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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根新书七窍玲珑(耳根新书七窍玲珑笔趣阁)

时间:2024-01-03 07:56:08 作者:一夜奈良山 来源:网友分享

本文目录一览:

月色撩人(已完结)

“公主爱上了那个清冷至极的太傅。”

仅仅一个晚上,这消息便迅速成了宫人们茶前饭后的热点话题,就连刷恭桶的宫人们都要趁着管事公公不在的时候叭叭两句,因为八卦中心正是陛下指婚5次和亲2次,却全部都连宫门都还没出便均以失败告终的,21岁还未嫁出去的“高龄”公主六殿下。

众人纷纷在传,正是因为六殿下爱上了太子太傅所以使尽一切手段为太傅守身如玉,尽管太傅清冷至极但六殿下仍然痴心不改云云,仅仅一个晚上,原来“七嫁惨败”的公主形象便瞬间光辉高大起来。

而刚刚听闻了此事的六殿下本人,看着面前的《痴心公主冷情郎》《六公主追冷面太傅的那些年》《专情六殿下火辣辣》《论七嫁七败背后的秘辛》.....成功摔了杯子!

1

华鹭宫

日上三竿兮,有一美人兮,衣衫不整兮,靠于床榻兮......

打住,还是说人话吧。

我,本朝尊贵的六公主高蔺梓,在昨日迈入了二十一岁的门槛,并在迈门槛的时候在宴会上成功喝到了断片。而此时本来应该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喝着解酒茶的享受时刻,却骤然被一条惊天霹雳般的消息生生清空了我本就一片空白的大脑。

在地上无辜的瓷碗碎片的注视下,我忍着宿醉的难受,一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绿豆糕:“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窗边一身绿色衣裙,梳着丫鬟发髻的姑娘吞了口唾沫:“公主,现在宫里都在传,说是公主喜欢太傅大人!”

“哪个公主?”

“六公主,也就是您本人。”绿豆糕小声嘀咕道,“况且……现在宫里没有出嫁的公主就只有您和10岁的十四公主了。”

我自动忽略了他后面一句话,嗓音里都带着颤抖:“哪......哪个太傅?”

绿豆糕扯着嘴角答:“太子太傅迟墨。”

“行了,先别说了”桂花糕一身浅粉衣衫,又端了一碗醒酒茶来,“没看殿下正头疼吗?”

每当你头疼的时候,总会遇见更让你头疼的事情。比如我那糟心的便宜弟弟!

“皇姐皇姐,原来你喜欢迟太傅啊?!”听听,这欢喜雀跃的声音!

太子高璟弈抱着一叠小书,直接踢开了我房间的门。

我从碗里幽幽抬起了头。

高璟弈看见屋里的场景,尬笑了两声:“皇姐你,哈,还没起啊?”

我扯了扯嘴角:“太子殿下,您皇姐我好歹也是个女的吧?”

“这不,都是一个澡盆子里洗过澡的交情,皇姐你身上哪儿我没见过。”高璟弈磨磨蹭蹭到桌前坐下,不敢看我,“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我磨了磨后槽牙:“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都多大了太子殿下!”

高璟弈咳了两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只见他将怀里的一叠小册子放在桌上,有些讨好地冲我笑道:“皇姐,我就说你怎么七嫁七败呢,原来是喜欢迟太傅啊,你早说嘛,弟弟我肯定帮你呀!”

“......”

“虽然迟太傅是个面冷的,还年长了皇姐许多岁,不过迟太傅生得好啊,一看就是皇姐喜欢的,嗨呀,我之前没有想到呢?”

"......"

“不过皇姐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太傅的呀?今早起来听说文监局的洛九华连夜写了小册子,我可是费了些心思才从他手里拿到的,这本是说皇姐你10岁那年落水被太傅救起来一见钟情。”

桂花糕揉着我太阳穴的手指顿了一下,有些抖。

“这本说是小时候在学堂时皇姐对太傅日久生情......”

绿豆糕默默往身后退了一点

“这本是说皇姐8岁那年闯进太傅沐浴的地方......咳,然后对太傅一见钟情,情窦初开......”

我将还没喝完的茶摔在了地上,我发誓,如果不是看在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一起掏鸟窝替我背过几次黑锅,这一份在深宫中难得的拳拳姐弟情......好吧也许大部分是因为他是太子,我早就把这碗砸在他脑门上了!

高璟弈一脸错愕地抬起了头,眨了眨那双无辜的、迷蒙的、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他愣了愣,然后干净利落地起身:“皇姐你好好休息我想起我还有迟......课业没完成我先回去了皇姐再见!”

好家伙,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大殿里一时很安静。

我看了看桌上没来得及带走的小册子:“绿豆糕,把那堆......小册子给本宫拿来。”

洛九华,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写出个什么花样!

2

合上最后一本《痴心公主冷情郎》,我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睛。

绿豆糕:“殿下,您怎么哭了?”

“写得真的挺好,这么多年痴心一人,却碍于各种原因将这份情深埋心底,至死不渝,非君不嫁。”我说道,“如果我不是高蔺梓本人,我都信了。”

一旁的桂花糕欲言又止,斟酌了老半饷还是开口道:“那殿下可是真的喜欢迟太傅?”

“怎么可能!”我打断道,“那可是我老师啊!”

“奴婢还以为殿下七嫁七败真的有原因呢。”绿豆糕叹道。

“都是命,”我叹了口气,“谁让我叫高蔺梓呢?”

高蔺梓,高龄子。

都怪父皇!

3

迟墨是个天才,而且是个漂亮的天才。

十六岁时高中三甲,被我爹钦点为状元,随当时皇家学堂的严太傅做助教。我那亲爹喜欢迟墨喜欢得不得了,因此当时他在朝中也算是风生水起,不过迟墨本人自那时起就是清清冷冷的性子,不卑不亢,冷淡疏离。

不过显然那时只有八岁的我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唯一知道的便是学堂来了位超级无敌霹雳好看的小公子。虽然小公子不太爱笑,但是礼貌客气对大家也挺好的,这些相对于那个五十多岁一脸皱纹快退休而且还超级严厉喜欢打手心的严老头简直是全方位的碾压!

所以那时候......我好像,十分喜欢粘着迟墨。

我抠着脑袋绞尽脑汁地回忆之前的事情,却发现自己真回忆不起什么了。

就记得迟墨那时候是严太傅的助手,很多课业的检查都是迟墨负责的,自己每次背不出文章的时候好像都会黏着他撒娇,然后总喜欢溜出宫去迟墨家里玩,十岁的时候掉进迟墨家里的水池里被他救了起来,我还被亲爹赏了十鞭。

后来十二岁的时候严太傅致仕,迟墨便成为了学堂的太傅,我朝最年轻的一位太傅。好像......自那以后慢慢地也就没之前那么随时黏在一起了。

然后......好像就是十四岁那年,误闯进了迟墨沐浴的地方。不过真的天地良心,我真什么都没有看见,迟墨那时速度快得跟那啥一样。

之后到现在,我跟迟墨,也就是曾经的师生,现在的朝臣与公主,平常见了面行个礼,最多寒暄两句的关系。

4

“不过......”桂花糕开了口。

我给了她个眼神,示意你快说。

“不过迟太傅生得好看,刚好不正是......殿下喜欢的模样吗?”

我白了桂花糕一眼:“你看我像是色中饿鬼?”

看着桂花糕和绿豆糕的眼神,我长叹一口气。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们会跟自己父亲在一起?”

“根本不可能好吧!”

出门后,绿豆糕朝桂花糕弱弱地开口:“那殿下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桂花糕:“可能是不想同自己‘父亲’传得不清不楚吧。”

然后两块糕一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父亲”一说切不可再谈。

5

我本以为像迟太傅那种清冷如谪仙般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么宫中传闻的,事实证明,人家确实不在乎。

迟墨一身朝服,长身玉立,人随便往那一站,就是君子端方,公子无双。

在朝露殿门口碰见他的时候,我心里就跳了一下,笑容显些僵在嘴角。

端端正正地打了个招呼:“太傅大人。”

他一如往常:“六殿下。”

喜安公公目光在我两之间徘徊了几圈,满脸笑意地说:“陛下说,六殿下和太傅大人到了一起进去便好。”

喜安公公的目光让我想起了那些话本里面的画面,顿时脸有些热。用余光瞟了眼迟墨,不动如山!

得,反正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不是我。

6

朝露殿是我爹处理政务的地方,今日阳光很好,暖色的光穿过窗户照进桌案,将一叠一叠奏折晃得金光闪闪,我爹就坐在一堆金光之中,活像一尊佛。

“佛”放下了朱笔,看了下方的我和迟墨一眼,不怒自威的声音在殿内缓缓响了起来:“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父皇,没有的事,都是瞎传”我连忙接下了话头,“蔺梓马上就去收拾乱传的人!”

我爹瞪了我一眼,我悻悻闭上了嘴。

“迟爱卿,你怎么说?”

迟墨一撩衣摆就跪了下来,微微低着头,语气清冷而认真:“回陛下,公主尊贵,微臣怎敢轻易染指。”

皇上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看了我几眼,我忙收回了暗中瞄迟墨的目光,专心看着地面。大殿里一时十分安静。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皇上像是叹了口气,然后靠在了椅背上,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道:“细心思量,莫要失了皇家体面。”

我与高璟弈同是先皇后所生,六岁时母后去世,那年高璟弈只有一岁,父皇很爱母后,母后去世之后,父皇相对于其他兄弟姐妹,便格外多疼我与高璟弈一点。而高璟弈是被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故而我也就捡了漏,成了最受宠的六殿下。

听见我爹的话,我赶紧点头应了下来。堂堂皇室中人,竟然成为大家茶前饭后的谈资,这实在是有失皇家颜面!

喜安公公“哒哒哒”地跑了进来,说是新科状元郎薛元淇到了。

“行了,你回去吧。”我爹对我下了逐客令,“迟墨留下。”

出去时无意瞥见我爹桌上有一本小册子《痴情公主冷情郎》,我心情一时变得无法言说起来。

俗话说得好,惊喜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这不,我还没走到门口,就跟门口进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喜安公公一把扶住我,对面的人也一面不助地谢罪一面手忙脚乱地来扶我。

“没事没事,你快进去吧。”料想这就是昨日才钦点的状元郎薛元淇了。

可能是朝服还没有做好,薛元淇一身玄衣又朝我行了一礼,脚步有些慌乱地匆匆错过我往里面走。

我立在原地理着衣袖,他从我身边过去时,玄色腰带勾勒出的极好看腰身以及一块坠着的暖白色玉佩从我眼前一晃而过。立时我脑子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闪过了一个画面:

月色朦胧,汉白玉的亭子,碎了一地的酒壶与溢出来弥漫了空气的酒香。我把一个玄色衣裳的男的压在亭子上亲吻,黑色的发纠缠在一起,他玄色的衣裳与身下白色的扶栏融在一起,就像是天上皎洁的月亮与墨色的夜空难以分割。我看不清男子的脸,只记得彼此呼吸出的热气,与暖白色玉佩时不时击打汉白玉时发出的声音。

我心里凉了半截,不会吧?

忙一把抓住薛元淇的手:“昨日我生日宴,你可去了?”

薛元淇被我抓着,有些懵懂的脸顿时爆红:“回六殿下,我......臣......元元淇去了。”

看着眼前唇红齿白脸颊通红眼神躲避的新科状元郎,再看了看他腰侧的暖白色玉佩,我心里彻底凉了:“没事了,你快去吧。”

高蔺梓你可真行,人上午被封状元郎,好家伙你晚上就把人家轻薄了!

同薛元淇在门口的拉拉扯扯都在我爹视线的盲区,我一路目送薛元淇朝我爹行礼,想起昨晚那画面,耳根有些烫。

最过分的是你竟然还把轻薄了人少年郎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

瞧着瞧着,就被一旁的一道目光烫了一下。

迟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旁,目光极沉地看着我。

我瞧了瞧位置,料想门口这拉拉扯扯定是都被他看了去。有点心虚,感觉是做坏事被发现了一般,摸了摸鼻尖,转身出了朝露宫。

沐浴着外面暖洋洋的阳光,此刻的我只想说:昨日一时酒醉尽荒唐,今朝睁眼事事皆悲凉。

高蔺梓啊,你可长点心吧!

7

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昨晚亭子里的荒唐事,直到第二天醒来看见《痴情公主冷情郎2》,才想起我昨儿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于是乎带着桂花糕和绿豆糕就杀去了文监局。

“洛九华你行啊,才一天你都把连载搞出来了,你出息了啊!”我抄起手边的书就朝洛九华砸了过去。

“谬赞谬赞,主要是大众反应好反应好~”洛九华接了我砸过去的书,轻轻地放在一边。

“!!!朝廷给你俸禄是让你写这些话本的吗?!”

洛九华躲在离我几米远的凳子后面:“哎哟六殿下,朝廷的俸禄哪够哦,你是不晓得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还要日常应酬,我得赚点小钱......补贴补贴。”

洛九华冲我笑着讨饶,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埋汰我啊?你知不知道妄议皇家事是什么罪?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洛九华从凳子后面躲到了桌子后面,理不直气也壮:“今早喜安公公才在我这里拿了2,陛下都默许了!”

我:???

我:!!!

我爹亲自下场嗑我cp???

我气得手都在颤抖,指着面前的始作俑者:“都是你!洛九华我宰了你!”话落,我便又随手抄了一本书就朝他冲过去。

洛九华惊呼一声便朝门口跑:“六殿下你冷静!皇家仪态!公主仪态!”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进来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洛九华一下便钻到了那人身后:“太傅大人救命!”

8

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我一下子就少息立正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自己明明也知道是些莫须有的事情,可就在看了那一堆话本之后,每次见着迟墨,都有种口干舌燥头皮发麻的感觉。

“太......太傅。”

差点把舌头咬了,tui~丢人!

迟墨一身墨蓝色锦袍,眉头微微蹙着,我料想他该是要说我没有一点公主仪态了。可是这男人真的是该死的好看!

“这打打闹闹的,殿下莫要伤了自己。”

洛九华:???谁伤谁???

迟墨的嗓音偏沉,每一句话的尾音都会带着些微的磁,电得人心里一跳。

我还没说话,就见迟墨朝我伸过来了手,拿走了我手上随手拿的一本书。也就是这时,我才看见了这本书的书名,耳朵瞬间一烫。

就见那书上明晃晃的8个大字:痴情公主冷情郎2

从小的教导告诉我,要尊师重道,不能从老师手里抢书。可是当故事男主角站在我面前一脸认真地看着那本不可言说的书时,那感觉,别提了!

我干笑两声:“太傅大人,我突然想起宫中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殿下。”

话音刚落,便被迟墨叫住了脚步,我回过头,扬起一抹尴(不)尬(是)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怎么了?”

迟墨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外面落了雨,臣送殿下回去吧,莫要淋湿了。”

“哈.....怎敢劳烦太傅,桂......”我转头一看,桂花糕和绿豆糕连带着洛九华都不见了踪影。

优秀!这雨下得十分“及时”,人也消失得十分“及时”!

从文监局回华鹭宫的路上,我“坦然”地接受了宫人们暗戳戳的注目礼。光这一路,我就读出了“六殿下和太傅大人雨中漫步~”“六公主离追到太傅又近了一步!”“六殿下加油!”等不重要的信息。唉~

到华鹭宫时,我才发现迟墨右侧已经湿透了。他高我许多,这一路上估计是把伞都让给我了。

伸手解下了披风递给迟墨,心叹幸亏今日的披风挺中性的:“多谢太傅大人,不过碍于男女有别,蔺梓就不请大人进去了,这披风给您,”我目光指了指迟墨湿了的右边,“别受凉了。”

迟墨接过了披风:“多谢殿下。”

我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进去了。

开玩笑,要是让迟墨进来了,明天流言不得连我俩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不过就今天迟墨送我回来这事,估摸着赶明儿《痴情公主冷情郎3》就出来了。

迟墨撑着伞孤身站在雨幕中,直到看见高蔺梓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才缓缓离开。

只可惜,她不曾回过头。

9

“六殿下,太子殿下同薛大人正在里面议事,需要奴才去通报一声吗?”

立在东宫门口,我看了看手中亲手给高璟弈做的八宝酥:“没事,本宫在外面等等就好。”

女人每月都要来一次亲戚,而高璟弈每月都要吃一次八宝酥。惯得他!看来要赶快给他找个太子妃,然后教她做!

坐在亭子里,我掏出一把瓜子慢慢磕着。

这几日我都没有出宫门,故而《痴情公主冷情郎》也就连载到了第三本,主要情节就是雨中漫步,洛九华那文笔,可以说是将那画面描写得那叫一个美,将本公主当时小鹿乱撞、想触碰却又有顾虑、爱到深处却又要极度克制的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床头端端正正地摆着《痴情公主冷情郎》1~3部。

不错,你们没有听错,本公主宅在宫中这几日,已经开始自己嗑自己的cp了。还真挺上瘾的。

有时候还同桂花糕和绿豆糕一起讨论讨论,比如第二部里面讲公主的回忆时,说是8岁勇闯迟墨浴池,其实不然,是14岁。

看了之后还不得不说,这话本写得是真不错,有模有样的。

待一包瓜子嗑得差不多了,一个身穿朝服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过六殿下。”薛元淇一身朝服,脸颊偏红,一双大眼睛有些躲闪。

瞧着眼前唇红齿白,带着几抹羞色的少年,我一面在心里嘀咕着没想到这么一看,这状元郎生得倒还不错;一面笑着说道:“薛大人好。”

薛元淇抿了抿唇站在旁边,也没走开。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又不走又不说话,站这里是有事?

出于有点愧疚的心里,我开始找话题:“薛大人现在在何处任职啊?”

薛元淇应得倒是快:“挂职在翰林院,不过皇上让下官先随着迟太傅做事。”

迟墨?我脑仁一疼,好几天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恩,挺好的”我说道,“瞧着薛大人一身朝服,是刚下朝就来了?”

“恩,刚......”薛元淇话还没说完,肚子就发出了“咕”的一声,那声音在安静而开阔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看着薛元淇爆红的脸,我强压住脸上的笑意。

这是早饭还没吃就去上朝然后到现在都快晌午了还没吃东西???

我将手旁的餐盒打开,往他那边带了一下:“吃点填下肚子吧。”

餐盒里的八宝酥色香诱人,一块一块,乖巧得躺在盒子里。

“不不不,这这......怎么能。”薛元淇又开始结巴了。

见他可爱的紧,我捏了一块八宝酥递到他面前,没忍住笑意:“行了快吃吧,难道薛大人是在等本宫喂你?”

10

“皇姐!”高璟弈笑着快步走过来,身后跟着迟墨,脸色有些沉。

高璟弈大大咧咧地坐我身边,拿了块八宝酥,冲薛元淇说道:“元淇,你可是除了父皇和本宫之外,第一个吃皇姐亲手做的八宝酥的人!”

高璟弈像是故意的,将“第一个”咬字咬得有些重。

薛元淇像是被噎了一下,我瞪了高璟弈一眼,谁知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又说道:“皇姐你不会是专门挑了个元淇在东宫的日子来偶遇他的吧?皇姐你处心积虑哦~”

“咳咳咳......”薛元淇成功被噎到了。

“你闭嘴吧你!”我在桌下踢了高璟弈一脚,顺手替耳朵通红不敢看我的薛元淇拍了拍背。

眼瞧着高璟弈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迟墨竟然先于我而开了口:“太子殿下,慎言。”

我瞄了瞄迟墨,他垂首看着地面,看不清眼神。不过那脸色比刚才还沉,声音也比平常更低。

我们三人顿时都没说话了......

片刻后,薛元淇起了身,说是自己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脸还红着,说话依旧磕磕巴巴:“微臣......在京中置了一处府邸,三日后办了场宴算是......庆庆贺初来京城高中......”

我瞧着他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地面,头越垂越低。

“不知......不知公主殿下......可可愿前来赴宴?”

“行啊。”我笑道。

薛元淇一下子抬起了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好,那......微臣告退。”

薛元淇走了之后,迟墨也离开了,礼仪周到,就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脸色是吓人的难看。

我转头看着高璟弈:“迟太傅怎么了?你今天惹他生气了?”

“没啊,刚才在里面还好好的!”高璟弈做无辜状,“不过皇姐,你这是......铁树终于开花了啊?!”

我:“?”

高璟弈囫囵吞下一块八宝酥,解释道:“薛元淇是新科状元郎,同我相谈甚欢,谈吐为人都是顶好的,虽不及当年的迟太傅,不过也算是年少佼佼者了。”

“江南富商,家底殷实,却没有一丝铜臭气。皮相也生得不错。虽然年龄上比皇姐小上那么一岁,不过重点是是个人都能看出元淇兄喜欢你啊!”

高璟弈越说越来劲:“而且我看皇姐对他也挺好啊,温言细语,不仅答应去赴宴,还把亲手做的八宝酥都亲手喂给他吃!”

我塞了个八宝酥塞到高璟弈嘴里:“你知道什么,你闭嘴吧!”

那是他喜欢我吗?他那是害羞!

那是我喜欢他吗?我那是......那是愧疚!

那晚的事又不能明着解释,真是,有苦说不出!

“那皇姐你到底对元淇兄怎么想的?没一点点感觉?”高璟弈扑棱着他那双大眼睛。

“没有!我看就是迟太傅对你太温柔,课业太少,让你闲得,这一天天的就埋汰你姐我了!”

“真没有?我不信......”

“看来得让迟太傅给你加加课业了!”

高璟弈瞬间苦了脸。

11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哎,今早才从宫中拿到的《痴情公主冷情郎3》,还是热乎的呢!”

“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哎~~”

“别挤别挤,一个一个来,十文一本,十文一本!”

今日是薛元淇办宴的日子,在等着高璟弈完成了课业之后已是下午,我们便一齐出了宫。

我愤愤然甩下了车帘,将外面一群人疯抢话本的热闹场景隔绝在外。

高璟弈小心翼翼:“皇姐,听说是这话本在坊间很受老百姓喜欢,每次出书都很快被洗劫一空,而且现在茶楼说书的,都是讲得这本书。”

我闭着眼靠在马车上,十分用心地感受着马车的行进路线。

“洛九华也是瞧着大家的反应挺好,这才继续写得嘛,”高璟弈顿了顿,“皇姐,我觉得吧,既然父皇都没阻止这个事情,那要不,你就适应适应?”

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路过马车时的谈话声:“哎,你抢到书啦?给我说说第三部里讲了啥呗!”

这老百姓怎么这么八卦?

“说了太傅大人和六公主浪漫的雨中漫步!哎哟喂,那叫一个郎才女貌啊!”

这人语气激动得有些过分了啊!

“真的吗?那敢情好啊,就是不知道第四部什么时候出来哎,想看第一部那种勇闯浴池的刺激剧情!”

喂这位兄弟你可能会因为ghs而被抓起来哦?!

“那得让我们这位六殿下努把力啊!”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太傅大人这块冰坨子才能被公主拿下,化成一滩水哦~”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在心里感叹道:这糟糕的对话!流言果然要人命啊......

一旁传来了快压不住笑的声音,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睨着高璟弈:“行了你快笑出来吧,憋不死你。”

高璟弈知道我曾是迟墨教出来的学生,何况迟墨清冷至极,是不染俗世的无双公子,遂也只是听了几句玩笑话,同我一路打哈哈到薛府门口。

日近黄昏,街道上的摊贩们也都在收拾东西回家了,而长兴街道的薛府门口才正是热闹的时候。京城房价不低,要在市中心的长兴街道买下一座宅子,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打理好,想必是家财雄厚。而当我下了马车,看见薛府门口两个金光闪闪的“石”狮子时,还是差点被晃瞎了眼,看来薛元淇这“江南富商”不是一般的“富”啊!

薛元淇一身白衣站在门口亲自迎接着宾客们,见我下了车,匆匆过来朝高璟弈与我行了礼。

见我看向那两头狮子的目光,薛元淇讪笑道:“家父的一些小爱好,元淇实在阻拦无力,让六殿下见笑了。”

“无碍无碍,”我摆了摆手,“不过薛状元才入仕,还是低调些好。”

薛元淇一下子正色:“谢六殿下提点。”

才说了不过几句话,其余来的人似是看见了我们这边,纷纷朝我们涌来。

高璟弈往前走了小半步,将我挡在身后:“皇姐一向不喜人多,不知元淇兄......”

高璟弈话还没说完,薛元淇便接过了话:“是微臣大意了,微臣这就带六殿下从侧门进,殿下开宴前可在后院转转,那处安静。”

“不用了,你让小厮带本宫去就行。”离开前,我拍了拍高璟弈的肩膀。

姐撤退了,你就好好拓展关系人脉积累资源吧。

12

青瓦红木,回廊石亭,假山流水......这薛府内里倒是雅致许多,像个读书人的府邸,不似外面那两头狮子一般“富态张扬”,料想是打理府邸时薛元淇是确如他说的那般,同自己父亲据理力争了。

想着薛元淇那面红耳赤与自己父亲据理力争,四书五经与金钱铜臭的battle,不禁有些笑出声来。同时,耳边也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松沉而旷远,听那琴音倒是个拨琴的高手,但那琴音却沉得叫人难受。

我顺着琴声慢慢溜达过去,绕过了圆形的拱门,走过流水的小桥,发现了掩映在一片梅林中的屋子:“洗梅室”

这薛元淇倒还是风雅之人。只是并非冬日,这满眼梅枝......看着凄凉。

轻轻推开门,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声响。入眼是满眼的书架,琴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琴音不再松沉而旷远,而变得细微悠长,似人语,也似心绪,就像是有人在低低地吟着诗:“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笑着将脑子里凄凄惨惨的画面甩出脑子,转过最后一格的书架,待看清弹琴人后,生生停住了脚步。

原本四四方方的窗户被建成了一轮圆月的样子,月下是一方矮矮的黑色木桌,桌角放置着一个花瓶,瓶中斜插着两截梅枝。迟墨一身深蓝色袍子坐在桌前,一个个伤而不悲的琴音从他修长的十指下面跳跃出来,黄昏时分的晚霞从窗中映进来,映在那张古朴的古琴上,他的十指就像是在灿灿霞光中跳舞。

他侧着身子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霞光在跳动,高挺的鼻梁连着轻抿的唇,以及露出来的颈线,在落日的余晖里留下了一个此生难忘的侧影。

一曲闭,十指轻轻按住还在微微颤抖的琴弦,他像是感觉到了侧后方有人,回过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坐在满地的霞光之中,而满地的霞光就失了颜色。

我回了神,用眼神按住了要起身行礼的迟墨,笑着说道:“没想到太傅也来了,我印象之中,太傅一向喜静。”

迟墨扫了我一眼,语气很沉:“臣印象中,公主殿下虽喜热闹,却也不爱此类应酬场合。”

确实,我不喜欢这种大型社交现场,职业假笑太累了,还得七窍玲珑心思揣测别人说的话,然后字字斟酌地说话。

浅浅地一言带过:“所以这不躲后院来了吗。”

我朝迟墨走去,想要带过这个话题:“刚才听太傅弹琴,倒是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哦?哪里不同?”

我俯身拨动了两根琴弦,一低沉、一清灵,缓缓在静室内扩散开来。

“蔺梓印象中,太傅的琴音是清冷入仙的。年少时缠着太傅教蔺梓学琴,却怎么都少了那脱俗的几分......而今日”我顿了顿,接了四个字,“琴音乱了。”

迟墨琴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我抬起了头:“太傅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猝不及防,撞进了他望向我的那一汪深潭中。我像是看见了一池如墨的水,没有一丝涟漪,也永远到不了底部。

我落入了水中

我隐隐约约看见包围我的黑色中有些什么划过,看不清是什么,却莫名的心悸。

我愣了愣,回过神来才惊觉我们靠得有些近了。他坐着,我俯着身子,落入他稍稍上抬的眼神中,不被那汪深潭拽下去时,能数见他纤长而浓密的睫毛。

从窗户跑进来的风慢了,屋檐下的风铃声缓了,我的呼吸声也轻了。

骤然起身,耳根烫得厉害。迟墨放在琴侧的手在我起身的瞬间抬起了一点,停顿了一下,又立刻放下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和门被打开,风挂过风铃的叮铃声。我一把拉住迟墨的手,将我们两个人塞到了屏风的后面。

来的是一个青衣小厮,进来后许是没见这人,四周环顾了一圈。我朝迟墨挤了挤,听那小厮嘴里念叨着:“奇怪,太傅大人去哪儿了呢?这马上开宴了。”

待小厮走后,我才松了口气。

“殿下这是作甚?”迟墨低头看着我。

我忙朝后退了几步,却撞到了身后的大花瓶,迟墨极快地伸手越过我扶住了花瓶。只是这下,我身后是花瓶,身前是刚刚靠过来,用手圈着我的迟太傅。

不过所幸,待花瓶稳了,他便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清了清嗓子:“咳......那个,想必太傅与知道关于......我们两宫内宫外的流言,若是让人看见你我共处一室,难免......”

