉下脸说:“你再唱一句,老子讲走就走!”三叔这才闭了歌喉。

这一次,这边的农民兄弟已经有了经验,不再迎上去,任一帮领导就那么走过来,每一张脸上皆是平易近人的表情。倒是我父,站起迎住了江道新,两人握手好半天。伍乡长和三叔平时老在一起,上下属关系,也不好显得太亲密。

“……你家里的事情,我刚知道,来晚了,来晚了。”

“不不不,你还亲自……”三叔毫不掩饰感激之情,甚至眼角有些湿润。是的,我看得清楚,而且时日一久,我看得出来,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一种技能。去村里次数一多,我就知道,在一群神情麻木的男人当中,表情稍显丰富的那几位,必是能人。

伍乡长搂着三叔的肩,把他往一棵桂花树下面带。而我父,也随了江道新,且说且走,去到墙角垃圾筒旁边。江道新烟瘾大,又身居显位不能乱弹烟灰,所以到一个地方就要找垃圾筒,就像公狗撒尿一定要找电杆子。而我此时看到这种情势,想到却是打篮球,搞盯人防守。

我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这是个悲伤的日子。

那边是盯人,这一头的禹怀山,就要面对一大拔人。他摆出体察民情,嘘寒问暖的模样,身形几晃,扎进一堆农民兄弟当中。他个高,估计一米八五,而这帮农民工大都在一米七以下。领导总是要摆平各种状况,若有一副好身板,确也省了很多口舌。一开始,他只是听,还吩咐身边那人,据说是校长助理,姓满,拿出小本子记笔记。三凿本不愿讲话,但这架势摆出来,领导都扯起耳朵,还有人拿了纸笔要记,不敢不讲。他讲家里的状况,当然是突出如何困难;讲在城里打工的不易;接着就讲起自己的儿女。“本来我有三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八年前死了一个女儿,现在又……”

“八年前死了一个?”

“嗯是。”

“怎么死的?”

“不小心跌下岩坎,就死掉了。”

“哦,那你这两个女儿,哪个大?”

“她俩都是……”

这时,我觉得我应该站出来。我觉得对方是有备而来,而这帮农民兄弟,他们纵是人多,却只能围成一个圈发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总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我把三凿一扯,回答说:“这个是大女,前面那个是老二。”

禹怀山睃我一眼,说:“我看过你打球。”我正要说谢谢,他脑袋已然偏转,重新面向三凿,接着问:“那个是八年前……死的,那时候有几岁?”

“双洁八岁。”

“傅单妮今年十六,那你两个女儿是同岁?是双胞胎?”

“是双胞胎。”

禹怀山就点点头,那边小满笔头飞动。有人说:“少记这些没用的,孩子死在你们学校,你们赔多少?”我耳根子一抽,意识到,这是当天头一次扯上了正题。说话的是三凿的小舅,叫老海,年纪比我大,一直未婚,光棍看来要打足这一辈子。禹怀山装作没听见,于是,又有人问他:“你们到底赔多少?”他们发现禹怀山在回避这个问题,便要追着不放。他们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但可以像回音一样,将同样的问题一嘴一嘴传下去。

“你们说要赔多少?”禹怀山目光扫视一圈,又说,“我们不是敌对的双方,出了这样的意外,更要团结,要一起商量,妥善地解决处理。现在,死者为大,我奉劝各位都要有大局观,谁要挑起矛盾,谁就是让这孩子不得安宁!”他的声音像是从中置环绕音箱里喷出来,沉甸甸的。场面一时又回复安静,空气中已弥漫起禹怀山的气息。我父和三叔拢过来,江道新和伍乡长仍旧陪在身侧。见人都已到齐,禹怀山就请江道新讲话。江道新讲:“我不讲,老禹你讲。”

于是禹怀山接着讲。

“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完结,你们家长亲戚痛心,我们做老师的何尝不痛心?你们作为亲人,是第一次,或者是第二次,而我从教几十年,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历了几十次这样的痛。痛定思痛,这么我年我意识到,这里面有个比例的问题: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家庭的花朵,同样也是老师的花朵,我们给他们阳光,我们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他们,但是,总有一些花朵,却躲藏在阴影里。自杀的学生,普遍都患有抑郁,你们无暇顾及,我们学校的心理疏导工作,也没得到完善。当然,及时检查、发现学生的心理状况,及时疏导,这在我们整个国家都刚刚起步,落后地区,才刚有这样的概念。而且,今天发生的事情,又是特例,得知你们家两个女儿,双生的姐妹,前后八年相继离去,我心里的悲痛也在翻倍。我能想象这种悲痛之深重,之惨烈,恕我没有资格,像你们亲人一样完全体会这份疼痛。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受害,我们学校同样也是受害者,也是意外地卷入其中。这一点上,我们彼此应该予以充分地体谅。老话说,双生共体,同去同归,以前讲是迷信,但我作为一个基层的党员,也不得不说,总有一些事情,在我们理解范围之外。事情已经发生,一定要有个解决。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行事风格:决不逃避责任,在合理的范围内一定兼顾人道,多为对方着想。对于这件事,我表态,虽然事情出于个人情况,发生在深夜,主体责任不在我们学校,但我们负责所有医疗费用、丧葬费用,以及出于人道精神,给予家属一定数额抚恤金!”

他几乎是一气呵成。

具体讲数额,范培宗又站出来,医疗费马上结付,丧葬费付两万,抚恤金四万。那边催家属表态,这边聚一起小声商量。“我觉得少。”三凿说。三叔便问:“那要多少?”三凿说不出来。三叔又说:“人是自己跳下来,学校没有责任,他们能这么做,对得住人。”三凿便一直沉默。

两边的人再次脸对脸。我父先表态:“学校能这么处理,我认为是合情合理,都不容易。”癞爷也跟一句:“我也没什么意见。”三叔说:“做事讲道理,做人凭良心,学校能这么想,这么做,我也不好有什么意见。”

要三凿表态,他什么都不说。三叔便拍他一下:“再怎么,你要说句话。”他便掩面哭泣。

三叔抚着三凿的背,洪亮地说:“我是他爸,是单妮的爷爷,我可以说话。就这么办。”

对于校方,事情显然意外地顺利。范培宗跟禹怀山对对眼神,又说:“难得你们一家人都这么通情达理。遇到找麻烦的我们不怕,遇到你们这样的,我们着实又不落忍。我们再加五千,不是学校的,是我们在场几个领导的一点意思,聊表哀痛之情。请一定收下!”禹怀山指示小满去弄一份文件,打印出来,将处理意见和责任认定都写明白。小满又往小本子上写字,禹怀山喝斥地说:“别记了,赶紧去弄!”

5

“……痛风了?那好,你家保禄能不能来?……跑这么远去?不是说他的腿脚有伤嘛,不要到处乱跑。……你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至少要来一个嘛。一家人,这时候不来,要等哪时来?”

我父走到桂树底下接大姑电话,他的声音随风吹来。他挂了电话,叹气,脸上涌起重重无奈。接着他又打小姑。小姑家的人来得也不利索,后来小姑父突然想起,大女婿肖石辉正好在市里,马上通知他。打了两个电话,我父感到累,便走过来,说还有个电话你打。他是指联系五叔。我很快打通,耳里泛起五叔闷坛子跑气般的声音,风声也大,好半天才听清他是过了广林县,已进入马坳镇。五叔没耽搁,但接到消息已经快八点。他在相邻的广林县一家苗圃当工,请假,赶了最早的县际班车,到这最快也要十一点。

我父和三叔、癞爷又站一堆,出了大事,少不了几个老汉凑一起拿主意。即使他们处在下风口,我父的口音仍依稀传来,听得出,他们又扯起了五叔。五叔一直是个话题。

我父五兄妹,他居长,两个姑姑居二居四,我叫成大姑小姑,都嫁到远乡穷门蔽户,日子一直紧巴。两个叔,就按这生序,叫成三叔五叔。我奶奶旷日持久地生下他们兄妹五人,我父与五叔,一首一尾,差了二十多岁。中间有夭折的兄妹。一次酒后,我父与三叔各执一词,一个说折了七个,一个说折了八个。两人掐指核对,是三叔记得更牢,我爷爷奶奶旷日持久地生过十三个孩子。往下,两人只说一个妹妹,叫桐蛾,七岁时夭折。讲起妹妹走之前般般征兆,临走之时种种细节,再核对一下彼此记忆的出入,两老汉一同滚出浊泪。我父还感叹,当年还好,接二连三地死,都已习惯;换是现在,哪个父母忍受得了?

五叔傅桐光,在我父看来,是个自毁前程的家伙。“本来,他是可以不做农民。”讲到五叔,我父先来这么一句,定下调子。

我对五叔印象深,没别的,小时被他带着玩。八十年代初,我还没上小学,我父便把五叔带到城里读书,指望他混上一份工作,变身城里人。某种层面上,我父是拿这个弟弟当儿子看。那时候我两兄弟还小,若被坏小子欺负,五叔一出手就很重,拿城里小孩当乡下小孩练。我父斥他教训小孩可以,出手太重不行,要赔礼赔钱。五叔说:“小心着的,又没见血。”他觉着委屈。打人的事传出去,那些坏小子都说我家忽然多了个大哥。但五叔不是拿来读书的料,高考后哪里都去不了,直接卷铺盖回了蔸头村。我父当时在农机公司,跟领导磨了几年,好不容易搞下一个指标,又把五叔送到市农机校读书。按我父规划,两年以后,五叔可以签订用工合同,去乡镇农机站混饭。没想五叔高考失利后,一回到村里,就找个妹子谈起恋爱。去到农机校读书时,两人爱情已然胶着。那妹子生怕五叔哪天变了城里人,说翻脸就翻脸。五叔诅咒发愿,妹子哪里肯听。两人草丛中呢喃时,谷堆里打滚时,妹子一个劲要五叔放弃学业,回村娶她。五叔起初不肯,耐不住妹子恩威并举地要挟,终于一咬牙,再次卷铺盖回了村。“……他还怕我找到,揪他回学校,就去稀树沟烧了半年炭,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我父每说到此,眼里涌出许多失望。那时候,当城里人绝非易事,若五叔听从安排,两兄弟都进城,总是多有一份照应。

我一直站在急诊科门洞附近想事,抽烟,看往来的人。将五叔回忆一番,突然意识到有些偏题。我也想回忆单妮,才觉有关她的记忆非常有限。

八年前,双洁躺在运尸车中间,我们坐在两边,护送回蔸头村。夭折的小孩,尸体不能进入房内。到她家,院里已有帆布遮成了一个雨棚。用四根撑木撑着墙,形成三角,帆布就搭在上面。棚内摆了块门板,下面铺着床单。尸体摆在上面,被人七手八脚地换上新买来的衣服。那衣服布料很差,估计衣裤合起来只三四十块。买了两身,另一身放在旁边,说是换洗用。再在尸体身边摆两个很小的塑胶娃娃,仿芭比造型,但很便宜,五块钱一个。单妮凑过去,看看躺着妹妹,又想拿起其中一个塑胶娃娃,被大声训斥了。此后单妮一直安静地躺在某个角落。乡下小孩爱热闹,这夜,突然这么多人涌入自家院子,比过年还热闹,单妮脸上时不时还浮现出笑,我看在眼里却有一种诡异,说不出的难过。我想,过了今夜,单妮慢慢发觉少了一个姊妹,一个跟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心会慢慢地痛。这会是长久的事情。但当时,也就这么想想,更让人担心的,是家顺。虽然才五岁,他已将自己哭得一败涂地。出了这样的事,没人喝斥他,但他一定意识到,以前被家长不断喝斥,说明犯下的只是小错。对于五岁小孩,这样的意识远远超过感知的范畴。

三凿两口子长期在城里打工,长期租住城北冷风坳。有一年,他们和顾大哥扯皮,闹个不欢而散,此后三凿就带同村的人另立门户,当起工头。纵是当工头,三凿脸上依旧挂着不知所措的表情,可想而知,跟他干的人经常觉着不爽,纷纷投靠别的大哥。多年下来,跟着三凿干的仍然是那几个最亲密,也比他更蔫的老兄弟。我现在很少打球,也没有别的爱好,没事喜欢找人到街边喝几杯烂酒。我父时而提醒:“找谁喝都是喝,你多去看看三凿。”于是我经常拎了酒,买一提卤菜,去冷风坳找三凿。冷风坳是个古怪地方,传言说这里有放射性矿物,水和地里种出的蔬菜都不能吃,原来一些住户也纷纷搬离,空下一幢幢宅院租给农民工,价极便宜。我结婚没两月老婆就跟我闹离,原因至今不明,而且旷日持久,给人感觉只是长枚痤疮,却恶化成癌。所以我也去冷风坳租一套房,住了有半年时间。那一阵经常邀了三凿和一众乡亲喝酒,小院宽敞,喝至夜深,月白风清,人也就舒坦过来。聊来聊去,少不了要聊那一对姐弟。自那以后,家顺性情一直孤僻,脾气也暴,喜欢揍班上同学,经常见血。现在不比从前,打架是高消费,三凿辛苦赚来的钱,没少赔出去,还帮家顺转了两个学校(也靠我父走了江道新的门路)。

至于单妮,三凿说:“我这个女,倒是罕见地懂事,见人随时都带微笑,老师个个夸她。”我住冷风坳时,常在院里摆酒菜,三凿两口子来,家顺不来,单妮不时过来陪伴。果然,她的表情阳光、明媚,微笑地看我们喝,听我们说。有时我们喝得来劲,她还配合着,主动斟酒,给我多来一些,给三凿少倒一些。三凿批评她:“倒酒最讲规矩,一定要公平!”我就笑他上纲上线,他三两的量,少倒一些原本应该。我还夸这妹子做事心里有底。去年单妮身体忽然抽条,十五岁已经有一米六五。三凿两口子个都不高,显然是隔代遗传了三叔的基因。有一次她跟我说,班主任一定要她代表班级打篮球,但她拍球都会拍死。我说这,要说打篮球,你叔在全县都是狠角。有空我带你打。她说好,脸上又进一步灿烂。但她后面没提,我也把这事忘掉。

一年前单妮初中毕业,面临选择。她成绩不好,只想找一家不须考试的职业技术学院,读个三年五年,出来当护士或是幼师。女孩找工作,护士和幼师是最大路的选择,往往也最安稳。三凿为这事又找我商量,而我也捡了父亲的性格,好当师爷。那次,我俩关着门喝酒。

“你要劝单妮读高中。现在不比以往,至少要读个高中。大学来得容易,都在扩招,只要高中混到毕业,大学都有得读。”

“她自己不肯。”

“你们父母要拿主意,她毕竟太小。其实读什么学校,就是给自己贴一块什么样的招牌。”即使就我俩喝酒,还是咬起耳朵。“凿哥,我跟你往俗了讲,单妮脑袋不是很聪明,读书出不了头,但人脾性很好,长得又高又漂亮。对她来说,以后能改变命运的,就是婚姻……身份这东西,我们小时候不讲,只讲人人平等。当然,现在也这么讲,意思没有错,问题是,你肯信么?事实明摆着的。以后要是有好小伙看上你家单妮,再一看她职院毕业,心里就打鼓。职院毕竟是什么也考不上的学生才去读,这也是明摆着的。你让单妮咬牙坚持几年,只要读到二本,以后谈起恋爱,可以选择的面就一望无际了。”

“一望无际?”

“就是……很好的人家,她也有资格嫁进去。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也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看你讲的,那我们不就是《流浪者》那个世道?”