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难免《痴情公主冷情郎4》就出来了,难免我俩就多了一堆宝宝了!

迟墨的表情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若是流言对殿下造成了困扰,不若......禁了便是。”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想起来时市面上百姓们抢话本、讨论剧情时脸上的轻松与笑意,我说道:“没必要,其实对我也没多大的影响。”

“我记得太傅大人以前说过,一个国家的子民茶前饭后都是轻轻松松地聊着家长里短的琐碎事,这是好事。”

迟墨靠在屏风前,幽深的谭里泛起了涟漪,他说道:“国泰民安。”

他只是嘴角有些上扬,眼里带了点笑意,我便错开了眼神。

有的人是猪,岁月就是那把杀猪刀;而有的人就是酒,岁月使其变得更加醇厚。

13

关上洗梅室的门,当我转头看见门外的的礼部侍郎、工部尚书以及一溜小厮都惊愕地看着从里面出来的我和迟墨时,我就听见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哦豁!”

尤其是在那一堆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恰好路过,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尤其是那些人脸上明明写着“六公主和太傅大人从一个房间里一起走出来了!”“孤男寡女”“我嗑到现场了!”“大发!”......

尤其是他们匆匆离开前都给我了“六殿下加油!”的肯定和赞扬,以及恋恋不舍的眼神。

尤其是里面还有一只眼神一直在我同迟墨两人之间不停流转的洛!九!华!

因此到第二日,我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洛九华连夜肝出来的《痴情公主冷情郎4》,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太傅的宝宝暂时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

不过当我翻开扉页,看见冯延巳 先生的《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就从我脊梁骨爬了上来。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痴情4》内容节选--------------

日近黄昏,橙色与紫色交替的霞光铺满了整座院子,好似在用绚烂的颜色嘲讽着距离花期还远的干枯梅枝。有的如仙入俗世、有的似梅独凋零。

洗梅室里门窗紧闭,霞光被隔绝在室外,室内晦暗不明。

六殿下与太傅于书架前一坐一立,两人靠的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扑在自己脸上。太傅耳根通红,微微向后想要拉开距离,谁知被六殿下一拉便又离得更近。

六殿下一手按着太傅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笑道:“太傅为何逃?”

呼出的气都喷在耳侧,太傅从耳根一路红到了白皙的脖子。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了有些重的呼吸声和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六殿下微微偏头,唇轻轻划过了太傅的耳廓:“难道太傅......”

六殿下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闯进来的小厮给打断了。

太傅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站直了身子,六殿下眼神很暗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小厮,洗梅室中原本有的几分热意瞬间降到了冰点。

小厮也被刚才进来的一幕惊呆了,然后迅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语速极快:“宴会快开始了薛大人让我来请太傅大人过去奴才什么也没看见奴才告退!”然后起身出门关门一气呵成。

六殿下将目光重新放回立着的太傅身上,太傅行了一礼:“开宴了,宴上官员众多,殿下还是要注意些好。”

说完便匆匆出了门,耳朵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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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地合上了手上的书,淡淡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绿豆糕睁着她那双渴望知识的大眼睛:“公主,这次书里说了什么啊?”说着,便想来拿我手里刚看完的书。

我把手一错开:“看什么看,这一天天的就知道看着话本,有正经事儿没?”

绿豆糕:“?可殿下你脸红什么啊?”

“热的。”

绿豆糕看了我一眼,拿起一旁的蒲扇给我轻轻扇着风,嘴里还喃喃道:“公主,听说现在薛府好多人拜访呢,都说想去看看薛府的洗梅室。听说薛大人为这事正头疼呢。”

“只是官员也就算了,薛大人和气,现在连市井上商贩、乞丐都想进薛府。”

薛元淇?我看了看手上的话本,薛大人在《痴情4》里面也出场了,戏份还不少。不过仔细读来,虽未明说,却总是处处都充斥着“薛元淇是个狐狸精”的暗戳戳指向。

简直不知道这个洛九华在想什么,无狗血不剧情,无三角不话本?

14

千灯会是本朝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传闻先祖皇帝与皇后便是于此日因为一盏灯而结识,此后几十年皆是恩恩爱爱,最后白头到老。遂将这一日定为千灯日,民间会举办盛大的千灯会,一则是为了祈福,二则是青年男女们互相表达相思之意。

看着窗外渐渐升至中空的太阳,听着耳边“咿咿呀呀~”的戏曲《痴情公主冷情郎》,感受着从心底盘旋而上的暴躁之意,我狠狠地吐出了口中的瓜子皮:“臭小子,敢让你姐等这么久?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昨日高璟弈便往我宫中递了信,说是自己身为太子理应为国家祈福,故而取得了父皇的同意,想约我今日一同去城外明华山的明华寺祈福,然后晚上一起逛逛灯会。只是这小子说早上要先去太傅府一趟,所以直接在明华山下见。

于是我就在明华山山脚处的一处茶楼,从上午等到正午,也不见这个人的影子!

正当我表情管理已经快失控的时候,门口匆匆进来了一个人,是高璟弈的近身侍卫贺铸:“参见六殿下。”

我眉头一皱,莫非是高璟弈出了什么事?

“六殿下,太子殿下被太傅大人留了下来,说是有要事商议,让小的来知会六殿下一声,太子殿下怕是今天来不了了。”贺铸面无表情,语速有些快。还将高璟弈亲手抄写的一大摞祈福词放在桌上。

“太傅大人?”我疑惑道,迟墨不是随随便便留人的性子啊,“可是出了什么事?”

贺铸愣一下,想是我语气有些慎重,他表情有一瞬间的龟裂,但又很快掩饰好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见贺铸那个微表情和有些迟疑犹豫的答话,我眯了眯眼睛,笑道:“那是不敢耽误太子殿下同太傅大人议事的。”

贺铸暗暗吞了口唾沫,告了声罪,麻利地跑了。心里默默为自家殿下点了根蜡。

见贺铸离开的背影,我磨了磨后槽牙,好呀高璟弈,如果你是因为什么正经事联合迟太傅骗我还放我鸽子也就算了,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着桌上的那一摞祈福词就仿佛看见了高璟弈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皇姐你看我真的是诚心祈福的我真的没有故意放皇姐鸽子!

深深呼了一口气,将桌上的祈福词仔细收好,出门准备上山。谁让我是公主呢,既然都知会父皇了,于情于理,这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完的。谁知刚出门,就碰见了个熟人——薛元淇。

薛元淇一身白衣在原地打转,脑子里都是太子殿下的“千叮万嘱”:

“元淇兄本宫知道你心悦我皇姐,本宫帮你把皇姐约出来,你就在千灯日这个天时地利的日子里,代替本宫陪皇姐去祈福,去逛灯会!”

“皇姐最不喜欢别人鸽她,到时候皇姐知道我不去了肯定很生气,你就去安抚她,陪着她!就你们两个人,本宫就是你的人和!”

“本宫到时候就以太傅为借口,迟太傅肯定会帮本宫的,毕竟太傅之前也是皇姐的老师,太傅那么欣赏你,肯定也希望你能抱得皇姐归!”

“元淇兄,本宫可是从来没有鸽过皇姐,都是为了你,你一定得争气啊!”

“本宫看的出来,皇姐对你不一样,她一定对你有什么想法!”

见薛元淇在门口盯着脚尖转圈圈,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我有些疑惑地开口道:“薛大人?”

薛元淇像是被惊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我:“六......六殿下,你也在这?”

我打量了下他,总觉得这人今天怪怪的:“原本约了璟弈一起去明华寺祈福,结果只剩下我了。”我笑着说道。

看见薛元淇有些红的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我便明白了,感情这高璟弈是在给自己找姐夫呢,这死小孩。

“正巧元淇也要去明华寺祈福,不若一起?”薛元淇有些紧张得看着我,“六......姑娘一人也不太安全。”

之前到了酒楼的时候,送我来的侍卫便退下了,瞧着此刻同样孤身一人的薛元淇,在心里骂道:这小崽子套路还挺深。

孤男寡女,山路漫漫,晚上是不是还要赏个灯?

既已遇见,又是同路,瞧着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好当众驳了薛元淇的面子。我笑着说道:“好啊。”

同薛元淇出酒楼时,便听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哎呀,那不是新科状元郎薛大人吗?”

“是呀是呀,他旁边的女子是谁啊?”

一人了话:“那人好像是六公主,我曾在前些日子薛府设宴时有幸远远见过一眼,那般风姿见一眼就很难忘记......”

“你别说,薛大人和我们六殿下走一起还挺搭的!”

又是一人断了那人的话:“那我们太傅大人怎么办!”

“我站六殿下和太傅大人,那么多年的喜欢,哪能被半路杀出来的狐狸精被抢了!”

“竹马不敌天降啊,兄弟你落伍了吧!”

......

哎哟喂,各位大哥,正主还没走远呢,你们能安分点不?还有啊,那位兄弟,你是不是要回去请教你的夫子什么叫“青梅竹马”啊?!

我瞧了瞧我身旁的“狐狸精”,见他脸上红的厉害,遂开口道:“都是些无心的话,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薛元淇忙应道:“元淇并未多想,只是......”他顿了顿,然后格外认真的看着我,“只是殿下真的不介意吗?这毕竟......关乎女子清誉啊。”

竹林从山脚蔓延而上,昨晚落了雨,当下虽日悬中空,空气中仍有雨水与竹叶混合的清冽香气。林间时不时传来三两声虫鸣与鸟叫,我从路边拾了一枝被风雨挂落的竹枝,随手在空中划了两招,朝薛元淇反问道:“你见我像是寻常女子?”

“清誉不傍身啊。”

更何况,七嫁七败的皇室公主,还有何名声而言。

薛元淇闻言愣了片刻,看见女子拿着一根竹枝往前走的背影,抬步匆匆追了上去。

他匆匆的声音也似他匆匆追上来的步伐,在竹林中越来越远:“公主通透,元淇自愧不如。”

15

明华寺是皇家投资建成的,整座寺庙以红木为根基,端得是古朴大气,低调奢华。在一整座山的翡翠竹林中,显得格外惹眼,却又异常的和谐。

沉闷而轰动人心的钟声响彻山林,我和薛元淇拜过了大殿的佛祖,将高璟弈的祈福词一张一张烧给神佛。起身正准备离开时,就见一个小沙弥朝我们走过来,行了一礼之后,用他平静地毫无波澜的语气虔诚的说了一堆。

大致意思就是我们十分心诚,还自己写了那么大一堆祈福词,佛祖一定会被我们的诚心所感动而实现我们的愿望。并且后院还有一棵古树,可以直接上达天听,十分灵,希望我们可以去给我们的心愿再加一层保险。

我看向了薛元淇,用眼神问他去吗?

“常听人说,明华寺的古树十分灵验,不妨我们去看看?”薛元淇说道。我应了声好,便同他一起去了后院。

那是一棵巨大、巨黑,并且挂满了红色祈愿带的树!薛元淇从一旁拿了红色祈愿带:“试试?”

在一旁写了心愿之后,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这棵巨大的古树,我在心里说道:按着一般话本的套路,是不是丢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

我后退了几步,发现这树真的完全看不见头!

薛元淇将祈愿带在手上转了两圈,然后丢了上去,还挺高。他偏头看我,语气里眼里都是少年气:“元淇帮你?”

我挑了挑眉,笑着说:“瞧不起人?”

将祈愿带绞了绞,然后丢了上去,丢在了薛元淇下面一点点。

见状,薛元淇笑了起来。

见左右无人,薛元淇站我旁边,笑着问道:“公主那上面,写了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国泰民安。”

复又说道,“薛大人可有什么愿望?”

薛元淇看着上面的带子,眼神异常坚定:“忠君之志,矢志报国。”

有些红色祈愿带上面挂了金色的铃铛,风轻轻刮过,丝带飞扬,铃铛声在空旷的院子里铃铃作响。古树太老太沉重,好在丝带轻盈而惹眼。

闻他言,许久我才像是反应过来,眼睛里大概也蒙上了一层细细碎碎的笑意:“晨钟暮鼓。”

16

走到一旁放祈愿带的桌子,将手中的笔端端正正地放下,在心里挣扎了几番,我还是说道:“薛大人,我生辰宴那日酒醉做了些荒唐事,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我转过头,看见薛元淇脸有些红:“宫中朝中皆知六公主明事理,元淇相信您是不会做什么荒唐事的,更何况,圣人也会犯错,即使是......公主若真做了什么荒唐事,也,自有弥补的法子。公主不必自扰。”

“只是,元淇不明白,公主为何说欠元淇一句抱歉?”

望着薛元淇疑惑却坚定的眼神,我心里有些咋舌:咋的,那晚他也喝醉了?他也不记得了?那我......怎么说?

“我......”就在我出声的同时,门口却传来一句我异常熟悉的声音。

“六殿下!”

我同薛元淇齐齐朝门口望去,就见迟墨站在门口,一双眸子又黑又沉,在我与薛元淇身上逡巡了两圈,然后落在我身上。

就在他抬步朝我走来时,身后匆匆跑来一个青衣小厮,在薛元淇耳边匆匆说了些什么,薛元淇便朝我和迟墨告了声罪,说是家中有事便匆匆离开了。

待迟墨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一贯整洁的衣服有些褶皱,几丝头发有些乱地落到前面来。

鬼使神差的,我朝他那几丝头发伸出了手,却被他截在了半空。他未言一字,只是微低着头直直地看着我,呼吸有些沉。

我又像是溺在了一汪深潭里。

他松开了抓住我的手,我轻轻将落在他身前的发理到肩后,然后拿起一张红色的祈愿带,眨了眨眼:“太傅,许愿吗?”

迟墨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红带子,一缕衣袖,提笔便蘸墨。

我微微退开一步,见迟墨下笔略重,嘴角紧抿。这是迟太傅生气的表现啊。

迟墨很快写完之后,便将红带一裹,走到树下就是干净利落地一丢,然后转头看着我,声音还有些冷硬未散:“六殿下袖中的红带,不丢上去吗?”

啊这,今天太傅火气有一丢丢大吖。

高璟弈都干啥了都!

我有些略微尴尬地从袖中拿出了一根红带,当时写了两根,本想着把薛元淇支开再丢上去的。我笑着打哈哈:“太傅怎么知道我这儿还有一根?”

迟墨没应话,只是移开了目光。

我走到树下,将那根红带裹了裹,丢了上去。谁知这次竟然没丢中,红带顺着树枝掉下来,好死不死掉在迟墨面前,一些字迹也摊开了躺平了。

迟墨低头看了一眼,像是被什么字吸引了,弯腰拾了起来,我连声阻止,已是来不及了。算了算了,也没啥不能看的。

“愿父皇健康,璟弈平安,太傅顺意。”

迟墨眼里的黑沉散开了来,看着我说道:“臣竟不知,在殿下心里,微臣已经能与陛下和太子殿下一同出现在这祈愿带上。”

“诗书礼义,骑射乐数。蔺梓所学,大半都是太傅所授,太傅自是重要。”我笑着说道。

迟墨看了我一眼便转过了头:“臣帮殿下丢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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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明华寺大门,才见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马被束在一棵树上。

“云间月?”我快步走过去顺了顺云间月的毛,扭头问道:“太傅你骑马来的?”

“恩。”迟墨应道,“臣送殿下回去吧,不知殿下骑术还记得多少?”

“时常练着呢。”我笑着说,翻车利落地上了马,“我骑马,太傅你呢?”

迟墨见我稳稳得坐着,走到前面拉住了绳子,抬头说道:“我牵着。”

太阳渐渐开始往山下跑,晚霞一点点地铺满了整个明华山,霓虹色的光四散开来,让我想起了在薛府洗梅室的那个黄昏,而原本坐在窗下拨弄琴弦的那个人,此刻正牵着马,同我慢慢悠悠地走着下山的路。

“从蔺梓8岁时初见太傅,现在已经13年了吧。”

他在前面低低地应了一句:“恩。”

看着天边的一轮红日,我笑着说道:“八岁那年看见太傅,我就在心里想,怎么会有生得那么好看的人啊。之后就喜欢同太傅待在一处,我记得还找各种理由劝父皇让我出宫。”

迟墨没有回头,倒是语气里带了点笑意:“是啊,六殿下那时候,缠人得紧。”

迟墨清冷,但对我却是极好的。小时候课业没完成,犯了错了,总是悄悄跑去找迟墨,到后面直接演变成了乐理知识、礼仪仁义等等不是迟墨教授就不学了,直到他真真正正成了授课太傅。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自己缠人,从课上缠到课下,一哭二闹,撒娇卖萌,不符合公主仪态的事儿,在迟墨面前倒是没有少做。

“那时候,倒是给太傅添了很多麻烦。”我摸了摸鼻子,有些歉意。

迟墨慢悠悠地走着,淡淡地说:“还好。”

“是什么时候变得疏离了呢,”两侧的竹林一棵一棵后移,回忆也在一点点清晰,“十四岁。”念及此,我耳朵有些烫。

那天我又偷溜出宫去太傅府寻迟墨,四处寻不着人,偶见浴池有动静,便也未多想推门就进,正巧便看见了刚出浴的迟墨。震惊之余惊叫出声,迟墨匆匆扯了块什么遮住身体便来捂我的嘴,结果还是招来了管家和几个小厮。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皇责罚,还被教训了大半宿,那时才懵懵懂懂明白了身为一个公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感叹道。

只是那次之后,太傅似也在刻意避着我。

见迟墨不语,我笑着岔开了话题:“方才太傅瞧了我祈愿带上写的心愿,公平起见,蔺梓是不是也能知晓太傅写的是什么?”

迟墨微微偏过头,余晖洒在他密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上,晚霞在他眼底映出星星点点的光。

他抬着头望向我,眼底带着些许笑意:“希望六殿下,八嫁得良人。”

被他晃了眼,心里直道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有人文学武功均是出挑,却偏生还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一颦一笑,均是勾人的刀。

有些慌乱得移开眼:“太傅惯会打趣我。”

17

还未进城,远远便被点亮的长灯所吸引。夜幕低沉,连绵的灯火烧红了半边天际,就像是在呼唤远行的游子,她扬着最温柔的笑意,敞开最温暖的怀抱,轻轻地唤着你。

我下了马,同迟墨并肩走进城里。

四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入眼皆是千种形态的灯,耳畔全是嘻嘻哈哈的打闹声。

我走过人群,穿过灯火,只有转头看见身旁牵着白马的迟墨时,才觉得我还在人间。

灯火给迟墨过白的脸上添上了几抹暖色,见我望向他,他开了口,透黑的眸子里倒映的全是我和身后的灯火:“怎么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裙摆被扯了几下,低头一看,是一个拎着灯的小男孩。

小男孩拉着我的裙角,眼里一片童真:“六公主,买个灯吧!这个灯是月老爷爷的,保姻缘的!”

我看了一眼,那盏月老的灯是个球型,外面用红绳一圈一圈地缠着,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红绳照出来,格外得暖人心扉。

笑着蹲下去,给小男孩了一个碎银子:“好啊,这灯我买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觉得我是六公主呢?”

小男孩笑嘻嘻那银子放进口袋里,指了指我身旁的迟墨:“因为他是人超好的太傅哥哥呀,而且大家都知道,宫中的六公主喜欢太傅哥哥,所以太傅哥哥身边的肯定是六公主!”

我:......

“而且刚才太傅哥哥看你的眼神,就像是我爹爹看我娘时的一样!六公主你要加油哦,这次一定能成功的!”

看着眼前信誓旦旦满眼鼓励的小孩子,我屈指就弹了他脑门,失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男孩捂着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我拎着灯起身,笑着对迟墨说道:“童言无忌。”

迟墨笑了笑没应我的话,而是问我饿了没,说是前面有一家不错的酒楼可以试试。这一说,我才觉得是真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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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酒楼,才知道迟墨人气有多高,可以说一路都有人笑着给他打招呼,他淡淡地点头示意,寻了靠窗处便坐下了。

小二乐呵呵地上来,道了句“太傅好。”,眼神在我和迟墨身上转了两转,然后又乐呵呵地拿着菜单去传菜了。

“太傅呼声很好嘛。”我支着头,看着迟墨说道。

迟墨抬手给我倒了杯茶:“常去学堂帮忙罢了。”

菜很快便上齐了,看着满桌全是我喜欢的菜色,而且味道还格外对我胃口,我不禁有些咋舌。

直到小二拿了名酒“千丝雪”上来,我才挑眉看向迟墨。

谁知他只是挥退了小二,还起身给我斟了一杯酒,笑着说:“喝吧。”

我是宫中备受宠爱的六公主,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公主仪态,不能丢了皇家脸面。可偏偏,我爱酒;尤其爱民间名酒“千丝雪”。传闻“千丝雪”是一女子为情郎所弃后酿出的酒,取有“千缕青丝悲成雪”之意。

只可惜,皇家公主不宜嗜酒,更不能嗜这民间上不得台面的情爱。

我瞧着眼前的迟墨,只觉得像是回到了七年前的日子,他不是人人口中那个清冷至极的迟太傅,他只是整日被我缠得心烦,却又暗中护着我的迟墨哥哥。

我执起酒杯,抬眼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晃神:“迟墨......哥哥?”

迟墨眼底有流光闪动,同我碰了碰酒杯,是一句极轻、极轻的“嗯”。

酒足饭饱,扭头看繁华街市,灯火闪烁,同迟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在满耳的欢声笑语中,有一声格外不同的笑声从窗外闯了进来。

“别闹,你们快出去!”

“哎呀,嫂子害羞了哈哈哈哈哈哈!”

千灯节也是成亲的好时候,街对面的那家便是趁了今日的势,眼下月上中天,倒像是到了闹洞房的时候。

顺着二楼窗沿,倒刚好把那院落里的景象看了个全面。大开的新房门,穿着嫁衣的新郎新娘,一旁嬉闹的亲友们,桂圆莲子花生红枣混着笑声,连街道都拦不住他们的乐。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很久,直到亲友们被赶了出来,那门关上了,才收回了目光。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但看迟墨看向我的神情,那大概不怎么得体。伸手给自己倒了酒,迟墨像是想阻止我,却不知怎么的,还是放任了我。

直到我看见迟墨已经有了五六七八个重影,迟墨才伸手止了我伸向酒壶的手:“酒多伤身。”

他按着我的手透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在渐凉的夜里,比酒更醉人。

“殿下心中有结,可同臣说说。”他眼神一瞬不眨地看着我。

“若不介意的话,小殿下心有不快,不如同我说说?”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七年前的迟墨,那时他的轮廓,还透着少年气,不及现在的成熟。

所以说,回忆是个奇怪的东西,你明明什么都想不起了,却在某一个时刻,因为一句突然的话、或者是突然的人,又跑回你的脑子里。说到底,有些东西只要它存在过,就不会被遗忘,只不过是回忆有些长。

我笑了笑,脑子混沌一片:“想看满城,游龙长灯。”

“只是这楼,”我指了指窗口,浑身上下都是委屈,“太矮了!”

18

耳边还有迟墨低低地笑声在徘徊,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望星塔下。迟墨说要抱我上去,我死活不要,非要自己走上去。迟墨无奈,只有半搂半抱着把我弄上这座京城里最高的楼。

就凭我路都走不稳的六亲不认的步伐,上楼途中没少折腾迟墨,也没放过上下楼的路人。

到了塔顶被冷风一吹,我一片浆糊的脑子算是清醒了一点点,瞧着额头略有薄汗的迟墨,我有些吐词不清地说道:“公主仪态都被你丢大发了!”

迟墨轻笑出声:“没人认识公主殿下。”

看着迟墨那张脸,我皱了皱鼻子:“但是他们认识你,满城都认识你,而且......而且满城都知道六公主喜欢迟太傅,太傅身边人是六公主。”

迟墨走到我身边,倚着栏杆笑着问我:“哦?那六公主喜欢迟太傅吗?”

被他笑晃了眼,我转过头,沉默了片刻才道:“他曾经是六公主的夫子,是太傅。太傅说,要尊师重道。”

迟墨像是被梗了一下,复接了话:“三年前便不是了。”

六公主十八岁出学堂,便再也不是他迟墨的学生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

“殿下,慎言。”

我皱了皱鼻子,嘟囔道:“我又没跟别人说。”转眸望下去,禁不住感叹出声,“好美啊~”

立于高处,入眼是整座京城,千种形态的灯泛着五颜六色的光,连成线,又铺开成面,似游龙,似雏凤。

今夜的月也格外捧场,夜幕中没有一丝乌云,月光皎洁,月色温柔。给这雄伟壮丽的游龙长灯柔化了棱角。

今日城中结亲的人家多,站得如此之高,却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殿下在看什么?”

眼前盛景如斯,除了身为公主应该感受到的自豪与欣慰之外,还有几分与夜色同凉的悲怆。

“冠盖满京华。”我听我自己说道。

斯人独憔悴。

迟墨解了外衫搭在我肩头:“夜里风凉。”

我看着肩上的外衫,感受着不属于自己的温热体温,转头笑着看向迟墨。迟墨抿了抿唇,将视线放在了长灯上。

奇怪,怎么身边有个人,就突然忘了那句诗的下一句了。

回忆与现实交织,夜色下的望星塔流光溢彩,塔顶却安静异常。

“母后仙去那年,我六岁,高璟弈只有一岁,”我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缓缓开口,“那场大火,只有我和璟弈活了下来,那天,高璟弈紧紧抓着一块八珍糕,怎么都不松手。”

“父皇说,太子重情。”

迟墨看向我,正了神色,静静地听着。

“十四岁那年,父皇给我讲了很多,我知道了父皇欲立高璟弈为太子,彼时前朝后宫都会盯着他,我是他亲姐,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会拉他入地狱;我知道了六岁那年的大火,是母后替璟弈挡了灾;我知道了何为一国公主。”

我顿了顿,语气无悲无喜,眼神却渐渐没有了焦点:“后宫是父皇的后宫,我不能替母后报仇;江山是高家人的江山,我的人生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所有爱憎,皆是万劫不复的软肋。”

轻轻笑了笑:“太傅曾在学堂上说,我们都是人中龙凤,享着寻常人家没有的殊荣,自要担起他人没有的担子,这叫责任。”

“当时不懂,后来懂了。”

迟墨眼底泛起的全是心疼,那张薄唇动了动:“殿下......”

“嘘......”我伸出食指压住他刚刚开启的唇,他睫毛动了动,“我不需要安慰。”

“现在也挺好,七次出嫁落了个天煞孤星的名号,倒也清净了。”自嘲的话语吐出来,却扎进了迟墨的心里。

你要说我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否愿意嫁人,堂堂一国公主七嫁七败,这要是换个寻常女子,早自杀了。我虽惯会自我安慰,可我还是个女子啊。

迟墨将我伸在他唇上的手指抓了下来,却没有松开我的手,他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我皱了皱眉:“太傅何故道歉啊?”

“会好的。”迟墨看着我的眼睛里倒映的全是我的影子,脸颊被酒熏得通红,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迷离。

我和迟墨互盯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步,迟墨条件反射地微微后退了一点,撞在了栏杆上。我身形不稳,晃了两晃,他搂住了我的腰,将我带向了他。

鼻尖几乎快撞上了鼻尖,迟墨呼吸明显一窒,眼神暗了暗。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和有些轻颤的睫毛,带着醉意说道:“迟墨,你眼里是盛满了酒吗?怎么比‘千丝雪’还醉人啊......”

19

我好像听见有人用极低极沉的声音在唤我“皎皎”。

皎皎是母后给我取的小字,极少人知道。说是取自《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脑海中尽是那人低沉而带磁的声音,一声一声,唤得人心尖直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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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一次忍着宿醉的头疼从床上爬起来时,便顿感大事不妙。

绿豆糕笑得一脸春光灿烂,端着手里的醒酒汤就给我:“公主,这可是昨晚迟太傅特地交代的,等您醒了,就喝一碗。”

“看那样子,迟太傅可心疼公主了呢,公主好事将近啊~”

我端着瓷碗的手一抖,昨晚?迟墨?昨日我同高璟弈去祈福,结果他放我鸽子,然后遇见了薛元淇,之后遇见了迟墨,接着去逛灯会,吃饭。

还喝了酒!然后呢?我脑子里开始复盘昨天都干了啥,这该死的,一喝醉就断片!

好像去了一个塔,我干了什么,怎么脑子里全是迟墨那双好看的眼睛......