“你还以为不是?现在有个名牌大学,专门招一个礼仪班,招一帮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妹子,都是要备着嫁入大户人家。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庸俗,那些大户人家,挑个媳妇,就要比平常的妹子懂事,这才能保证家业兴旺。”

“我听你这话,倒有点像穆仁智,左手一根拐,右手一个筐。”

“你不爱听我也要讲。你也少拿自己当杨白劳,当来当去还真会当上。”

“妈的这世道,喝一个。”

三凿到底是听了劝,一定要单妮读高中。高中课程紧张,单妮考试排名往下掉得厉害,厌学。她跟三凿提过不读书,直接去打工。三凿不允许,单妮便也继续读。现在想起这些,我自问,当初是否瞎建议,那么单妮现在出事……我知道,这就叫矫情了,我哪曾真的把这事牵扯上自己?我只好冷笑。

正无边乱想,忽然,目光被几个人牵动。一个,两个,三个……后面又来一个,都是妇女,她们聚到百米外一个配电室后面,再走出来,就统一着装,换上蓝色护工服,还用长舌帽压住发髻。她们又鱼贯而出,整出一个队列。其中一个斜肩女人喝斥着一个胖女人,胖女人总喜欢把帽舌一撇,像嘻哈歌手一样偏着戴。斜肩女人两次将她帽子扶正,并提醒她“放明白点”,否则“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再近一些,斜肩女人就噤声了。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往里走。

既然事情已有处理方案,护士再进来要求腾出床位,这边不好再拖。女眷们商量,由谁去买衣裤,由谁帮着擦洗身体、换衣服。这些都是女人做的事。买衣裤的女人已往外走,她们只知道城南农贸场,那里有数不清的衣裤,看着都像刚上过油漆一样鲜艳,价格也不贵。这时那四个穿护工服的妇女呈队列走进来,又呈扇形散开。

斜肩妇女说:“你们不要动,这事我们来弄。你们出去。”

女眷们愕然地看着来人,她们统一着装,都用帽子压住头发,其中两人还戴着蓝色滤纸口罩。那半脸蓝色,给人感觉是刚消过毒的。

“你们可以出去。”斜肩妇女又说一次。

秋娥就问:“你们是哪里的?”

“就是医院的。这些事都统一归我们做,你们不要操心,到外面休息就行。”

这个在说话,另三个也不闲,她们围住那张床,用身体形成屏障,将单妮与众人隔开。她们个个戴起医用手套。女眷们看这阵势,看着对方专业的动作,自愧不如,阵列便显出松散迹象,有人准备往外走。

这时,我走过去。我准确抓住一只戴了手套的手,它正要摸向单妮的脑门。

“你们是医院的?”

“我们都穿着工作服。”

“你们是医院的?”

“把我手放开。”

“那你先不要动她,不要随便乱动,这不是开玩笑。”我头一扭,朝那边说,“叫个护士进来,问一问。”护士就进来,还是戴眼镜那个,她倒直来直去,说:“不是。”斜肩妇女就冲护士喊一声:“小戴!”于是护士又说:“她们随时都在我们医院。”说完她就转身离去。

“……我们把这里面的……这种事情,都承包了。”不知什么时候,三叔身边多出一个老者,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但一部胡须把脸挤榨得可有可无。老者又说:“事情要讲个专业,我们就是专业处理这种事情,乐意为你们效力,你们用不着操心。”

“我自己的女儿,我不操心要你们操心?你们凭什么帮我操心?”秋娥说。

“管你们卵事!”三凿简明扼要地发表了意见。

老者习惯了这场面,只说:“我们确实已经承包下来。我们就是专业搞这一行,从穿衣洗澡、香火纸钱、入学殓化妆到送人回家,我们都能弄好。我们有车,就停在外头,别的车不能送亡人。”

“你们要多少钱?”

三凿示意秋娥不必说话,女人一生气,说话总是不得其要。他问:“你们承包了?你敢说,把我女儿也承包了?”

但老者选择秋娥的问题回答:“这个你们也不要操心,情况我们都已经了解,钱的事我们直接和校方联系。”

一个女眷说:“两万块钱都给你们?”

于是,我又一次开口:“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校方联系?丧葬费是由家属支配,你要是不清楚,我提醒你一下。”

三凿说:“你们可以走了。”

老者一怔,一时找不到理由应对。就在这一刹那,女眷们又涌上前去,把那四个着护工服的妇女挤到一边。她们不走,只挪到房间一角,在等待,也是窥伺。事到这一步,似乎剩下的口舌之劳都归于老者。她们站成一排,也摘除了口罩,我可以将她们作为一个整体打量,于是,一股诡异的气氛便扑面而来。我是说,这四个女人,身体总有一突出的部分,比如说,斜肩、罗圈腿,或者并非怀孕而凸起的将军肚。如果她们任意一位,走在街上的人流中,也不会如何惹眼,但现在她们并排站到一起……还有,长相纵有差别,神情却意外地统一:虚白脸色,垂塌的眼皮,还有五官七窍处处皆在的呆滞。她们操持的是一份难以示人的职业,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几乎从未意识到这一类人的存在。

老者很快缓过神,他绝非轻易打发得了的主。显然,在这支队伍当中,他的地位相当于红色娘子军中的洪长青。他沉默一会,准确地走向我这头,拨烟给我父、三叔和癞爷。只有癞爷接过烟,并朝我一指。是丑烟,三块一包的“大鸡”,不接过来便是狗眼看人低。我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说实话我调进城北工商所好烟还是管够,嘴巴抽细了。幸好老者的目标不是我。

“我也是佴城人,我也姓傅。”老者说,“不信可以看我身份证。”

我父说:“为什么要看你身份证?”三叔也补一句:“随便看人家身份证是非法的,要讲政策!”

老者一笑,把烟喷得一部胡髭满是灰,又说:“我们是给医院交了钱财,所以别的灵车进不到里面。我们交得不少,一天要合一百多啊,不容易。今天都到吃中午饭了,才……”

“这跟我们没关系。”

“是没关系,我就这么说说。”老者有了悲哀的眼神,默默抽一会烟。再一开腔,他眼神直勾勾看着三叔。“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这些事,用不着自己做,我们更专业。”

“这些事情有什么专不专业?哪个妇女做不来?”

“你看,现在确实什么都要讲专业,跟以前不一样。就算种田,都有专业的插秧队、锄草队、灌田队和收割队,用不着自己样样动手,花点钱,具体每样事都比自己做得更好。”

癞爷说:“要是来一帮男的,有不方便,一定找你们。你看,今天我们也来这么多妇女,一个干两手,事事都妥当。”

“这毕竟是……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干的事情。我们先前也不打招呼,闯进来,确实冒犯了你们。但是,就连这种别人厌弃的营生,我们还要想尽办法争取到手。你们看看这几个女的,全是猪不吃狗不要的剩货,她们只要能找到别的事情,哪肯来干这个?天天干这个,你以为男人不嫌弃,儿女出门不丢脸?只是为吃一口饭。”

老者眼光巴巴地看着众人。顺他所讲,我一想也是,那几个妇女,已经吃上这碗饭,哪里还有别的选择?有的人吃饱饭就去干理想,有的人理想就是吃饱饭,又何苦为难?众人沉默中,老者的目光又一阵搜索,接着他专拣了三叔,叫三叔垂下脑袋,耳语一番,如此这般。两人耳语时的样子引人注目,因为两人都是如此吃力。老者要捋开胡须找出嘴,才能清晰地讲话。三叔高老者一头有多,脑袋一勾,背脊就起一柱驼峰。

“三凿,你过来一下。你过来。”三叔朝那头招手。

三人去了卫生间。卫生间比通常的大,空空荡荡,如果外面有护士看守,人就得到里面吸烟。刚进去时,都听见三凿吼了几声,后面便静下来。过一刻钟,卫生间门一敞,三人又都走出。老者走在最后。“现在要换衣服,各位请移步。”老者发话。秋娥一脸地不解,三凿拽紧秋娥,随着人流渐次离开急救室。

6

我们待在门洞处,正吸着烟,五叔身形突然晃入眼皮底下。

我有一年多没见他,这时得见,他高一脚低一脚,竟是有点跛。才想起,三叔先前提过,为让小儿子李李及时结婚,五叔独自一人建了一栋砖瓦房。他性情孤僻从不换工,现在建房找不着人帮忙。下至打基脚挖硬土,上至毡顶加盖钢瓦棚,都他一人完成,磨磨蹭蹭两年多。本来,这两年里也不闪腰不崴脚,算得顺遂,房子建起后,他一只脚竟慢慢见跛。他也不去找医生,说自己一把年纪,任务完成,瘸条腿正好少走山路。其实他五十刚过,已然秃顶,看上去和我父也差不了几年。他现在既当外公又当爷爷,到了该享福的年纪,但有嫁接技术,憋得手痒,又出去找工。

同来的还有李李,我最小的堂弟,才二十冒头,一脸不想事的模样。刚才班车一下高速,五叔便下车,李李已经骑了摩托在那等,这样保证最快时间赶到市医院。“我来晚了!”这是五叔第一句话。三叔就答:“没有人及时赶到。”三叔走到我父面前,叫一声大哥,仍旧一脸怯生生,仿佛一直寄住我家。我父嗯一声。接下来是癞爷,是三叔,重点是三叔,予以安慰。三叔说:“这个我想得通,是个撇(报应)爹的,没有办法。”三叔拍拍五叔的肩,也像是劝慰。

“不是这么讲,不是撇爹。她总有原因。”

“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事情弄清楚了?怎么先从单妮身上找原因?”

五叔三叔一个村住着,关系却不是太好,前面在处理我爷过世的事情上,就有争执。另外,我觉得跟我父也有关系。虽然都一屋子做兄弟,但关系有亲疏,三叔经常与我父喝酒说话,两家的来往自是更显着亲近。五叔性情孤僻不爱与人往来,加上陈年旧事压在心头,所以老认为我父有所偏袒,遇事说理向着三叔。毕竟一家人,一年总有几次碰头喝酒,说着话,起茬抬杠是常事。

但此时此地,三叔就提醒:“怎么没弄清楚?这毕竟是我家的事,你刚来,情况慢慢了解,少参言。”癞爷也补一句:“警察已经明讲,是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好嘛,你家的事!”五叔仿佛如梦初醒。他左右看看,又问怎么不见三凿。癞爷就指一指不远处的门,说:“在里面。已经把人穿戴了,马上要抬出来。”

“包好抬出来?抬出来然后呢?然后怎么个弄法?”五叔一着急,讲话就前后粘滞,滚动播出。

“这还能怎么弄,先送回村里再说。”这时,只好是三叔发话。

五叔说:“单妮学校来领导了么?领导来的几个,来了校长么?你们这么快就把这事解决,那学校都承担什么责任?”

我父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刚才都已讲妥。学校虽然没有责任,出于人道主义,医疗费用、丧葬费用全掏,还要给抚恤金。”

“讲妥是吧?那好,讲妥都给多少?”此时,五叔直直地盯着我父,说话也是发冲,用佴城话说,杵头戳脑。我父一怔。此时,他定然没想到这老五——他曾视为儿子的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摆出这样语调。我父调整着自己,回答说:“医疗费不少,一万多,丧葬是两万……”

“这些都没用,这些都是花出去的钱。一条人命,他们到底赔多少?”

“……不说赔,抚恤金是四万。”

“不说赔,还是他们打赏的?”

癞爷拽五叔一把:“后面又主动加了五千。”

“四万又加五千,我的妈,四万五千。我没说错?”五叔眼皮子一翻,往上面看。此时天空,竟然明媚,一道道阳光洒布下来,但这时节,也生不出暖意。五叔又一个冷笑,并不吭声。“老五,老五!”三叔巨大的身形往这边挪,一手搂着五叔的肩。五叔甩开人,又甩开叔,往病房里走,并叫喊三凿的名字。单妮已摆上担架,那几个穿护工服的妇人正待抬起。五叔抢前几步,一把摁住。

“放回去!”

于是又放回去。

三凿说:“怎么了五叔?”

“怎么了?怎么怎么了?”五叔手一指:“她是谁?”

没人回答。三叔总是慢一步,但不会闲着。他再次拦住五叔:“老五,你刚来,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要多事。”

“我只晓得,一个活人,死在学校。这就够了。”

“你要搞清楚,单妮去了,我们家属是受害人,学校碰到这样的麻烦事,也是受害人。”

“好的,都是受害人,都吃了冤枉,那到底谁在害我们?难道是单妮?”

三凿说:“妈逼的刚才我也这样想,学校哪个狗日的再也讲他是受害者,我就我就……”下面有人接一句:“叫他狗日的也跳楼!”

“哪个敢说是学校害死单妮?哪个站出来这么讲!”我父瞪着五叔,又说,“有事情先商量,你不要一来就把事情闹大。”

五叔又是一个冷笑,他说:“闹大就闹大。我可以摆明了说,警察要抓抓我,要死死我。”

三叔说:“不要动不动就讲到死。谁要你死了?”

“我们这些乡下人,再不敢死,只好一直被人当大脑壳摆弄。我有儿有女,我德行好,人丁兴旺,死了我也不亏。”

“单妮自己跳的楼,怎么是被人欺负?你把话讲明白。”我父意思还是要摁住五叔脾性,但话音已减小。此时,我父显然意识到,老五变得不一样。只是建了一幢房,怎么人的脾性也变了?乡下倒是有一种说法:娶一门亲,受三年穷;建一幢房,脱三层皮。

“怎么不是欺负?大家讲讲,死的要是城里人的崽,四万五,摆不摆得平?”

五叔竟然搞起互动环节,场面顿时炸开,在场众人马上参与讨论。有的说八万,有的说怕是要十万,有的麻起胆子说要二十万,就像拍卖不断竞价。斜肩妇女插言说:“上月永靖县有一个死的学生,也拉到这里,后来学校赔了二十三万。”这就不是猜,是明摆的事实。她们干这个,自然掌握更多的事实,而事实胜于雄辩,于是激发出更多诧异之声。

“二十三万还是打发老实人,要碰到有背景的,四十五万都摆不平。”

五叔的说法引发一片哗声。他口中道出的,显然比大多数人心中估想的数目字更大。五叔又说:“单妮为什么在学校跳,不是在家里跳?学校不收钱吗?你收了钱,我一个活人送进去,你让人躺着送出来,你还说你是受害者?你没有责任?这还是人话?你们竟然肯信?三凿,尤其是你。”

三凿说:“我也是这么想。”

“你也这么想?对啊,你当然这么想。”五叔冲着三凿吼起来,两人默契地愿打愿挨。五叔嘴停不下来:“上次双洁就那么死,抬进手术室没一个小时就横着出来,医院竟然又是没责任。要是我在场,绝不会有这种事。”

“当时我在场!”三叔说,“是的,当时是我不准他们闹。双洁是我孙女,我是她爷爷,我会向着哪边讲话?到底医生有没有责任,我看得明白。”

“选你当个村长,你就真的把自己当成领导。向着哪边讲话,你自己其实也有点搞不清楚。”

我父说:“老五,你不要把事情越扯越复杂。”

“是的,总是我们乡里人把事情扯复杂,你们城里人就喜欢简单处理。”

“傅桐光,你什么意思?”