脑子嗡嗡地响,隐隐约约听见绿豆糕在那嘀嘀咕咕:“您昨儿可是吐了迟太傅一身呢。”

我从碗中幽幽抬起了头,看向绿豆糕。

“哎呀,殿下别担心,人迟太傅什么都没说。”

绿豆糕还在叭叭叭,我赶紧打断她,麻溜地下床穿衣服:“去备份礼物,本宫要出宫!”

“什么礼物啊,殿下您这还头疼着,出宫作甚?”桂花糕拎了件衣服。

“去太傅府赔罪啊!”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传来了高璟弈的声音。

“皇姐把太傅怎么了?”

瞧着进来的高璟弈,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高璟弈笑得乖巧:“皇姐我这里备了你最爱吃的紫晶丸子......”

我十分明显地磨着后槽牙。

高璟弈讪讪地放下食盒,满眼都是“我错了我悔过”:“皇姐我错了,昨儿太傅已经教训过我了,我回去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我会错了意,而且我觉得太傅说得在理,皇姐你和薛兄确实不合适,我确实不应该把你们凑一起。”

我:???

高璟弈继续自言自语:“而且皇弟我认真地琢磨了琢磨,觉得还是迟太傅适合皇姐,虽然年长皇姐些年岁,可也刚好能照顾皇姐啊......”

“高璟弈,你看话本看魔怔了吧!”

20

在太傅府门口下了马车,抬头便撞见了管家陈伯。上次见他,还是七年前在里面的浴池里。

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尴尬,扬起一抹得体的笑:“陈伯。”

“六殿下?!”不知怎的,看见我的陈伯似乎特别高兴,“殿下可好多年没来这太傅府了!”

我笑着答了声“是”,问道:“迟太傅可在?”

“在的在的。”陈伯笑得脸上的皱纹格外显眼,“老奴引殿下进去!”

随陈伯踏进这七年前常来的门,才发觉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门还是月牙门,回廊还是垂着绿色的藤蔓,屋檐下的风铃还是七年前自己送给迟墨的那个。只是院中的池子,被填平了。

“本宫记得,这里原先是莲池吧。”我问道。

陈伯看了一眼,笑得慈祥:“殿下没记错,殿下十岁那年落进池子里,公子便围了莲池,七年前便找人填了。”

我“啊”了一声,笑着说:“本宫记得,就落水那事,还被父皇罚了。”

“是啊,殿下都被罚了,公子也是难辞其咎。”陈伯语重心长道。

我有些疑惑得看着陈伯,陈伯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公子在朝中孤身一人,不结派不近高官,那时被诬陷谋害皇嗣,陛下虽气,却还是保下了公子。”

“只是生生受了两百鞭,去了半条命。”

陈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是公子瞒着,谁也不让说。”

聊着聊着,便到了大厅。我推说自己去找迟墨,让陈伯去忙自己的事情。看着陈伯离开,耳畔还是他语气有些沉得话。

怪不得,怪不得那段时间迟墨没有来学堂,也怪不得那段时间我去找他,他都不见我。

提起手上亲手做的糕点就朝后院走,一草一木,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迟墨房间紧闭,出于经验,我敲了敲门,还唤了几声,见里面一直没动静,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没人?

莫非是在书房?

就在我准备转道书房时,却被余光扫到的一个熟悉的物件止住了脚步。

朝床榻走去,离近了才发现迟墨枕边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披风,正是我去寻洛九华那日,落雨之后迟墨送我回华鹭宫,我给他的那件。

看着那件披风被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躺在迟墨枕边,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快到破壳而出,我隐隐约约期待着它,却又明明显现害怕着它。

脚步有些慌乱地走出迟墨的房间,还没走几步,便发现在院角多了一个很小的池塘,几个小厮正在忙着换水,不过从池塘里流出来的水尽是浓黑的墨色。

我走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专心工作的小厮被惊了一下,转过来看着我,大概是不认识,遂什么也没说,就背过去继续引水。

倒是一个小青年笑着说:“姑娘,我们在换水。”

“换水?”我指了指那黑得彻底的水,”这水怎么会这个颜色?”

“唉,姑娘你有所不知,”一个年长的小厮转过来冲我说道,“我们太傅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近些年多了个怪癖。”

“把外面那么大的池塘给填了,结果却在这里修了个小的,还喜欢把墨倒池子里,把里面清透的水给染成这个颜色,”那人指了指引出来的黑水,“有时候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晚上,大晚上的,就盯着黑水发呆。”

“哎......”另一个小厮加进了话题,“有一次太傅喝醉了,我好像听见他看着池里的月亮,念叨着什么‘池中月皎皎’。”

那些小厮说着说着,便有认真地去换水了。见他们娴熟的动作,这活计怎么都不是新手。

见池中的水又恢复了清明,映着天上的白云,我心里一团乱麻,步履匆匆直接就冲出了太傅府。

枕边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夜色中倒映在池中墨水里的明月、明华寺中骑马而来的迟墨、东宫里我同薛元淇打闹时迟墨的脸色、高璟弈早晨在我脑子里的话......

池中月皎皎,谁是池?谁又是月?这一切的一切连起来,我再不懂我就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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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墨拎着食盒匆匆从房中出来,恰好撞见了陈伯:“六殿下来过了?”

陈伯见迟墨有些白的脸色,语气急促,应道:“是啊,这府里六殿下熟,老奴以为殿下自己来找公子了,怎么了?”

迟墨攥着食盒的手骨节发白,路过的一个小厮像是听见这里的对话,接口道:“大人是说上午提着食盒来的那个蓝衣姑娘吗?”

“对,六殿下今天穿的蓝衣,六殿下人呢?”陈伯急道。

小厮惊了一下,利索地说道:“从太傅大人房里出来后,同换水的小厮聊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闻言,迟墨看向了一旁的小池子,池水清澈见底,他的脸色却白的吓人。

陈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们下去吧。”迟墨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力。

陈伯看着迟墨一步步朝那个小池子走去,无力、后悔、无边孤单和寂寥,眼里是满满的心疼。

他几乎是陪着迟墨长大的,这么多年,他的公子始终孤身一人。迟墨惯会隐藏心思情绪,所以别人不知道,但他陈伯心里清楚,迟墨喜欢六公主,很多年前就喜欢。

只是他克制、他隐忍,只有那方小池子,是他这些年来所有感情的宣泄口,只有在个别深夜里,才能在这个池边见到真正的迟墨。

21

从太傅府出来,我小半个月没有出华鹭宫的大门,在此期间,《痴情公主冷情郎》出了第五部,不同于前面四本,这一次讲了“千丝雪”的故事,只是故事的结局不是坊间流传的各自天涯,而是两人一同跨过了世俗的眼光与阻碍,白头偕老。

书里说,“千丝雪”真正的含义是“与君共白头”。

故事很感人,也很励志。然后我现在看着床头整整齐齐地五本书,心里却是狐疑:这究竟真是洛九华随手写的,还是与迟墨有关?

那日之后,我慌乱过、迷茫过,也害怕过。我不知道他的喜欢是何时开始的,就像是我问自己的心,千种情绪,却没有一丝头绪。

直到三年一度的围猎,将我从一团乱麻里剥了出来。

围猎在城郊举行,一共两日,第一日白天吃吃喝喝看歌舞表演,晚上篝火晚会,第二日便是各家子弟入林围猎,猎物最多者,能获陛下一道恩旨。

说白了,就是把京城里适龄的公子小姐们,前朝的官员们统统拉出来联谊,搞团建。

来的路上我都刻意避着迟墨,白日宴会上避无可避,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拉开了距离,好在他神色如常,与平常倒是没有太大的差别,倒显得我有些局促。

局促是真的!

所以我缺席了晚上的篝火晚会。

不过第二日的围猎我却是如何都不能缺席。来的京城公子甚至是皇子都不少,谁都想要皇帝的恩旨。朝堂水深,后宫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既然高璟弈也参加了,那这头筹就只能是太子的。

“你说什么?太傅也要上马?”刚束好腰封的我有些讶异。

迟墨要去参加围猎?

桂花糕应了句“是”。出门后远远地看见云间月上的迟墨,他一身靛蓝色劲装,长发只用了一条同色布绦系起,他骑白马上,在阳光下像个摸不到的神祗。

目光交接,我赶紧移开了目光。

翻身上了桂花糕牵过来的马,高璟弈骑着他的红马过来,在我身边小声说道:“皇姐,帅!”

我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你如果没拔头筹,可要帅气地丢脸!”

高璟弈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有皇姐,怕什么。”

我笑了笑,等父皇开了口宣布了开始,便和他一同进了林子。进了林子之后,便将我手中所有箭尾翼上换成高璟弈的标签。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叫,干净利落地挽弓上箭,眯了眯眼,便将那只鸟射了下来。

高璟弈在身旁鼓掌:“厉害呀皇姐,你这箭法师从谁啊?是大将军吗?”

我拨了拨桶里的箭:“太傅。”

高璟弈愣了:“迟太傅?迟太傅箭法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不教我啊?”

“行了吧你,大将军授你武艺你还嫌弃?”勒马朝林子深处走去。

高璟弈跟了上来:“可这迟太傅也瞒得忒紧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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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也快黄昏了,我和高璟弈的桶里只剩下了我手上的最后一支箭:“我觉着可以回去了,这猎物肯定是足够了。”

“那臣弟就多谢皇姐祝我拔得头筹啦!”高璟弈在马上朝我作揖。

我笑骂道:“贫得你!”

谁知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右后方一道劲气涌来——一只箭带着满溢的杀气就朝高璟弈射去。

条件反射将手中最后一支箭射了出去,两只箭在空中相遇,然后齐齐折断落了地:“快走!”

高璟弈还没走出两步,我们便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

领头的那人露出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那目光割在人身上生疼。

高璟弈将我护在我身后,不得不说,太子殿下心态还是很好的。面对着一群穷凶极恶并且多半打不过的杀手,还笑嘻嘻地跟我说:“皇姐,你的武功不会也是太傅教得吧?真偏心。”

不想理他。

我将求救的烟花信号放了,试图跟对方谈条件。

然后我发现

专业的杀手都是靠技术吃饭!

专业的杀手都不靠嘴吃饭!

显而易见,打起来了;显而易见,一个16岁的娃和武功不怎么出色的我,打不过!

我原本还庆幸着对方可能要活口,没想到一出手心就凉了个彻底:招招死手!并且我也不知道是那些侍卫们都退休了,还是我们实在太远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撑不住了!

正当高璟弈和我再一剑穿了一个刺客之后,就看见有两个朝我们扑过来的黑衣刺客被一箭串成了糖葫芦定在了树上,而另一侧,迟墨脸色沉得可怕。

我望了望,他是一个人!

所以之后,就变成了三个人一边打一边撤一边做记号。

高璟弈受了伤,我精疲力尽,而对面的人怎么都杀不完,总之,战况很是惨烈。

寻了个及其隐蔽的地方将高璟弈放下,我看了看周围:“你就在这里呆着,我去引开刺客,侍卫应该很快会来,我都做了记号。”

高璟弈一把拉住我,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不行!皇姐你不能去。”

迟墨开了口:“六殿下你同太子殿下待在这里,臣去吧。”

耳边已经传来了刺客踩过落叶的脚步声,我急道:“开什么玩笑,你太高了你扮不了他!”

见高璟弈还想说什么,我一掌就把他劈晕了,取了他的披风披上,正要出去却被迟墨拉住了手,我以为他要阻止我,却没想到他只是说:“‘太子’身旁有人护卫,可信度才更高。”

22

如果不是这场刺杀,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迟墨武功如此之好,我与他的默契如此之高。

我伪装着高璟弈,故而不能直接露面,迟墨轻功极好,便搂着我朝南面跑,身后一群黑尾巴。

我瞄着间隙,用从杀手身上顺来的弩朝后面射,却敌不过那群变态的箭雨。迟墨搂着我一面快步略过,一面躲着身后的弩箭。

密林地势复杂,直到日落,我们才算是甩掉了那一群尾巴,也跑出了那片树林。

看见身后幽深的树林,眼前晚霞漫天的美景,我才松了口气,多亏了有迟墨。谁知我一口气还没松完,就感觉迟墨搂着我的手一松,转头一看,就见他满头薄汗,唇色惨白。

我赶紧扶住他:“怎么了,是太累......”话未说完,便感觉手上黏湿一片,全是血!

我转到迟墨身后一看,就看见一支弩箭插在迟墨后背!

这什么时候插上的?他就这么一直插着一声不吭,还抱着我一路使了这么久的轻功?看着迟墨苍白的侧脸,我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刚看见前面有个小木屋,去那里,我帮你......帮你处理一下。”

那屋子看起来荒废已久,放了床的那间倒是干净的很,估摸着是守山人临时的落脚处。

我扶着迟墨让他靠在床沿上,开始翻找着有没有剪刀,干净的纱布之类的,幸运的是,还都有。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迟墨,那双好看的眸子阖着,额上的汗顺着眼睫毛往下流,眉头微微蹙着,脸色白的吓人。一眼望过去,全是易碎地令人心疼的美。

用剪刀将长长的箭尾剪掉,仔细看了看伤口,弩箭入骨,扎得很深。心骂真是群王八羔子,弩箭本就强劲,这还带倒刺,幸亏没涂毒。

我在心里深深吸了口气,握了握颤抖的右手,让它平静点。然后轻轻握住那半截。

闭了闭眼睛,我放柔了语气:“我记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在课上捣乱,太傅知道为什么吗?”

迟墨睫毛颤了颤,声音虚弱而嘶哑:“为何?”

“在太傅没来给严太傅做助教之前,我挺乖的。”我笑着说,“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太傅,直觉得太傅是九天仙人,便总想闹点事情,让太傅注意到我。”

话语没有一丝停顿,手上却突然一使力,那箭带着血肉被我拔了出来,竟然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碎骨。而迟墨只是闷哼了一身,身侧的手攥成拳,青筋毕现。

缓了良久,迟墨才敢轻轻喘了口气:“之......之后呢?”

我拿出腰间的金疮药,幸好有备无患地带了药:“之后啊?就像是太傅知道的,六殿下没有一点公主仪态。”

说着,我便伸手去剥迟墨的衣服,却被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手心里全是汗,却没有半分力气,轻轻一挣,便能挣开。

我开口哄道:“太傅的伤口在背上,我只是想为你上药。”

迟墨睁开了一直阖着的眸子看着我,那眼里一片血红,嗓音哑得不像话:“臣可以,自己来。”

“你是怕我看见你后背有伤吗?”

果不其然,迟墨眼里闪过了一瞬的慌乱和无措:“你是什么时候......”

我叹了口气:“你是觉得我会认为你对十岁的我动了心思,所以才舍命救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拉下衣服给他上药,却还是被那背上斑驳的鞭痕震惊。

长得白的人注定是遮不住伤疤,十一年了,痕迹虽淡,却还是纵横交错在他背上。看得人触目惊心,也看得人难以呼吸。

我语气中带了三分戏谑:“我思想有那么不堪吗?”

迟墨闭眼不语,背上很痛,彻骨得痛,可更难受的是心里,那里就像是被一把钝刀在割,一刀一刀,一道一道,尽是在凌迟他这些年来的“痴心妄想”。

不堪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他要怎么说,说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说他知道自己心思的时候是她十四岁闯进他浴池的时候;说情起之时,或许是她十四岁,或许是十二岁,或许更早......

说自己禽兽不如;说自己身为太傅却对自己学生动了心;说自己对那么小,那么小的她......

呵,人们都道太子太傅迟墨是君子端方,是公子世无双,是所有读书人的楷模;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很多年前,这张如玉的皮里,就生了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23

从外面拾了些果子,踏着月色进了屋,还在感叹幸亏没有话本里狗血的倾盆大雨!顺着沿途做的那些记号,约莫着最多明日清晨,他们便可以找来了。

狭小的房间里,橙红色的烛光闪烁,门外风起,我赶紧起身关上了门窗。

迟墨侧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

看着白的透明的脸上几抹突兀的红,我皱了眉,摸了摸他的额头:真发热了?

进屋时见院中有口井,正准备去看看有没有凉水时,就被攥住了手腕猛地一扯扑向了床榻,我惊呼一声,又怕压着他伤口,堪堪停在迟墨上方。

那双眸子里泛着水光,有些迷茫却又固执的看向我,眼尾是薄薄的红:“不准走。”

我想起身,他却把我抓得很紧。

“你发热了,我去......”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匆匆打断:“不准走。”

嘶哑却带着淡淡的委屈。

我说不出话来。

迟太傅可能真的烧糊涂了。

因为我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像个孩子一样,生病了委委屈屈还带着点撒娇和小霸道的人,与我印象中清冷的太傅大人联系起来。

可我的沉默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开关,他突然坐起来,一把抱住我,紧紧锢在怀里不松手。

“伤......”一个受伤还发热的人,竟然还有力气。

“皎皎,皎皎,皎皎......”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呢喃。

我避开他的伤口,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柔身哄到:“哎,在呢。”

皎皎,在呢。

“明明两次都是你先动的手,明明是你说的,明明你什么都知道了,明明......皎皎真的喜欢薛元淇吗......”

听着他在我耳畔喃喃,虽然有一些听不懂,但听懂的那部分,却一字一字敲在我心上,呼吸错乱。

感受到耳畔的呼吸渐渐平稳,我轻轻扶着迟墨躺下,他的手还是抓着我不放,睡容却平和了许多。

抚平他眉间最后一点点地皱,我愣愣地看着这张认识了十三年的脸,扪心自问:高蔺梓,你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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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了我自己。

我看见八岁那年,我挽着垂鬟分肖髻,穿了一身鹅黄色裙装,看着随严太傅走进来的迟墨。他穿着我最爱的蓝色,他立在台上,朝我们行了一礼,音色偏低,尾音带磁:“迟墨。”

我看见背不出课文的我可怜兮兮地看着迟墨,迟墨无奈地笑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必须背完。”我点了点头,然后下了课就抱着课本去了太傅府。听他一字一句地教,带我一字一句地背。

我看见十岁那年我去太傅府找迟墨,见池中莲花甚美,有一朵离湖心亭很近,便想伸手去摘一朵给迟墨,结果却落入了水中。在无尽的黑暗和窒息的恐慌中,他带我回了人间。

我看见每次课下,我都拉着迟墨求吃求玩,想他教我弹琴,教我射箭,教我所有他能教我的一切。他为难的时候,眉头会微微蹙起,然后我就会一哭二闹,撒娇卖萌,最后败下阵来的,一定是迟墨。

我看见我同父皇赏花时,父皇问我丞相家的语书姐姐怎么样。我说语书姐姐是京城闻名的才女,而且人美又温柔,是极好的女孩子。然后父皇问我:“那皎皎觉得,配迟太傅如何?”我愣了愣:“不好!”

“为何?”

我看见那个小不点在梅花林中气鼓鼓地对皇帝说:“因为迟太傅是我的!”

闻言,父皇在梅花林笑出了声。那之后,我给语书姐姐与户部侍郎家的儿子牵了个红线。

我看见校场上迟墨手把手教我射箭,他说:“手要稳,心要静,人只有一颗心,你要用你的那颗心完完整整地去感受你的目标。”我偏过头,眨巴着眼睛问他:“太傅,那这一颗心,是不是也只能完完整整地装进一个人呀?”

我看见十四岁那年,我拿到了迟墨一直在寻找的任鹤老先生的孤本,匆匆忙忙就想给迟墨看,谁知却看见一片烟雾中的他,看见他眼底的错愕与慌乱,感受到热和湿润的手盖在我的唇上,听到他哑而急的声音,说着“别出声!”

我看见后来的几年里,迟墨变得愈加清冷,感受他的刻意回避,我们变得不再如以往一样,直到十八岁离开学堂,我们便更加疏离,最多的交集不过是见面的相互问好。

我看见了无数个迟墨,疏离的、清冷的、温柔的、急促的,却全部都变成了含着笑意的,我太心醉于他的笑容。

我看见明华寺中他发丝微微凌乱,抿着唇将祈愿带扔上古树,却在拾起我的时柔了脸色。

我看见他牵着马走在落日的余晖下,我每次说话时他都会微微侧过头应声,是晚霞漫天,也是岁月静好。

却被破空而来的一支箭而打破。

我看着那只箭插入他的心脏,有鲜血从他嘴角溢出,他却笑着跟我说:“皎皎别怕。”

他说“皎皎对不起。”

他一面笑得那般好看,一面却在我怀里渐渐没了气息。

24

“不要!”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发觉是梦,才劫后余生。 脑海中全是迟墨带血的笑,抬手一抹,才惊觉眼畔全是泪痕。

绿豆糕端着新煮好的茶进来,看见我醒了便一下子扑了过来:“公主终于醒了,公主您都昏睡了三天了!”

“迟墨呢?他没事吧?”如梦初醒,我抓住绿豆糕问道。

“迟太傅没事,回府第二日便醒了,倒是公主,被何统领发现的时候发着高烧,一睡就是三天......”

听闻迟墨没事,我才松了口气,但念及他肩上的伤,掀被就想下床。

“公主你去哪儿啊?”绿豆糕说道。

“太傅府。”

绿豆糕将我拦了回去:“这都快子时了,公主您再有急事儿也等明日再说呀。”我这才打量了四周,确已深夜,“而且公主您才刚醒来就尽关心迟太傅,太子殿下可还在隔壁躺着呢?”

听了绿豆糕的埋怨,我才猛然想起高璟弈!

高璟弈面色苍白躺在偏殿,几个太医和桂花糕都在轮班守着,据太医说,是失血过多,加上伤了头部,又气急攻心,才会昏睡了三日还未醒来。看着高璟弈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疼。这么多年,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吩咐了他们好生照料,便出了偏殿。

原来那日我和迟墨将刺客引走之后,黄昏时侍卫统领才在一堆绿植中扒拉出了太子,然后秘密送回了父皇的营帐。密林似迷宫,一路沿着标记,直到第二日破晓时分,他们才在小破屋里找到了受伤昏迷的迟墨以及高烧的我,也送进了父皇营帐。

父皇瞧着这“盛况”,当机立断,找人假装了太子和我,唱了一出“虽遭遇刺客但完美脱身”的戏码,假太子假公主浩浩荡荡随父皇回宫,而我与高璟弈则被一起送进了华鹭宫,封锁了太子和公主受伤的消息,并且连带着也暗中封了华鹭宫,拒绝任何人的来访。

至于封宫的理由,则是我又要嫁人了。

父皇心腹喜安公公亲口说的,六殿下高蔺梓与新科状元薛元淇两情相悦,陛下要亲自赐婚,还给太子放了几天假,可见其重视程度。这不,六殿下欢喜得连宫门都不出了,也不见任何人,忙着待嫁呢!

我就说,怎么这华鹭宫多了那么多红彤彤的喜庆装饰。

我转头问绿豆糕:“为何是薛元淇?”

“桂花糕说,是薛大人自荐的,他当时刚好在陛下营帐内,陛下缺个由头,他便做了这个由头。”绿豆糕说道。

行吧。

父皇可真是鸡贼。

“好了你去守着璟弈吧,他醒了立刻来告诉我,等天明了我再去看他。”挥退了绿豆糕,推开了房门。

子时已过,深夜是一种极致的寂静。

绕过屏风,就见桌上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我惊了一下,待看清那人,那短暂的“惊”便化成了心头的担心。

快步走过去:“你伤如何了?”

迟墨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底全是血丝,眼里泛着翻涌的情绪。看着他紧抿的唇,就像是极力克制什么。

余光扫到桌上艳丽的红烛,还有周围满是喜庆的红,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一下子没忍住就轻笑出声。

迟墨的脸更黑了。

“疼!”手腕突然被他攥得生疼,我一声痛呼。

“六殿下也知道疼吗?”迟墨紧紧地望着我,语气沉得可怕,还透着些咬牙切齿,手上却松了力道。

迟墨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那日在太傅府醒来,听闻她平平安安回了宫,才放下心来。结果令他意外的是,薛元淇和她即将成亲的消息迅速传了开了。

他一向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只是这消息是喜安公公亲口说的,只是她的华鹭宫开始张灯结彩,只是她从未对这门亲事有任何异议。可明明那天晚上,即使他不够清醒,他也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她的靠近。

他来过华鹭宫,却被挡在宫门口,绿豆糕亲口告诉他,六殿下在准备婚嫁事宜,谁也不见。

他等了三天,他怕再等下去就会等来薛元淇和她的一纸婚书。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迟墨会穿着夜行衣夜探皇宫,就为了问她一句她究竟是何心意。

可当他真的坐在这里,看着满眼刺目的红,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满目的红,都在嘲讽他的痴妄。

25

见状,我收了想要逗逗他的心思,左手贴在他握住我的手上,曲起食指蹭了蹭他的手背,像是安抚。

瞧着他脸色仅仅就因为这个小动作便缓和了一些,我心里一阵闷闷地疼。

得,一晚上,这心尽在疼了。

还未开口,就听他开口问道:“你真的,要嫁给薛元淇吗?”

我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说道:“太子三日未见人影,连太傅都见不着人;华鹭宫暗中守卫森严,进出不得;突然传出了我要成亲的消息,并迅速流散开来;喜安公公从不多言,即使是有人无意间听见......难道这一切,太傅不觉得蹊跷吗?”

瞧着迟墨看我的眼神,我像是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道个中蹊跷,他只是在意我,害怕我的态度。

于他而言,我不是才醒来刚知道自己“被成亲”的人,而是不仅活蹦乱跳了三天,还待在宫中待嫁,并且没有对婚事做出一点异议。

只是,我之前七次赐婚,除了第一次挣扎一下,之后哪次不是乖乖履行公主的责任?

“我之前,不也是这样的吗?”我一脸疑惑地开口。怎么这次,迟墨反应这么大?莫非他是近期喜欢上我的?

“之前的七个,殿下并不喜欢他们。”犹豫了一下,迟墨还是开口道。

这下我懵了:“这个我就喜欢了?”

迟墨抿着唇,只是看着我,也没有再说话。

原来,迟墨以为我喜欢薛元淇,而薛元淇显而易见地喜欢我,这不就他脑补的两情相悦了,所以人急了!

我忍下了想要上脸的笑意,忙低下头,扳开迟墨桌下紧握成拳的另一只手。他攥得用力,手指关节发白,原本素白纤长,骨节分明的十指都有些微微地变形。我一边一点一点揉着他的手,一边放柔了语气,絮絮叨叨地说。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我和太傅过去的那些日子,也想起来了很多已经模糊了事情。”

“从八岁开始,到现在,十三年里,起码有一半,都刻着太傅的影子。”

我低着头轻轻揉着迟墨的手,我能感受到迟墨在注视着我,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从未仔细地想过,为何我身边的人那般多,却偏偏喜欢缠着太傅。在那个梦里,我是个局外人,看着回忆里的那个我,看着这些年走过的路。看着笑起来的太傅、看着无奈的太傅、看着慌张的太傅、看着温柔的太傅、看着......为我受伤的太傅......”

迟墨的手有些颤抖。

我弯了嘴角,抬头看着迟墨,正好撞进他满眼来不及掩饰的情绪里。

我轻轻的说:“我会开心,会心痛,会难过,会期待,会......舍不得。”

迟墨看着我,声线有些抖:“殿下,这是何意?”

我笑着说:“意思就是说,太傅你瞧我这未梳洗的样子,我昏迷了三天不久前才刚醒,也才知道要成亲的消息。”

迟墨喉结下上滚动了一下,他未说话,还是直直地看着我。

我咳了一声:“意思就是说,皎皎不嫁给薛元淇,也不喜欢薛元淇。”

慢慢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因为皎皎有喜欢的人了,只是皎皎明白得有些晚,对不起,迟墨。”

26

迟墨嗓音嘶哑:“殿下,说什么?”

我:......

我这说得还不够明白?

有些气败地看着迟墨,可这般情绪外露,却又小心翼翼的迟墨,实在是让人窝心。

桌上红烛燃着橙红色的光,在安静的夜里“荜拨”作响。

门窗关得紧,我突然脸上有些热意:“我说,我喜欢你,高蔺梓喜欢迟墨。”

如果我之前有害怕,有退缩,有犹豫,那么在我彻底认清楚自己的心那一刻,便不会再畏惧、后退。

我不知道何时情起,只是他一唤,便惊觉已深。

话音刚落,就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抱得很紧,就像是要把我融进骨血里,就像是一松手我就消失了。

我环过他的腰,子时泛凉的夜里,我们就在满目的红色中静静地相拥,拥抱过去十三年中的点点滴滴,拥抱不知何起的动情,拥抱弯弯绕绕但是彼此还在的万幸。

但有的人,煞风景的人,就在这个时间点,醒了!

“公主!太子殿下醒了!”绿豆糕直接冲了进来,瞧着房中的景象,惊得顿时定在原地,然后捂住了嘴。

我猛地将迟墨推开,摸了摸鼻子:这死丫头,怎么这么会挑时候。

绿豆糕捂着嘴,手指颤颤巍巍:“太......太傅怎么在这里,公主您们......你们刚才......”接着一副终于找到脑子的模样:“月亮很美,我去赏月,赏月!”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还死死地带上了门!