我父资深高血压患者,年纪纵有一大把,火气从来压不下去。我们——三叔、癞爷还有我,赶紧将身体拼接成一道屏风,将我父和五叔隔于两侧。我父怒目相向,但也没用力挤过去。五叔则收住嘴,闪入人群稠密之处。他要讲的已讲完。他拆一包烟,一包王芙,交给李李要他见人就发。五叔自己不抽。

高级中学的领导见事情讲定,又讲一堆安慰的话,稍后便有条不紊地离去,留了宋奎元陪同这边。宋奎元刚才还作解释,市教育局就在医院不远,领导要过去一趟,有别的事情着急处理。但是有人问:“是去吃早饭了吧?”刚才领导们也请大家出去吃点东西,估计到这时分,所有人都还饿着肚皮。宋奎元面露尴尬,说我也不吃的。

众人摆开等待的架势。宋奎元看一看这情形,便往外面走。有人在后面喊,吃完早饭就带点回来。宋奎元说好好。又有人说,多带一点。宋奎元又说,好好好!走到转拐就将消失的地方,他还扭身朝这边,拱手做了个揖。

等得一会,倒是校长助理小满先过来。他从另一个方向来,医院也有类似商务中心的地方,提供打印服务。他写好了协议,打印成文,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还捧起来看看,敝帚自珍的样子。后来知道,二十分钟前他就写好第一稿,禹怀山瞅一眼,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都不行,骂了他饭桶,要他改过来,再把全文梳理一遍,标点符号都务必标准使用。

后来,不消说,禹怀山为拖延这二十分钟悔青了肠子。

而从宋奎元消失的拐角,范培宗又及时地出现,抢跑几步,和小满走成了并排。然后,两人就到了一堆人眼前。小满不合时宜地笑一个,而范培宗,作为一个领导毕竟训练有素,他的不苟言笑非常适合处理这些突发事件。他从小满手中拿过协议文本,找准三凿,跟他说:“这个你先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再改。”三凿没接。范培宗似有准备,又转身递给三叔。

这时,三凿冲他说:“不合适的地方很多。”

“呃,你讲你讲,小满你都记下来。”范培宗及时回到原处,看着三凿,眼内怀有期待。

“把你领导叫来。”

“我……你跟我讲就行。”

三凿便是一个冷笑,这样的笑,竟有点像五叔。三凿的笑,也像是放出一个信号,乡亲们会意,配合,或者像是捧场,纷纷地笑。且有人说:“教导主任,敢把自己当领导。”又有人说:“五把手!”激起更多声部的笑。范培宗也陪一个笑,看看情势,还是转身去找三叔。三凿朝他背影提个醒:“字是要我签!”

三叔说:“三凿,少讲一句要死?”

“我不吭声照样要死。”

范培宗犹豫一下,还是把打印的A4纸递给三凿。于是,正如我与大多数人预料,纸被捏成了球,一个弧线飞向垃圾桶。又是笑,冷不丁地冒出,又悄不觉地戛然而止。范培宗看看情形,嘴里说好的好的,转身往外走。小满也走。有乡亲吹起一声唿哨,我一听是冰暴。冰暴豁牙,吹唿哨有漏气的声音,却霸蛮地钝响。

三叔这时说:“三凿,我只问你一句,我讲的话你还听不听?”

“你是我爹,这次事情办完,回去你可以打我。”三凿一指病房的方向,“但我又是她爹,我不帮她申冤,就不是个人。”

“有什么冤情?”

“我冤了八年,双洁死的时候,我一声不吭。现在单妮又走了,我还要一声不吭?我还要等下一次?”他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家顺还没赶来。

“你这么想,要出事。”

“我回去给你跪,这辈子你是我爹。”

众人又摆出等待的姿态。李李又一次发烟,我也走过去发烟。李李从右往左,我从左往右。人们接过烟,点上火,脚步轻微地挪动,可能每人皆是无意,但一圈烟发下来,再一看有了扇形的队列。不少人面部拉紧,像是要等待一场火拼。跟红白喜事上放的港产电影不一样,即使面部拉紧,也拉不出酷炫狂跩屌的造型。平日他们只是一帮沉默寡言的乡里人。

再过一会,禹怀山领着学校的人,又走进来。他们有十几人,江道新已离开,但伍乡长仍紧密地站在他身侧。有两三人皆了拎了便当盒,一盒重一盒。宋奎元端了一只大号铝锅,费力地端着,看样子是将哪家铺子一锅热粥包圆。有人和他搭手,他不要。他是体育老师。

这一头,五叔率先迎了上去,别的人也跟在后头。五叔腿脚不便,走得缓慢,后面的人也有意压住步子,只是跟随。于是,一个跛脚人打头,艰难的步伐,陡生一股凛冽。

7

三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父、三叔还有癞爷,他们态度明确,没有加入那堆人里头。三叔还念念有辞,不该拿的钱,打死我也不拿!癞爷拍拍他,这当口,最好是拿眼睛看,不必叨咕没用的话。我也没有过去,站在门洞,那里高几个台阶,看两伙人渐渐靠拢,视野能有整体效果。不是我不想参与,我清楚,此时我应该跟他们走在一起。但是,必须承认,我只是一个两岁女孩的父亲,突然介入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死亡事件。这个上午,有些事情看上去仿佛明白,再一琢磨又总不得要领。

我不敢轻下判断,因为自己身处当事一方。我清晰记得两年前一件事情,在妻工作的县医院,突发一起医闹事件,闹得很凶。一个八岁小孩,割阑尾意外死亡,院方公布死因是“术中突发恶性高热”,并表示“出于人道主义给予适当补偿”。死者父母,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乡亲簇拥下冲到医院,拉横幅,敲锣打鼓,哭天跄地……这样的事,我主要听我妻的说法,印象中,她也没少说她们医院的坏话,给我一个处事公正的印象。“……死亡原因是要有依据,哪能乱说?只要懂一点医学常识,就不至于闹事。”妻说得铿锵,我仍有疑惑,因为百度了一下。“恶性高热极为罕见,机率极小,全国只有几十例啊。”当时,妻斜乜我一眼说:“机率再小,撞上了也是百分之百!”这近乎诡辩,一时又找不出漏洞。我还是偏向于医院的说法,而死者亲属的医闹确实也在变本加厉,后来还不是警察摆平?有志愿人士掏钱,帮这意外死亡的小孩作第三方医疗鉴定。数月后终于有了结果,这小孩死于“术后猝死”,而医院先前给出的“恶性高热”未获支持。院方须对这起意外死亡事件承担全责,予以经济赔偿。后面县医院赔了一百多万了事,一条人命。

那以后,处于事中,我就会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懂,不要不懂装懂。其实,你他妈确实不懂!

冰暴和莫生民冲我走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拽住我,拉我溶进队列。

此时,两拨人已经碰在一起,其情形,既不像井冈山胜利会师,也不像港产黑帮片里的风云际会。面撞面眼瞅眼之时,彼此都有些哑然,毕竟,彼此都不是街面混混,想要发狠,脸上挤不出有威摄的神情。稍后,禹怀山说:“你们先吃点东西!”另几个老师便将一个个泡沫饭盒分发过来,殷勤、体贴。我肚皮不争气地叽咕起来,一打开,是两只包子。我闻见添了许多调料的猪肉馅隔着皮喷出的贼香。宋奎元用塑料碗给我们分粥。很快,响起吸溜粥皮的声音。到这钟点,人再硬挺,肚皮已经造反。

三凿两口子没吃,五叔不吃,还有李李不吃。李李来之前吃过了。李李在一片嘈杂的吸溜声中悠然地抽烟,有那么点遗世独立。

趁这工夫,禹怀山指使范培宗跟五叔单独讲一讲情况,范培宗又摆出刚才我们熟悉了的架势,随着讲述,一枚枚手指渐次屈起来。显然,这一阵他将整个事情又作了归纳,有了第一点第二点。五叔耐心地听,不时将头一点。

这帮干活的人吃饭快,饭后大伙自动聚拢到五叔身后,照样是扇形的排列,听范培宗到底要讲什么。

“……情况大概是这样。”范培宗滔滔不绝良久,煞个尾,抿一口自带的茶水。稍后又说:“大家都是要讲理的,你也知道,你们死了亲人,我们学校失去了优秀的学生,,同样难以接受,同样悲痛欲绝……”

“你们当官的悲痛个鸟,还妈逼欲绝!”是冰暴的声音,就在我耳畔响起。

禹怀山个子最高,威严地说:“有这么讲话的么?谁给你骂人的资格?我们不是仇家,我们是一齐商量怎么解决这个事情。”

三凿也说:“不要把话题岔开。”

这样,范培宗得以往下讲。“我们学校的安保措施在全县都是做得最好,晚上有宿舍管理员通夜值班。但女生宿舍上千人,一两个管理员守着。谁又能在三更半夜守着她一个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五叔不吭声。

“你说是不这个道理?”范培宗说着还把一只手往五叔肩上搭。但五叔就是五叔,他将范培宗的手格开,并说:“不讲明天的事,只讲今天的。人是死在你们学校了,你认不认?”

“这个……这是当然。”

“那我再问你,我侄孙女前天赶到学校时,是活的是死的?”

轮到范培宗一声不吭,他猛然醒悟,刚才那一通苦口婆心,全灌了聋子耳朵。

禹怀山说:“刚才已经说好……”

“你们给钱了么?”

范培宗说:“你们还没签字,怎么给?一签字马上给钱。是这个程序对不?”

禹怀山马上补充:“我们把钱拿来,先给你们。”

“你的意思是,多少?”

“讲好的嘛,六万五,一分不会少。”

“六万五买我家单妮一条命?”

“话不能这样说,老弟。”

“我现在不要钱,我要一个活人!”

“我们都是过来人,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

“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我一个活人送到你们学校,现在要你们学校送一个活人回来,天经地义!”

“小兄弟,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禹怀山摘下眼镜,掏出手绢(一块手绢,而非餐巾纸)擦一擦。他又说:“我的情况跟你一样,去年,我儿子也死了,比你这个要大,还在广州读大学……”

“也是跳下来?”

“不,是得病,直肠癌。”

“是死在学校里面?”

“是在医院。”

“那你不要转移话题。”三凿再次强调,“不属于我的,我不会要。我只要一个活人!”

“那好,你说我怎么赔一个活人?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禹怀山不比范培宗,一把手有一把手的硬气。副职总是负责委曲求全,正职必须在适当的时候拍案而起。禹怀山把眼睛一鼓,凛然不可冒犯的模样。但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禹怀山并不是一个难对付的人。

三凿和禹怀山眼对眼脸看脸时,五叔也靠过去,和三凿并排,眼睛也瞪起来。禹怀山一只眼盯一个人,也毫不落下风。他个子和三叔有一比,比五叔高半头,比三凿高几乎一头。他要保持一只眼盯一个人的态势,脑袋少不得略微地一偏。

对峙之后,又是五叔率先打破僵局。“就要赔一个活人!”他的叫喊了无新意,问题是,他一手捏拳,举高了一挥。他那么一喊,有发号施令的意思,后面不少人便跟从,像是某种条件反射。

就要赔一个活人,

就要赔一个活人。

就要赔一个活人!

……

一开始众口不齐,喊声交叠零乱,稍微喊了几声,步调便得整一,声音和声音的重合形成声浪。稍微喊了一会,气势便落下来,声音渐低。五叔再次振臂一呼,后面的人又接上。

禹怀山示意安静,但他两只手做出的手势,比不上五叔一只拳。他喊了几嗓子,被范培宗和一个不知几把手的校领导拉住。五叔往前进一步,这边众人的阵形也整体往前推进一步,那边的人,只好往后退。

那边三老也没法坐安稳,这时已走到核心地带。我父说:“老五,你今天是不是要造反?”我父这么说时,一枚手指当头指了过去。

“人死了都不能喊,还要等到几时才喊?”

“有理不在声高。”

“声音小了,这些聋子耳朵听不见。”

“你跟我走到一边讲。”

“就到这里讲!”

“老五!”我父好歹将声音压住,又说,“你今天最后听我讲一句,明天你认不认我这个哥,就是你的事。”

五叔还待争辩,癞爷一只手已经搭在他肩头,并把他拖向一边。癞爷年纪和五叔差不多,但有这样一个辈份,五叔多少还是要吃他几分脸色。癞爷拽一下没拽动,再次发力。五叔便像一棵小树,禁不住大风,多摇晃几下就松了根基。

与此同时,三叔也将三凿拉到月桂树底下。虽然想离人远点,声音倒听得清晰。三叔无非老调重弹,冤有头,债有主,自己再有痛苦,甚至是有冤情,也不能找不相干人的麻烦。三凿抗声说:“怎么不相干?不扯上他们,他们这时会赶过来?”三叔作为多年的村干,讲理也头头是道,把那些领导赶来,讲成是体察民情,暄寒问暖。又反问:“人家赶来你就讲是有责任,就找人麻烦;人家不赶来,你拿石头砸天?”

“他们就是有责任!”

“有什么责任,你跟我一条一条讲清楚。讲不清楚,你还闹,今天你从老子身上踩过去。”

“单妮是死在他们学校。”

“怎么死的?你先讲怎么死的?”

“反正是死在学校。”

“那你讲讲,到底怎么死的重要,还是死在哪里重要?公安破杀人案,是不是根本不要查是谁杀人,只管问死在哪里,死在哪个家里哪个就抵命?”三凿平日只会低头干活,讲理讲不赢,只好承认:“你是我爹,我讲不过你的。”

“那好,那就不要闹。”

“……只是,他们给得太少。一条命!”

这时我心口一咯噔,有同感。当范培宗主动表示加五千,那一刻,我便有怀疑,他们给少了。范培宗说这五千是领导的意思,也许是吧,但这钱总是要学校来掏。为什么要主动加这五千?我不惮于往坏处想,这叫做贼心虚。一个中学几千人,每年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死,如禹怀山所说,学生的死就是个概率。他们对处理类似事件早有经验,我们根本没有。今天又摊上这样的事,他们心里面早已拟下了数目字,这说明他们的确负有责任。但责任在哪里?我承认这也是很专业的事,超出我的经验范围。我只知道,六万五低于这帮领导心里的数目字,说不定,是远远低于,所以,这五千块钱欲盖弥彰。

我已百度不少关键词,没有找出相应的处理措施,稍后又想到老同学钟程。他早几年也在高级中学干过,似乎快混到教主(教导主任)的位置,因为有一阵“教主”是他最新一款绰号。但节骨眼上,高级中学一把手突然换成禹怀山,一朝天子一朝臣,钟程只好滚去县职业中学。电话打去,他不接。他经常半夜看足球,白天来补觉,生物钟都紊乱。有时下午叫他出来喝酒,他惺忪地回,这么早啊?濒临倒闭的职业中学,不点卯不查岗,倒是由了他任性。

在我父和癞爷劝说下,五叔慢慢勾下脑袋,只管听,不吭声。那边也是一样。再怎么说,五叔不能不认大哥,三凿也不能从爹身上跨过——只要爹不死,他就跨不过去,死了也不能跨。他俩都变得安静——他俩都同时变得安静,别的人也不好再起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比喻并不恰当,但事情总是这样。两拨人像学生下课一样站在一起休息,都看向五叔,或者三凿。这样,大概过去半个钟头样子,我父走在前面,癞爷依然攀着五叔的肩,回到人群中心的位置。三凿的情况也是一样。

禹怀山就主动握手,握了我父、癞爷还有三叔。五叔不肯握。

三凿说:“我也没这个习惯。”

“那没关系。”禹怀山冲着三叔说,“我和伍乡长已经商量,鉴于你家的特殊情况,我就跟你来个痛快的。十万!”他还配以手势,左右食指在空中交叉。

伍乡长说:“老傅,禹校长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做事一向都硬扎,讲话从不松口。”

“这个这个,我也来句痛快的……”三叔扭头,又冲三凿说,“十万。”三凿啪啪地嘬一只烟屁股。

“十万。”三叔伸出两根食指,冲五叔交叉成十字架。

五叔回:“好多!”

禹怀山叫范培宗和小满赶紧将协议重打一遍,两人忙不迭地走。这一次丝毫不耽搁,转眼就回。三凿和三叔各捏住A4纸一角,一块儿看。

“可以签了不?”

三凿看了半天,抬头又看看五叔。五叔说:“这有什么好催的?”

这时,从急诊科走出彪人马,为首的是男医生,一看至少是个科长。后面跟了护士,以及保安,保安有七八个。医生说:“已经一点过,我们一号病室你们已经占了几个小时,是不是应该把人先抬出来?”

禹怀山冲三叔说:“事情我们两边商量,不要影响医院正常工作。”

三叔一点头,连鬓胡的老者和斜肩妇女便又现面。他们五个人,一直都在,但只要没他们的事,便隐藏在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角落。这仿佛是他们必须谨守的职业道德。老者说:“还是我们来弄,你们尽管商量。”

三叔对五叔说:“说好了,现在不作兴自己动手,要有专业人士弄。他们有车,提供寿木。”

“才十六岁。”五叔说,“哪算是寿木?要叫棺材。”

“你讲了算。”

三叔一挥手,老者就带着四个妇女往里走。一辆依维柯开到台阶口。这车经过专门改造,前面留有两排坐椅,后面全部掏空,后门打开,已摆有一具棺材,看上去比通常的要小一号。我知道,被包裹的单妮也会比以往小一号。我记得她细腿长身的样子。今年过年时候三凿问她要买什么,她想了想,说要高跟鞋。三凿不肯买,但他理由不是通常家长会说的“你正长身体,不合适穿”之类。他说:“不行,你一穿高跟鞋,就比我还高!”单妮笑一笑,也就放弃。

入殓之前,妇女们又放开了哭,那种满是乡野气息的哭。哭得不久,三叔冲她们说:“还没封棺,回去有得哭。先忍一忍。”

一停都停了。

纸和笔再次递到三凿手里。此时,三凿神情有些不一样。他一惯不知所措的模样,这时突然敛起,面部有坚毅的神情。

三叔说:“现在总可以签了?”

“我没签过字。”

“你会写字。”

“是不是要用这只手签?”三凿举起右手。

“你又不是左撇。”

“好的。”

三凿就将右手一直这么举着,走向那边花坛,随手就摸起半块砖。城南这些年日新月异地搞建设,哪里都不缺这半块砖。然后三凿蹲下去,将右手铺在地上,左手举起断砖一次一次往下夯。他口中念念有辞:“看你妈逼敢签字,看你妈逼敢签字!”他砸自己的手,左手砸右手,右手很配合。

秋娥跑过去阻止时,三凿已经砸了自己五六下。

三凿站起来,再次将右手举高,像举起一面红旗。

8

小彤是开着车来,一辆宝蓝色雪弗兰,后面还跟着一辆丰田霸道。前面是小彤走出来,后面那车下来一个壮实男人,嚼槟榔,抽一枝和天下,边嚼边喷。小车下来个娇小女人,SUV下来个壮硕男人,配搭十分妥帖。

我已有好久没见到小彤——三年,或是四年。她是我最小的堂妹,但是这么多年,几乎是几年能见一面,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在她小时候,我能每年见到。那时我们爷爷奶奶都在,过年要聚一起吃团圆饭,三叔五叔都来,带着各自子女。我父照例要发压岁钱,叫这一帮侄儿侄女排好了队,排队时就不忘应景地教训起来:大的让小的,小的先来。李李是最小的一个,欢天喜地跑过来拿钱。

“我是谁?”

“你是大伯。”

“声音小了,听不见!”我父手搭在耳廓后面。

李李就扯起嗓门喊:“大伯!”

“好的,李李听话。接压岁钱时,你要跟大伯讲什么?”

“恭喜发财!”

“你大伯能发什么财,呵呵。拿去,少买鞭炮。”

家族内的小孩发钱,外姓的就发糖果。一过年,乡下小孩都盼着城里亲戚回乡探亲,他们都不会空着手来,他们都是衣锦还乡。我父从不会将钱或者糖果一把塞过去,会将每个小孩都盘问半天,细细打量他们渴望又无奈的脸色。说实话,我在一旁看得难受,我知道乡下小孩想拿到糖果或者一点压岁钱,要付出怎样的心理成本。但没法和我父理论,这可能来自于他本人童年期的经历。从小到大,父亲经常跟我讲起他童年期受过的窘迫,试图让我珍惜眼前的美好生活,但我往往珍惜了数秒钟,生活依旧了无生趣地续杯。

轮到小彤拿钱,她通常见不着人。五叔难为情地说:“这妹崽怕生,有钱也不好意思拿。”我父说:“叫她来。她人都不来,我怎么给?”“我去叫。”很快,屋外响起了五叔的叫唤,从洪亮变了凄厉,还带了愤怒,小彤仍是不露面。最终,我父也没法,将小彤那份递到五叔手里,要他转。其实压岁钱一无例外都是家长代管,小彤大概早已看透。

小彤初中毕业,想出门打工,我父叫五叔死活将小彤劝住。我父说:“才十五岁,怎么进入得了社会?这是造孽!”五叔说:“不怪她,我自己读书都读不上去。”我父说:“我帮她找个学校,先拖她几年,拖大了再说。”他又走江道新的关系,让小彤就读市里的商专,学会计。小彤有了会计证,大施手脚,几年之后便在几个公司里面挂职,同时挣好几份工资。二十多岁,小彤就成为蔸头村最有出息的年轻人,乡亲夸她,都说:“一个妹崽,比她大伯更有能耐。”而我父慢慢看出来,小彤对他并无半分感激。“是条白眼狼。”我父说,“要是没有我帮她,她在外面打几年工,长得又有模样,说不定早被人拖下水了。现在既不来看我,撞也面喊都不喊一声。”我父深深地失望,他印象中,乡下人更善于挤出一脸感恩戴德的表情。我不这么看,乡下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小彤显然是条狠人,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不容易感恩戴德,只会痛恨命运不公。

和眼下的成功女性一样,此时小彤浑然一体民族风,身上有大红大绿的颜色,手上有好几串材质不明的手串,脚上蹬一双尖头的绣鞋。那男人脖子上的土豪金照例肥硕,随时贴在小彤身侧,粗手大脚,却又透着体贴和周到。小彤几时谈了男友,我也从没听闻。我们两家几乎是断了消息。

小彤先是走到五叔面前。五叔言简意赅:“单妮死了,他们学校就赔六万五,现在加到十万。”

“加到十万。”

“他们认为十万很多,简直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

“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我们乡里人只要不敢吭声……”

“他们哪个讲了算?”

五叔指一指禹怀山。

“叫什么?”

“禹怀山,高级中学的校长。”

“好大哟。”

小彤冲禹怀山走去,那男人紧紧跟随。刚才我听五叔叫他“三皮”,估计牌桌上混来的绰号。显然,刚才五叔用一招缓兵之计,所以三凿一只手光荣地负伤。但这争取到了时间,小彤得以从繁忙事务中抽身,并及时赶到。小彤完全可以当成男人用。

小彤走到禹怀山前面,禹怀山脑袋自动勾了下来。三皮挨近了后,禹怀山的脑袋又抬起来。李李也赶紧往那一堆人里走。这个既是他姐姐,又是现任老板,亲上加亲。三皮和李李左膀右臂一般站在小彤身后。

小彤就开了口:“你自己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娘要弄明白,哪个学校哪个老师教给你说,一个人死了只值十万。”

“按年龄,我足够当你爸爸。”禹怀山沉痛地说,“你要是来讲道理的,我们就往下谈。”

“你配吗?”小彤笑。

范培宗挤了上来:“小姑娘,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们都是你长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皮赶紧去用肚皮顶范培宗。小彤一拽三皮的皮带,稍一用力,三皮就往后退,仿佛小彤天生神力。小彤说:“没你什么事,你站远点。”三皮说:“你是个女的。”小彤扬起声音说:“未必哪个敢打我?”三皮闻言点了点头,脖颈后面的肉便一耸一耸。

这边正待热闹,又陆续有人赶到。小彤和禹怀山一撞面就不合拍,正好稍作歇息,看新人闪亮登场。一个骑着野狼摩托的男人,将车停在离人群不能再近的地方。车屁股绑有巨大的酒桶状的的东西,其实只是个音箱。可想而知,车主平时也是一路制造噪音。那是小姑的女婿肖石辉,以前见面我俩也打招呼。他叫我淼大,我叫他辉哥,英雄相惜的调调。我一直不知他干什么,这么多年,没听人讲他上过班打过工,或是做生意,手头却从不缺钱。人倒是仗义,有时候我遇到个事,他一听到消息主动把电话打来,问我:淼大,要不要我帮你喊两车人?

肖石辉一来,场面一时安静。他骗腿下了摩托,个不高,打扮也属平常,但就是引人注目。他眼很凸,却空洞无物,给人感觉随时会干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这回他不好造次,被岳母娘吩咐过来,情况并不清楚,要先找人问一问。他看到我,就朝我这边走,问我怎么回事。我怕自己讲不明白,事实也是这样,我一直在看,在想事,就是要搞个明白。我叫他去找别人。于是他去找别人。

经过这次打断,禹怀山有机会坐到花坛子上抽烟。他脸色苍白,范培宗要递烟,要帮他点,也严辞拒绝。他手下人多,一旦交锋,却又变成他一人。像京剧里面的阵仗,两个将军各自带着一彪人马,鼓乐响起,将军搞单挑,属下全在一旁吆喝闲看。

大门处又走入一个矮胖女人。我一眼认出来,是三凿的四姨、单妮的姨婆杨环秀。杨环秀是个能耐人物,四乡八村的人都知道她名头。她家住在水汊口,和蔸头山上山下相望。数年前,县城一家化工厂迁至水汊口,排污把鱼虾弄死,连河底卵石都逐个变褐、变黑。是杨环秀起头,联络了水汊口仅有的四五户人家,到县城不断上访,最后是请人在晚报发了文章,将这事情彻底造大,导致化工厂搬迁,去污染更偏僻且没有杨环秀这号恶人的地方。那以后,村里人把杨环秀当成杨青天。

杨环秀一来,是有名人效应,人们隔了老远叫她杨总。她没法像平时一样和蔼可亲,一一回应,只是伸手招了几招,气场便远远盖了前面肖石辉。挡在她前面的人自动闪开,辟出一条路,径直延伸向禹怀山。杨环秀离禹怀山还有两三丈,他就站起。杨环秀却不是冲着他,左右看看,随口就问:“单妮在哪?”前面的人又重新让出一条通向依维柯的路。杨环秀脸上涌出许多悲伤。

这时候,又有一个妇女朝这一大堆人靠拢。我还以为又增加了个火力点,一看瘦高身影,只能是舍管员欧春芳。她仍旧一脸忧戚,看上去定是死者家属。

杨环秀的哭声像一顿沉闷的鼓,不是很响,却激起与之不相称的一片声浪,涟漪一般一圈一圈散开,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眼。虽是初次听她哭,入耳又觉熟悉,先前已听过传闻。她男人雷猛子,性情粗暴,既然娶到一个老婆,本想有事无事打着解闷。杨环秀矮肥,一看就是上好的移动靶。婚后没恩爱几天,雷猛子就拿她开练。杨环秀知道还手会挨更多的打,没用,便哭。哭声起初也不大,没想后劲十足,隔河的朱家和山背后的孤老石老六听得一样清晰。她可以哭上整夜。后面她跟人说:“谁打我,我就给他哭丧,越哭越来劲,想停停不了。”雷猛子终于受不了,再听她哭,就往屋外跑。屋外是条河,他一头扎进去,潜进水底,耳朵才消停。雷猛子还跟人解嘲地说:“这婆娘哭起来有用,第二天一早,河边总是能捡到一堆死鱼。”后面两口子感情很好,杨环秀要雷猛子抽三块钱的大鸡,他就决不敢抽五块钱的盖白沙。

在这敲闷鼓般的哭声中,高级中学一干人等都坐不住,站直身子,围作一团,一齐朝着喷发声音的依维柯张望。小彤此时也退到一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后背倚着三皮。她是狠人,更是明白人,既然杨环秀出马,就不劳本尊了。

杨环秀的哭声带动了别的妇女一齐哭,既有鼓动,又有胁迫。本来,这帮妇女个个都是哭的好手。当她们都被带动起来,齐声哭泣,杨环秀便将自己哭声打住,下车,由秋娥带领,走向她应该就位的地方。人群又紧了紧,围成圈。

9

三个老汉默默坐到走廊里。杨环秀来时,三叔就皱起眉头说:“她来了又要当领导。”这么多年,三叔一直对杨环秀心存忌惮。三叔和三婶结婚数十年,纵然都是老实人,少不了会有龃龉。三叔一张嘴到哪都要聒噪,三婶却是一个闷人,所以一旦闹起矛盾,看上去就是三婶吃委屈。娘家人要给她撑腰,只好这个杨环秀来,指着三叔的鼻头就骂开。三叔一开始还要争辩,慢慢也就由着杨环秀数落。客观地说,三叔两口子这半辈子过去,都还风平浪静,杨环秀功不可没。

刚才在众人簇拥下,杨环秀朝着禹怀山走,别的老师又摆出掠阵的表情,禹怀山只好扔了烟屁股,硬起头皮。三叔就嘀咕:“环秀是个人来疯啊,摆起这么个阵势,她都敢咬人。”他毕竟是富有责任心的村干,正嘀咕着,人便往那边走去,拦住杨环秀的去路。

“环秀,事情已经讲清楚……”

杨环秀收住脚:“你往一边站。”

“环秀……”

“让开!”

三叔一怔,杨环秀身体看似在滚动,却像一缕风从他身边绕过,走到禹怀山面前。杨环秀和禹怀山对视起来,身高落差加长了目光的距离。杨环秀有几秒钟只是瞪眼,像是突然忘了如何开头。这时三叔拽她一把,正好让她有开口的机会,索性扭头过来冲三叔说:“你有什么用?塔佬,你自己说你有什么卵用?”

“环秀,你跟我讲话怎么能带臊(脏字)?”

“又不是头一次,你自己都搞不清,只好由我当着别人打你脸。”

杨环秀要打三叔的脸,除非跳起来。我相信她跳得很高。

“我怎么不清楚?”三叔喃喃地说,他已习惯性被杨环秀压制。

“孙女都死了,你自己是哪边的人都搞不清楚。你滚一边去。”

“你怎么……”

三叔的话还没说开,癞爷就架起他一条胳膊,另几个乡亲又架起他另一条胳膊,拉着往后走。仿佛是在扯劝,其实有人心向背在里头。三叔哪能不明白,便也不发力,任人拖走。走离人群,便只有癞爷和我扶着三叔。癞爷此时说:“你也是不看场面,人家在帮你家争,你自己却还拖后腿。”三叔说:“不该拿的钱我绝不拿。”癞爷便说:“不该拿的钱?你这一辈子就没拿过钱。”

杨环秀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刚才把架势拉起来(所有人都如此配合着),仿佛一场遭遇战在所难免,其实只是虚晃一招;一转眼,她却和禹怀山摆起交心的样子。禹怀山勾起头,两人不紧不慢摆起道理来。围在旁边的人,慢慢也就散开。双方看似亲切交谈,谈的却是一条人命值多少钱,彼此自是不敢掉以轻心。看这情势,要拖不短的时间。

这当头电话又响起,是碧珠打来。

“怎么了?”

“单妮的病历我拍到了,用彩信发给你。”

手机屏忽闪几下,一页病历纸呈现眼前。平时我认不出医生的字,此时全神贯注,我仿佛无师自通考释甲骨文。是这么写:头部七窍流血,左枕部肿胀;双眼熊猫眼征,左耳后乳突区皮肤有小片状青紫,为颅底骨折的征象;双眼圆瞪,瞳孔始见散大,未固定。胸廓严重变形,挤压后可听见骨擦音;腹部皮肤膨降,挤压有振水音,考虑肝脾内脏破裂出血所致;骨盆挤压后有骨擦音,应为骨盆骨折;大腿见假关节形成,为骨折所致。综上应为身体左侧平行着地。心跳紊乱,颈部动脉、腹股沟动脉扪及微弱脉博……

有些字结合前后文意蒙出来,所有的标号都是一个点,但意思很明显,我一个外行也一眼看出来。我把电话打过去,问碧珠:“这么看,送到你们医院,医生一眼就得出结果。”

“必死无疑。”碧珠说,“到市医院竟然还有一口气,他们又多赚了一笔钱。”

“一万多。”

“他们有安保搞得好,敢收治,我们医院不敢。接这样的病人,一般都是惹祸上身。”

“也未必,医疗费是是学校出。”

如果死在半路上,市医院就没有理由进行最后的抢救,他们最后要做的,仅仅是让家属看到他们已尽力而为。其实学校何尝不需要这样的场景?这厢已然悲恸,那边却做了一笔不错的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来不及多想,那边的谈判似乎再次陷入僵局。杨环秀的声音陡然高拨,禹怀山也并不镇定,回以咆哮。我赶紧往那边走,人群已重新聚拢。我挤入人堆,见杨环秀已一手拽住禹怀山胸襟的衣服,禹怀山把身板一挺,杨环秀两只脚就得踮起来,但她手上有劲,拽得铁紧。

她说:“灵堂就要设在你们操场。”

“操场要上体育课。”

“设在你们学校大门口。”

“你放开!”