迟墨又变成了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只是耳朵有点红:“殿下说昏迷了三日,身子可,可还有不适?”

“啊,挺好。”空气中弥漫着顶不住的胶着与暧昧。

“那......夜深了,我先走了,殿下好好休息。”

“嗯好。”我说道,见迟墨干净利落就要翻窗离开,“你小心点!”

他侧过脸,淡淡地笑道:“嗯。”

目送迟墨离开后,我松了口气,顺了顺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跳,看着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调整了下心态,打开房门,就见正在听我墙角的绿豆糕被惊得立马站了起来,正色说道:“我怕公主吃亏!”

我;???

眼看着绿豆糕一脸的八卦即将开启她那张叭叭叭的小嘴,我赶紧打断道:“闭嘴!别说别看别问别乱传!”

“去看高璟弈。”

绿豆糕:......差点没憋死我自己QAQ

27

经太医诊断,说是高璟弈已经没事了,只需要好好休养。第二日便被送回了东宫,去看过他之后,我便溜去了太傅府。

陈伯还是老远就笑着来迎我,只是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把我带到大厅,然后说自己去请太傅,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乱跑。

看着陈伯拖着年迈的身子骨健步如飞,想起陈伯之前跟我说的话,突然觉着,陈伯可能是个明白人。

左右无趣,便走到门口看着前院,这迟墨也正是,填了莲池也不知道种点其他东西,光秃秃的丑死了。

“皎皎。”

闻有人唤我,低沉悦耳。

迟墨一身墨蓝色锦衣,穿过月牙门朝我走来,腰间玉玦随着他走路的幅度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他望着我,带着笑。

原来跨过那道坎之后,再看见他,竟是这般的轻松,与心动。

“皎皎在看什么?”迟墨站在我身旁说道。

那声“皎皎”与我梦中的声音重叠,叫得我耳根一烫。

指了指那湖:“要不还是还原吧,以前的莲池多好看啊,何况我现在也摔不下去了。”我打趣道。

迟墨看了前面的池子一眼:“好。”

我转头看向迟墨,笑得眉眼弯弯:“听闻城南的格凌花开了,不知太傅可有空闲啊?”

和迟墨一起去城南游玩,大概那话本的最终章就要来了,名字就叫“有情人之终成眷属”。

“太傅今天真好看,太傅是知道我今天会来吗?”

“嗯,猜的。”

其实不是猜的,是想着,如果今日皎皎不来,我便进宫去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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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南回来时,已经黄昏了,与去时最大的区别就是: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这两只手是拉在一起了。

并且是在半个京城老百姓的注视下。

又去了上次那家味道很好的酒楼,坐在相同的位置,心境却是大不一样。

看着源源不断上上来的菜色,我笑着问道:“太傅把我的口味倒是记得清楚啊。”

迟墨面色如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天有说书的。”

我扭头一看,却是有个老头坐在下面,像是准备着开讲了。

正当我朝小二要酒时,却被迟墨拦了下来,说是今日就不饮酒了。

“为什么?”我看着迟墨。

“因为殿下醉了酒,就......”

迟墨话还没说完,就被楼下说书先生的极具穿透力的一嗓子打断了。

“我们上回说到六殿下苦追太傅大人不果,那叫一个伤心啊!”

我跟迟墨的眼里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楼下听说书的人极多,我现在就万分庆幸自己选了二楼的座位,没有坐在大厅里听着自己的流言。

“不过我们六殿下是谁?当今陛下最疼爱的公主,生得也花容月貌,还知书达理,那能没人喜欢吗?”

吃瓜群众齐声大喊:“有!”“那必须有!”

我:......

有种不好的预感。

“对啊!”那说书先生说道,“这就要说道我们的新科状元薛元淇薛大人了!薛大人可谓是除了当朝太子太傅迟墨之外的,又一大天才了。”

“大家都知道陛下快给六殿下和薛大人赐婚了吧!这次可是认真的,薛大人心仪六殿下,那简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

“六殿下待薛大人也是极好,又是亲手做八珍糕,还特地带着太子去薛府庆贺薛大人乔迁,还和薛大人一起在千灯节去明华寺祈福,老朽那日在明华山下遇见了两位,可谓是郎才女貌啊!”

这时,吃瓜群众们意见不一了。

A;“我也见过!我就不喜欢太傅,六殿下喜欢他那么多年,他还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那干脆就不要喜欢了!薛大人多好啊,人又心善!”

B;“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太傅也很好啊,还时常来我们学堂帮忙,那可是教皇子皇女的太傅!反正我支持太傅和六公主!”

C;“你支持了也没用,陛下就要赐婚啦!我听我宫里的姐妹说,六殿下的华鹭宫早就是一片红海,喜庆非常了!”

D;“我才不信!我刚还看见太傅和六殿下在城南一起赏花呢,手拉手!”

......

楼下一片嘈杂,楼上隔间里却异常安静。

我喝了口茶压了压惊,眼看着迟墨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

我开始转着茶杯,在心里斟酌在三,还是说道:“我对薛元淇好,是有原因的。”

迟墨直直地看着我:“是何原因?”

面露难色,我干脆把心一横,坦白道:“就......之前我,酒醉后,轻薄了薛元淇,就挺愧疚的。”

“轻薄”这个词一出来,果不其然,迟墨的脸就黑了:“何时,如何轻薄的?”

啊这......

我扯了扯嘴角:“就,上次我生日宴的时候,在汉白玉亭,好像是晚上宴会散了之后,我喝的有点多,就......”后面的话,我有些开不了口。

迟墨望着我,冷静地可怕:“你吻了他?”

我有些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但迟墨就像是从我的神情里知道了一切,他喝了口茶,说道:“据我所知,殿下醉是记不清醉酒之后的事的,那殿下又如何知道那日是薛元淇呢?”

完了,迟墨生气了。

我疯狂地在心里措辞:“我还记得,一点点画面,”瞄着迟墨的神色,“玄色衣裳,暖白色玉佩,还有之后薛元淇见我的反应......”

见迟墨眸子里闪着越来越危险的光,我忙转移了话头:“都怪我!”

“醉酒误人!”

“我之前不知道薛元......薛大人的心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我改日就去同他说清楚。”我目光诚恳地看着迟墨。

28

饭吃了个囫囵,便被迟墨拉着回了太傅府。

“在这等我一下。”迟墨将我按在他房间的桌前,然后径直去了屏风后的内室。

我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不知道迟太傅要干什么。

耳畔传来一阵换衣服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心里惊了一下:这是想干什么?这么急吗?万一......假如......我是跑,还是从了呢?

直到衣服声没了,听见他的脚步声,我内心还分成的两派还在不停battle,坐立难安!

但当我看见迟墨的时候,便被定在了原地。

迟墨一身玄衣,腰间追着一枚暖白色玉佩,乌黑的发半挽,顺在身后。

那个亭子里,我压着那个玄衣男子的画面又回到我脑子里,脚边是碎了的酒壶,一侧是纠缠在一起的乌发,只是这次,我还听见那个酒醉的六殿下满是酒意,吐词不清地话:“迟墨,你真好看~”

就这句突然冒出脑海的话,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开了一朵烟花。

“殿下,眼熟吗?”迟墨语气中有些说不清的味道。

我微微后退一步:“那天晚上,是你?”

迟墨走到我身前,微微低着头,眼底有些暗色:“殿下希望是谁?”

“不是,我......”我忙解释道,“那为什么薛元淇第一次见我是那种神情啊!”

想起那日在朝露殿薛元淇见到我时瞬间爆红的脸,和支支吾吾的话,突然就有点生气,怎么回事这都!

迟墨抿了抿唇:“薛大人的事交给我,皎皎不用担心。”

“你不生气了?”闻言,我笑着看着迟墨。

大概是我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也大概是那双眼里,全是他。迟墨看着我,喉结轻轻滚动,眼神暗了暗,便低头吻了上来。

慢慢地研,细细地磨,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到一步一步地攻城略地。

我浑身发软,全身的支撑点都落在了把我圈在怀里的迟墨身上,眼里泛着水光,耳朵脸颊热得吓人:“太傅你!”

谁料迟墨笑了笑,低声说道:“皎皎轻薄了我两次,我不能讨要回来吗?”

老半晌才反应过来:“两次?还有一次什么时候?!”

我心里走马灯一样的回忆,我什么时候喝醉了,同时手还能够到迟墨?

“千灯节那天,那个塔?”我满眼无辜地瞧着迟墨。

迟墨语气里全部无奈,轻声笑道:“皎皎以后还是莫要再醉酒了。”

“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他强调道。

看着迟墨的笑容,耳畔是他带着宠溺和揶揄的话语,耳朵一阵烫过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迟墨的衣领,急急说道:“那那两次,我又没有乱说些什么!”

迟墨嘴角的笑意瞬间凝了一下,然后又神色如常,快得就像没发生过。

但我看见了!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我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我唔!”

谁能告诉我这种用嘴堵住别人的嘴,让别人不仅不能说话,脑子一片空白还不能运转的缺德办法是谁想出来的!

29

她为薛元淇做了很多不同的事情,就像八珍糕、就像赴她不用参加的官员宴会、就像单独去祈福......

我一直以为,或者说,我一直害怕,她喜欢薛元淇。

还好、幸好、真好。

30

华鹭宫里的红海已经拆了下去,但六殿下要和薛元淇成亲的消息却愈演愈烈,甚至已经到了能和太傅公主cp相抗衡的地步。

直到听闻早晨薛元淇向父皇提了亲,我才终于坐不住了。

朝露殿里,我和我爹对坐在小榻上,我爹,就是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正闭着眼睛沐浴着正午的阳光,等着我正在煮的茶。

将煮好的茶递给父皇,乱七八糟地扯了很多有的没的,然后拉回正题,小心翼翼试探道:“父皇,如今太子也恢复如常了,不知......儿臣与薛大人的流言......”

是不是可以辟谣了!

流言这种事情,要从源头抓起啊!

父皇你让喜安公公说句话吧!

我爹缓缓抿了口茶,端得是一排威严高贵。他掀开一边眼皮看着我:“你跟薛大人怎么了?朕看元淇挺好啊。”

我:???

“元淇那小子文治武功都算不错,心思单纯,满眼都是你。”我爹放下了杯子,“而且朕听说,你对那小子不也很好?人刚才还心心念念想迎娶你,怎么,你不喜欢?”

我:流言害死人啊。

我赶紧摇了摇头,一脸苦相:“父皇,您不会答应了吧?那都是谣言啊!”

我爹睨了我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喜安公公进来说:“陛下,迟墨迟太傅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我看了我爹一眼,目光闪烁。

我爹满是不屑地瞧了我一眼,随手一指一旁的屏风:“后面待着去,朕没让你出来不准出来,安静点。”

我撅了噘嘴,麻溜儿地滚了。

不过迟墨不会是因为薛元淇求父皇赐婚的事来的吧?那他这消息也太快了吧,我都是薛元淇走了没多久就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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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屏风后面,眼见着迟墨径直走进来,一撩衣袍便直直地跪了下来,嗓音清冷而低沉:“臣迟墨,参见陛下。”

我爹坐于案前,阳光穿过窗户洒进来,照得他闪闪发光:“太傅起身吧。”

闻言,迟墨却没有动,还是跪在那里,脊背笔直。

皇帝睁开眼斜了他一眼:“太傅有事?”

迟墨行了一礼,望向了皇上:“迟墨不才,想向陛下求娶六公主。”

一句无比简单的话,他说得郑重,说完又磕了个头。

我爹趁着迟墨磕头的间隙瞪了一眼屏风后的我,而我立于屏风后,满头的感叹号。

迟墨,在,求娶我!!!

我爹的压力止住了我想飞奔出去的脚步,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的将呼吸放得更轻,就好像是害怕迟墨知道我在这里一样。

或者是,关于他想娶我这件事,我还想知道得更多。

而我心里明白,以迟墨的性子,有些话他死都不会在我面前说。

我爹正了脸色,一手撑着桌沿,身子微微朝迟墨倾了倾,天子的威严散了开来:“你想娶蔺梓?依仗什么?”

爹,把你的威压收着点,别吓到我家太傅!

虽然心里这里这么想着,却还是竖起了耳边,一眨不眨地看着迟墨。

迟墨始终看着我爹,眼里一片坦诚:“迟墨自知自己配不上六公主,且碍于曾经的身份,还有违世俗,必惹流言。”

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但迟墨心仪六公主多年,情起不知处,一往而深。经年来,长思量,不能忘,想要照顾公主一生,护她一生安稳。”

长思量,不能忘。

我觉得我心里揣着一窝兔子,并且这些兔子已经因为跳得太快而快死了!

我爹看着迟墨,缓缓开了口:“多年?是有多少年?”

闻言,迟墨脸白了白,垂在身侧的指节被捏得发白,他低下头,顿了一下,说道:“七年前,迟墨便发现,心仪六公主。”

我:!!!

殿上的天子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殿内的空气都随着天子的情绪而凝滞起来,我爹开了口,语气有些沉:“七年前,蔺梓才十四岁吧。”

“情起不知处,那你多久对她动的心思?她十三岁?十二岁?还是十岁?还是更小?”

皇帝每说一个字,迟墨的脸就白了一分。

“迟太傅,”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盖不住嘲讽,“你可以啊。”

迟墨脸色惨白,他低着头,像是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开不了口。

看着迟墨的脸色,我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疼。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十四岁之后,他会刻意疏远我;他会变成只剩下了清冷的迟太傅;他会让人将那莲池填了。

他是在躲着我,或者说,他是在躲着他的心,躲着他的动情。按着我那时的年龄,我同他的师生关系,他定是觉得自己不堪,并且现在都这么认为。这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所以才会仅仅只是因为我爹的几句话,就如此。

皇帝像是缓了缓,看着跪在下面的迟墨,声音冷硬:“蔺梓之前的婚事,太傅可有参与?”

“还是说,都是太傅的手笔?”

闻言,迟墨直接弯下了腰:“臣有罪!”

皇帝见状一甩手便将桌上的一叠奏折朝迟墨砸了过去:“你大胆!”

31

有些奏折在空中散开,薄薄的一页纸划过,割伤了迟墨的耳朵,几滴鲜血顺着便流了下来。

我赶紧冲了出去,直接就在迟墨身旁跪下:“父皇息怒!”

迟墨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出来,我安抚地看了迟墨一眼,但我的出现似乎并不能安抚到他,反而让他连嘴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

“谁让你出来的,进去!”我爹冲我吼道。

“父皇,您别气坏了身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软声劝道。

皇帝显然真的动了气:“连朕的赐婚都可以做手脚,七次,还有与别国的和亲,若是因为你迟墨,毁了异国邦交......”冷笑了一声,“迟墨,你在朕身边十三年,朕竟不知朕还小瞧了你!”

皇帝指着迟墨,眼神却落在我身上:“刚才他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知道那时候他看着你,心里都是些什么龌蹉心思?”

耳畔是迟墨嘶哑的声音:“臣万死。”

“父皇,您别这么说,况且和亲这不也没出事吗?还......”我话还没说完,我爹便打断了我,“高蔺梓,你是个公主!”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我垂着眸子,一时没接话。

迟墨刚想开口,便被身旁的女声打断了。

“儿臣一直都知道父皇很疼爱儿臣,儿臣也知道一个公主的责任,”我笑了笑,看着那个一向疼爱我的爹,“所以父皇指婚,除了第一次还不太懂事之外,其余六次,都乖乖地等红妆,不论有没有感情,是不是认识。其余时候,我也努力地做一个合格的公主殿下。”

“可是父皇,人固然有得到就要有失去,可人也有心啊。”

“儿臣喜欢迟太傅,况且不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都是儿臣先对太傅动的手,”我轻轻握住了迟墨的手,刚一碰到,他便用力地回握了过来。

皇帝看着我们俩,经岁月打磨的眼睛更加犀利,他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问道:“呵,不声不响,突然喜欢上他了?”

迟墨的手不经意间加了点力道,但又迅速卸了下去。我屈其尾指轻轻挠了挠迟墨的掌心。看来这个问题,又扎他心了。

“不是突然,是很久了。”我笑着说,“只是埋得有点深,太傅帮我挖出来时,有些费力。”

衣袍下牵着的手十指紧扣,手心贴着手心,就像是心贴着心。

我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上面看着我们。

“父皇,太傅来说求娶我,而不是请求父皇赐婚,就是相像寻常人家一般,去求亲,待老丈人同意了,便迎心仪的姑娘回家。”同迟墨相视一笑,心里却暖得想化掉。

是因为心意相同,是因为他如此重视我,是因为心仪的人想娶我回家。

迟墨敛了笑:“臣有罪,也有错,所有罚臣都认。但是迟墨真心求娶公主,希望陛下成全。”

皇帝愣愣地看着他,我心思一转,索性殿里也只有我们三个人,便开启了撒娇模式:“爹爹~~”

谁知我后面的话还没说,我爹就是一句:“滚出去!”

我:......

“两个都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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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朝露殿门口,我伸手向看看迟墨染血的耳朵,却被他微微偏头避开:“够红了。”

他声音有些小,我没听清:“什么?”

“我说,”迟墨转过头看着我,“刚才你都听见了,你真的不在乎吗?不会觉得我......”

“觉得你什么?禽兽不如啊?”我笑着说道,看着迟墨脸部线条有点僵硬,我伸手柔了两把,没啥肉,没手感!

“指不定我八岁那年见到你,就被你美惑了呢,谁比谁禽兽哦!”

闻言,迟墨笑出了声:“皎皎都在乱说些什么。”

“我说真的,不骗你!”谁让你长得那么好看呢?

“不过迟墨,你觉得父皇能同意吗?”我偏头问道,迟墨看着我笑了笑,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会同意的。

顺着朝露殿一阶一阶下楼梯,迟墨拉着我,还是那个夕阳,还是那片晚霞。无数个画面重叠,我们就像是要这样走一辈子,从日出到日暮,从青丝如墨到白发苍苍。

余晖下,传来两人越走越远的声音。

“迟墨,我之前那七次赐婚都是你搞砸的?”

“嗯。”

“那......《痴情公主冷情郎》是不是也是你的杰作?”

“......嗯。”

“太傅你心思很深啊,利用流言让大家接受我们啊!”

“其实,那不是主要目的。”

“主要目的是什么?”

“......”

主要目的,是教你试着,爱上我。

32

朝露殿里。

“滚出来!”显然,天子怒气未消。

内室的门缓缓打开,洛九华带着为难又尴尬地笑颤颤巍巍走了出来:“陛下,莫生气,莫气坏了身子。”

见天子没有主动说话的打算,洛九华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陛下,想要那话本,下一期写什么啊?”

天子一挑眉,开口道:“这不是迟墨一手组织的?”

“哪儿能啊!”洛九华面上笑嘻嘻,“九华肯定是听陛下的啊~”

天子一瞧见洛九华这样子,就想起了刚才那糟心的一幕,开口赶了人:“行了,给朕出去!”

闻言,洛九华行了礼一溜烟跑了。

直到出了朝露殿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哎哟喂,迟太傅您这下可把我害惨了,这人情我洛九华还得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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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安公公新煮了一碗茶,递给皇帝:“陛下既然早知道,又何必气伤了身子。”

皇帝接过茶一口饮尽:“知道是知道,却不知晓这里面这么多弯弯绕绕。”

“那迟墨,他伴在朕身边也十三年了,朕也是从那话本里瞧出的端倪,早知他心思深,朕却还是低估了他。”

喜安公公笑着顺毛哄:“太傅心思再深,老奴瞧着,也被六殿下吃得死死的。”

皇帝哼了一声,拿起一本喜安公公整理好的奏折:“那不然,就他那抱了这么些年的心思,朕早就摘了他脑袋!”

喜安公公递过一支笔:“太傅想是知道分寸的,这么些年,不也避着殿下的吗?”

“就是不知道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皇帝瞥了一眼手边的五本话本,心里琢磨着,难道真的是自家姑娘先下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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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帝陛下在朝上下了旨:赐婚六公主高蔺梓与太子太傅迟墨,定了下月初七,也就是乞巧节那日大婚。

举国上下一片欢呼,都在欢喜着自己嗑得cp终于圆满结局了,公主殿下终于追到了那个清冷至极的太傅大人!

而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哭唧唧,悲哀自己嗑得薛大人和六殿下B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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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见到在一次下朝之后,太傅与薛大人在亭中叙话的场面。众人以为会有好戏看,没想到两位只是和和乐乐的聊了几句,就各自散场了。

甚至是BE了的薛元淇还亲自出现在了太傅与公主的婚宴上,祝贺其白首偕老。

而关于亭子里两位大人的叙话,有多个版本。传播最广的一个版本,则是薛元淇对迟墨说:“元淇自六殿下生辰宴上惊鸿一瞥,惊为天人,自此辗转难眠,魂牵梦萦。”

他说自己本也不敢妄念六殿下,却在第二日朝露殿时,见六殿下神态,以为......结果没想到是自己会错了意,六殿下原来心有所属。

只是自己不明白,明明所熟知公主的人都知道六殿下待自己不同,为何一切竟都只是都错意了。

太傅大人那日尽职地履行了他“传道授业解惑”中“解惑”的职责,淡淡地说,是因为殿下认错了人。

对于此事,众百姓只想说:太傅大人对昔日的情敌真的是,字字诛心、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不过幸好,薛元淇出乎大家意料地拿得起放得下。

而这些,都记在《痴情公主冷情郎》最终卷中。

但话本上没有写的是,有人在明华寺上香,扔祈愿带时,无意间勾下来了一根红带子,上面用力透纸背的字写着五个字:池中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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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给怀孕妻子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这个妻子

1、

裴永昭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圆领窄袖袍子,头戴软幞头。 “官人,你不是说要晚几日才能来?”夏初荧喜出望外,连忙迎了过去。 裴永昭没说话,只对韩氏点了点头,便径自坐在了榻上。他虽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围来往的士大夫,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户出身,只有他娶了个商户女,说出去都觉得没面子。 他很不爱来夏家,这种远超一般民庶家规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样。要不是夏初荧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绍兴有事,他才不会来。 韩氏与他寒暄,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 “我问你,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旁人或许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 夏初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脸色便沉下来了。 夏初荧拉着他问:“官人,可是有什么事?您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裴永昭讥讽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娶了夏初荧。若是娶个官家女,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个老丈人,满身铜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么? 夏初荧低下头,手捏着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样。 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软了口气:“跟你说说也无妨。金国内乱,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十分好战,似乎想撕毁和议。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说动了,只是军饷很成问题。朝臣都在捐钱,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但钱没凑够,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 南渡以后,因为各地遭受战乱,损毁程度不一,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并不算充裕。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 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养花,逛胭脂水粉铺子,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不过她还算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 “怎么,你有办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与他说了几句。 *** 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旁边的书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 宋云宽头也不转,摆足了官威,扬声道:“人犯都押来了?” “宋大人。”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宋云宽扭头看过去,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伟岸不凡。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神情高傲。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二位是……?” “禁军殿前司,陆彦远。”男子取出令牌,气势如虹地说道。 宋云宽双腿一软,险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拜见殿帅。” 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纷纷跪在地上。 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并没有实权。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从二品的高阶武官,掌管天子亲兵,都城防卫。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 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你先回避一下。”又对宋云宽道,“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带莫秀庭去官舍了。 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宋云宽站在旁边,吩咐人去端茶。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跟走马灯似地来。刚走了个宰相,又来了个殿帅,这下绍兴可热闹了。 “我到绍兴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陆彦远道,“朝廷要兴兵北伐,但军饷不够。绍兴府离都城最近,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 宋云宽拜了拜:“殿帅您知道的,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绍兴也遭到了破坏。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他倒不是推诿,这话着实不假。绍兴因为靠近临安,恢复得不错。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才想着收复河山。 陆彦远扫了他一眼:“我不想为难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 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宋云宽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字体工整,上头大概有数十人。首个位置,赫然写着夏家,主事夏初岚。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洁,几乎惊艳了他。 当年在泉州的时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这次重逢,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 宋云宽恭敬地说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 “两日后,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陆彦远收回思绪,公事公办地说道。 “是,下官来安排,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陆彦远没有拒绝,说了声:“告辞,不必送。”便起身离开了。 府衙外停着辆马车,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阵仗不可谓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她咬了下嘴唇,主动伸手拉住他:“夫君,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不信你去查。” 陆彦远冷淡地说:“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让我陪着你好吗?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肯定不给你添麻烦。”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母亲说的没错,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她的男人年轻英俊,手握重兵,家世显赫。说句不好听的,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点,怎么行? 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影响的可能是大局。 “随你。”他没挣开,继续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陆彦远刚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拦住:“什么人,不得放肆!”陆彦远本不想理,又听那人说:“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下官是来献策的!世子听听又何妨!” 陆彦远一顿,这才侧头看去。 一个眼生的男子,但自称“下官”看来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来,行礼道:“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特来为您分忧。” 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说来听听。” “每当征伐,必须动用国库。然本朝特殊,国库并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 “我很忙,说重点。”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气势压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说道:“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您到绍兴来募捐,想必也是这种情况。商人都唯利是图,不施以好处,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下官这样想……”他低声说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试试,若行得通,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看到绍兴如此,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 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永昭笑着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户部做事。”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 “你随我去官邸,再详细说说。” 裴永昭大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 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侧头吩咐两声。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扶着裴永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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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幕降临,顾居敬才从外面回来。 他直接走到西厢房,看到顾行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望着书封出神。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了,不像是新买的,顾行简却当个宝贝一样。 崇明轻手轻脚地点灯,特意对顾居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经同意北伐了?英国公在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必在半月之内筹足军饷。朝官都在捐俸禄,陆彦远还特地跑到绍兴来,要召见绍兴的大商贾。”他声若洪钟,崇明在旁边听了直摇头。 顾行简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还能坐得住?这场战能打得赢吗?”顾居敬在旁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战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顾行简将书放在桌上:“这样也好,能挫一挫金国的锐气。” 顾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吗?若是英国公他们胜了,往后朝中的局势就对你不利了。” 顾行简不以为意:“金国内乱,完颜宗弼主战,想撕毁和议南下。这次与其说是我们北伐,不如说是自保。以现今的国力,要想战胜金国几不可能,金国也胜不了我们。最后必定再次议和。若是英国公战场上表现好一些,议和之时,便能不被金国掣肘。” 顾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惧金人,现在虽然一时被说服,但很快就会后悔,想要议和。到时,朝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国,皇上必定会再启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时局如此。”顾行简拿起桌上的书,找了布仔细包好,淡淡地说,“我带崇明出去吃些东西。晚归。” 顾居敬还在想今日听到的消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家伙停官停得刚刚好,既不用与主战派的人为要不要出兵争论,又能避过朝官募捐军饷一事。 等他想再问两句,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2、