“有种你推我一下试试。”

“你就是个泼妇。”

“你们有文化,弄死别人家孩子,还假装自己是受害者……”

也有一个老师试图救驾,想将杨环秀的手掰开。杨环秀冲他喊:“你们人多是不是?你们仗着人多是不是?”

禹怀山冤屈地争辩道:“到底哪边人多?”

一旁肖石辉冲那救驾老师喊叫:“把手拿开,我俩单挑。”

那老师愕然,手却不松,掰得更使劲,几乎掰开,但杨环秀换一只手,又拽起禹怀山的衣襟。那老师继续掰,即使像猴子掰苞谷,也要掰。肖石辉就喊:“你妈逼来劲了是吧?”他冲过去揎了那老师一手,老师扔不撒手,肖石辉拳头就挥起来,予以恫吓,似乎开始倒数三个数字。肖石辉手上没轻重,我堂妹两番住院,他事后总是争取一个态度好,跪地上把老婆接回家。我早盯着他,心想着自己也该发挥作用,纵无能力把事情解决,却有义务不让事情变得更糟。以前打球的底子还在,我挤过去,趁肖石辉还没数到三,情绪正持续高涨,出肘自后面勾住他脖子,掰歪,先卸掉他的力气,再将他拽出人群。

“怎么了哥?”他一脸壮志未酬。

“你现在打人,就是打钱。”我给他拨烟。

还有几个老乡围拢,从我这自行拨烟,纷纷表示赞同,并冲肖石辉说这时候不能打架,要打也等到对方赔够了钱。

“赔了钱更不能打。”我提醒他们,“打人就是犯法。”

他们也纷纷表示赞同。

杨环秀仍在和对方力争,不说钱,只说要求死者要在高级中学停棂三天,要全校同学参加追悼会。对方当然不同意,反复声明这会影响学校正常的学习安排。双方时不时飙出高音,杨环秀也想继续拉扯对方,但范培宗和另一男老师护在禹怀山身前,杨环秀很难触碰到对方。

“你看好了,”我跟肖石辉说,“说归说,动手是女人的拉扯,人家都有分寸。就你一把年纪,手上还没轻重。”

肖石辉笑,说这些都没鸟用。我问这话怎么说。他说不专业。我问你动手打人很专业?他就不吭声。他一般不服哪个管教,在我面前算得驯顺。他以前看我打篮球的时候才长毛,没想后面变成我堂妹夫。这是他结婚那天,酒一喝多,趴我肩头上说的。

我拽他走到三老面前。三老一直坐在廊道的排椅上,看着那边,讲着人心不古的话题。肖石辉跟三叔说:“三叔,这样搞不行。”

“要怎么搞?”

“环秀姨是有本事,但她一个人闹不出动静。搬尸体都有专人弄,这种事更要找专门的人来弄。在这市里,和医院闹事最厉害的是古塘冲和道井乡两拨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敲锣打鼓放炮放铳,还有滚钉板喝农药,医院领导见他们就软脚。”

癞爷说:“我也听人讲过,他们是要分成。”

“一般是要四六,有熟人领路,三七开也能行。”肖石辉又说,“他们一闹没有大几十万下不来,分成给他们,到手的也比自己闹要多得多。”

我父说:“都成什么社会?”

“小辉!”三叔说,“你是没读过书的人,不要乱出主意。没文化,就晓得滚钉板喝农药,这些人家不怕。”

“我把他们叫过来,你看医院怕不怕。”

“不要叫,千万不要把你那些黑社会还有无赖的朋友找来帮忙。我们丢不起这个脸。我们不涉黑。”

“三叔,电视里面都讲,我们没有黑社会。”

“不要讲了。”三叔说,“当年小娟嫁你我就不同意,果然。只要你不打得小娟住院,就是帮我傅家的忙。”

“……都是过去的事。”既然讲到这份上,肖石辉往下也无话可说。

那边时而激烈时而缓和,杨环秀精力十足,一个人对付好几个。小彤和三皮站在一旁只是掠阵,不敢冲突杨环秀主角的地位。禹怀山、范培宗等主要领导已经坐到桂花树下休息,抽烟,或者凑近了耳语几句。既然是扯皮,免不了会陷入拉锯和僵持当中,双方都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10

激烈的场面对彼此都是巨大的消耗,稍后便形成僵持,展开漫长的谈判。在这个过程中,谁更沉稳,谁仿佛就有更大的胜面。

杨环秀绝不是个冲动的泼妇,她更擅长与人促膝谈心,她有足够耐性。那边的情况我们都看在眼里:禹怀山和范培宗轮番上阵,杨环秀却是独自担当。有时候,我觉得禹怀山不耐烦了,口渴了或者是想抽枝烟了,便故意把声调拨高,范培宗便心领神会,赶紧过来把禹怀山替下。反之,范培宗则不敢拔高嗓门示意换人。禹怀山抽几枝烟,屁股在花坛上挪了几个地方,确也无事可做,这才走过去把范培宗替下。肖石辉或者小彤要上前去助阵,杨环秀一无例外挥挥手。事实上,这让杨环秀越来越显得气定神闲。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听到爷爷的一种说法:老两口推磨,人越推越累,磨越推越转。这是口耳相传的古训,杨环秀肯定打小听过,所以,碰到这样的阵势,她非常知道,怎样将自己变成一盘磨。

小彤发现自己无事可干,坐三皮的车离开,雪弗兰仍留在院内。我估计她是去吃饭。肖石辉也发现自己变成一个闲人,无用武之地,就朝我们这边来。他问我:“淼大,这事情到底怎么搞?”

“你讲,你讲。”我只有拨烟。

“好像有点僵,看上去收不了场。”

“肯定收得了场。所有的看上去收不了场,都是为了收场。”

“……淼大,你讲话总是有道理。”

我敢保证肖石辉搞不懂,因为我自己就没搞懂。

那辆大切诺基开进来,跳下三四个人,朝我们这边走来。我正对医院大门,看得清楚。天已有几层黑,每吸一口,火头蹿动便会在视野里一晃。肖石辉没注意到,但我凭穿着打扮,感觉那几人冲他而来。果然,这几人为首的,在傍晚时分戴墨镜的细高个,走来用鞋尖踢了踢肖石辉的屁股。肖石辉刚要爆粗,扭头一看,将脏话全吞回肚里,叫一声:“麻老!”细高个在他们那堆人里头,肯定辈份极高。

麻老说:“找你半天,去打牌。”

“有事。”

“有什么事?”

肖石辉不吭声,他定是在考虑麻老为何如此精准地找来此处。此前他又没打他电话。肖石辉脑袋不算好用,但天天在街面混,多少看得出事情,索性不吭声。人们以为沉默是一种难得的动人的品质,我觉得还谈不上,沉默很多时候其实是你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场面一时冷寂,麻老以及排列在他身后的三人,都齐刷刷盯着肖石辉。在傍晚的暗光里,他们几个人的眼神都很有神,搅成一股,抽在肖石辉脸上。肖石站起来,指着我说:“麻老,这就是淼大,以前打后卫整个佴城……”

“不闲扯。”麻老说,“我为你的事专门出来跑一趟,桌面上亏了多少牌钱我都不计算了。我带你去认识一个哥,你一定要认识的哥。”麻老拽住肖石辉一只手。麻老的手像女人,细长,指节上套了数个戒指,戒指都很大很厚且有棱角,是否打架的时候能当成拳心用?我搞不清楚,反正偌大一个肖石辉,被个头只他半爿的麻老牵走。禹怀山还在花坛上挪屁股。麻老将肖石辉带到禹怀山面前,禹怀山站起来,试图握手,麻老却阻止他俩的手握在一起。他要肖石辉打立正,恭敬地叫一声,禹老或是怀老,总归不能叫山哥。我们听不清楚,只听到昏黑中肖石辉叫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大。同时,几步之外,杨环秀声音忽然飙高起来,可能因某事扯不拢,吼骂范培宗,范培宗一味地赔笑。

肖石辉耷着脑袋又走回来,冲我说:“淼大,家里还有些事……”

“你忙你的。”

他后退几步,一转身快步走出医院大门。

我并不担心肖石辉的离去,但眼皮开始抽起来。我看了看杨环秀,她用不着抽烟喝茶喝咖啡嚼槟榔,精神永远都这么饱满,简直抖擞。毫无疑问,我们这个世界是为精力饱满之人准备的。通过肖石辉的离去,我看出来,高级中学养了那么多老师,解决问题未必里手,但一定将杨环秀的户籍档案个人经历查了个底朝天。事情如我所料。天色进一步地黑下来,趁着夜色,又有一对退休年龄的夫妻走入,和高级中学的人个个打招呼,接下便一左一右夹着杨环秀说话。他们显然都是熟人,杨环秀变了一幅脸色。医院不知几楼的一个大灯洇出的灯光,照亮杨环秀半张脸,我们都看得出这份熟络。

眼下的问题,却是吃饭。我们在市医院的院子里待了整整一天,只在下午吃了些面食和粥。囿于哀伤的气氛,当时谁都是敷衍似地吃几口,此时都已饿得不行。黑暗中,宋奎元以及欧春芳再次出现,每人手中一个大塑料箱,里面装着堆堆叠叠的盒饭。现在商家的品牌意识都增强,盒饭也弄得跟生产线上造出来一样,还用不干胶贴了店名和联系电话。豆腐酸汤密封在印了“烧仙草”字样的塑料杯里,可以倒出来喝,也可以插上吸管像可口可乐一样哧溜。

“都这时候了,先吃饭。”宋奎元发一份饭,将这话重复一次。欧春芳专给女眷发饭,时不时说:“只好请你们吃盒饭。”有的女眷还回:“挺好挺好。”

花坛和两小块绿地上坐满人,乡下进城做苦力的人,吃起盒饭个个熟练。空气中飘逸着盒饭的味道,浓烈、张扬却也是十足廉价。据说地沟油也是很香,且香得贼腻。饭已吃开,咂嘴声串联了起来,总觉得,还少些什么。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宋奎元又拎出一袋二两五的酒,稻花香,小批市里买来六七块一瓶。他是个周全的体育老师,走动着发酒,酒瓶在塑料袋内碰撞出很好听的声音。“要吗?要吗?”他拿出酒来在农民兄弟眼前晃动。没有说不要的,大多数人憋住自己,不好说一瓶真是不够。这帮干苦工的汉子,包括一些女人,晚上正是靠一点点酒精舒筋活络,换来些须的轻松畅快。

三凿不吃饭,秋娥也不吃。他俩坐在一丛修葺为球状的万年青一侧,神情皆是呆滞。宋奎元拢了过去。“……事情已经这样了,饭总是要吃。”他反盒饭递了过去,又说,“接下来事还很多,整个晚上都是休息不了,你必须吃点饭。你俩已经一整天不吃饭了。”欧春芳也把盒饭递到秋娥眼前。我作为亲戚,也过去劝几句,但心里是想,在这时刻,他两口子简直是不能吃饭。怎么能吃饭呢?吃饭似乎足以说明,人已从悲痛中缓过劲来。这当然不行。

他俩不吃是表明态度,劝他俩吃却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很多事都这样矛盾重重地展开着,。冰暴过来。“……我知道你想吃的,不要不好意思。天塌下来,饭都要吃。”冰暴还把盒饭打开,饭菜此时依然氤氲着热气,递到三凿面前,还晃几晃。“猪脑壳肉咧。”冰暴继续说。猪头肉的香味,天生像是被下了卤,且被冰暴最大限度地晃出来。三凿悲哀地睃一眼,很快又捋回目光。“冰暴,算了吧。”这动作近乎恶作剧,我看在眼里愈加难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冰暴拿出酒,拧掉胶盖,递过去。三凿每天都喝酒。酒和饭不一样,再难过的时候,也可以往肚里灌。三凿接过去就喝,似乎想一口将一瓶造完,但他酒量不行,一下子被酒呛了。白酒呛入肺,异常疼痛,三凿抚着胸口喘粗气,好一会喘平,再将剩下的酒一口抹掉。然后他哭起来,声音低沉喑哑,还挟带着肺的疼痛和胃的痉挛。

“算了吧算了吧,让他哭一会。”

吃盒饭这一会工夫,那边情况也有了变化。除了那一对夫妇,杨环秀身畔还多一个女孩,二十上下的年纪,穿得清爽,背着一个双肩包。我不认识这女孩,去找癞爷打听,他也正好走来。黑暗中我俩碰在一起,退到一处墙角。

“是她女儿。”癞爷往那边一指,指向模糊。我知道他是说杨环秀,顺嘴说:“都这么大了?”我对这女孩没有印象。

“……名字像是叫宝英。”癞爷又说,“在广东民办高中教了两年,今年想调回来。那两口子,男的以前是宝英的班主任,正在帮她进高级中学。以前杨环秀还没赚到钱,宝英是贫困生,经常住到班主任家里去。那两口子倒真的是好人。”

“明白。”

“没办法的事情。你是杨环秀你怎么办?”

我俩抽烟。我知道,事情只能这样,两边僵持到现在,拆招解招,其实已变成一帮泥腿子和全县最高学府比拼社会关系。高级中学一帮领导的策略很简单,擒贼擒王,对方所有活跃分子,他们皆找得到人搞一对一的防守,严防死守。虽然招式用老,动作难看,但就是管用。

杨环秀难得地沉默,坐在花坛,双手无措,偶尔用拇指食指卷动额头一绺头发。卷到最高处,再一圈圈放开。她女儿显然继承了她很多优良的品质,坐在她身侧滔滔不绝地讲,天生就该站在三尺讲台。稍后,杨环秀朝这边走来,她女儿一定要扶住她的左臂,这样她就显得有些蹒跚。

这对母女径直走到三凿两口子面前。

“三凿,这事情人家也是尽力想帮,学校也不是有钱的单位,你知道。我争了半天,他们答应给十二万。你看怎么样?”

三凿喃喃地说:“一条人命。”

三叔也适时走过来,叫声环秀,又叫声宝英,然后说:“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碰到这样的事。”杨环秀又说,“塔佬,十二万。刚才六万五的时候,你们差点也签字了。”

“我知道。你有事你就先去忙,这里照应的人很多。”

“讲什么话呢?我是单妮的姨婆。”

“你一直还没吃东西,先去吃东西,要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打手机。现在有手机,真是很方便。”

“是啊,真是很方便。”

杨环秀母女离开医院大门的时候,禹怀山、范培宗也坐上车走掉。这几个领导毕竟把几块难啃的骨头都啃了下来,现要找个地方补吃晚餐。或者,下属会知冷知暖地建议,是不是搞两蛊?或者禹怀山说不了不了,那边叭地一撬,一瓶好酒打开……“想什么哩?”冰暴把一瓶“稻花香”横塞到我手里,咣地一撞,他一口下去空了半瓶。

11

钟程将电话回过来,我看看时间,八点十二分。好家伙,这是他的晨起时分。虽然黑白颠倒,他倒是记得回我电话。

“早啊。”我问候他,并习惯性走出人群,去往僻静之处。

“今天稍微晚了点,几个电话,催命啊?有什么吩咐?”