吃过晚饭,夏初岚带着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着一片杉树林,到了夜晚也是凉风习习。 之前夏初岚已经让六平来报过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着他们。 偏院这边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阔一间,陈设简单,书倒是随处可见。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与柳氏下棋。夏静月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看看花架上摆着的那盆凤仙花,红如霞光,开得正好。 “三叔,三婶!”夏衍在门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岚儿,衍儿,你们来了。”他刚刚不惑,满头青丝,唯独两鬓有些霜白。这头发,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时候,生生急白的。整个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撑得起来。 柳氏看到姐弟俩来了,也很高兴,跟着起身。 夏初岚和夏衍进来行礼,夏静月连忙去搬了两张杌子过来。寒暄过后,夏初岚道:“三叔三婶,你们是长辈,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听说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说道,“我跟月儿终日在内宅,也没个主意,多亏你帮着出头。我们本来想亲自过去道谢,又怕打扰到你休息……” 夏初岚摆了摆手:“三婶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帮了我许多,而且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现在都没事了,这次过来,是想向三叔请教。” “你但说无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岚看向夏衍,让他自己说。夏衍便把想考补试的事情说了,最后拜道:“衍儿请三叔指点。” 夏静月端来冰好的酸梅汤给他们喝,闻言吃了一惊:“六弟弟,你要考那么难的补试?大哥当初去考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大,可是连题都没有做完呢。” 夏衍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五姐,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才来问问三叔的意思。这酸梅汤真好喝,谢谢你。” 夏静月甜甜地笑道:“你慢点喝,还有。” 夏柏青看着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么不会的,也会拿过来问他。他对这个孩子的实力还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学习也刻苦,试试倒也没什么。虽说太学录用学生的平均年龄在十五岁,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当个外舍生。国子监里头藏龙卧虎,对衍儿来说,的确更好。当初顾相就是只当了一年的太学外舍生便参加科举,最后连中三元的。” 夏衍连忙说:“三叔,我怎么敢跟顾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学听到顾相讲一堂课,就知足了。” 夏初岚只知道顾行简是少年状元,倒没想到他这么了得。难怪被读书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吴志远的事情,她对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来请三叔帮衍儿准备补试,娘那边我去说。” 夏衍雀跃,忙站起来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着他的头,说道:“衍儿,时间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听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坚定地说道。为了那个目标,为了能够一睹那个人的风采,什么苦他都能吃。 夏初岚又问了夏柏青有关补试和国子监的一些事情,夏静月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时不时地看向夏初岚,灯火在她脸上投出暖暖的光晕,眉目精致如画。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种淡然大气,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来。 一屋子的人正有说有笑的,思安跑进来,在夏初岚耳边说:“姑娘,顾家那个先生来找您,此刻人就在门外。” 夏初岚一怔,立刻站起来道:“三叔三婶,我有些事,离开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过雨的缘故,晚上还有风,广袤的夜空漂浮着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岚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得很快,并且没让思安他们跟着。等到了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容地走出去。 街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旁边一家店的门口竖着杆子,上面悬挂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那人站在灯笼底下,眺望着长街的尽头,身影清雅至极。俊秀的少年侍从站在他身后,也颇吸引眼球,但风采却远远不及他。 这个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种权贵阶级才有的压迫感,当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来那日顾五好像以兄长称呼顾居敬,顾居敬的弟弟,岂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务繁重,朝乾夕惕。逢节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别说像这样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许只是从兄弟罢了。 夏初岚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顾行简原以为要等一阵子,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 他转过身,见她换回了女装,玉雪琼花般,觉得还是这样更好看些。他将手中提着的布包递过去:“昨日捡到姑娘的书,看到其中有些残页,便带回去帮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来还书的?夏初岚打开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见的《梦溪笔谈》,原本破损的地方被补得整整齐齐,比书坊里卖书的人补得还要细致。她也想过修书,这样能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但是她自己不会,书坊里的人又怕不尽心,因此一直没动过。 “多谢先生。先生修得实在太好了,不胜感激。”夏初岚翻着书,由衷地说道。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讨要,没想到对方主动送回来了,还帮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边扁了扁嘴,暗道,相爷这手本事可是在馆阁跟人学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着昂贵的古籍求着相爷修补,都被相爷拒绝了。为了修这本书,相爷昨夜可都没有睡。 顾行简看到她高兴,嘴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来。对于爱书读书的孩子,他向来是喜欢的。 “你为何看这本书?”他问道。眼下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家,也都让女子读书,但是读的书还是局限于五经,诸子,像这样涉及知识面极广的杂谈,连参加科举的试子都未必看。 夏初岚很自然地说道:“最早是看到熙宁年间与辽国划定边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学的。” 顾行简意外,熙宁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号了。熙宁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与辽国解决边境问题。当时辽国大臣提出以黄嵬山和分水岭为界,本朝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据两国以前来往的文书,提出以石长城为界,没让辽国侵占一里地。 这件事一直被引为佳话,成为文官不费一兵一卒捍卫领土的美谈。 顾行简是监修国史,又是沈冲的学生,所以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连很多新入朝的年轻官员都已不知此事,没想到她……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两个人都望向他。他摸着肚子,低头委屈道:“爷,我饿了。” 顾行简会意,对夏初岚道:“我们还要去夜市,就不打扰姑娘了。”说着举步便走。 “爷,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吗?”崇明担心地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远,您却走了很久……”他还以为相爷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停下来,认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走错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对绍兴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带你们去夜市。当做谢谢您帮我修书。” 顾行简回头,淡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夏初岚回去换了一身男装,只说要出门,也没说去干什么。赵嬷嬷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着,城中还有巡铺,也就没有拦着。 夜市集中在几条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样喧闹。整条街灯火如龙,人潮熙攘,小贩沿街叫卖。有固定的铺子,也有挑担子推车的浮铺。卖的东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饼,糟蟹,香辣罐肺,腊肉,姜虾,脆螺,蛎肉……整条街都弥漫着香气。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热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顾行简,等到顾行简点头,他才放开胆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 顾行简吃得很少,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爷吃素的!” 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原来他是茹素的,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顾行简停下来,拿出铜钱买了一个,闲谈起来:“老人家,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点头道:“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开封人。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二十年咯,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 顾行简又问:“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平摊在铁板上,说道:“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没个安生的,吃住也不习惯。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可还是老想着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饼,拿好咯。” 顾行简接过饼,道了声谢,默默吃着往前走了。 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闹,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岚。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 等顾行简回过神来,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灯火阑珊。 “想起些旧事,冷落了姑娘。”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寡言些正好。这时,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见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声喊道,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 顾行简眼疾手快,伸手搂住她的腰,抱着人转过身去:“崇明,拦住车!” 崇明微愣,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 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经意间抬头,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没事吧?”货郎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感觉耳根发烫。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只提醒道:“下次担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处人多,伤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货郎看到两人没事,也没提要他赔钱,松了口气。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顾行简站在一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抬眸的那瞬间,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这丫头绝色,当真不能离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爷,您没事吧?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没有可疑。” 顾行简点了下头,走过去对夏初岚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夜市远了,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中间隔了些距离。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正小声交谈:“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 “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来凑军饷的,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 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 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在想捐钱的事?” 夏初岚顺势说道:“国家要打仗,国库不够,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我朝已经算少了。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 顾行简熟门熟路道:“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比如盐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过分忧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你进府以后,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年长怕什么,会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照样恩恩爱爱的。” 六平细想一下,姑娘对这位顾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快到夏家的时候,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顾行简也没有多言,带着崇明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些,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心情似乎很好,还哼着小曲儿,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这么晚了,刚从外面回来?” “嗯。”夏初岚淡淡地,不想与他多说话,正要走上台阶,裴永昭追上来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要商贾捐钱。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备。” 夏初岚侧头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 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先进去了。 夏初岚懒得理他,进家门以后,吩咐六平把门关好。她仔细想了想,又把六平叫过来:“盯着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门关严,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人捍腰佩剑,一看就是军士。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世子,夏姑娘回来了,裴永昭也进了夏家。” 驾车的人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这种小人,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耻!世子,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 陆彦远下了马车,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便观察了一阵子。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挂齿。 天色已经晚了,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四下寂静无声。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走回来低声道:“我们回去。” 两个随从愕然,等了这么半天,人都没见到,就要回去了?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世子爷行事果断,从来不会如此踟蹰,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 须臾,马车驶进夜色里,不留痕迹。

3、

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有点撑,走回来以后,还没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谈生意,要应酬。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他特意赶回来,要告诉顾行简。 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给你带的羊肉包子,热腾腾的,赶紧吃。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闷,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难为你跟着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为难道:“二爷,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顾居敬觉得奇怪,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等听完崇明的叙述,他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问:“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还抱,抱了人家?你确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点了点头。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都城里还开了赌局,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就连每回进宫赴宴,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赠笺啊,相爷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 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他赶紧问道:“你们爷人呢?” “一回来找了本佛经,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崇明实话实说。 顾居敬无语,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夏初岚沐浴之后,换了身薄绸的小衣,坐在妆台前,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她从铜镜里看到后面书桌上放着那个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过来。 她重新翻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 他的脸是清瘦了些,身上却不然,胸膛挺结实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甚至超过了崇明。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带着风,说是随从,应该是他的护卫。 这人身份成迷,她隐约有点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 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跟丢了魂一样,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询问思安。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等到熏干了头发,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 “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 赵嬷嬷惊讶,赶紧追问。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你打听过了吗?这个年纪,家中可有妻室?从前在国子监教书,那现在呢?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满口胡言,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贪图姑娘的美色呢?” 赵嬷嬷毕竟年纪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不得不提防。 “这……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应该不会吧?”思安小声争辩道。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被赵嬷嬷一提,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 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赵嬷嬷叹口气道:“今日已晚,又发生了许多事,让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 夏初岚当真累了,这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梦。 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给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昨日泰和楼的事情,夏初岚没让外传,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亲切地问道:“二姑爷昨日来的?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裴永昭毕竟是晚辈,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便抱拳说道:“因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来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过两日,我便把阿荧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裴家应当会看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 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谦却没有考上。夏谦心里很不服气,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从北院出来,众人各自回住处。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没让萧音跟着。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也匆匆走了。 韩氏的眉头皱了皱:“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阿荧有了身子,也不多陪着点。”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 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官人也不想的,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他自然放心。” 韩氏摇了摇头:“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婵儿先回去吧,路上担心着点,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荧去牵夏初婵,也没多问。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 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而内宅诸事,便是韩氏帮着打理。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阔三间,因为平日里往来的人多,摆着很多靠椅,两壁挂着字画。进门便是一鼎香炉,门两侧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叶绿而发亮。 萧音搀着韩氏,不由赞叹道:“娘,三妹这里好气派,不像个姑娘的住处。” 韩氏径自坐下来,冷哼了一声:“夏家的钱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气派怎么气派,却不舍得给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会儿我肯定帮你要到差事。” 萧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有没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谦对她的态度……在床上的时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萧音也不知道夏谦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没有夫君的怜顾,只能投靠婆母,对韩氏言听计从。 少顷,夏初岚从小门走进来,思安跟在后面。她穿着湖蓝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颜色深些,头发散下来,只在脑后抓了个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整个人显得十分清雅秀致,萧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岚坐下来问道:“二婶和大嫂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阿音进门,也算是夏家的长孙媳妇,理应帮着打点家里。”韩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还得管着采办,库房和账房三处,太辛苦。不如把采办的事情交给阿音,锻炼锻炼她。她有什么不会的,我也能从旁指点。” 采办就是购买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诸如柴米油盐,还有换季要买的布料,冰块,炭火这些,油水很多。韩氏这人看着厉害,实则是个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懒耍滑,她都看不出来,只要给她点甜头好处,也就能蒙混过去了。 韩氏见夏初岚不说话,柳眉倒竖:“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问问。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学过管家的。”说完给了萧音一个眼神。 萧音连忙上前,轻声道:“三妹管着里外确实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帮着分担一些。你不妨交给我做一阵子,若觉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岚虽然不喜欢韩氏,对萧音却没什么意见。想起夏柏盛在的时候,老夫人和韩氏曾想过要把萧家这门亲事给退掉。若不把采办的权力交给萧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举步维艰了。 正好夏衍要准备补试,夏初岚想将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临安。便叫思安去把负责采办的王三娘给叫过来了。 王三娘三十几岁,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难了。夏初岚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没想到这王三娘办事细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这是少夫人,以后她来管府中的采办。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禀报,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夏初岚吩咐道。 王三娘是个下人,东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韩氏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思安扁着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办的权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居然把老夫人给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是被她吓住了?我是看大嫂在这个家里不容易。”夏初岚淡淡一笑,“我少点事也能轻松些。” 思安扶着夏初岚的手臂说:“奴婢听含英院的小姐妹说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讨大公子的欢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连茶水都不让她进去送。是怪可怜的。” 夏初岚知道当初夏家要退亲时,萧家还特意派了人过来劝说。想必萧家还指望着借萧音这门亲事,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一些好处。萧音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很清楚。她能帮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来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兴茶坊请众人喝茶。当然喝茶只是个由头,就是要他们去捐钱。 夏初岚早就知道了此事,并不觉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会到。 赵嬷嬷端来补气血的补汤,放在夏初岚的手边,想着还是问问顾五的事情:“姑娘,听思安说您昨夜去见一位叫顾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岚端起汤盅,摇头道:“我们没什么。昨日在顾二爷那处,是他帮我看的病,又帮我修好了书。昨夜只是带他逛了逛夜市,算作还恩情了。你叫库房准备些礼品,改日送到顾二爷的住处去。” 赵嬷嬷看夏初岚的神色平淡,的确不像有什么,也就放下心来。顾五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将相,微服私访,与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4、

永兴茶楼距离泰和楼不远,是绍兴最大的茶楼。上下三楼的木质结构,中空,犹如天井。一楼的大堂搭了个台子,平日也会请些路岐人来表演。台子旁边摆了三排的花架,时令花朵高低错落,馨香阵阵。 绍兴的商贾交了名帖之后陆续进来,随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点心,服务周到。不多大会儿,大堂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头接耳两句,大都已经知道今日来此的目的。 陆彦远和宋云宽在一楼的雅间里,宋元宽趴在门扇上看了看,回头对陆彦远说道:“下官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还没到。” 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丰神俊朗,手指弯了下,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她。” 宋云宽应是。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实像这样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跪地说道:“殿帅,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非要见您。” “把他赶走。”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此人脸皮真厚,竟然敢跑来闹事。 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但又被推着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护卫定了定神,才说:“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夏柏青上前道:“岚儿,我陪你进去。” 夏初岚点了点头,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挣开护卫跑了过来:“三妹!三妹你带我进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爷在此处做何?为何要进去?” 裴永昭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前日……总之你带我进去!” 夏初岚把手抽回来,冷淡地说:“我只带三叔进去。你要见世子,自己想办法。” 裴永昭不依不饶,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跟他好过,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夏初岚,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 永兴茶楼在闹市,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听到这边争吵,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对裴永昭喝道:“有事你冲着我来,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气势一弱,又非要往里闯:“总之我要进去!” 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这个人百般阻扰,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们也无法交代吧。” “来人!”那护卫扬声喊道,“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 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裴永昭还在喊什么,思安小声道:“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 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他们一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夏家是绍兴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对手。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总归不服气,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 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这些,今日便不会来了。 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这个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 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特意说道:“夏家丫头来了。” 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手指转着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他们事先进来,藏在二楼的暗道里,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避免起火的时候,没办法逃生。 “阿弟,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顾居敬又问道。 “不知。”顾行简淡淡地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觉,立刻移开了目光。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总还会有别的办法。 俄而,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众人都起身行礼。他对满堂的人说道:“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本官十分高兴。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国家准备出兵北伐,但是军饷不够,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以三年为期。” 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然后才能售卖。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咬了口糕饼,情绪复杂。 有人说道:“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为何他们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盐引,我们还是亏惨了啊!” 一时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 陆彦远想了想,亲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为北伐,实为自保。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挥师南下。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我们若能掌握主动,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才有力气保家卫国。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的将领,英姿挺拔。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那种剑指北方,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避过了他的眼神。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这个人于她来说,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 这时有个人说:“夏家是绍兴首富,我们看夏家的!” “对对,看夏家捐多少,我们再捐!” 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就先把夏家推出来。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或者说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手指微微攥紧。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凭他做过的事,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没有怨言。 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她才站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却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她握着扇柄,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可是国难当头,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耻,金人烧杀抢掠,夺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没有去过中原,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的盛况。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有些还去过汴京。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过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宽,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时,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城廓,运河,还有大街小巷,如数家珍。他临死之前,还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现世安稳,百业昌盛,日子越来越好。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国耻,否则枉做宋人。” 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响亮:“夏家愿献绵薄之力,捐十万贯。” 众人哗然。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十万贯!这是多少钱!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才声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义,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 “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记不过来。 夏初岚靠近陆彦远,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说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三年的时间,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她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 陆彦远心念一动,立刻追了出去。 楼上,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只见他面色无异,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你们俩……”他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灵犀。这个丫头,真是了不得。 “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 顾行简捏着佛珠,转身闭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临安。”

5、

夏初岚和夏柏青走出永兴茶楼,商量着怎么把钱送到官府去。十万贯钱,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结果。这笔钱数目不小,但夏家还是能拿得出来。 “岚……夏姑娘留步!”陆彦远追出来,门口的护卫吓了一跳,纷纷行礼。 夏初岚回头:“世子还有事?” “借一步说话。”陆彦远看着她,沉声说道。他只有将声音刻意压下来,才能让声音的波动不那么明显。 “姑娘!”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不想让她去。她认得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英国公世子!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爷夫人的叹息,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她可都记着呢! 夏柏青行礼道:“若是关于捐钱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说。” “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与其他人无关。”陆彦远口气强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三年时间,他也变了。身上尖锐的棱角,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说话,被夏初岚一把拉住。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三叔,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叹了口气。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他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她说,她自己可以,他便没有再拦着。他相信,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篓,大概是茶楼的杂物。巷子不宽,看不到头,夏初岚没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话就说吧。” 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这是时隔三年,再一次单独相处。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那张看见他就会笑,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只道:“你变了许多。” 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觉得,经历过那些事以后,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是我对不起你。”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离家远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泼貌美,他血气方刚,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轰轰烈烈。那个时候,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也是被关禁足,绝食抗争,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吹动男子的袍带,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阴凉。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还是娇小。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夏初岚自嘲地说,“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 陆彦远摇了摇头:“我想说裴永昭的事。据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谏官发现弹劾,以至于丢官。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就跑到绍兴来献计,借此让我提拔他。那计策……不提了,我可以帮你处置他。” 裴永昭丢官了?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 “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 “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以五年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没有人指使,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 夏初岚冷冷一笑,果然够狠,也够不要脸……她身子一顿,说道:“多谢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我还有些事要做,先告辞了。”说完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了。 陆彦远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个世子,不再是陆郎了。 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还是很怕热。她离他那么近,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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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裴永昭回来之后,乱摔了一通东西,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 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将她拉在一旁。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 “官人,有话好好说。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夏初荧轻声问道。 “怎么好好说?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我的脸都丢尽了!”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 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用眼神询问夏初荧,夏初荧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 “姑爷,你先消消气。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实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够了,没什么好说的!”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了。 “官人,你说什么!”夏初荧一怔,连忙过去拉住他,凄声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 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也顾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拦住!裴永昭,今日不说清楚,你不准走!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会韩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他是男人,力气大,谁也拦不住。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跄几步,终于跌回院子里。 韩氏喝了声:“谁让你们来的!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两个护院退开,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韩氏有些愕然,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夏柏茂走过来,将她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了一阵。韩氏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他丢官了?” 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两年她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他却这样对待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 “是我想问,你要干什么。”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你自己行为不检,将官丢了,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还要将夏家给卖了。我想问问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别胡说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当得好好的。” 夏柏青摇头叹道:“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会的!”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摇头道,“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骗我们,对不对?” 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只是不愿意撕破脸,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 “阿荧,是真的!这个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阿荧,回家来,爹能养你和外孙!有爹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 “爹……”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 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韩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写和离书吧。就在这里写,阿荧不跟你回去了!”这种情况,就算女儿回到临安,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 “写就写,我早就想写了!”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 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取下私印盖了以后,问众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夏柏茂点了点头。夏初荧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离,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样害怕。若是不和离,回了临安之后,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 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 夏初岚亲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夏初岚,你给我等着!今日的种种,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着威胁我。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 “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你们夏家这么有钱,还在乎那些?”裴永昭讥讽道。 夏初岚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说的是奁产。按照本朝律法,奁产归女子所有,改嫁时可全数带走,夫家不得处置。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一样都不准少,否则我们就公堂见!六平,关门!” 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整个人如遭雷击。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都要他吐出来,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老书迷心中的经典仙侠小说,重温100遍都不觉得腻!

1

书名:《凡人修仙传》

作者:忘语

状态:完本

内容简介

 一个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进入到当地江湖小门派,成了一名记名弟子。他以这样身份,如何在门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资质进入到修仙者的行列,从而笑傲三界之中!

续篇《凡人修仙之仙界篇》已经在起点中文网上传了,欢迎大家继续支持哦!

凡人修仙,风云再起

时空穿梭,轮回逆转

金仙太乙,大罗道祖

三千大道,法则至尊

书评团推荐

胖成汪:男频少有的不种马,不龙傲天的小说,男主无欲无求,一心证道,并且遵循自己心中的路坚定走下去,这大概才是修仙文中常说的,真正的道心。此文没有过多的情情爱爱,男主也没有大杀四方的王霸之气,更没有主角光环,只有更为写实的修仙世界。作者将仙侠世界中胜者为王,败者死的残酷娓娓道来,远没有读者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但即便如此,只要坚定道心,终将成就大道。

2

书名:《遮天》

作者:辰东

状态:完本

内容简介

 冰冷与黑暗并存的宇宙深处,九具庞大的龙尸拉着一口青铜古棺,亘古长存。

这是太空探测器在枯寂的宇宙中捕捉到的一幅极其震撼的画面。

九龙拉棺,究竟是回到了上古,还是来到了星空的彼岸?

一个浩大的仙侠世界,光怪陆离,神秘无尽。热血似火山沸腾,若瀚海汹涌,欲望如深渊无止境……

登天路,踏歌行,弹指遮天。

书评团推荐

迷迭微凉:大气的书名,延续一贯仙侠的作风,开篇庞大的背景讲述,在一个仙侠世界中不断的成长,跟传统意义上的仙侠修真不同,掺杂了不少其他的元素内容,上古、位面、道经、棺木,元素较多,背景较为宏大,但是搭配紧凑的情节给人一种紧凑的情节走向感觉,并不会显得拖拉。

3

书名:《聊斋大圣人》

作者:佛前献花

状态:完本

内容简介

良田万亩,奴仆数百,豪门大宅......李修远穿越成为了地主家的大少爷,毫无志气的他本打算做一回败家子,当一个纨绔弟子,调戏美俾,广收小妾,鲜衣怒马。

直到有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家在郭北县,县外有个兰若寺。

更致命的是李修远天生七窍玲珑心,鬼怪得他一滴心头血能增百年修为,吃他一片心肝能成千年老妖,把他整个人生吞了,立马羽化成仙。

还好不是所有的鬼怪都是这么残暴,偶尔也有几个心怀不轨的艳鬼,狐女,跑过来争抢着要做他的妻妾。

书评团推荐

忆昔梨落:聊斋+穿越修仙流简直不要太好看!而且名字就知道背景是聊斋好嘛,果不其然!暗戳戳夸一下自己。喜欢的聊斋里面恐怖气氛的营造,毕竟那种暗黑气质已经让我觉得很可怕了;动听凄婉的爱情故事也让我着迷,譬如聂小倩和宁采臣了,而在本书中也略微有所呈现。不过本书让我最觉得恶俗(褒义)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语言表达形式,词藻比大部分浮夸小说要好很多,也很文青;代入感十足比如杜寡妇那一抹羞射的笑容,让我yd的笑了出来…就在这样的正经与不正经之中,我慢慢被吸引住了。觉得主角李修远简直就是圣母+种马+无敌的存在,明明是家族大少爷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不然也不会有杜寡妇的倾心了~看到不平之事就想拔枪相助,简直就是百姓之友~而顺便在闯关过程当中收获一个个美娇娘(怼他!!)最后他还有个无敌ug——七窍玲珑心,哈哈哈哈,我不说了!!想知道,自己看呀!

4

书名:《仙葫》

作者:流浪的蛤蟆

状态:完本

内容简介

千般法术,无穷大道,我只问一句,可得长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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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川然醉月:蛤蟆早期的修仙文,其中的情节已经说不上新颖,但是仍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仙侠作品。故事从一个小镇的幼童开始徐徐铺陈展开,笔墨勾勒出一个宏伟状况的修仙世界,其中所出现的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让人眼前一亮,故事的前后衔接也做的相当紧密,读之酣畅淋漓。

5

书名:《仙逆》

作者:耳根

状态:完本

内容简介

顺为凡,逆则仙,只在心中一念间……

书评团推荐

叶晨沙:磅礴大气的修仙小说。讲述一个大神,为情逆天改命转世重登巅峰的故事。书中不论世界观或是各种修仙感悟,都获得不少好评。而那句“顺为凡,逆则仙”便是此书主题,虽然中二,但逆境求存的精神却热血激昂。在剧情的处理上,作者布局深,情节反转多,看的很爽很过瘾。

梁羽生武侠小说《武当一剑》第15回 独处墓园怀旧侣 惊闻密室揭私情

第十五回 独处墓园怀旧侣 惊闻密室揭私情

  武当山上,紫霄峰下,禹迹桥边,一个中年道人正在练剑。

  紫霄峰是武当派始祖张三车当年修道之外。张三丰当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遗址上,早已建成了一座规模宠大的紫霄宫,成为了武当道教圣地的中枢了。

  从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无数仙山楼阁,浮沉在云海之中。

  紫霄官依山而建,紫霄宫的建筑群包括有大宫门、两座牌坊、二宫门、崇如、紫霄殿,以及数百级宽广的石阶,层层叠叠而上,在立体上比平面上取得更宏伟、更壮丽的仙山楼阁画画效果。

  此时正是清晨,天空没有半点云翳,从禹迹桥边望上去,视力好的话,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级上,在宫门前,时隐时现,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遨游。

  当然,这一些人,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是前来武当参加元相真人的葬礼的各方宾客。还有一些是陪伴他们的道士。

  无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来还两天,但已经有不少人来了。因此本来就是中枢的紫霄官所在的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得更加热闹了。

  不过,在这紫霄峰上的禹迹桥边,却是十分冷清,有的只是这个中年道士。

  禹迹桥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筑在一道狭涧上面的,桥洞窄高,给这道小涧添了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栏杆,桥下激流穿出。再过去是一座刚刚修建完的墓园。这座墓园是准备用来安葬无相真人的。

  这个中年道士就是监督修建这座墓园的人,他也正是无相真人如今硕果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家名字叫做戈振军的不岐道人。

  他虽然正在练剑,练剑是要心无杂念的,但他却是烦躁不安。

  在他的头顶上方,有棵在悬崖上生长的白榆,枝干横空伸出。他身形拨起,剑势斜飞,使了一招白鹤亮翅,剑光过处,落下了七片枝叶,而且每一片树叶都被削成形状对等的两边。

  剑法练到这样地步,本来已是足以令人惊骇的人,但他一看落下来的树叶,却是禁不住懊恼之情现于颜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这时怎么搞的,今天练这一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比昨天退步了。”

  他昨天练这一招,是削下了九片树叶;如今削下来的不但少了两片,而且其中一片是被削成了大小形状并不相等两边。

  悬岩上面的一条山坡叫“太子坡”,悬岩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针井”,那个刚刚修建完工的墓园就在“太子坡”的另一边,和“磨针井”相去不远。

  他颓然收剑,目光从磨针并那方看过,对着墓园,喟然叹道:“我练了十七年剑法,还是不及师父的一半功夫。若然是管束不住猿意马,可真对不起师父当年在这里教我的苦心了。”

  原来“太子坡”和“磨针并”的得名是根据道教经典的故事取的。道经《三宝大有金书》里面说,有个净乐国王太子,十五岁时辞别父母入山修炼,就是在这个坡上得到玉清圣祖紫君的传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继续修炼了,走到一座并边,看见一个老妇在石上磨铁杵,他诧异老妇为什么在石上磨铁杵?老妇答想把铁杵磨成一口针。他说那不是太困难了吗?老妇答:功到自然成。一下指点迷津,令他登时醒悟,于是返山修炼,终于修炼成功,白日飞升,做了真武大帝。

  这是把“铁杵磨成针”这句成语加上了人物情节编成的道教故事,什么净乐国王子云云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便真武大帝却成了武当山的守护神,而无相真人第一次给徒弟不岐传授剑法,别的地方不选,特地选择在这太子坡下的磨针井旁,用意当然也是要他像那位净乐国的王子一样勤学苦练。他的师父曾对他说道:“你的资质并不差,但还不能算是上乘资质,将勤补拙这四个字对你还是适用的。”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他不觉心头不苦笑,突然想了一个人来。

  “怪不得师妹喜欢耿师弟,撇开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这点不说,他学武的资质也确实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门人的亲自传授,练了十七年,还未练成功太极剑法,如果换了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诣已是胜过今日的我!”不岐心里想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在压制着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现在却是不由自己的突然想起他来。

  不过,这也并非无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实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触发的。

  在他眼前的这个墓园,除了正中那座留给无相人下葬的坟墓之外,侧面还有一座较小的坟墓,顶部已经合拢了的坟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个人的骸骨,其中一个就正是他的师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过是武当派一个地位低微的俗家弟子,他的遗骸怎能和掌门真人葬在同一个墓园?