“高级中学今天凌晨死了个学生,是跳楼。”我再走几步,又说,“是我侄女。”

“亲侄女?”

“这个没有干亲。”

“事情有点大。”他喃喃地说,显然没有完全醒转。他总是要望向窗外,花好一阵分辨晨昏。我提醒他要不要洗把脸,用冷水,再给自己贴两个耳光。他说,你说你说。接后是淅淅沥沥的声音,和冲厕所水流的涡漩之声。我说我等会再打,挂掉。他再打来,一口嗓音已然还阳,且显得低沉。“他们把照片都发出来了,现在学生也个个有手机。这样不好。”他感叹着。微信上的消息错讹太多,我有必要给他梳理整个过程。我尽量真实、客观,我需要他的意见。他是差点就做到教导主任的人,他的意见可以让我一窥当事另一方的态度。

“……范培宗也来了?”

我这时想起来,钟程没有当上“教主”,必是和这人有关。我说:“禹怀山都来了,他当然要来。”

“禹怀山这头蠢猪。”他说,“要是用我当教导主任,他根本不用费这个神。”

“那是明摆的事!”

他还是踌躇了一会,可能饿得不支,胡乱用了些早餐。然后他告诉我,整个过程下来,校方行为都合理到位。惟一的漏洞在于,单妮跳楼之前,在楼道里待了近一个小时,且这一个小时的情况,监控画面里都看得到。然后,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时,我忽然想起欧春芳无助的眼神。现在我恍然明了。一切不合常理的情况,都隐藏着你尚不明了的原因。

“你接着说,碰到这事,正常该如何处理。”

“……千万不能跟人说,是我告诉你的。虽然我不在高级中学,毕竟还在教育系统里面混。”钟程这时又清醒了几分。

“放心,我是看《红岩》长大的。我最痛恨的人是甫志高。”

“省城银南中学几月前发生过差不多的事情,是男生,大白天跳下来,银南赔了四十万。当然,两个学校的经济实力不一样,那是贵族学校,收费高,赔的也多。换到平时,县高级中学顶多就赔个十四五万,但现在……不管怎么说,还算时机不错,全省教研教改经验交流会正在市里头开,禹怀山这几天一定是加倍地小心。所以,现在找他闹赔偿,价码肯定比平时高。”

“能到多少?你少跟我兜圈。”

“你家这个事情,我估计赔偿有银南中学的一半,也就差不多了。”

“禹怀山和你想的一样?”

“只要他不老年痴呆。我们干这个工作,心里当然要有数。”

我心里暗骂,一开始只给六万五,还不到三分之一。在我打电话的这一会工夫,小彤已经返回。她换一身运动衣,仿八十年代的梅花牌,胸前缝着“中国”两颗白色的圆体字。三皮也用一身肉瓤将同款男式运动衣撑得格外饱满。因他俩的到来,已沉默许久的五叔,忽然从哪个角落钻出,跟女儿讲刚才的情况——无非是杨环秀、肖石辉都被摆平了,然后高级中学的领导们走掉了。

听着父亲汇报情况,小彤问三皮要一枝烟,三皮递上来并负责点上。小彤一边喷着烟雾,一边仰头看向天空。深秋的天空,总是无限高邈,此时,天上已有星辰。她喷出的烟雾轻盈、流畅且丝滑,吧唧两口就往地上扔。然后她就走过来,穿越众人,径直走向三凿。

这一阵我们其实都关注着三凿。他一直坐在花坛发呆,双目焦点渺渺不知看向何处,忽然鼻头一抽,脸皮挤皱成一团,分明就是在哭。他强行抑制自己,咬起牙关,脸皮才又徐徐铺开,回复发呆的模样,如此反复不已。

小彤走过去,似乎要叫一声哥,却又忍住。她坐在他身侧,等了一会,终究拍了拍三凿的肩。

“十二万,你答应吗?”

“什么?”

“我是问你,十二万,你女儿一条命。你咽不咽得下这口气?”

“……你讲,你讲怎么办?”

“不能再等了。他们都搞不过那帮领导,现在只有我和你。我们现必须就闹起来,要是闹不起来,别人也不会把我们当成人看。你要是不敢闹,马上讨了十二万,回家布置灵堂。”

“我听你的!”

“那好,我还有言在先。”

“你讲!”

“先前本来就可以闹,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各有各的想法,反而闹不起来。从现在起,你谁也不要听,就听我安排。”小彤虎地站起来,又说,“你要下个决心,要闹也就今晚上的事,趁你家单妮……你要搞明白,现在别人反倒不急,我们急。”

三凿咬咬牙,表态:“彤妹子,一切你讲了算。”

“不反悔?”

“是狗!”三凿又说,“到底要怎么搞?”

“你先起来跟我走!”

三凿要起来,蹴了半天又一直没吃东西,腿脚竟发软。小彤扶他,他强自将身板撑起,走路有点瘸。人们呼啦啦跟在后头,看到底什么情况发生,能帮则帮,能劝则劝。小彤领着三凿往依维柯走去。棺材一直放置在车腹,秋娥怕女儿寂寞,独自守在里面。她看见那么多人汹涌而来,一时发懵,两眼又迸出滚圆的泪。三凿爬进车内,坐到秋娥身边,扶住她肩,耳语一番。

小彤站到车尾,一手扶住棺椁翘起的一头,一边大声说:“赶快把司机叫来。”

只数秒时间,那络腮胡的老者随叫随到。我不禁感叹,如此兢兢业业,只为吃一碗死人饭,倒真是难为他。

小彤问他:“车是你开?”

“随时可以开。”老者说,“五分钟,司机一定到位。”

“那你现在就打电话叫司机来!”

“往哪里开?”

“你管那么多?车子发动起来,我要你往哪里开,就往哪里开。”

老者只是陪笑,又说:“妹子,这是拉死人的车,不是想去哪就去哪。你要事先不讲清白,我们是不敢开。”

“你什么意思?生意要不要做了?”

“总要知道去哪里嘛!”老者将一口无奈的笑隐藏在髭须深处。

小彤迟疑一会,还是说:“去佴城高级中学。”

“……那里去不了。”

“给你们加钱。”

“不是钱的问题。”

“给你们加一千,什么话都不要说。”小彤一只手朝着三皮一摊,三皮心领神会,掏出皮夹子数钞票。他把钱一张一张从皮夹里抽出来,毛爷爷一次一次在夜色中微笑。老者接过钱,利索掏出一只老头机,摁一下,按键音便将夜空划破一道缝隙。秃顶的司机仿佛不是被叫来,而是这边一按键他就接收到空气中发颤的信号。

车发动时,车前站了一排人,我父、三叔、癞爷,还有高级中学留守的几位老师,宋奎元当仁不让站到最显眼的位置,车灯照得他浑身透亮。欧春芳则远远站在后头。此刻我已明了,这事情不处理妥当,她今晚是睡不着的

“三凿你下来。”我父冲车里说。

三凿坐在车头不动,而小彤,和三凿一同挤在驾驶副座,将门敞开,整个身体探出来。她手一挥,说:“你们都不要管。你们管了一天,有什么结果?”我父说:“先把车熄火,高级中学不能去。”

“怎么就不能去?”

“到地方九点多,学生刚下晚课……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家小孩要在那里读书,会不会被吓着?全县的高中生都在那读书,这么搞,就是和全县人民过不去。你们年轻人,办事情一定想清楚。”

“本来也不想这么搞,但你们都看着的,高级中学那帮人把我们当人吗?”小彤脚踩在车内,身体完全探出车外。乍然间,我想起《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她在学生游行时发表演讲,也是登上一辆车,也是这样的情景,且被拍成经典的电影剧照。而小彤不可能知道林道静是谁。

她接着说:“那帮狗杂种,以为摆平了几个人,死一个人也就这么了解。说不定,那些狗官正在哪个地方敲背捶腿。单妮真就白死了么?”

宋奎元说:“我们都在这里,这件事高级中学肯定要负责到底。”

“我不是说你。”小彤说,“我是说放屁放得响的那些杂种。”

“领导马上就会来。”

“不,我们不能等了。你们领导,总以为每个人都能摆平。今天要让他们知道,总有些人,除非是死,没人能摆平。”

小彤说话这会,三凿下了车。三凿从小彤身后艰难地挤下车,悄无声息站到车前,“叭噗”一声跪倒在地。

“三凿你给我起来,不能跪。”五叔失声地叫,过去拽三凿。三凿个子小,跪下去像个秤砣。三叔个子大,没将这儿子扶起来,索性伸出两手去将三凿端起来,就像若干年前,三凿还是小把戏,他要给他抽屎抽尿。三叔将三凿整个身体稍微端离地面,自己的老腰便吃受不住。“三叔!”“塔叔!”我和冰暴各自叫法,然后一左一右,将他扶到一边。三凿仍稳稳地跪在地上。

“怎么能跪下去?”

“听他讲,他是有话要讲。”

此时,三凿脸上反而有潜沉的神色,等场面安静,这才开口。“没有别的办法,都是他们逼的。这件事最终是我和禹怀山才能讲定的事,跟你们都没有关系。我女儿死了,我两个女儿,今天全都死光了。我遇到这样的事,活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好讲自己还是个人,哪有资格给别人当爹?我对不起单妮,对不起双洁,你们投胎给我当女子,你们倒了八辈子霉。现在,我只求你们让开一条道,让车子出门。我要把单妮带到哪里,是我一个人的事,所有后果我来承担。”

五叔说:“三凿,站起来讲话。”

“我这种人,哪有站起来讲话的资格?”三凿苦笑,接着说,“我现在从这地上滚过去,哪个要拦我,哪个就把脚踩到我身上。”

他说完便在地上躺平,将手伸直。他左手还缠有纱布,沁出些须血迹。他个不高,双手伸直以后,差不多等同于依维柯的宽度。他身体滚动起来。他很瘦,整个身体扁长如梭,滚动起来很灵活。所有人都往两边退,留出道任他滚下去。他又继续往前滚了十来个圈,依维柯跟在后面,将三凿照得透亮。

三凿滚到医院门口站起,扭头看向我们。小彤打开车门,拽他上去。司机一脚油门,依维柯便出了大门。

在我身侧,宋奎元如梦方醒掏出电话。他调取的呼叫铃音是《两个娃娃打电话》,直到手机唱出“喂喂喂,你在哪里呀?喂喂喂,我在幼儿园……”,对方才将电话接通。

我们挤进癞爷的车。我们——我父、我三叔,还有我,来时的那几个人,现在依然挤一辆车。前面有几辆车子紧跟着依维柯,消失在夜色中。

“……快点开,要出大事。”三叔仍是改不了忧心忡忡。

“人都死了,还能出更大的事?”癞爷说,“我们都老了,不要替年轻人着急,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其实我们什么都管不着。”

“是的呵,我们都老了。”我父也深深叹一口气。

“他们会在半道上拦截。这事情总要闹出动静,才会了结。”这话是我说的,不走脑子,脱口而出。

癞爷说:“那我们就等一等,再去看看结果。我们三个老东西。”

三叔忽然冲我说:“浩淼,你年轻,你要好好活。”

我又不好说,暂时还没有不想活的念头,所以我嗯一声。这时癞爷揪开车载收音机,一个年轻的歌手在歇斯底里地歌颂爱情。他真是蛮有心情,死了都要爱。癞爷调动旋扭,很快换成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地方戏。

12

如我所料,双方的遭遇战发生在佴城下高速不远,一个叫瓮寨的地方,距县城还有十里地。从市医院上高速口要二十分钟,行走四十七公里,约摸半小时再下高速,那边就有车将载着单妮的依维柯拦住。又过数分钟,禹怀山、范培宗、江道新甚至包括先前昙花一现的伍乡长,悉数赶来。

我们这车下高速时,有个人在等,是莫生民。他上车,坐在我身畔。

“……刚才搞了几仗了。”

“搞了几仗?是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莫生民讲话总是一句一句突兀地戳过来,语调又是不急不缓,反倒显得有点耸人听闻。他又说:“这个小彤,到市里混几年,现在可以当成男人用。她敢和禹校长搞事,脸对脸地骂架,一点都不憷。禹校长被她骂得一脸血,还被她用手机拍录像。我操,我们蔸头能出这样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骄傲无比。”

“不叫拍录像,哪时候了,还录像!是拍视频。”

“是拍视频,拍禹校长气急暴跳的样子,那样子像是要吃人,很吓人。但是小彤,现在我是她的粉丝,她一点都不怕。现在我发现,那些领导其实也是没有卵用,并不可怕,你要怕他你就只好缩头缩脑,你不怕他他也不敢咬你一口。”

“刚才到底怎么样了?”

“反正就是吵了几架,两边凑到一起就吵,吵累了歇口气,又走到一起吵。”

“怎么个吵法?”

“七嘴八舌,到底吵点什么我一时讲不清楚。”

“两个人怎么就七嘴八舌?”

“旁边肯定还有很多帮腔的。反正,我们这边一定要把车开到学校,那边一定不让我们走。他们讲要喊警察,小彤表示同意让他们喊警察,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喊警察。是不是喊警察要钱?”

“不是这个问题,他们不缺这点钱。”我父皱了皱眉头,睃我一眼,示意我给莫生民解释。我发现这很有技术难度,我怎么跟他从源头讲明,此时此刻,禹怀山最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于是我给他打个比喻,好比两个小孩打架,个头大,手更毒的那个,就想把对方扯到僻静的角落痛扁一顿;而小个子毫无胜算,他只好尽量往显眼的地方走,让大人看见自己被打。

“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还能不懂?我们小时候都这样。”

说话间我们已到瓮寨,前面灯光骤亮,一溜车停着,车灯都开着。一小块地方,被车灯的光交炽得有了那么点璀璨。我们一路都估计着情况,现在双方交锋大概有五十分钟(我们在依维柯开走三十分钟后发车,在高速公路上一个四星服务区又拖延二十分钟),都会有点累。这一下天下来,每人必然地累。这种累,是来自这种心情,以及这种氛围对每个人的压迫。三凿两口子都坐在依维柯的驾驶副座。当我们走过去,秋娥主动跟我们表白:“到这个时候了,这些狗日的根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不跟他们讲钱,一定要把棺材摆到他们学校里面,摆三天!”三凿接着说:“他们要报警,我等着他们报警!”

小彤站在车旁抽烟,她很平静。三皮帮她掐了掐肩,像是拳击比赛的回合间,教练深情地呵护着爱徒。

我问小彤现在什么情况,我想只有她能给我最简单且准确的回答。

“三十万,一分钱不能少。丧葬医疗不包括在里面。”她说。

“那边什么反应?”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想让他们知道,事情越往后拖,越严重,价钱讲不定还要往上涨。他们最好是不要搞得我心焦。”她显得胜券在握。

她的神情使我更为准确地还原了刚才的现场:通过几番交锋,一米五几的小彤搞得一米八有多的禹怀山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这两人不是比打,而是比泼,恰好进入小彤的特长领域,就像浪里白条赚得黑旋风下水,那就等着看谁消遣谁。小彤成功营造出“单挑”的情境,,那些下属只能在一旁掠阵。小彤嘴巴占了上锋,还有闲心,掏出手机抓拍对方的表情。据说禹怀山身心俱疲,索性掏出手机和小彤对拍。一个亮出苹果5S,一个是拿国产老头机;一个仰拍,一个俯拍。肯定有一刹,两人都将手中的手机,想象成一把枪。据说小彤将视频一段一段地发往微信,搞现场直播,而禹怀山只是虚张声势地拍,他不玩微信。我没加小彤的微信,无法从Wifi中调取禹怀山的窘态。我想,杨环秀曾经一战而成杨青天,而在乡亲眼里,此时此刻,小彤俨然就是杨环秀的升级换代版。她干的事是在杨环秀悄然溜掉之后。

高级中学那边已将价码抬高,同意给十五万,尚有十五万差距。我朝那边走,同时看看表,十点一刻。此时天色浓黑,满天星斗,公路上很少有车经过,经过的话也会在这团光晕旁稍停,或是减速,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当然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培宗引着我去见禹怀山。公路旁边正好有个杂货铺子,里面还摆了两张圆桌,可以消夜,店里面提供烧烤、卤菜、关东煮和低档的酒水。他们当然没有心情吃消夜,又不能白占人家的圆桌,就买一大堆饮料,花花绿绿地堆在桌面。我进去,宋奎元就递给我一瓶“东方树叶”。我只喝白水。

我说:“都搞到这时候了,一整天,不要再往下拖了。”

“这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禹怀山苦笑。

“你当然能说了算,你是校长。价钱肯定也要加一些,要不然完不了事。你要是答应,我就两边转,把这事情尽快谈下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瞬间变了冷笑。他虽垂头丧气,内置的表情包调取自如。“这个价格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们没有责任,只是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处理这事,却被你们不断地讹诈。”

“为什么甘心忍受?你们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我抽烟压一压时间,稍后又说:“至少,单妮跳楼前,你们的监控视频一直能拍到她,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内,你们的监视器前面没有人。”

禹怀山迟疑一会。“谁跟你说的?”