  这里面有个原因,原起于不岐当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家的老仆)和武当派当时的长老无极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死的。耿京土死于他的“误杀”,何亮死于常五娘的暗算,何玉燕则是在生下儿子之后自尽的。其后大概一个时辰,他把师妹新生的婴儿送到蓝家之后回来,跟着就是业已受了重伤的无极道人来了。无极道人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也就倒毙地上。

  他当时为了一念之私,不肯让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了两个坑,一个坑单独埋葬何玉燕,另一个大坑则是埋葬了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无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盘龙山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骸迁葬本山,经过了十六年,没有棺材的尸体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头,不戒只好把在所有骨头都拾在一个背袋之中,要本就分不出哪一块骨头是哪一个人的了。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盘龙山上受到强敌袭击,身受重伤,幸得牟一羽将他救了回来,但一回到武当山,当天便即死亡了。

  无极长老在武当派的地位仅次无相真人,他是应当葬在这个墓园的。既然分不开三人的骸骨,这就不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礼,连那个何家的老家人也得以分享“殊荣”。

  但此际,不岐面对墓园,则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你死了倒好,胜于我苟活人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忧虑!”不岐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当然,最难忘的还是他的小师妹何玉燕。“小师妹,你别怨我在你死后都不让你的耿师弟合葬,我对你纵然有千般不是,却最少有一样是对得住你的,你的京儿我已经遵从你的遗嘱,将他抚养成人了。”

  他抬头望向白云,不觉怆然自叹:“京儿自从下山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将他抚养成人,却又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反颜向我寻仇!”他对耿玉京的心情实在是矛盾之极,一方面在怀念着他,盼他早日回来;一方面又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将他当作杀父仇人。倒不如不回不更好。

  正在心情混乱之际,忽见一个小道士从“太子坡”走下来,叫了一声“师叔长老”。

  这小道土是他的师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号悟性。不波是前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辈中,排行最高,无相真人去世之后,继任掌门人无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亲牟沧流)提议将两个“不”字辈的弟子升任长老,获得通过。这两位新长老,一个是不岐,另一个就是不波。

  不岐自从上武当山当了道士之后,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肃穆。这个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几分畏缩的样子。

  不岐道:“有什么事吗?”

  悟性道:“没、没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爽快地说!”

  “牟师叔已经回来了,师父叫我告诉你一声,牟师叔现在紫霄宫,不知长老是不是要……”

  原来不岐因为督工建造墓园,这几个月来,都是在墓园里一间临时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园虽然已经建筑完工,他还未曾搬回原来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这里找他。

  不岐心头一震,脸色却是丝毫不露,他打断悟性的话,淡淡说道:“知道了,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说自己是否要去见牟一羽,悟性也就只好走了。

  听到了牟一羽已经回来的消息,不岐的心绪更加不宁了,牟一羽是从不戒手中接过那个装有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的骸骨得布袋,而且是亲手将那布袋交给无相真人的人。

  风过林梢,鸟巢泥落,声音本极轻微,但听在他的耳朵,却好像是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声音。

  “好,你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师父当时对牟一羽所说的话,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边重新响起来了。那天他是躲在师父静室旁边偷听的。

  一个藏在心里的谜始终未得解开,“不知师父是否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不过,“好在”师父已经死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是:“不知牟一羽这小子对我秘密知道了多少?”

  这件事情过后,牟一羽曾经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经为他隐瞒了一些事情,包知中途“遗失”了一块骨头的事情在内(这块骨头里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针呢?)。

  他就是因为受到牟一羽的“威胁”(虽然牟一羽并没明白说出来),以至不能不装作心悦诚服的拥戴他的父亲继任掌门的。

  他虽然沉默寡言,少与同门交谈,但牟一羽下山之后的消息,他还是略有所闻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经去过关外,回程时并曾路过金陵。

  “只不知他在关外,是否曾经到过乌鲨镇了?”不岐是曾经奉了师父之命,到过乌鲨镇调查耿京士当年匿居该处一事的,他也正是在乌鲨镇上,碰上了七星剑客,受创回山。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过乌鲨镇,他的心绪是更加不宁了。

  “管他知道多少,最紧要的是把剑法练成。”他强摄心神,重新开始练剑。

  他的性属倒是相当坚毅的,失败了一次再练一次,不知不觉也就把烦恼抛之脑后了。

  正在练到神与剑合之际,忽听得一个人赞道:“好剑法!”

  飒飒连声,树叶籁籁而落。这一次他削下了九片树叶,每一片都是当中分开。

  收剑看时,只见来的是个相貌十分平庸的汉子,既不英俊,也不丑陋,就像那种你日常随处可以见得着的普通人,过后不会留下一丝印象。

  但这个相貌平庸的汉子,却用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目光看他。

  “你是谁?”不岐剑问道。

  那人忽的噗嗤一笑,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声音娇媚,要不是那人站在他的面前的说话,他决不会相信这样娇媚的声音,竟是出于一个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惊的还不只此,而是这个娇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记忆。

  从时间来说,那是遥远的记忆,但却并不模糊。

  那是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声音,也是曾经令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的声音。

  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嗫嚅说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但我只是你的五娘,你可别在人前叫出我名字。”

  不岐定了定神,说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术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没人认得你,你也不该冒这样大的风险的。你来里做什么?”

  常五娘道:“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找你的呀!”

  不岐变了面色,说道:“找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了武当派的长老!哼,你做了长老就不理我了吗?”

  不岐低声下气道:“五娘,你别嚷嚷闹闹,你听我说……”

  常五娘可不肯听他说,冷笑一声,又道:“你这没心肝的小子,你还记得当年你和我同床共枕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过不少甜蜜的话儿?现今却摆冷脸孔给我来看!俗语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岐苦笑连忙掩着她的嘴巴,说道:“五娘,求求你莫乱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当年之约,娶我为妻!”

  不岐道:“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家,而且如今已经是本门的长老了。”

  常五娘道:“长老又怎么样?出了家也可以还俗呀!嗯,振军,我看你做了道士也不见得快活,恐怕只有麻烦更多!趁这里没人,不如你就和我远走离飞吧!”腔调一变,变得越发温柔,令得不岐当真啼笑皆非!

  他情知摆脱不开,心念一动,说道:“后天就是我恩师下葬之时,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过,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情。”

  “好,问吧!”

  “你怎能够来到这里的?”

  常五娘佯装不懂,说道:“我又不是瘸子,当然是靠两条腿走上来的。”

  不岐哼了一声,说道:“别装糊涂,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不错,你已经改容易貌,外貌上或许没人识破你的本面目,但难道竟也没有问你是谁?”

  “我本来准备有人盘问我的,但可惜没有机会让我表演说谎的本事。我从大道走过岳门,那些奉命接客人上山的贵派弟子,也不知怎和,也没向我盘问半句。”

  不岐瞪着眼睛道:“如此说来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了!”

  常五娘从他的眼皮神感觉有点异样,这才不再将他耍弄,微笑说道:“不是我的神通广大,我只是跟着一个人上山的,要说有甚神通,也是个人的神通。”

  “谁?”

  “牟一羽!”

  不岐吃了一惊,“好在我没有鲁莽。”

  常五娘似乎识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说道:“振军,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带来麻烦,想要杀我?嘿、嘿,你的剑术已经练得如此精妙,要想杀我,那也并非难事,难的只是不会没人知道!”

  不岐强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了,我怎会杀你?再说,你练有唐门的暗器功夫,我也没那个本事杀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么?”

  不岐道:“你是在关外碰上牟一羽的吗?”

  常五娘道:“不错,是在一个名叫乌鲨镇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还碰上了你的干儿子!”

  “蓝玉京?你,你也碰上了?

  “他似乎应该改称为耿玉京了吧?”

  不岐心头大震,道:“他已经知道了生身父母的谁?”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来他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吧。”

  不岐变了面色,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常五娘微笑道:“我还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现在要杀他的话,只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的剑术比你高明得多!”

  不岐面色一沉,说道:“胡说八道,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但谊属师徒,而且情如父子,我爱护他还来不及呢,怎会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真的吗?据我所知你教给他的剑法,却好像是似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练成了上乘剑法,否则,你对他的‘爱护’恐怕早就把他害死了。”

  不岐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五娘,连你都不能体会我的苦心么?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当山上度过一生的。你应该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终的人反而多数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语说庸人多厚福,这话是绝对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却绝对不是平庸的人!”

  不岐道:“你说得不错。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没想到他师祖会叫他下山,还把本门的剑诀传了给他。”

  常五娘道:“他现在已经知道你传他的剑法是不管用的了,你以为他会认为你这是好心?这还只是指剑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剑下,你以为……”

  不岐叫道:“别说下去了!无论如何,他总是在我抚养之下长大,我在他的身费了多少心血,他应该知道!他知道,他就应该相信我!”

  常五娘道:“你的师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则他也不会连你也不告诉,就叫玉京下山。你以来玉京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后还相信你?这恐怕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这话可正说中了不岐的心病,他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无语了。

  常五娘道:“振军,你还是和我远走高飞了吧。我有办法帮你,即使耿玉京明白了真相,我也可以将他对你的仇恨转移到我的身上。”

  不岐不觉怦然心动,但转念一想:“一错不能再错,我怎能终生和这妇缠在一起!”

  常五娘注视他的神色,好像亦已看出了他的内心就变化,叹道:“振军,你竟是这样憎恶我么?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呢。”

  不岐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我宁愿死在京儿剑下,如果他真是不肯原谅我的话。”

  常五娘道:“你不后悔?”

  不岐道:“大不了是个死,我本来应该十八年前死去的,只因师妹把她的初生婴儿付托与我,我不能负她所托,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儿业已成材,我纵然今天就遭横死,亦已没有遗憾了!”

  常五眼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燕妹,在你的心里,活着的常五娘,还比不上死的的何玉燕。哼,算我错识了你,但你对我,总不能没有半点交待吧?”

  不岐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识的那个戈振军早已死去了,现在我是武当派的长老不岐!”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问你,你怎样处置我?”

  不岐道:“你说吧,除了我不能答应跟你走之外,你要什么,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带我去见贵派的掌门人。但这件事情,可不许让第三者知道。”

  不岐吃了一惊,说道:“这怎么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应,我就永远跟着你,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不岐皮肤起了疙瘩,说道:“你当真非把我弄到身败名裂不可吗?好,你现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针吧!”

  常五娘道:“你即无情,怎能责我无义!我告诉你,你倘若什么都不肯应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这个手段?但你若肯安排去见牟沧浪,我却可以担保你平安无事。”

  不岐心头一震,说道:“你,你——难道牟沧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了一口,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难道凡是我所要见人,就非得是我的旧情人不可吗?”

  不岐道:“那你为何要见他。又为何敢作出这样的担保?”

  常五娘道:“这是我的秘密,你如果愿意做我的丈夫,我才能把秘密告诉你。”

  不岐道:“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但你为什么不请牟一羽帮你这个忙,即然他可以带你上武当山?”

  常五娘笑道:“我是天下闻名的坏女人,哪有做儿的安排一个坏女人去他的老子的!?”

  不岐哑然失笑,心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如果牟沧浪当真是她的旧情人,她自是不想牟一羽知道,更加谈不上求他相助了。”

  常五娘续道:“我只是跟牟一羽上山,并不是牟一羽带我上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人。再说,他并没有欠我什么,我这个人可不是随便求人相助的。”此话半真半假,但听在不岐心里,可就只有苦笑份儿了。

  “不错,五娘,我是欠了你的一份情债,但这件事……”

  “你不肯答应,那就不必多说了。骑着驴儿读唱本,咱们走着瞧吧!”常五娘冷笑说道,脸上好像刮得下一层霜!

  不岐忙道:“不是不肯答应,但你总得让我想一想。”

  过了一会,常五娘道:“你想了没有?”

  不岐忽地轻轻一嘘,说道:“有人来了,你快走吧!”

  常五娘怒道:“你到底…”刚说这几个字,不岐就掩着她的嘴巴,低声道:“我答应你,今天晚上,你来墓园。快走,快走,不要让人瞧见!”

  常五娘是暗器高手,听觉比常人灵敏,此时亦已隐隐听见是有人走来了。她的轻功也真了得,一个转身,跃上悬崖,就躲进树林里了。

  不岐刚刚松了口气,只不悔师太已是携着一个少女朝他走来了。

  不岐怔了怔,装作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水灵,你回来了!”

  不悔师太道:“灵儿是昨天回来的,她本想马上来禀告你,是我见天色已晚,叫她今天才来。”

  蓝水灵弟弟是不岐的义子,她的一家这些年来又都是得到不岐照料,依常理而论,她一回来,当在是应该先来见他。因此,不岐倒不觉得奇怪。奇怪的只是,不悔怎么今天有空亲自陪了徒弟找他。这个时候,不悔是应该在紫霄宫的。

  不悔的神情好像有点异样,不岐刚要向蓝水灵发问,她却已抢先说道:“刚才你有客人?”

  不岐只好说道:“不错,是个客人,刚刚走了。”

  不悔师太似乎有点思疑,“那个客人是……”

  不岐力持镇定,淡淡说道:“我没问他的姓名。”

  不悔皱眉道:“他怎的会跑到这里来?”

  不岐道:“这个客人是有点莽撞。他在山中游览也还罢了,还想到墓园参观,我说葬礼尚未举行,请恕墓园不能开放给外人参观,我拒绝了他,他就悻悻然走了。”

  武当派并不禁止客人在山中游玩,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怀着对无相真人的敬意,想在墓园参观,那也不足为怪。不悔师太听他说得合情合理,疑心去了八九,说道:“原来如此。”

  不岐松了口气:“师姐,你怎的不在紫霄宫帮忙招待客人?”

  不悔道:“掌门人大概是知道我不善应酬,又怕我受不住辛苦,他只叫我到后天参加送葬,别的差事全给我免了。其实我的伤已经痊愈,即使是在一天之内上下几次紫霄峰寻也算不了什么。”

  蓝水灵插口道:“师父,我回山之后,才知道你中了那妖妇常五娘的青蜂针,卧床几乎有半载之久。听说那妖妇的青蜂针是著名的剧毒暗器,你虽然好了,可还得多多保重。”

  不悔苦笑道:“是啊,我虽然痊愈,轻功却已多少受点影响,恐怕还得过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

  不岐心中也在苦笑:“好在她不知道刚刚从这里走开的就是青蜂常五娘。要是她的功夫没打折如,那就难说了。”

  他恐防不悔师太再问下去,连忙转过话题:“水灵,你下山半载有多,可曾听到你弟弟的消息?”

  蓝水灵道:“我还曾经在断魂谷见过他呢,只是他因为要和少林寺的慧可大师到关外,不让我和他同行。我只好回来了。”

  不岐心里着慌,神色仍是丝毫不露,“哦,他和慧可大师远赴关外,这可倒是我想不到的了。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吗?”

  蓝水灵道:“不知道。我正想请问长老,有没有他的消息呢。师祖生前最疼爱他。按说他是应该赶回来的。”

  不岐道:“唉,我也在盼望这孩子回来,但直到今天,还是得不到的他消息。”说的虽是谎言(他刚从常五娘口中得到耿玉京的消息),但对孩子的怀念却是真情流露。

  蓝水灵之来,其实只不过是作一次礼貌的拜访,她对不岐,并没存着奢望的。是以虽然得不到弟弟的消息,也不觉得失望。但就在她正要告辞的时候,忽听得不岐又道:“不过……”蓝水灵忙把“告辞”二字吞了回去,说道:“不过什么?”

  不岐说道:“玉京这孩子虽没回来,另一位远行的本门弟子却回来了。”

  蓝水灵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是谁?”

  不岐缓缓说道:“牟一羽。据我所知,他这次下山,好像也曾到过关外。”要知牟一羽回山的消息,他不说也会有人对她们说的,因此他就说了。他需要静下来,只盼不悔师太和蓝水灵师徒俩早点开。

  蓝水灵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不悔吃了一惊,问道:“灵儿,你怎么啦?”

  蓝水灵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小师叔已经回来了,弟弟却还没有回来。”

  不悔道:“他们纵然是去同一个地方,也未必那么巧就碰上的,怎能一起回来?你别胡思乱想,牟一羽既然回来了,不如咱们就去向他打听消息吧。”

  她哪里知道蓝水灵害怕的并不是弟弟可以遭遇意外。而是她害怕见到牟一羽,但又不能不去见他。

  她默默地跟在师父后在。从禹迹桥走过金锁桥,紫霄宫已经在望,在宽广的石阶下面,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那正是东方亮曾经在这里向武当派挑战过的地方。

  不悔喟然叹道:“日子过得真快,东方亮那天上山挑战的事,好像还在目前,前掌门人已经离开我们将一年了。我还记得他为了应付这场战,曾慨叹我们武当派的人材凋落,幸亏今掌门人及时赶到,这才保全了本派声誉。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早就约好了当时还是俗家弟子的今掌门人的,只因今掌门人迟迟未到,连他那样有道之士也不由得着急起来。嗯,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惭愧,我是限于资质,未来的进境料也有限,只能把希望寄托给你们这一辈了!”

  她说了一大段,没听见徒弟回答,回头一望,见蓝水灵仍是好似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不觉诧道:“灵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蓝水灵道:“没,没有。真的没有!”她见师父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的,又再加上两句,“我除了放心不下弟弟之外,哪还有什么心事?”

  其实她不单是有着心事,心事且还不只一桩呢!

  她的师父提起了东方亮,她心里想着的也正是东方亮。

  她想起了和东方亮一路同行那段日子,想起了那个有雨的晚上,东方亮把唯一可以避雨的山洞让给她安眠,而他自己则独自雨中为她守夜。

  想起这些往事,她心里充满温馨,但可惜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因为她在想起了东方亮的同时,可不能不想起了牟一羽。牟一羽的影子把东方亮挤开,而恐惧也就替代了温馨了。

  牟一羽并非对她不好,但牟一羽却要她把东方亮当作敌人,甚至叫她可以不择手段的去东方亮,如果证实了东方亮的确是已经偷学到武当剑法的话。他是怀疑她的弟弟把本门剑法私自传给东方亮的,尽管她怎样替弟弟辩解,他都不信。

  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师父,因为她不愿意给师父知道她的内心秘密,而且师父刚刚提起东方亮那次跑来上山挑战的事情,从师父的口气中也可以听得出来,她对东方亮的看法,恐怕也正是和牟一羽一样。

  不悔师太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半晌,说道:“不对,你好象是在害怕什么?”

  蓝水灵勉强笑道:“我回山的时侯是点害怕的,但在师父的身边,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不悔点了点头,说道:“你心中对不岐长老存有疑惧,我是懂的。说实在话,当我发现他把似是而非的剑法教给你的弟弟之时,我的心里也是着实思疑、不安。但看来他对王京的思念之情又似不假,而且这一年来他都在哀痛之中,这更是假装不来的。你的弟弟是前掌门人最钟爱的徒孙,他哀痛恩师,按说自是不会对你的弟弟存有利之心。”

  蓝水灵道:“他认我的弟弟做义子,本来就是一直对他非常之好的。我也不相信他会害我的弟弟,但那件事情却是令人难解。”

  不悔师太忽道:“我也有一事不明,想听你的解释。”

  蓝水灵吃了一惊:“师父想要知道什么?”

  不悔师太道:“你这次回来,我虽然未有空闲试你功夫,便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是颇有进境,尤其轻功方面,更是大胜从前,不过,却好像不是我原来教给你的本门功夫,这是什么原故?”

  蓝水灵暗暗吃惊于师父眼光的锐利,说道:“弟子不敢隐瞒,弟子这次下山,是有一点奇遇。结识了一位别派的朋友……”

  “哦,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燕字。”

  不悔听说是个女的,本已松了口气,但听到也姓氏,却又好像触动什么似的,怔了一怔,说道:“她复姓西门?”

  蓝水灵道:“她的父亲就是三十年前北方的绿林盟主西门牧,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不悔师太道:“西门牧早已死了,她女儿想必不是女强盗吧?”

  蓝水灵道:“她父亲死有时候,她不过两三岁。父亲一死,她的母亲就已退出江湖,与她隐居深山了。我见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对我很好,认我做干女儿。”

  不悔师太道:“这么说来,想必是这位西门夫人曾经传授你的武功了?”

  蓝水灵道:“请师父恕罪,我不便推辞她的好意。不过,我在她家中只不过住了一个月左右,所学其实亦是甚少。”其实她的轻功主要是东方亮教她的,只是不敢对师父说罢了。

  不悔师太道:“我对门户之见看得很淡。何况她又是你的义母,而你也还只是我的挂名弟子。纵然是按最严格的武林规矩,我也没权力禁止你学别派的武功。”

  蓝水灵道:“多谢师父宽容。弟子想恳求师你一事。”

  不悔道:“你说。”

  蓝水灵道:“请师父答应,正式收我为徒。”原来她是想起了牟一羽那日要她帮忙“对付”东方亮之时,曾经给她许愿,说是可以代求他的父亲收她为徒。但蓝水灵可不想要这样的“殊荣”。

  不悔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三清门下收俗家的女弟子可要循例禀告掌门一声。待会儿见到掌门,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就和他说吧。这只是例行公事,他不会不答应的。”

  蓝水灵道:“多谢师父。”

  不悔师太忽道:“西门夫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蓝水灵道:“她和女儿站在一起,就好像姐妹一般,她的女儿已经像朵鲜花,但在母亲身边,却又给母亲比得黯然失色了。”

  不悔叹道:“怪不得她当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她。”

  不悔师太是个心热面冷的人。素来不苟言笑。蓝水灵听了这话,不禁有点奇怪,何以师父会有这个想见西门夫人的念头。

  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我是二十岁过后才出家的。二十多年前,我家住苏州,那时殷明珠在她杭州的姐夫家里小住,殷明珠就是后来的西门夫人,我年少好奇,曾经想到杭州去看看这位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长得怎么漂亮,但可惜还未成行,殷明珠就已离开杭州了。”

  蓝水灵笑道:“师父,你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儿吧,我猜你是想去和殷明珠比一比,对吗?”

  不悔你师太佯嗔道:“你这疯丫头,乱嚼舌头,和师父也开起玩笑来了。还是说正经的吧,你的‘奇遇’似乎尚未说完呢。”

  蓝水灵道:“我这半年多的遭遇,说来话长。紫霄官就快到了,不如等到今晚我再和你说吧。”要知她是不想把有关东方亮的事告诉师父的,那么如何“修剪”故事,可就得煞费思量了。

  谈到了西门燕,她又不能不同时想起了东方亮和牟一羽了。

  “燕姐不知找到了东方大哥没有,嗯,她对东方大哥那样痴心,东方大哥却像是有意躲避她。但愿他们不要老是玩这‘捉藏’的游戏了。要是再玩下去,说不定燕姐还会呷干醋呷到我的头上。”她想到那次西门燕要抓她回芳,为的就是不让她在外面有可以接近东方亮的杨会,不觉啼笑皆非。那次是牟一羽帮她应付西门燕,她对牟一羽虽然殊无好感,但在这件事情上,她还是要感激他的。

  “世事真是难料,那天我离开他们的时侯,最后听到的那几句话,好像是燕姐已经给牟一羽说动,愿意跟他一起到关外去找东方大哥了。奇怪。牟师叔又怎么知道东方大哥要到关外?现在牟师叔已经回来,不知他是否帮燕姐找到了东方大哥?”

  不过,尽管她想知道这个谜底,她还是害怕见到牟一羽的。

  蓝水灵心有所思,落后几步,低声唤道:“师父,师父!”

  不悔师太回过头来,见她面色苍白,说道:“怎么,走累了吗”就快到了!?

  “我不想进去了。”

  “为什么?”

  “够得上被请进紫霄宫的客人,多半不是寻常的客人,负责招等客人的想必都是本门长辈,我只是一个末入流的挂名弟子,恐怕……”

  “怕什么,有着我呢。镇定点儿,别给人笑话我的徒儿上不得台盘。”

  “师父,我不是害怕见客人,只、只是——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

  “你不是要牟一羽打听弟弟的消息吗?”

  “师父,你帮我打听也是一样。有我在旁,说话恐怕反而不便。”

  不悔心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要知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中,牟一羽当然是忙于招待客人,她带一个小徒弟进去,把牟一羽拉过一边说话,的确是难免惹人注目。

  不过,她却也不是一个拘泥规矩的人,想了一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进去也可以不说话的,跟我看看热闹也好呀!”

  蓝水灵不敢将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告诉师父,只好跟着师父再走,但忽然她的师父反而停下脚步了。

  这时她们已经走过牌坊,正在走入一片松林,紫霄宫前那个平台已经在望。

  平台上有一堆人。而且有两个人好像是在吵闹。

  “好小子,你冷言冷语,是存心要伸量我吗?”说话的是个瘦汉子。

  “伸量不敢,请教行不行?”被那人斥为“小子”的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道:“凭你也配!”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希望他们这一架打得起来,顿进七口八舌,有人说道:“配不配,那可是要比过才知道的呀!”有人说道:“是呀,切磋武功事情也属寻常。有我们这许多人在这里,还怕闹出人命吗?”有人更径直说道:“你说他冷言冷语,我看你的说话很不中听。”

  那汉子道:“我不是怕他,但这小子来历不明……”

  那“小子”笑道:“你的来历似乎也不见清楚!”

  瘦长汉子怒道:“凭你也配问我的来历?”

  那“小子”居然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向你请教呀!”

  那汉子一时未能会意,旁已有人说道:“对极了,你们两位是何门派,我们都不知道。你说他的来历不明,他说你的来历不清。既然大家都不肯爽直说出来,最好的办法那就是莫如打一架了!这里有的是会家,一打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另外还有几个人同声说道:“是呀,光说不练,那算得什么英雄,只能算是狗熊!”

  那瘦长汉子给旁人激得涨红了脸,喝道:“好,小子,你进招!”

  平台上有人比武,不悔师太只好暂且停止前进了。她见蓝水灵定了眼珠的模样,不觉笑道:“这江湖人物的武功有什么好看的?”她哪知道蓝水灵之所以看得好像出了神,乃是加有原因。

  那个“小子”作书生打扮,长得很秀气,声音柔润,但不知怎的,听在她的耳朵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蓝水灵不觉心中一动:“奇怪,这小子我从未见过,怎的好像似曾相识?”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小子”已在说道:“是我同你讨教,不必客气,你出招吧!”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场面话也不交待呼的一拳就打过去。

  谁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招数,但他左手握拳,拳头的指骨有如棱骨凸起;右手却是骈指如戟,在猛然的拳势掩护之下,点向那小子的面上双睛。本来大家都是武当派的客人,纵然言语失和,比武也该点到即止,怎可出招如此狠辣。是以此招一出,旁观者都是不禁哗然,有人忍不住就要斥责那汉子。

  但双方动作都快,要斥责那汉子的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那“小子”一瓢一闪,俨似蜻蜓点水,燕子穿帘。已是轻轻巧巧的避过去了,哗然之声未了,顿就换了一片喝彩之声。不悔师太本来是看不起这两个人的,此时也不禁微微一“噫”。“这小子的身法轻灵美妙,固然是上乘武功,那汉子的拳中夹指,暗藏着几种点穴手法,也非一般的江湖人物可比!”

  蓝水灵则更加是看得呆了。那小子的身法对她来说,可说是十分熟悉,虽然她还未看得清楚那小子的本来面目,但除了西门燕之外还能是谁?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碰上西门燕的时候,被西门燕所擒,西门燕用的就是这个燕子穿帘身法。

  说时迟,那时快,瘦长汉子已以如影随形,跟踪扑上,长拳捣出,击敌后心。那“小子”一个移形易位,斜劈两掌。他在强敌急攻之下,还能从容反击,姿势美妙之极,众人都喝起彩来。

  不悔师太见蓝水灵看得出神,说道:“这小子的掌法虽然不错,可惜功力未到,只是中看不中吃。”

  话犹未了,场中形势又是一变,变为近身搏斗。售长汉子掌劈指戳,攻势十分凌厉,尤其是他右手的两指头,点的都是对方要害穴道。那“小子”被他攻得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儿。

  不悔师太看得不觉又是“噫”了一声,对蓝水灵道:“这汉子的点穴手法好了得,好像是从连家笔法变化而来。”山西连家的判官笔点穴功夫仍是武林一绝,双笔能点四脉。若是两人合使这套笔法,四笔可以点八脉。亦即是说,在一招之间,总有一处经脉的要穴会被点中。

  不悔师太道:“这汉子还是有点顾忌,你看得出来吗?他掌法看似刚猛,其实却是用来防身的要是他敢两只手都用指法那就可以施展双笔点四脉的功夫了。这小子的身法再轻灵也是决计抵挡不住!”