“这是明摆着的,我暂时跟谁也不讲。”

“……你先坐下来,坐下来!”他挪了挪他身边的矮凳。

很快,他用一种便秘的神情跟我表态,最多十八万,不能再多。他会顶着天大的压力,凑够这个数。我也不多讲价,我知道这种事免不了要多走几个来回。前面蓄势已久,要收场也不会是转瞬之间。我忽然领悟情报工作的重要。我走出小屋,阴风阵阵。

不久后,我走到依维柯的门边,三凿两口子仍然一齐挤在驾驶副座,一个仰躺着,一个趴着。看不清表情,两人脸上只有一些凌乱的光。

“哥哥嫂嫂!”

他俩扭头看我。

“这件事,还是要有个了结,按习惯,明天天亮以前,是要入土。”

三凿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不管到哪个地步,都可以收住。事情要闹起来,也必须收得了场,要是等到翻脸成仇,收不了场,对两边都没有好处。人先入土为安。”

“你说怎么收场?”

“……还是要谈一谈价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是我单妮一条人命。”秋娥冲我嚷,“这不是钱的事,我不要钱。”

“嫂嫂。”

“我不要钱!”

“我是浩淼,我是单妮的叔叔。”

“哪个驴日的再跟我谈钱。”

嫂嫂骂人从来都骂驴日的。她爱养狗。我只能暂时闭嘴,不远处,小彤和五叔听见秋娥嗓门扯高,一齐走过来。“……这件事要有个了结。”我冲五叔说。“是要有了结。”他同意。我示意他跟着我往偏僻处走几步,离三凿两口子远点。小彤也跟过来,她偶尔瞥我一眼,仿佛我也是敌人。我能理解她,刚才的交锋未免让人红了眼,看谁都想干一仗。我想提醒她,我是她哥,堂哥,我们共有一个爷爷。现在不是时候。我避开她的眼神,继续说:“五叔,火要一点就燃,刚才小彤做得不错。但烧到火候,也要随时撤得下,什么事都不能搞得过火。天亮前,单妮是要入土的。”

“你讲怎么办?”

“不管愿不愿意,价钱一定要谈,不会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会是他们说了算。这当口,三凿两口子不好谈,我和你可以干这事。谈得下来,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道理我都懂。”

小彤看看我,又看她爹,说:“一分钱不能少。是他们态度不好,拖到这个时候,不讲价。”

我不得不说:“小彤,得饶人处且饶人。”

五叔也强调:“他是你哥。”

她依然不看我:“今晚谁都不要睡觉,要吵架我一个人够,要打架随时叫人。到市里头,到县里头,随时叫人。”她扭头,拿眼睛去找三皮。三皮瞟一眼就来到跟前。他说:“我随时喊几车人过来。”我看看他,他的金链条仍在脖子上晃,被人油浸润着,不再光亮。我难以想象他俩的恋爱如何控制亲密的程度。但现在不适合开小差,我走近他,一手搂住他的肩,劲鼓鼓全是疙瘩肉。我年轻的时候最擅长在一帮肌肉僵尸间闪转腾挪,游弋自如。他的肌肉进一步绷紧。我凑着他耳朵说:“你打电话。”

“什么?”

“你现在就打电话。”我说,“不要多,喊两车人就够。”

他摸了摸左边裤兜,我拍拍他右边。他的那块手机贴着我左腿外侧发硬。他掏出手机,他又看看小彤。小彤头往一边撇,由着三皮怎么搞。他翻开通讯录,从A字头往下翻,几乎都不是人名,而是绰号,“阿佬”、“兵哥”、“八喜”、“宝盖”、“别老拐”之类,他一屏一屏往下翻,很快翻到Z字头。我说:“现在可能都睡了。”他说:“是啊,今天太晚。”

“……我不管了。”小彤大嚷,“都是些没卵用的,活该遭人家欺负。”

她说完扯起脚就走,越过路边几辆开着灯的小车,又越过几辆熄了火躺在幽暗中的卡车。于是我交代三皮:“你跟过去。那边太黑,附近狗也多。”

“噢!”

当我再次走回依维柯的车头,秋娥看见我条件反射般地捂住双耳。她大叫一声:“我不要钱!”

“嫂嫂!”

“我讲了,我不要钱!”

我无奈地看着三凿,示意他能不能让秋娥稍微平静。之后我退开几步,看着这对苦难夫妻在逼仄的车厢内耳语。三凿抱着秋娥,当她暴怒的时候,他就多用一些力气。我退到更远的地方,看着车厢内他俩相依为命的样子。范培宗还走过来,似乎看我们这边进展如何。我用手势示意他别过来。

我确定堂嫂足够平静了,才又走去。“堂嫂,你看着我。”她就呆滞地看我。“我是浩淼,我一定是帮单妮讨个公道,你信不信我?”她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的,我们都知道你不要钱。但你要替他们考虑一下,他们只有拿钱来解决这个事。他们还能怎么办?”

“我不要钱!”

“现在,我们关着门,不讲没用的……谁都不想要这个钱,但是,怎么说呢?”我吞咽着,脸上相应是万难启齿的表情。“……讲是不要钱,但讲到最后,还是要拿钱。”

“那是一条命。”

“命已回不来,只要我们都是人,最后就只能谈钱。你说是吗?”

她吃惊地看着我。她抑制着自己,还待开口,三凿却已哭出声音。

等他哭停,事情的解决就变得异常地顺利。我和五叔、范培宗在两头穿梭四五趟,这边让点,那边加点,价格最终讲到二十一万。禹怀山嘴上坚认前面讲的十八万,伍乡长主动表态,还有三万由乡里面出。伍乡长说:“老傅这好几年都是优秀村干,功不可没。他家出了事,我们不能不管。”当然,谁都知道这只是个策略,只是尽量做出仁至义尽的样子。

双方签字的时候,禹怀山斥责一众手下没用,并在我背后大声说,“学校能有一个傅浩淼,我哪要操这么多心?”

13

那棺材,看似比常规尺寸小,放进车腹又显大。两旁各可以坐两个人。三凿、秋娥坐一边,这边是五叔和我。五叔忽又想起来:“上次送双洁回家,也是我们四个。”我记得清楚,但又佯作回忆,然后才说:“好像是的。”

“八年了,一对撇爹的崽。”

秋娥抗声说:“爹,你不要这么讲。”

“我就要这么讲。”他将自己呛出一片浊泪。

灵车驶出瓮寨,继续往前,我看看表,已近十一点半。我原本估计十一点左右可结束这桩事,一不小心又多用半小时。一些小杂事,会占用计划之外的时间,比如说数钱。数钱就在路边的杂货铺子。买他家那一堆饮料,顶多也就三四十块钱,却要借人家的地方处理死人的事情。店老板甚至不会想到要对此事提出异议。那一堆人民币堆在桌上,店老板的眼睛亮了起来,虽然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他的店里肯定从来不曾出现这么多钱。校方在刚才扯价的时候,已遣人取来这一堆钱,用蛇皮袋装着。有时候,他们效率会忽然提高。

范培宗说:“剩下六万,一星期内会派专人送到你家,不必担心。这一点,协议上也写得清清白白。”三凿用眼睛找我,我朝他点点头。范培宗又说:“那请你们点个数。”

杂货铺内,我们这边五个人:三凿两口子、三叔、五叔、我。他们都把眼睛盯着我,要我干这活。我把钱分成三沓,叫三叔五叔齐上阵,人多力量大。数十五万块钱倒不是累活,但在众目睽睽下一个人数半小时钱,那会让那独自数钱的人觉得自己像在耍猴。每沓是五刀百元纸钞,我数了三刀,他俩各自才数一刀,然后各自掂出两刀码到我面前。我又数了两刀,然后说:“不数了吧,都是对的,拿眼睛估也估得出来。刚从银行取出来,哪错得了。”

“不数了。”

“噢好!”

钱又用报纸包紧,放进两个重叠一块的灰色塑料袋内,都是店老板免费提供。袋口拴紧,递到三凿手里。三凿像捧骨灰盒一样把钱捧上车。

进入山路,没有百米是笔直,就一直这么弯来绕去,我对往事的回忆常因颠簸而短暂停顿,但总体还是流畅。十六年前,我二十出头,三凿大我三岁,刚结了婚。更早几年,他一直对杨环秀的大女儿,也就是姨妹子翠婷念念不忘。她傍着河流长大,身材好不说,委实太漂亮。这姨妹子有事无事也喜欢来他家串门,比如新收了老品种的香麦,可到邻居家磨粉,她一定要拿到蔸头磨粉擀面。我吃过新麦擀成的面,带着擀面机的热烫马上下锅煮熟,人间至味。她喜欢听三凿唱歌,三凿也是越唱越敢唱。后来,三凿偷偷进城询问我父亲(他总是要见了面再问,即使打电话已经很方便):“大伯,我听说表亲不能结婚,堂亲也不能结婚,那么姨亲行不行?”我父回答:“姨亲就是表亲。舅表和姨表,一回事。”

“这样啊。”他还是不死心,“为什么不行呢?”

“近亲结婚,生下来的孩子痴呆傻残,搞不好多颗袋少只脚,你说行不行?”

“……那不生小孩可不可以结?”

“为什么不要小孩?你是个农民,你不生小孩,以后老了怎么活?”我父微笑地看他。

后来三凿和秋娥相亲,三叔三婶都要他娶她,说秋娥是个好老婆。我去他家,三凿偷偷叫我去岩洞里喝酒,喝着喝着哭起来。在我印象里,蔸头村和我一起玩大的一帮男人反而容易掉泪,没有沾染上城里人矫情的麻木。“秋娥还是丑了点。”他说,“和翠婷没得比。”稍后他又问我:“你说我怎么办?”我说:“你看着办。”稍后他又无奈地笑起来,跟我说:“这餐酒都喂了狗。”

秋娥第一次生产的时候,我和父母都赶到乡下,这叫“围喜”,尤其要围头胎的喜,于主家于自己都兆好运。我们在屋外,秋娥在屋内,天断黑屋里亮灯,也点了红蜡烛,是结婚那天剩的。第一声啼哭本已让人惊喜,接生的麻婆忽然又高叫一声:“还有一个。”我母亲不免感叹:“秋娥肚皮这么大,我们先前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双胞胎?”

三凿和三叔各抱一个小孩给我们展示,她们脸皮皱着,眼睛没睁开,但她们分明是健旺的。三凿不停地说:“赚了,赚了。”他很少有这种难以扼抑的惊喜。这一刻,三凿一定会相信,命里的每一个转折,于他都是馈赠。

转眼,两个妹子都已离去。我看见她们生,看见她们死,虽然两次别离时隔八年,但都是在夜色中搭乘灵车赶回村庄。有一刹,我相信其实自己也算活了一把年纪,虽然平常日子中老是浑然不觉,总要由一些突发的状况,激发人对时间长度的体认。

进了村,照样有村民来接,打着电筒和矿灯。不同的是,相较八前年,我明显发现这次来的青壮年更少,老弱更多,这使夜色多了一重气息奄奄。三婶在人群的前列,她已经哭过。她很能哭,这一天下来,我们完成了前半截,后半截要以她为主。我害怕听她的哭,她要哭长辈去世,和哭小孩夭折,完全是不同的声调和情态,人在几里外就能听得分明。

三叔先下车,问三婶:“家顺没来?”

“在家里睡。”

“怎么能在家里睡?”

三婶只是回答等下再说。家顺也在城里的小学寄读,凌晨出了事,三凿两口子没带他去市医院,正好老乡青岗要回蔸头,三凿就嘱青岗接了家顺回蔸头等着。单妮死的消息传到蔸头,家顺在空空的火圹前坐了半个钟头,忽然疯狂地以头撞墙,一下一下,又一下,墙皮嗽嗽地脱落几块。三婶拉扯不住,只好往门外大声呼救,来了两个邻居,一齐将家顺捆紧,不能动弹,再放到床上。家顺挣扎了数小时,体力不支终于沉沉睡去,现在还没醒。

“就剩他一个了。”三叔说。

“一定要看紧!”不知谁嘴里飙出这一句。

灵堂不再设在自家堂屋。这八年里,村里通了路,路的尽头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坪,不作它用,专门用来停灵。灵棚早已搭好,帆布是有一年救灾队带来的,灰绿色,足够大,看上去也远比蛇皮袋布端庄。这时很冷,烧起两堆篝火,凑近了又很热。响一阵鞭炮,人们便循声赶来,交送赙仪。没有哀乐,只有哭声。三婶哭起来,几个中老年妇女便坐到她身侧,摆好姿势(哭起来怎么才好发音,才好持续,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经验),择机进入,不久这哭便有了多个声部,丝丝不乱。三婶的哭当是最突出,别的女人,知道不能将自己的声音压了主音。她们配合了许多年月,还将一直这么配合下去。这边围坐火边的男人,侧耳倾听,有的还说:“这批女人都死完以后,年轻的妹子就不会哭了。”还有人进一步感叹:“她们什么都不会了,但她们日子总归过得更好。”又有人提出了质疑:“现在她们日子过得几好,以前要是谁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想不开?”