  不悔师太在松林里说话,平台那边是绝对听不见但那瘦长汉子亦似乎有见于此,果然变掌法了,左右双手都已化掌为指。四根指头忽伸忽缩,就象四根毒蛇的舌。原来他已试出那小子功力尚浅,即使被他打上一掌,当亦不至有甚大碍。

  那“小子”眼见抵敌不住,一个“细胸巧翻云”又再倒纵出去。瘦长汉子喝道:“小子,就会逃么?”语音方落,那小子忽地反手一掌,掌势大异从前,划的是个圈圈,看来掌势虽然缓许多,却把对方凌厉的功势解了。

  那“小子”转身迎敌,左掌划圈,右掌则横削敌腕;右掌划圈,左掌则如削如刺。这套“掌法”一使开来,不过十数招变客为主了。不悔师太不由得又“噫”了一声,似乎大惑不解。但蓝水灵可是心中明白,这小子的掌法可正是从太极剑法变化而来的。

  蓝水灵不但知道他的掌法乃是剑法所化,而且还知道它的来源。那正是她在西门燕家中居住的时侯,西门夫人曾经教给她的剑法。母亲教她剑法,女儿和她拆招。这一招名为“龙门三叠浪”,正是西门燕和她拆得最多的一招。

  至此,已是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小子”就是西门燕了。西门燕生美,女扮男装,也要扮成俊秀书生,蓝水灵此际已经确知是她,仔细看时,果然就看出了她的原来轮廓,心中暗笑湖涂:“她扮成了个俊小子,居然连我也瞒过了。”

  师徒俩正在一个思疑不定,一个惊喜交集之时,场中已是到了胜负立判的时刻。

  瘦长汉子似乎已知不妙,心中焦躁,急于求胜,倏地欺身冒进,五指一拢,疾弹而出,西门燕的“天璇”“地阕”“玉门”“珠玑”“委中”五处穴道,全都笼罩在他五指可及的范围之内。这五处穴道分属四个经脉,任何一个穴道被他点着,不死亦必重伤!

  场中不乏点穴的行家,虽然不识这是从连家的笔法变化而来,却也看得出它的厉害!顿时就有许多人哗然大呼。

  这些人都以为西门燕难逃毒手,不料结果却是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盖过了众人的惊呼,那瘦长汉子给抛出了数丈开外,右臂软绵绵垂了下来,在场的人,谁也没看清楚那“小子”用的是什么手迭,瘦长汉子的右臂已是给他拗折了。

  众人吃惊未过,另一件更加令得他们惊异的事情又发生了。

  人丛中突然跃出一人,一把将那瘦长汉子抓了起来,喝道:“你是何人,从实招来!”

  这个人正是武当掌门之子牟一羽。

  客人比武试功,按常理说,身为主人家的武当派少掌门是该劝阻,即使来得晚了,不及劝阻,也该先给伤者裹创。但牟一羽却是一反常规,以非常严厉的口气盘问伤者!

  瘦子长汉忍着疼,亢声说道:“你何不盘问那个小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上滴下来。

  有人看不过眼,忍不住窃窃私议:“是啊,就是要盘问也该一视同仁!而且,按通常规矩……”

  按通常规矩,如果双方都是来历不明,但一方受了伤,那就应该先盘问那个没受伤的。也不知牟一羽是否听见了旁私议,那人的话犹未了,牟一羽已是冷冷说道:“他是我们的客人,你是混上山来的奸细,怎能一视同仁?”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窃窃私议的人吓住了。

  瘦长汉子汗如雨下,哑声说道:“我、我也是你们武当派请来的!”

  牟一羽道:“是谁请你?”

  瘦长汉子也不知是否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但见他的嘴唇开阖,却听不见声音。

  场中有个老武师是和牟一羽的父亲有点交情的,倚老卖老,说道:“贤侄,你给他敷上金创药再问他吧。”

  牟一羽道:“哼,他是诈死!”轻轻一捏那瘦长汉子的琵琶骨,顿时令得他杀猪般地叫起来。但他顽强之极,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竟然还是亢声说道:“姓牟的,你这样我,我死了也不和你说!”

  牟一羽冷冷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我只是还有一事末明,想要向你请教!”说到后半,口气突然变得客气起来,瘦长汉子不觉一怔,道:“你要请教什么?”

  牟一羽道:“那日在燕子矶下,是谁指使你来袭击我的?”

  瘦长汉似乎惊恐之极,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哪,哪有此事!”

  那老武师道:“牟公子,你或者认错人了。你瞧,他的确是有作为你们客人的凭证的。”原来他己经从那汉子的身上搜出一张讣闻,讣闻上有武当派的标记,那是作为参加无相真人的葬礼的请柬的。

  牟一羽拿过那张讣闻,说道:“好,你说了我就放你,这讣闻是谁送给你的?你不说,可体怪我手下无情!”

  那汉子张开嘴巴,像是想要说了,却忽然双眼翻白,倒卧地上,动也不能动了。

  老武师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拉起来,伸手探他鼻息。忽听得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师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不可?”话犹未了,忽地好似患了虐疾似的,打了个颤,“咕降”一声,倒在地上。

  与此同进,那人已是飞跑过来,口中也正在说道:“不可触摸他的身体,他身上中了剧毒!”但可惜已是变成了迟一步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颗药丸纳入老武师的口中,凝视处刻,说道:“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他虽然沾上毒,还有得救。但这个汉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摇了摇头。

  别人也无须他说下去了,这老武师只是触摸那汉子的身体,就已中毒昏迷,那汉子当然是必死无疑了。顿时就有好几个人同声问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这汉子中的是什么毒,如此厉害?”

  原来这个人名叫泉如镜,是个对药物学深有研究的名家。说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陕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肃泉家是第三家。这个泉如镜就正是甘肃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虽然远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陕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据说却在穆家之上。

  泉如镜俯身察视那瘦长汉子,虽然他力持镇定;但脸上的神色已是掩盖不住内心的惊恐。“这、这是四川——独门的毒药。”“四川”之下顿了一顿,显然他是不敢说出“唐门”二字,到了口边,改作“独门”。

  此时已是有人砍下树木,做了一副担架。泉如镜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师提起来放在担架上。老武师嘴唇开阂,牟一羽道:“他说什么?”泉如镜道:“他好像是说,那汉子的眉心有个针。”那老下师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得出这句细如蚊叫的说话,又昏迷过去了。他的四个朋友将他抬回紫霄宫。

  牟一羽心头一震,游目四顾,并没发现现乔装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丛之中,这才稍稍放心。心知这是常五娘所为,他虽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杀人灭口,但以常五娘的机灵,他却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这桩意外的事件来得太过突然,场中的骚动自是不在话下。众人都拥过来,七嘴八舌说话。当然也就不免有人问道:“牟公子,你怎么知道这人是奸细?”

  牟一羽不作声,却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着右掌,一个“掌刀”,向那汉子的面上劈下。那人的脸也本来似是有几分浮肿的,牟一羽掌过如刀,顿时把那人的脸也“削平”了。奇怪的是,没有血流出来,被削下来的只是一团块状的东西,迅速碎成片片,籁籁而落。原来这个汉子乃是用面粉和浆堆肿面门的,虽然还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术,也可算得是相当巧妙的化装术了。刚才本来有许多人对他的相貌觉得有点“特别”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身躯瘦长,脸型却是服厚宽阔,身型脸型殊不相称。如今牟一羽一个掌刀,令他露出庐山真面,众人方始恍然大悟。

  陕北武师米千钟道:“看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点像是从连家笔法变化出来的,但据我所知,连家笔法是从不外传的,连家的子弟我都认识,却并无此人。”他能够看出这瘦长汉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牟一羽心道:“这个何须你告诉我。”不过在礼貌上当然还是向那人多谢他所提供的线索。“如此说来,只好等待他日再向连家的人请教了。”

  有人说道:“刚才那个少年呢?咦,怎么忽然不见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来问问吧,他和这汉子打架,说不定会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西门燕趁着众人闹哄哄的时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门燕的改容易貌之术比那瘦长汉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剑术可还是瞒不过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刚才之所以不惜在众人面前,偏袒那个“小子”,也正就是因为他已经看得出那个“小子”必定是西门燕无疑。他正自担心西门燕在被这些来自各方的客人盘问之下,很可能闹出事来。如今见她已经不在场中,这才放下了另一块心上的石头。

  不过西门燕虽然已经走了,这桩事情还是未能告一段落。陕北武师米千钟说道:“依我看,最紧要还是找出那个偷施暗算的人,不错,他毒杀的乃是奸徒,但她的用心却是杀人灭口,你们说对吗?”在场中的客人中以他的资格最老,众人当然都是异口同声地说个“对”字了。

  米千钟得意洋洋,继续说道:“如果我判断不差,他既然是想杀人灭口,那就必定是和这奸徒有关的人。泉先生,你仔细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个小小的针孔?”这个针孔是刚才那个触及瘦长汉子身体的老武师发现的,他沾上剧毒,但在昏迷之前却还没忘记要把这个发现告诉众人。如今米千种重提此事,实是含有责备泉如镜对这一重大的线索太过疏忽的意思在内。因为别的人也还罢了,但泉如镜可是天下第三的擅于使毒的世家。

  他哪知道泉如镜碍着唐家的关系,却是实在不愿查根问底。

  泉如镜心中盘算,“如果吸出来的果然是唐门的毒针,我是佯作不知呢?还是直说出来好呢?”要知以他身份,若是佯作不和,未免太失面子,别人也未必会相信他,但若直说出来,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暗器大下第一,他只是在毒药这方面可占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过,他虽然仍在踌躇未决,那块磁石却是不能不拿起来的。

  在众人注视之下,他把那块贴着瘦长汉子眉心的磁石拿起来。

  这刹那间,他的心里当真是如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但拿起来一看,却反而松了口气了。

  磁石上没有粘着任何东西,一根针虽然细小,但总还是看得见的。

  泉如镜松了口气,说道:“奇怪,怎的吸不出来?”旁边有人道:“说不定这不是针刺的伤口,是在比武之时,给那小子的指甲刺伤的。”西门燕的确蓄着长指甲,而用指甲伤人虽然罕见却也并非绝不可能。

  泉如镜吸不出毒针,心里也在奇怪:“这是谁做的手脚?”他冷眼旁观,见众人议论纷纷,只有牟一羽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与众人搭汕。他心里明白几分,不过他也是以为是牟一羽顾忌四川唐家,却不知牟一羽是要保护青蜂常五娘。

  你道因何吸不出毒针?原米是牟一羽刚才以“常刀”剥掉瘦长汉子脸上的化装之时,早已运上小天星掌力,把那枚射人瘦长汉子眉心的青蜂针吸了出来,而且立即毁掉了。

  但也并非没有人起疑。不悔师大就已经疑心到是常五娘的青蜂针了。

  他是曾经受过青烽针的毒害的。当她一听到有人在那“奸徒”的眉心发现针孔之时,就已经起了疑心了。

  不悔平生爱恨分明,性刚气傲,疑心一起,不假思索,就跳出去。

  “我过去看看,你等我回来再说。”

  “师父,我先回家打个转,好吗?”原来蓝水灵昨日回来,由于天色已晚,她是在师父的道现住宿,尚未曾回到家中的。

  不悔师太急于去看明白,而且在“看个明白”之后,此事恐怕也不是一时三刻可了(如果发现的确是常五娘所为的话),徒弟要求先回去见见爹娘,也是应当。便道:“也好。但你自个儿回去,可得小心点。”

  为了避免碰上弟弟的义父不岐,蓝水灵选择另一条路下山。紫霄峰与展旗峰相连,双峰并峙,紫霄宫建在紫霄峰上,那展放峰就像是整个紫霄宫一座屏风。此峰石色如铁,石势奔骤跃动,好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展旗峰因此得名。它的地形比紫霄峰更为险峰,向来极少人行。蓝水灵选择的这一条路就是从紫霄宫的南方绕过,而从展旗峰的北面下山。

  一路行来,只见溪回涧转,石障夹流,景色清幽之极。但蓝水灵的一颗心却是思潮起伏,难以表止,正当她沿着峭壁下的磴道曲折前行之际,忽听得一个清脆有若银铃的声音说道:“灵妹子,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我吧?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可不正是刚才那个“小子”。

  但这个“小子”虽未恢复本来面目,却已是恢复本来的女声了。她没有看错人,果然是西门燕,而且西门燕这样说,也好像早已料准了她要从这条路下山。

  蓝水灵定了定神,说道:“你跑来武当山做什么?”

  “来找你呀!”

  “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你和我开玩笑不打紧,但我要告诉你,在武当上,可是不能由你的性子闹着玩的,要是闹出事来……”

  西门燕格格一笑,打断她的话道:“我已经闹出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和你可不是开玩笑的,谁叫你肯跟我回我的家,我只好来找你了。”

  “唉,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到底想要怎样?”

  “刚刚见面,你就要赶我走么?多说几句行不行?”

  “好,那你有话快说!”

  “你的弟弟回来没有?”

  “我也在正盼他回来呢,嗯,你不是想要找他吧?”

  “哦,他还没有回来吗?不过,如无意外,最迟在后天中午之前,他也应该回到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

  “慢慢再和你说。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是想要找他。”西门燕一向是喜欢说笑的,但说这两句话的神情,倒是甚为诚恳。用不着深于世故,既然是天真无邪的蓝水灵也看得出来。

  蓝水灵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

  西门燕道:“你明白什么?”

  蓝水灵道:“你找我是假的,找我的弟弟也是假的。他真正要寻找的人,是你的表哥!”

  西门燕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道:“你几时学会了猜测别人的心事?”

  蓝水灵道:“我不是猜的,我是亲耳听见的。”

  西门燕一怔道:“听见?”

  蓝水灵道:“不仅听见,还看了见呢。那天你要逼我跟你回去,牟一羽替我出头,当时我虽然走开,但你们所说的话,我在山坳那边是听得见的,牟一羽对你说,你如果要找东方亮的话,就该跟他一起同去辽东。你问他怎知东方亮在辽东,他说,他并不知东方亮的消息,但却知道我弟弟已往辽东。他说,什么地方有我的弟弟出现,东方亮多半也会跟着到来。我没听错吧?”

  西门燕道:“没听错。”

  蓝水灵道:“你最初本来是和牟一羽打架的,后来听了他这番话,就乖乖地跟他走了。我没看错吧?”

  西门燕佯嗔道:“你这小鬼头,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姑娘呢,原来也会背地偷听别人说话。”

  蓝水灵道:“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但燕姐,你可别相信牟一羽另外的话。”

  西门燕道:“什么另外的话?”

  蓝水灵道:“他和你说的我没听,但我猜想也猜想得到,他和你说的些那另外的话是什么。”

  西门燕七窍玲珑,一扣便懂,不觉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师叔的疑心确是大了些,我可是和你一样,决不相信东方亮是为了要偷学你们的武当剑法才和你的弟弟结交的。”

  蓝水灵道:“多谢。”

  西门燕似笑非笑地说道:“咦,我信得过我的表哥不是坏人,干嘛要你多谢。”

  蓝水灵满面通红,说道:“你扯到哪里去了,我是为我的弟弟……”

  西门燕这才笑道:“别紧张,我是逗你玩的。说老实话,初时我见表哥对你那样好,的确是有点妒忌。但如今我已知道表哥乃是爱屋及乌,你的弟弟是他的好朋友,他当然要保护你,而且不单如此,我还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还有什么理由喝你的干醋?”

  她倒是说得“坦白”,却令得蓝水灵更加脸红,一直红到耳根,嗔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我哪有什么心上人?”

  西门燕笑道:“哦,那或者我应该掉转来说,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你是他的心上人。喂,你是不是因为辈份的关系,有所顾忌,其实……”

  蓝水灵心绪不定:“闲话少说,你快走吧!”

  西门燕道:“好吧,请你带路。”

  蓝水灵道:“什么,你要我送你下山?”

  西门燕道:“谁说我要你送我下山?我问你,你去哪里?”

  蓝水灵道:“我有哪里好去,当然是回家了。”

  西门燕道:“着呀,我就是要跟你回家!”

  蓝水灵吃一惊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西门燕道:“当然是认真的。”

  蓝水灵吃一惊道:“这怎么可以?”

  西门燕道:“有什么不可以?你怕有人见你带了一个‘男子’回家,会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吗?但事不离实,我一到你的家中,就会恢复本来面目的,只要你的爹娘明白,那也不必理会别人闲话,何况这条路僻静之极,也未必会碰上闲人。”

  蓝水灵给她说得啼笑皆非,顿足说道:“你应当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西门燕道:“你是怕爹娘不喜欢?”

  蓝水灵道:“我是怕你留在山上惹祸!”

  西门燕道:“你怕我惹祸,那你就更非收留我不可了。否则,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容身之地?”

  蓝水灵叹道:“你真是个拗小姐,你一定要等到找着了你表哥才走么?牟一羽的话未必可靠,莫说我的弟弟还未回来,就算他已经回来,东方大哥也未必就会跟着他来的。”

  西门燕道:“那么最少也得等到见了你的弟弟才走。就只两天,你都不肯让我在你的家中住下吗?好妹子,你在我的家里住了一个月,现在我只求你在你家住两天!”

  蓝水灵啼笑皆非,心里想道:“那可是你把我强行掳去的,并不是我自己愿意。”但虽说是被强迫,她在西门燕家里住的这一个月,却是获益不少,这话可就不便说出来了。

  “燕姐,我不是不欢迎你,若在平时,你大驾光临,我是求之不得。”

  “你是怕我连累你?不错,我刚才是已经闹出了事,但我是帮牟一羽揭发的奸徒,即使他的父亲、贵派的掌门知道我是何人,谅也不会责怪到你的头上。我答应不生事就是了,你还怕我连累什么?”

  蓝水灵嘴巴说不过她,心地本来又很纯厚,只好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我只是为你着想。”西门燕插口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唉,你真是我的冤家,好吧,纵然我不敢高攀做的姐妹,礼尚往来,我也该……”

  西门燕喜道:“好,你知道礼尚往来,那就不必说下去了。好妹子,其实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你留我在家中居住,包管你的爹娘也会高兴。你想不想知道……”

  蓝水灵道:“你喜欢说就说。”西门燕道:“你呢?”蓝水灵道:“我不喜欢听也得听!”西门燕大笑起来。

  蓝水灵道:“有什么好笑?”

  西门燕道:“一点不错,我的脾气是你不想我也不要说的。你和我相处不过一个多月,就摸着我的脾气,可也真算难得。不过,我这次说的,包管是你想要听的。”

  蓝水灵道:“那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有——”蓦地想起“有屁快放”可不是女儿家应该宣之于口的,不由得红了脸蛋把“有话快说”重复一遍。

  西门燕倒不介意,笑道:“你别臭我,我说的是正经事儿,你不是想要知道你弟弟的消息么,我告诉你,我不但在辽东见过他,他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呢?”

  蓝水灵道:“真的?”

  西门燕道:“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待今晚咱们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再和你说吧。”

  这条山路虽然僻静,盗水灵仍然有点不放心,便道:“也好,我正是怕你口没遮拦,说个不休万一给人听见了,你的身份就要泄漏了。有话还是在家里说保险一些。”

  但西门燕虽然没说下去,走了一会,却忍不住又笑起来。原来她是想起了那次在乌鲨镇附近的那个山头,她中了常五娘的毒烟,耿玉京救他的情景。耿玉京是在打听常五娘之后,把她抱入山洞,再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救她的。“我装作昏迷,突然开声说话,把他羞得脸红过耳。嘿,嘿不知他现在还是不是这样害羞,但我不忍再取笑他。”蓦地又想:“如果那次换了是表哥抱我,不知我会怎样?”想至此处,不觉笑容顿敛,变成沉思了。

  蓝水灵道:“发神经病么,一会儿发笑,一会儿发愁!”她虽然熟悉西门燕的脾气,可还摸不透她的少女情怀。

  “拿来给我看看,是不是青蜂针?”不悔师太一到平台,就向牟一羽这样发问。

  牟一羽道:“哪来的青蜂针?连普通的梅花针都没有。这人眉心的小孔,恐怕是指甲刺穿的。”

  不悔师太道:“真的?”

  泉如镜道:“是真的。我用磁石去吸,什么也吸不出来。”

  不悔走近那具尸体,仔细一看,说道:“不对!我受过青蜂针伤,知道是怎么个样子。这是针孔,决不是指甲刺伤!”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牟一羽。

  牟一羽道:“但泉先生已经试过了。要是有毒针的话,磁石一定可以吸得出来。你要不要再试一遍?”

  不悔半信半疑,说道:“或许是那枚毒针,深嵌头骨之内,所以吸不出来。但不论如何,真相总是应该查明的!”说话的口气,特别强调“真相”二字。

  牟一羽道:“这个……”

  不悔凝视他道:“敢情你有什么顾忌?”

  牟一羽道:“并不是有什么顾忌,但倘若当真如你所说,要想弄明真相,那可就百得把头颅劈开不可了,这个……”

  忽听得有人说道:“这种残忍的手段,不是咱们出家人所当为的。”

  说话的这个道士乃是已故的首席长老无极道人的首徒,道号不波。前任掌门无相人去世之后,有两个“不”字辈的弟子升任长老,一个是不岐,另一个就是他。他是听得平台上的喧闹声,刚从紫霄宫走出来的。

  牟一羽道:“大师兄说得不错。这人虽然曾经是想要谋害我的奸徒,我也觉得不该用这等残忍的手段毁坏的他尸体。何况即使把他的头颅劈开,也未必能够寻找得到一枚细小的毒针。莫不成还要把他的每块头骨都……”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三个人差不多在同一时候叫起来道:“不对!”“好像不对!”“咦,真的是好像不对!”说“不对”的是泉如镜,说“好像不对”的是不波长老,“咦”的一声则是出自不悔师太之口。

  原来在那具死尸的脸部,渐渐现出一层黑色,待众人围拢来看之时,整个脸庞都已变得漆黑如墨了。

  泉如镜道:“要是中了青蜂针的话,脸上应该现出一层青色。”

  不悔师太是曾受其害人,当时她是身上中了青蜂针,脸上笼罩的那层青气也要过了十多天才能去净。见此形状,她当然是无话可说了。

  牟一羽心道:“想不到这姓泉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竟帮我的忙。”他只道是泉如镜做的手脚,暗暗对他感激。却不知泉如镜心中的疑惑比他更甚。

  尸体脸上变色的原因当然是中毒,而且毒性必须比青蜂针更为厉害,才能够将青色的变为黑色。令得泉如镜惊疑的是,非但不是他下的毒,下的是什么毒他都看不出来。

  还有更加令他吃惊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人出手下毒,居然无人察觉,包括他自己在内。如此诡秘迅速的手法,他自视也是不如远甚!

  泉如镜本身已经是下毒的大行家,但也正是因此,他此际心中的惊恐。实是比任何人都甚。

  “这是何人所为?难道……”

  心念未已,陡听得不波喝道:“你是何人?”大喝声中,飞身向一个相貌清瘦的客人扑去。和他一起飞身扑过去的还有一个不悔师太。不悔也在喝道:“好徒给我现形!”

  三个人的动作都是快到极点,只有一晃眼,那陌生的客人已是到了与展旗峰相连的石梁上,和这座平台相隔有数百步之遥了。不悔首先追到,拂尘一展,千丝万缕,向那人的面门罩下。紧跟着是不波的长剑刺向那人背心。先后相差不过半步,不波的剑比不悔的拂尘较长,后发先至;碧莹莹的剑尖眼年就要刺在那人身上。

  由于那陌生客人身法太快,许多人连他的“面貌”都末看得清楚。牟一羽则是看得清楚了的。凭他的眼光,一看就知那人戴着人皮面具,身材相貌也都是经过了巧妙的化装。

  昨天和他一起上山的常五娘是乔装男子的,如今这个客人虽然不是昨天那个常五娘的模样,高矮肥瘦却是差不多。牟一羽虽然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这刹那间,他的心头也是狂跳不休。生怕这个客人乃是常五娘的另一个“化身”。

  不波和不悔都是像牟一羽这样,看出了这陌生客人乃是以“假面”出现,心有所疑,却还不敢确定。不波怀疑他是东方亮,不悔怀疑“他”是青蜂常五娘。不悔本来不是以轻功见长,也正因为有此怀疑,是以用尽精力飞奔,在这短距离内,比不波抢快了半步。

  她的本领居武当派女弟子之首,这一招“千丝万缕”乃是从连环夺命剑法中的“乱披风”一招变化出来,那人若是给她的拂尘罩住,整块脸皮都要给一条条的撕开;不波是武当派三名内的剑术高手,这一剑更为厉害,只要内力一透剑尖,那人背心恐怕就要出现一个透明的窟窿!

  牟一羽的一颗心吓得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但就在这刹那间,事情却已有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变化。

  那人只是张开嘴巴一吹,就把罩到他的尘毛吹得随风四散;吹气的同进,反手一弹,只听得铮的一声,又把刺到他背心的那把长剑弹开了。这一弹,拿捏时候之准确,当真可说是妙到毫巅!

  不悔、不波都是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中的有数高手,尤其不波,不但剑术精妙,内功的造诣也很不弱。而这两位武当高手,竟然禁不起那人的一吹一弹!

  出奇的还不只此,不悔的脚步,似乎也踏不稳,踉踉跄跄的连退了七八步,方始能够稳住身形,不波虽然没给震退,但也晃了几晃,跟着又是“当”的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众人大惊之下,纷纷跑去抢救。但不知怎的,跑在前面那几个人,忽然觉得身子酸麻,双脚不听使唤,“扑通”“扑通”的接二连三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失声惊呼,不约而同的止了脚步,那个陌生的客人早已跑得连影子出不见了。

  泉如镜是大行家,一看便知,说道:“这次总算没有看错,那人撒出的是酥骨散,酥骨散若是混在茶水里给人喝下,最少恐怕也得三天才能恢复气力,但只是吸进风中飘来的香气,却是无妨,休息半个时辰就会好的。”

  不悔跟着也过来了,她与不波同声说道:“不是!”

  牟一羽道:“不是什么?”

  不悔道:“不是那个妖妇,这人的使毒手法虽然在那妖妇这上,手段却是不如那妖妇的毒辣。”

  不波则说得更简单:“不是东方亮,东方亮没有如此功力!”

  那么究竟是谁呢?牟一羽和好些人都想到了,但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牟一羽松了口气,说道:“不是那妖妇便好。”

  不悔哼一声道:“这个人只怕比那妖妇更难对付。”

  不波苦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总算已是手下留情,否则我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他这话倒是不假,那人的功力确实在他之上,当时他们是在石梁搏斗,那人若是趁他吸入酥骨散的迷香之际,只要运动一推,他已浑身无力,如何能够抵挡?

  牟一羽道:“依我看,还是不要追究此人是谁的好!”

  不悔道:“这却为何?”

  牟一羽道:“师姐,如果你们怀疑的真是事实,这个人的出现或者反而可以替咱们武当派消除一个隐患。”他虽然没有明言,但不悔、不波都是明白他的意思的。这人之所以手下留情,目的当然是不想和武当派结怨。因些,如果常五娘当真如不悔听怀疑的已经来到了武当山,这个人跟着来到,自必是要找常五娘回去了。

  牟一羽道:“听说你那记名弟子已经回来了?”

  不悔道:“水灵本来已经跟我来的,只因刚才发生的这件意外事情,我叫她回家去了。嗯,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这样一件小事,你都注意到了。”

  牟一羽笑而不答,只道:“好,咱们现在是该回到紫霄宫了。”

  蓝水灵无可奈何,只好把西门燕带回家里。她的父母见她带一个“男子”回来,初时大为惊诧,待到她禀明原委,这才转为惊喜。蓝靠山道:“姑娘,你放心住下吧。我这里除了不岐道长偶然会来之外,观中的道士是不会来的。只不这……”

  西门燕道:“不过什么?”

  蓝靠山道:“我想请你改回女装,因为我还有一些种菜的朋友,要是他们来串门子,恐怕……”

  西门燕笑道:“我懂。一个男子怎能和你的女儿同住一间房间?”

  蓝水灵道:“别开玩笑。说正经的,我们这间石屋是孤零零的独处一角的,附近并无人家。来串门子的菜农不是没有,但也很少的。只不过你可要安份点儿,别到处乱走。”

  西门燕道:“我知道了。见了你的弟弟我就走。”蓝水灵的父母不觉发出会心微笑,似乎想说什么,却不敢说。西门燕知道他们误会,也不说破。

  这晚她们同床夜话,西门燕把辽东碰上耿玉京的事情说给蓝水灵听,听得蓝水灵又是欢喜,又是惊奇。

  “啊,他的剑法当真已经练得那么厉害?”

  “他不但剑法精妙,内功的造诣也比我深厚不知多少呢。那次我被常五娘的迷香所困,就是全靠他赶走那个妖妇,救了我的。他根本就不用口含碧灵丹,吸了迷香,一点事也没有。”

  蓝水灵惊异不已,说道:“他在下山之前的几天,曾和我在展旗峰下练习剑法,他给我喂招,他还输了一招给我呢。只不过八个月功夫,怎的他就能如此突飞猛进?”

  西门燕道:“听说他得了无相真人所传的剑诀,下山之后,想必又曾有奇遇。”

  蓝水灵道:“这也罢了,有桩事情,我却怎样也想不通。那妖妖妇五娘和我的弟弟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为何那妖妇三番两次与他为难。”

  西门燕道:“也不算怎么为难,那妖妇好像是要你的弟弟做干儿子。”

  蓝水灵道:“是呀,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她第一次来到我家要把我的弟弟掳走的时候,我的弟弟是从未下武当山的。她怎么知道我的弟弟,又如何那样不择手优的要做他的干娘?”