我不光是坐着,此时仍有任务。三叔将我叫到一边,说:“浩淼,你能办事,今天还有最后一个任务。”我心里想,已经是另一天了。我嘴上说:“三叔,尽管说。”

“是这样,单妮天亮之前要入土为安,老规矩,不能破。”他嗫嚅着,又说,“坑也必须是三凿来挖,别人替不了。但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等下挖不动土。你要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我说:“好办。”

“他也一天没睡了,体力背不起,吃完要让他睡一会。现在是一点钟,他再迟四点半要起来,去挖坑。”

“看情况。”

我路上就已经想到这事,刚才在杂货铺里头花了168元买了一盒瓶子酒。我知道蔸头男人们常喝的壶子酒,便宜,所以也是如何地难以下咽。我知道,此时此刻,能有什么东西比酒更易撬开一个酒鬼的嘴,以及肠胃。

“三凿哥,这时候了,要吃点东西。”

“不吃,哪吃得下去?”仿佛是种惯性。

于是我就将瓶子酒拿出来,费力地揭开盖,倒了半碗。我说:“那你喝酒。”他说:“不喝。”我递过去,他端在手里,嘴皮一启,轻轻一抹。有人送来一碟炒黄豆,我要他先吃点豆。他一把一把抓在手里,往嘴里揉。再喝了两个半碗,我说你多少吃点东西。他没吭声。先是端上来一碗米粉,上面浮了一瓢油汪汪的肉丝。他说现在很腻肉,没胃口。于是我去厨房舀了一碗豆腐。豆腐是新打的,当单妮死亡的消息传到这里,三婶一边哭,一边不忘磨豆腐。这是乡村守灵之夜必不可少的东西。

三凿端起碗,汩汩有声地喝下一碗豆腐。我问他够了不,他摇摇头,脸上又现出悲痛。我又去给他撮一碗。

篝火烧一阵以后,大小就正好合适,一帮男人将火围小了一圈,分享着烟卷和彼此的见闻。不知怎么就比起了狗。每家都养过土狗,有的现在还在养,他们便比起土狗的英勇事迹,这么多年,谁家的狗被自家狗打败过,人人都记得一清二楚。但狗打架是一笔糊涂账,傅庆斌家的狗打赢过莫生民家的麻条,麻条打赢过钟二拐家的三纵,但三纵站在傅庆斌家的堂门口,傅家的狗就绝不敢出门。说着说着,不再说狗打架,转而说起狗扯把()。一沾上荤腥,男人们的笑声便一点一点多起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看着这夜的浓黑,在这星空下无限广袤的泥土之上,这些吃土啃泥的庄稼汉,只能如此这般将日子打发下去。

我扭头看三凿,他斜躺在靠椅上,已经沉沉地睡了。我这才松了口气,掏出手机,闹钟定到凌晨四点。时间一到,我还要负责喊醒三凿,叫他为自己女儿挖一个坑,尽量挖得深浅适宜,要找土层疏松处,让她钻回里面,就像她最初的时候钻出来。我忽然记起,等到那个时候,距单妮从楼上跳下来,整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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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蛇的人,为什么都爱说自己属“小龙”?难道属蛇有什么不好吗?

十二生肖是十二地支的形象化代表,之后,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融合到相生相克的民间信仰观念,表现在婚姻、人生、年运等,每一种生肖都有丰富的传说,并以此形成一种观念阐释系统,成为民间文化中的形象哲学,如:婚配上的属相、庙会祈祷、本命年等。

项羽和刘邦两人的属相都是蛇,刘邦较为年长,比项羽要大两轮。但是,这两人的个性与命途实在相差甚多,由此可知,属相并不是决定一个人的关键因素。其实,作为中国十二生肖之一,蛇之后便是龙,为了听上去比较吉利,蛇通常被人称作 “小龙”。

甚至,还有很多父母给蛇年出生的孩子取名为“小龙”,其用意大概便是想孩子有点龙气吧。

在地球众多文明之中,蛇通常表示着吉利与圣洁,但是,在一些西方文化之中,蛇却常常代表着力量与恶魔。相比于其他生肖,人们对蛇的说法比较多,例如:它是其中仅有的冷血动物,除了龙这一虚构形象之外,它是仅有的身有鳞片的动物,并且,它还是华夏文化早起便出现的一类图腾… …

蛇,外表并不好看,浑身包裹着鳞片,一般栖息于昏暗湿润、不见人迹的地方。但是,作为爬行动物,蛇要比人类更早出现。大约几亿年前,地球上出现爬行动物,并且,爬行动物是其后出现的鸟类及哺乳动物的祖先,甚至,爬行动物曾在地球上鼎盛一时。

中国自古便有“蛇吞象”的说法,这一说法最早可见于《山海经》。其中记载:“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大概意思便是巴蛇能够吃食大象,吞下去之后需要在腹中消化三年之久才能将骨头吐出。这种骨头可入药,能够治心腹方面的疾病。

据传说,巴蛇生于南海一带,浑身黝黑,脑袋为青色,长可达八百尺。也只有拥有如此庞大身形的蛇才能够将大象吞下,而且,还得经过三年才能将之消化。由此可知,就算是神话虚构的大蛇,想要吞食大象也并非易事。后来民间便以此比喻人心的贪得无厌。

蛇的食欲很强,而且,食量巨大,其捕食时,通常先将会猎物咬死,再将猎物狠狠勒紧后方才进行吞食。蛇的嘴巴可以根据猎物的体型进行变化,通常由猎物头部进行吞食,而在吞食鸟类时则由头顶开始,由此一来,可避免鸟喙刺伤口腔或食管。

蛇的牙不具备将食物咬碎的能力,但是它的消化系统非常强大,所以进食一般靠吞。有些蛇甚至在吞食的时候便开始消化,而且,蛇在地上爬行蠕动时,以肚皮与地面摩擦,也是其帮助消化的方式,最后,难以消化的骨头会被吐出。

人们常提及的毒蛇,甚至可以将消化液作为毒液,某些肉食性蛇的消化液腐蚀性较强,可以轻松溶解动物肢体,其毒性便由此而来。

在中国的文明之中,蛇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图腾。在神话之中,华夏民族源起于女娲与伏羲两者结合,而两者最初的形象就是人头蛇身。在中国传统神话之中,古人赋予了蛇非常吉祥的形象,善良的品行。有记载,神话之中首个头顶母性光环的女神便是人头蛇身的女娲。

传说中,共工与祝融相争,共工战败后气急败坏的以头触不周山,将天弄了个大窟窿,引得天河之水灌入人间。女娲不忍众生受难,以五彩石填补窟窿,才避免了一场浩劫。女娲的功劳主要在于造人与补天。而其蛇身的形象,也许就是因为蛇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以及极强的生育能力,所以,它代表着“生命”。

很多地区的人将蛇看作吉祥与神圣的象征,由于其形体以及多卵的特征,所以,很多地区的人将其看作生命旺盛、能量充足和精力充沛的象征。例如:在古埃及文明中存在众多以蛇为身的女神形象;南非布须曼神话则以为人是由蛇演变而来。

除此以外,由于蛇性喜栖息于水边,而暴雨天气的雷电及雨后彩虹的形状与蛇相似,所以,古人将蛇视为雨神。在特定的宗教日,印第安人会跳蛇舞,以祈求人民兴旺,作物丰获;古希腊神话之中手拿蛇杖的大地母神,也反映了蛇代表着丰获。

古代社会之中,人们总是在坚持不懈的追求长生不老这一终极目标,而蛇的众多习性(冬眠,蜕皮,衔尾等)在古人看来实在是太神奇了,因此,蛇被赋予生命与死亡的含义。由此,蛇在很多文化之中代表着长生不老。而在日本的神话中,蛇乃是执掌冥府之神,人生由冥府而来,死亦回归冥府,所以,他们认为生命便是由蛇至人,再由人至蛇的过程。

蛇有规律的蜕皮这一特性被古人认为是一种获取新生的过程,所以,他们认为蛇掌握着长生不老的秘辛。巴比伦神话之中,吉尔伽美什历经艰险所寻的不死仙草被蛇盗走,因此,蛇可以蜕皮以得到新生的力量,而人类则丧失了这一能力。古琉球的传说之中,蛇抢在人的前面跳进了月亮所赐予的不死之水,所以,人类不得不面对死亡,而蛇却因此得到了永生。

由于文明的发展,蛇因其特性(灵敏,狡黠,毒性)而被人们认为是一种神圣的存在,甚至在一些地区,其成为智慧与神力的象征,蛇总是与宗教及神联系在一起。

在很多部落文化之中,蛇与神息息相关,甚至,蛇杖也成为一种神权的象征。希腊帕提农神庙以前便是蛇神殿,其中,所供奉的雅典娜雕像手持蛇杖,衣服也以很多蛇头装饰。古埃及文明之中,人们将蛇视为护佑法老的神明。为了展现法老的统治地位及威严,皇冠之上便以金银珠宝雕塑出眼镜蛇的形象。

但是,在西方的一些文化之中,蛇也常常以负面形象出现,象征着狡猾、恶毒、阴谋狡诈。在教的经典中,蛇便作为诱使女性犯罪以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的形象出现。蛇偷偷进入伊甸园,诱使夏娃吞食禁果,导致其违背上帝戒律,最终被逐出伊甸园,并且,要永远承受孕育的痛哭,其字里行间将蛇描写成一个无比狡猾奸诈的生物。

古希腊神话之中,与宙斯敌对,将众神驱逐,拥有无穷神力的堤丰便是一个下半身全是蛇的怪物。宙斯之妻赫拉派出诛杀宙斯私生子赫拉克勒斯的复仇天使就是一对满是剧毒的蟒蛇。女妖美杜莎的头发全是由蛇组成,甚至,人与对视一眼便会被化为石雕。

很多属蛇的人感觉,自己周围与自己相同属相的人很少,如今,三十多岁的胡先生便是一个例子:上小学的时侯,他就发现,班里有很多属马的同学,为了找到自己的组织,他专门到高一年级的学生中展开调查,但是,它发现高一届的学生大部分属龙。

这下他就纳闷了,属完龙之后便是马,那么,属蛇的人都在哪呢?当时年纪尚小的他便有了一个想法:人们不愿意属蛇。后来,他十分困惑的他就此做了深入调查:同时期的一批孩子,属蛇的的确要比属龙或马的数量少很多!

到了胡先生上中学的时候,市场上有很多卖生肖饰品的店铺,其中,诸如牛马羊的生肖饰品数量很多,但唯独蛇类饰品数量很少,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胡先生发现蛇成为了潮流:很多人喜欢在身上弄上蛇型纹身,佩戴蛇纹戒指,此时,蛇突然间成为了个性代表。

因为,阳历与农历的时间相差,所以,每逢阳历新年之后,农历新年或者立春节气之前,这段时间出生的人该属什么,向来有一些不同的说法。

中国先民感受到寒暑交替,植物枯荣的周期,以之为“一岁”。月亮的盈亏周期也与“岁”相关——十二次月圆正好一岁。用木星作为年的周期“岁星”绕行一圈刚好十二年。《周礼·春官·冯相氏》云:“掌十有二岁、十有二月、十有二辰”,除计年计月,十二也用做计量时辰。

立春派:立春节气才是一年之始

有些人将立春节气视作每的一年的开始。曾有民俗学家表示:中国农历是以立春节气来确定生肖的。传统农历将节气之首的立春确立为每年的开始,因此,生肖也依据立春而定,中国古人均以此确立生肖。

直到一九一三年,当时的政府颁布法令:将农历正月初一定为一年的开始,这才由此出现了以正月初一确定生肖的做法。在此之前,人们将农历正月初一称为元旦,而春节则是在立春之时,所以,生肖应该依据立春确定。

初一派:节气不是年历

但是,也有一些民俗学专家认为:把正月初一作为一年之始比较合理。所述理由如下:节气并不是年历,确定出生于哪个年份,应当以农历正月初一作为标准。在普遍使用公历的如今社会,人们普遍还会使用农历,如果,再加入一种以立春节气作为一年之始的历法,将会导致年份与月份陷入混乱,实在是极为不可取。

如今,很多人都是初一派。

元旦派:让自己有两种选择

社会上有很多人是这样做的,这与父母希望孩子是何属相有关。例如:小马的儿子生于零二年二月初,这一年恰逢马年,但是,按照以前老式算法,没有过年的话应当属蛇,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二马”,于是,便让儿子属马了。

小张的儿子出生于一二年一月份,按传统农历的算法应该属兔,但是,他希望儿子属龙,“人们普遍将2012年称作龙年嘛!”

郭沫若在《释干支》中,认为生肖源于巴比伦的黄道十二宫,汉代西域诸国仿十二宫而造十二生肖。 古希腊、古埃及、巴比伦等古国也有类似的十二生肖,仅动物不同,由此生肖也许并非起源于中国。

参考资料:

『《十二生肖》、《山海经》、《释干支》』

时间已过20年,2002年的100元,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

我们时常听到人们发出的类似“如今的钱已不值钱”、“钱越来越不经花”之类的抱怨,诚然,随着国内经济的高速发展,老百姓的消费能力不断增强,使得人们对于生活中的物质水平日渐提高。在很多人的印象中,“20年前”这个概念听上去仿佛还是在许久以前,殊不知光阴荏苒,时间的车轮已经早早走进了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00后的出生的孩子们都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大姑娘,在一些80后、90后的眼中,20年前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这是一个在网络上被讨论过很多次的话题——20年前的100元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严格的标准去评判出这个数据的大小,但我们依旧可以从某些跟我们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价格指标出发去一探究竟。

为了寻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小编决定以收入、消费、房价三个板块入手,结合身边的实际案例,对横向对比以下2022年与2002年同期的100元所对应的购买力水平。

Part 1——收入

我们从国家统计局的官网上查询到,2002年,全国城镇单位在岗职工的年平均工资为12422元,折合到每月则是1035.2元,当然这一数据并不能完全反映出老百姓的收入,因为当年的城镇化率与如今相比较过于悬殊,大部分生活中农村的人们毫无疑问是达不到这个标准的,在这里我们不深究这个问题,假定其增长比例近似。

2022年,社会平均工资为57727元,折算到每月则是4810.6元,对比20年前,大概是前者的4.65倍。作为验证,小编咨询了已经退休的父亲,家父曾供职于一家中型合资企业,2002年时的工资大约是2500元,这在当年已经属于较高的水平,而在刚刚退休之前的工资,也仅仅是一万元出头,大体上符合我们的推算。因此,以老百姓的平均收入水平来估算,20年前的100元,大致相当于如今的465元。

Part 2——消费

我们在讨论消费能力的时候,就不得不再次区分一下商品本身的属性,因为时代不一样,部分商品的性质也会随之改变,比如手机、电脑、汽车等产品放在当年,属于有钱人才能够消费得起的东西,而如今,早已成为了人们日常的刚需品,因此以此类商品做对比,显然是不公平的。既然是横向对比,当然要选取在各自时代都属于生活必需品的商品,才能更加客观地反映出事实。为此,我们选取了大米价格、猪肉价格和汽油价格三个参数。

大米:2002年年初,全国大米的均价为0.85元/500g,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由于疫情的影响,大米开始上涨,至此便再也没有回归过0.X元区间,如今,大米的均价在2.5元-3元/500g,我们折个中,取2.75元/500g,大约是20年前的3.26倍。

猪肉:说起猪肉价格,小编的印象还比较深刻,因为那时候经常帮母亲跑腿去菜市场买菜,记得当时的猪肉价格大约是5元一斤。2020年,猪肉价格涨得那叫一个离谱,单斤价格曾一度飙升至超30元,从2021年5月份起,价格回归正常水平,然而今年下半年开始,肉价再次迎来升温,目前每斤的价格,在18-20元左右,大约是20年前的4倍。

汽油:2002年90号汽油的单价为1.75元/升,与之对应的92号汽油如今的均价为8.15元/升,93号汽油的均价为1.92元/升,对应如今的95号汽油为8.7元/升,大约是20年前的4.6倍。

因此,三项数据平均一下,我们可以看出,从日常刚需品的消费能力角度出发,20年前的100元的购买力放到如今,应该在400~420元之间。

Part 3——房价

过去的20年,是国内房地产行业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由于地域性的差异,使得房价这一衡量标准在不同城市的具体体现大相径庭,以小编居住的长沙市为例,2002年的平均房价在1600元上下,如今已经涨至1.08万元,大约是20年前的6.8倍,这还是受益于长沙的房价管控措施及时、到位的前提之下得出的数据,如果放在深圳,这一数据将直接超过20倍。为了客观起见,我们以“房价洼地”长沙为基础,乘上1.25的系数,得出的结果是20年前的100元相当于如今的850元。

Part 4——结论

分析了这么多,我们总要为文章标题提出的疑问给出一个答案,20年前的100元究竟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上述的三个维度,自然要权衡轻重,房价增速过快,自然是导致“钱不值钱”最重要的因素,收入增长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房价增长的速度。而日常刚需消费支出的增长,大体可以与平均工资的增长相匹配,属于老百姓能够介绍的范围之内。因此,我们将三个因素重新排列为房价、收入、消费,并分别乘上50%、25%、25%的系数之后,得出了最终的答案:20年前的100元,大致相当于如今的64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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