  西门燕笑道:“常五娘最喜欢长得俊的少年,或者她是看上你的弟弟呢?”

  蓝水灵碑道:“胡说八道,我的弟弟才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呢?”

  西门燕忽道:“你不觉得你的弟弟行事有点古怪?”

  这正说中了蓝水灵的心事,蓝水灵的心卜通一跳,说道:“我正想问你,你可知道他跑辽东是为何因?”

  西门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曾在乌鲨镇打探过一个人。”

  蓝水灵道:“什么人?”

  西门燕道:“听说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名叫耿京士。大约二十年前曾在乌鲨镇居住。”

  蓝水灵道:“耿京士,这名字我好像听人说过似的。”

  西门燕道:“听说耿京士是已故的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弟子。”

  蓝水灵不由得一片迷茫,“何其武不是不岐道长的俗家师父吗?如此说来,那姓耿的人与弟弟的义父乃是师兄弟了。怪不得他对弟弟那样好。但在传授剑法这件事情上,他为何又要骗我的弟弟呢?”

  想至此处,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难道我的弟弟当是别人的私生子,怪不他的相貌和我完全两样!”但这个念头可是“不该”有的,她心中自责:“我曾经骂过弟弟不应相信别人的胡言的,我怎么可以也这样想!”

  西门燕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想听听你的呀。”

  蓝水灵道:“我是想听你在辽东的经历,那些事情又新奇又有趣。至于我的事和么,没有好说的,那天和你分手之后,我就回山,一路平安。”

  西门燕道:“好,那我地说一件惊险事情你听,有个蒙面人……”

  她话犹未了,忽见蓝水灵打了一个呵欠。

  西门燕心里不大高兴,不知怎的,她也不由自己地打起了哈欠来。

  她是曾经有过中迷香的经验,顿时醒悟,但是已经在不知不觉吸入迷香了。

  “快运功御毒!”她只能够在蓝水灵耳边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脑袋已是重甸甸地垂了下来,想要睡觉了。

  好在她得内功颇有造诣,当下意守丹田,让真气在体内流转,这才好了一些。但所谓“好一些”,也不过是还能勉强睁开眼睛,驱开睡魔,不至于不省人事罢了。但却连动一根小指头的气力都已消失,当然也不能说话了。

  蓝水灵也是像她一样,眼睛还能够张开,却动也不能动。

  西门燕暗暗佩服,“她只不过是武当派一个未入流的弟子,居然也能支持得住!”殊不知蓝水灵的内功还并非得自不悔师太的传授,而是从东方亮那里学来的练功法门。只因她心无旁骛,不似西门燕的常有杂念,因此虽然只是练了大半年,却几乎比得上西门燕了。

  她们虽未至于昏迷,但也正是因为还有知觉,她们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来未有的恐惧!

  但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她们开始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

  第一个说话的是蓝水灵的父亲蓝靠山。

  “道长深夜到来,不知,不知……”蓝靠山的声音充满诧异。

  蓝水灵听见父亲的声音,倒是稍稍宽心。父亲并未中毒。心想:“和爹爹相熟的道长只有一个,难道这个人竟然是……”

  心念末已,那个人已在开始说话,果然如她所料,正是她的弟弟的义父不岐。

  “我只是要问你一件事情,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把京儿的来历告诉了他?”

  不岐的声音有点瓮塞,好像是患了重伤风似的。但蓝水灵仍然可以听得出是他的声音。

  “没、没有呀!”蓝靠山颤声说道。

  “没有?那他怎么知道要跑到辽东找寻生身父母?”

  听至此处,蓝水灵不觉心头一震。弟弟果然是另有来历,并非她的同胞!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呢,是不知道他是何人所生?”

  “他因何下山,根本没告诉我,我也不知他是去了哪儿!”

  不岐一声冷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知道他是谁人的儿子了?”

  “道,道长,你忘记了吗?当时你把这孩子交给我,曾叫我不要问这孩子的来历,你只说是你好朋友的儿子。”

  “我不告诉你,你不会自己知道吗?我问你,你敢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谁?”

  “这个,这个……”蓝靠山是老实人,既不敢谎语,可又不敢直说出来。

  不岐声音越发冷峻:“你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当然你也应该知道他的父亲是我杀的了!”

  蓝水灵若是还有一点气力,一定会吓得跳起来。此际,她虽然不能动弹,但一颗心好像给吓得要跳出腔子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整天在家里,没、没……”

  不岐又冷笑道:“但谁也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那天曾在盘龙山出现,后来就失踪了。何玉燕挺着个大肚子走路,也是路人皆见的。我不相信你会蠢到不知道猜疑!”

  “我、我知、知道这件事情,但,但我从没想到杀人的凶手是你!”蓝靠山说的可是真话。

  “我,我相信你是真话,我现在亲口告诉你了。”脸上好似铺着一层霜,说话也冷冰冰的,令人不寒而栗。

  蓝靠山倒也不算太过糊涂,连忙说道:“道长,你说是说了,我只当没有听见。”他见不岐没有答话,又再加上两句:“道长,你放心。你今晚说的话,我决不会向别人泄漏。”

  不岐冷笑道:“你现在说的这句话,我可就不敢轻易相信你了!”

  蓝靠山道:“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不岐道:“除非这样……”

  蓝水灵在卧房里凝神细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看不见他们在外面的动作。不岐说的“这样”,是怎么个“这样”呢?

  但也无须她费神猜测了,谜底马上揭开!

  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跟着是她的母亲从后堂冲出来的脚步声,她的母亲似乎呆了一呆,静默片刻,陡地尖叫道:“道长,你,你,你把我的当家……”

  尖叫忽然中断,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惨呼,不岐跟着说道:“大嫂,对不住,我只能够这样,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用不着亲眼看见,蓝水灵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刹那间,她给吓得呆了。灵魂好像脱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地出了卧房,看见父母倒在血泊之中。叫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是做梦吗?唉,但愿这只是一个恶梦。

  脚步声又再响起,不岐没有走入她的房间,但却是离开了她的家了。

  说也奇怪,恐惧到了极点,倒好像不知道害怕了。她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连思想活动都停止了。一切静止。此时此际外面要是有一根针跌在地上,恐怕她都会听得见响。

  她听得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从屋外传来:“都了结了?”

  这不是常五娘的声音吗?虽然声音略带抄哑,但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你还问呢,都是为了你的原故,我才迫不得已下此毒手。唉,说实在话,蓝靠山帮过我的大忙,要不是为了你,我实在是舍不得杀他的!”

  “哼,全是为了我么?”

  不岐好像是和她一面走一面说话:“不错,我是怕京儿知道真相。但倘若不是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下面的话听不见了。

  “灵妹子,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你快点定下心神,重新做吐纳功夫,咱们现在尚未曾脱困呢!”西门燕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两分气力,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蓝水灵被这一场意外的事变扰乱了心神,又退到原来境界,连移动一根小指头都没气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听得有了人声。

  蓝玉京回来了。

  由于心中存着许多疑虑,他是特地在晚上回来的。

  他已经到过金陵,找到了郭璞,并且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郭璞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他将近家门的时候,当时的情景又-一在他脑海之中重现。

  他夜探郭家,郭璞由于自己的身份特殊,一见来的是陌生人,不容他开口,就要将他擒下。

  但也不过三十招,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收剑。

  郭璞叹口气道:“听说武当派剑法最高的是无色道人,可惜我没会过。看你的年纪,你应该是他的晚辈,但你的剑法,已经是在我之上。唉,我连一个武当派的小弟子都比不过,怎谈得上和武当派的高手争胜。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蓝玉京道:“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

  蓝玉京道:“我知道你是七星剑客的儿子,有个满洲人的名字叫霍卜托,汉名则是郭璞。”

  那人被他说破来历,按说是应该惊异的,但他却好像早在意料之中,只是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一时之间,蓝玉京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郭璞微笑道:“我有一位姓耿的朋友,和你一样,是武当派的弟子。不过,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你今年恐怕还未到十八岁吧?”

  蓝玉京心头卜卜地跳,茫然说道:“是吗?”

  郭璞说道:“我这位朋友名叫耿京士,是两湖大侠何其武的第二个徒弟,在二十年前,他是和牟沧浪并驾齐名的武当派俗家弟子。只不过他的运气可没有牟沧浪好。牟沧浪如今已经成为贵派的新掌门人,何其武却早在十八年前死了,而且听说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你知道这件事么?”

  蓝玉京道:“本门何大侠的名字我当然是听人说过的,但却没有谁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你这样说,莫非你有所知……”

  郭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说他这位姓耿的弟子的一些事情。”

  他望了蓝玉京一眼,见他一派茫然的神气,不觉暗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何其武有两个徒弟,一个女儿,女儿芳名玉燕。耿京土排行当中,在他上面,有个姓戈的师兄,在他下面,就是这位芳名玉燕的小师妹。你听过这三个人的名字么?”

  蓝玉京迟疑半晌,说道:“听过,但也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罢了。”

  郭璞道:“是什么时候才听到别人说起他们的?”

  蓝玉家道:“是在我下山之后,不过是半年多一点吧。”

  郭璞道:“你不仅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吧?你请慧可大师带你到乌鲨镇,是为了什么?”

  蓝玉京道:“不错,我还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经在乌鲨镇住过将近一年。是到了乌鲨镇方始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们曾经到过关外,却不知确实的地点。有人指点我,要找到七星剑客,才有希望打听他们当年的事,但我没机会见到七星剑客,所以……”

  郭璞道:“后来你知道七星剑客是我的爹爹,所以只能找我了。”说罢,哈哈一笑接下去道:“不错,你找到了我,是找对了人了。我知道耿京士的事情,比我的爹爹知道得更多。”

  “他和师妹在乌鲨镇隐姓埋名,以打鱼维生。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除了我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朋友。”

  “且慢!”蓝玉京喘着气问道:“他们既然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何要跑到关外一个偏僻的渔村躲藏?”

  “他们是私奔的,正因为那位何姑娘是两湖大侠的女儿,在关内到处都有她父亲的相识,他们只能跑到关外藏身。”

  蓝玉京似乎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不觉一怔,“私奔?”

  郭璞微笑道:“你不懂什么叫做私奔吗?一般夫妇,都是奉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成婚的。私奔就是私自结为夫妇,既无父母之命,亦无媒约之言。”

  蓝玉京道:“我不是不懂什么叫做私奔,我只是不懂他们因何却要私奔?”

  郭璞道:“因为那位何姑娘,自幼就由父亲作主,许配给了她的大师兄了。但她喜欢的却是二师兄。”

  蓝玉京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藏着一个恐惧。恐俱耿京士之所以跑到关外,乃是私通满州。他刚才不敢向郭璞发问,明知郭璞是唯一可以揭开他的身世之谜的人,也不敢发问,也正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他虽然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却又添上了另一块石头了。“耿京士的大师兄不就是我现在的义父吗?”

  郭璞继续说道:“当时我的身份是金鼎和那间鱼行的买手,在乌鲨镇上,只有我知道耿京土的来历,也只有耿京士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何玉燕都不知道的。所以认真说来,我和他们夫妇都是相识,但真正的朋友还只是耿京士一人。”

  “他们夫妇在乌鲨镇住了将近一年,就回去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蓝玉京有点奇怪,说道:“我怎能知道?还是请你告诉我吧!”

  郭璞道:“因为耿夫人怀了孕,无人照料,她想回家生产。同时由于米已成炊,她想当可以获得她爹爹原谅。唉,但想不到从此一别,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蓝玉京心头剧跳,连忙问道:“那孩子生下来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

  郭璞道:“听说是个男的!”

  蓝玉京颤声道:“男的?”

  郭璞道:“我在京师等了许久,没见他到来,曾托人打听他们的消息,消息说,有人曾经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盘龙山的山路上经过,看情形是两夫妇,那女的挺着大肚皮,像是怀孕已经足了月的孕妇,根据这个消息,这对年轻夫妇不用说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了。”

  蓝玉京急忙问道:“后来怎样?”不觉声音都变了。

  郭璞道:“何玉燕和她的丈夫并没回到家里,就在那一天过后失踪了。但也幸亏她没有回到家中……”

  蓝玉京道:“为什么?”

  郭璞道:“因为她的家里正在发生一桩惨剧,她的父亲两湖大侠何其武莫名其妙的离奇暴毙!”

  蓝玉京“啊”了一声,心头抽搐,说不出话。

  郭璞继续说道:“这是发生在他们失踪之前一天的事情,在他们失踪之后,还有个小小的新闻,虽然是没人注意的小新闻,但似乎也该让你知道。”

  蓝玉京心头卜卜地跳,已经猜中了几分。果然便听得郭璞往下说道:“盘龙山中有个姓蓝的猎户,忽然添了一个男婴。他的老婆刚在半个月前生了一个女孩,这个男婴当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没几天,这个姓蓝的猎户,也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嗯,知道的只是,这个孩子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刚好满了十七岁了。”

  蓝玉京嘶哑着声音叫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话说不出来,眼泪掉下来了!

  郭璞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孩子就是你!你的生身之父是耿京士,你的生身之母是何玉燕!”

  这个答案虽然是蓝玉京早就猜想到的,但从郭璞口中得到证实,热泪仍不禁滚滚而下。

  郭璞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暗中保护你?在你踏出关外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探子的密报,说是和少林寺慧可大师同行的那个少年,面貌很像当年的耿京士。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当然要尽我的能力保护你平安。”

  蓝玉京恍然大悟,“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

  郭璞道:“哪封信?”

  蓝玉京道:“写给金鼎和的那封信。”

  郭璞道:“哦,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了。那么,你想必亦已知道我写的那封信对你并无恶意吧?”

  那封信是叫金鼎和不可与蓝玉京为难的。蓝玉京道:“多谢你暗中保护我。”

  郭璞道:“我知道金鼎和并没有照我的话做,他还是暗中加害于你。”

  蓝玉京道:“虽然如此,我还是要领你的情,但我不懂,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郭璞道:“你以为呢?”

  蓝玉京迟疑不答。

  郭璞哈哈一笑,“我替你说吧。你不敢回答,是因为你认定了我是满洲奸细。”

  蓝玉京摇了摇头,“不,如果你是满洲奸细,你就不会暗中保护我,刚才在三十招过后,我的气力已经不加,如果你怀疑我已经知道你是满洲好细,你又确实是的话,在第三十一招你就可以刺着我的六处穴道,你却比我早片刻收剑,所以我真不明白……”

  郭璞道:“我的身份是从不对人说的,但对你可是例外,我不只一重身份,我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满洲可汗努尔哈赤的亲信;第二重身份是明朝的官儿,奉努尔哈赤之命来金陵卧底。”

  蓝玉京显然相信他不会满洲奸细,但听得他这么说,也不禁吃了一惊,要知所谓“卧底”,即是奸细所为,连忙问道:“第三重呢?”

  郭璞道:“这重身份,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我之所以情愿为满洲来金陵卧底,那是因为只有如此,我方能获得最秘密的情报,那就是大明朝野有哪些人私通满洲。”用现代术语来说,即是“双重间谋”。

  郭璞续道:“但我这样做,却不是奉谁之命,家父当年受命于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要御外祸,必须清除内奸。因此,说得明白些,即是我这个‘假满洲纤细’所做的事,却正是要知道谁是真的满洲好细。唉,结果……”

  “结果怎样。”

  “连我也想不到有那么多出名的人会受满洲收买!”

  蓝玉京心中一动,不觉问道:“做满洲奸细的都是在朝为官的吧?”

  郭璞道:“不一定。比如,据我所知,在武人这一方面,就既有御林军的军官,也有武林中人。甚至……”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蓝玉京道:“甚至在我们武当派中也有奸细,是吗?”他很聪明,从郭璞欲说还休的情形就猜想到他没有说出的话,但他毕竟还是“少不更事”,这其实是不该问的。

  郭璞说道:“我不能断定,只有嫌疑是尚未能作实的。”

  蓝玉京道:“那些你已经知道确实是奸细的呢,有没有揭发……”

  郭璞苦笑道:“向谁揭发?熊廷弼都早已被奸臣害死了。向朝廷揭发时,私通满洲的不少是炙手可热的大官,我做的只是不大不小的官儿,搬得动他们?何况我只要稍露风声,我这双重身份也就不能维持下去了。”

  蓝玉京道:“那你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郭璞道:“也不能说没有什么意思。例如若知道武林中有哪个是大奸细的话,侠义道上就可以除奸。”

  蓝玉京一时热血沸腾,问了一些他不该问的话,此时方始想到“切身”之事,说道:“你刚才说,你从来没对别人吐露过这个秘密,唯有对我例外,为何对我例外?”

  郭璞道:“因为你的爹娘可能就是因为受我连累,遭了不幸!”

  蓝玉京急忙问道:“是谁害了他们的?”

  郭璞道:“我只是听到他们失踪的消息,这么多年他们不再露面,是以恐怕、恐怕他们已是凶多吉少。”

  蓝玉京存着一线希望,说道:“不管我的爹娘是否已遭不幸,我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希望、希望……”

  郭璞道:“我劝你还是别要查究下去了。因为,即使能够查个水落石出,他们果然,果然是遭了不幸的话.你也怪不得谁人,要怪只能怪我!”

  蓝玉京道:“为什么?”

  郭璞道:“这你还不明白?未必是好人才要害他,连你最初也怀疑我是满洲奸细,耿京士和我是好朋友,侠义道上除非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这件事情,还能不怀疑他也是好细么?”

  蓝玉京心情激动已极,亢声说道:“那我就更加非查个明白不可,我不能让我的父亲声名受污!郭伯伯,你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请你告诉我!”

  郭璞道:“你一定要知逍?”蓝玉京斩钉截铁的只说了一个字“是!”

  郭璞叹口气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什么,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只有去问一个人……”

  蓝玉京道:“谁?”

  郭璞道:“何其武的大弟子戈振军!何其武被害那晚,他不在何家,第二天才有人看见他从盘龙山上回来的!”

  蓝玉京颤声道:“你,你是说……”

  郭璞道:“我并没有说耿京士与何玉燕是被戈振军所害,但那天他们夫妇二人也正是踏上了盘龙山之后失踪的,计算时间,他们应该在山上碰见了他们的大师兄!”

  蓝玉京道:“他知道我爹在关外和你结交?”

  郭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我有一封亲笔写的信藏在他的身上,这封信据我所知,已经是落在别人的手上了。”

  那个“别人”是谁,虽然不能说是无关紧要,但却并非关系最大的事。因为即使不是戈振军,按照郭璞所说的情形来看,那封信多半也是他从耿京土的身上搜去,然后交给了那个“别人”的(这是正常的推理,不过,事实则并非这样。)

  唉,这个戈振军不正是就是他的义父,现在已经是身为武当派长老的不岐?蓝玉京只能希望爹娘之死与义父无关了。

  由于心中存着许多疑虑,他是特地在晚上回来的。

  虽然离开不到一年,时间并不算长,但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如今回到家门,仍是止不住心中兴奋。

  奇怪,为什么敲门没有人应?

  “爹爹、妈妈,我回来了!”他在叫“爹爹,妈妈”之时,心中虽然不免有点异样感觉,但他的感情还是像从前一样真挚。俗话说亲娘不及养娘恩,他是蓝靠山夫妇养大的,道:“虽然已经知道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但心里却只有对他们更加感激。

  还是没有应声。

  “他们不会不在家的,难道他们是睡得太沉,啊,或者竟是病了?”蓝玉京惊疑不定,只好自己推门,门是虚掩的,一推便开。

  一踏进家中,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味!

  蓝玉京擦燃火石,点起油灯,只见蓝靠山夫妇倒在地上,满身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

  这刹那间,他也惊得呆了!

  他砰的一拳打塌了饭桌,疯狂地叫道:“爹爹,妈妈!你们不能死!谁是凶手,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当然没有人告诉他,拳头击桌所起的疼痛之感令他清醒了一些,忽然他听到了微弱的叫声了。

  “弟弟,弟弟!”

  “小京子,小京子!”

  他踏进姐姐的卧房,这才发现蓝水灵是和西门燕同在一起。

  蓝玉京一看便知他们是中了迷香之毒,但他听得西门燕刚才叫他“小京子”的声音比较响亮,料想她中毒较轻,此时他已无暇过问西门燕何以会睡在他的家中,便即朝着她问道:“谁是凶手!”

  西门燕嘴唇开阖,似乎想说,却并未说出来。蓝水灵道:“是、是……”声音细如蚊叫,接连说了两个“是”字,便像有气没力了。但耿玉京亦已注意到了她的脸上那副惊惶已极的神情。

  蓝玉食心急如焚,一把将姐姐拉起来,手掌贴着她的背心.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问道:“是常五娘这妖妇?”

  蓝水灵好像费了很大的气力,终于说出来了:“是,是,是你的义父!”

  蓝玉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你说什么?”

  蓝水灵道:“我虽没亲眼看见,却决计不会听错,确实是那贼道不岐!”

  蓝玉京欲哭无泪,双眼好像要喷出火来,他呆了一呆,突然掏出两颗药丸,塞入她们口中,使即转身外奔。

  蓝水灵叫道:“弟弟,你……”

  蓝玉京道:“我没工夫等你们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问个明白,问个明白!”

  要问个什么,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蓝水灵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要问,因何不岐对他情如父子,却又要害他的爹娘?但耿玉京说的这两句话,“前言”与“后语”却是不大“合拍”的,蓝水灵一时间可就没有想到了。

  蓝玉京给她们咽下的药丸乃是慧可大师留给他的两颗小还丹。小还丹是少林寺的灵药,功能固本培原,虽不是唐家迷香的对症解药,也有助于她们的复原。过不到喝一盏茶时刻,她们已是能够坐了起来,说话也好像平常一样了。

  “你的弟弟真是可怜,但若换了是我,只怕我的心情也是像他一样矛盾!”西门燕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蓝水灵死了双亲,心中充满仇恨,想法自是和西门燕不同,瞪着眼睛问道:“还有什么矛盾?你没听得他自己也说父仇不共戴天吗?他纵然另有父母,他在我家长大,我的爹娘也就是他的爹娘!”

  西门燕道:“但他也说,他还要去问个明白呢!”

  蓝水灵道:“你的意思是他对我说的话仍有怀疑?”

  西门燕道:“不仅是这个意思。”

  蓝水灵道:“那么,你是担心他念着师徒之情,父子之义,即使明知他的义父是杀害爹娘的凶手,也不忍心报复么?”

  西门燕道:“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这其间有点分别。”

  蓝水灵道:“那又怎样?”

  西门燕道:“所以他才要问个明白,希望你所下的那个结论,不是事实。”

  蓝水灵道:“杀我爹娘的凶手就是他的义父,这是咱们所见所闻的‘事实’,难道还能有别的‘事实’不成?”

  西门燕道:“你别忘了,咱们只有‘所闻’并无‘所见’!”

  蓝水灵道:“我的爹爹和那贼道说的话你也听见的,还用得着咱们亲眼看见吗?”

  西门燕道:“不错,我的确是还有一点怀疑。”

  蓝水灵道:“疑心什么?”

  西门燕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她好像陷入沉思默想之中,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说道:“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担心你的弟弟不忍下手?现在我可以答复你,我不是担心,而是疑心,因为我想到了刚才发生的一些事情确实是有许多不能解释之处!”

  蓝水灵道:“好,那你说来听听!”

  西门燕一说,顿时就令她呆了。

  正当西门燕提出她的“疑点”的时候,那个疑凶不岐则正在绕室彷徨。

  日间他为了避免常五娘的纠缠,迫于无奈,曾约她在晚上到墓园相见。

  月影西斜,已是三更的分。

  “这么晚了还不见来,大概是不会来了!”他实在不愿意再见到常五娘,但她今晚不来,明晚会来;即使明晚后晚都不会来,祸患仍然存在!

  “唉,要来的总是要来的!倒不如一了百了吧!”

  正当他心潮起伏,片刻间转了几个念头之际,忽听得一声娇笑:“对不起,要你等久了!”

  不错,要来的终是要来的,常五娘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不岐道:“五娘,你听我说……”

  他是想尽最后一次努力,劝她离开。倘若她还要纠缠下去,那就唯有不顾一切与她作个了断了。

  但常五娘却不肯听他说,而是自顾自地抢着说道:“不能再等了,快走,快走!”

  不岐道:“你自己走!”

  常五娘忽地做了一个极其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对他非常关心,又好似带着一点冷嘲的味道,凑近他的脸说道:“你错了,这次是你非走不可!”

  不岐想要把她推开,但转念一想,尚未到翻脸的时候,只好暂且忍住,问道:“为什么?”

  常五娘故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真糊涂,咱们已经做出了那件不该做的事情,还能不走吗?”

  不岐误会她的意思,板脸说道:“正经点儿!”

  常五娘道:“我说的是正经事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已经回来了!”

  不岐道:“你说的是哪个小子?”

  常五娘道:“当然是那个你又要疼他,又要怕他的小子了,这小子与你仇深似海,你想想,除非他不知真相,否则他还能不赶回来向你寻仇?”

  这话说中了不岐的心病,这几天他翻来覆去思想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要向义子忏悔,坦白招供;也曾经想过利用义子对他的感情,编造谎言,继续欺骗下去;甚至曾经想过,迫不得已之时,宁可牺牲别人,也不甘受身败名裂之辱!一会儿这个念头占上风,一会儿那个念头占上风,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是踌躇未决的。

  常五娘道:“大丈夫当机立断,趁那小子未到,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不岐仍在踌躇,但已给常五娘拉着他跑了两步。

  就在此际,忽听得一个颤抖的声音喝道:“不岐,你还想走吗?”声音虽然颤抖,却是冷峻非常!

  又一个要来的终于来了,不岐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可不正是他的义子耿玉京!

  “京儿,你……”他是看着耿玉京出世的,唉,他的“京儿”竟然直呼其名!

  “你还叫我京儿,我什么都知道了!”耿玉京咬着牙根说道。

  不岐叹道:“我也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京,京儿,——你想要怎样?”

  耿玉京道:“你也知道是做了亏心事?”

  不岐道:“不错!这件事情,我后悔已经莫及,不过……”

  耿五京喝道:“没什么不过的了,我只问你,你为何杀我爹娘?”

  不岐面色灰白,颤声说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只道耿玉京说的“爹娘”,乃是指自己的生身父母,因此一开口就拉到了“十八年前”。他哪知道,这么一说,却不啻是“不打自招’了。

  耿玉京经过了这次的辽东之行后,从各方面打听到的当年情事,早已有此怀疑,但现在从不岐口中亲自说出来,亦即是证实了不岐就是害死他亲生父母的凶手,这一强烈的震撼,仍是足以令得他悲愤欲狂!

  “哼,你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你是不是还想花言巧语骗我?我告诉你,我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定要你难逃公道!”耿王京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语气却是极其冷峻。

  常五娘忽地说道:“振军,你不知道怎么说,我替你说吧,很简单,只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岐叹口气道:“不错,当年这件事情,我的确是存有私心。但其间也确实是有许多误会之处!”

  耿玉京忍无可忍,陡地喝道:“你杀了我的养父、养母,难逆也是误会?”

  不岐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耿玉京喝道:“你还想抵赖?念在你教养之恩、你自行了断吧!否则,你休怪我……”他已经在手握剑柄了。

  常五娘突然把手一扬,一蓬毒针射出,喝道:“振军,事已如此,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还不快下杀手!”

  耿玉京早有准备,常五娘射来的青蜂针被他的剑光绞得成为一片粉末,他拔剑飞身,出招攻敌,一气呵成,使的正是不岐教给他的那一招“白鹤亮翅”。

  他故意用义父教给他的似是而非的一招太极剑法,目的正是要看对方反应如何。

  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不岐见他使出此招,不禁喜出望外,心道:“好在我留下这一手!”不假思索,立即就还了一招真正的太极剑法的“白鹤亮翅”。

  这一招剑势斜飞,形如白鹤亮,因而得名。但耿玉京“斜飞”的幅度较大,姿势好看,实战之时,却是露出一个老大空门。

  说时迟,那时快,不岐的剑尖已是攻入耿王京的空门,只要用力向前一挺,就可以他的胸膛了。这刹那间,不岐心头一跳,“我怎么可以再伤害这个孩子?”当下,连忙收了几分力道,剑尖轻轻斜挑,只想点着他的穴道,将他制服再算。

  哪知他的心念动得快,耿玉京动得更快。耿玉京敢于使用“假招”,当然是已经有了应变的把握的,一见不岐的剑已经攻入他的空门,当然是不敢一假到底,而是立即使出真实的本领了。

  不岐的剑法还未到收发随心境界,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长剑已是被削为两段!

  但在这刹那间,耿玉京亦已是禁不住心头一动,起了一点怀疑。义父的功力如何,他是心中有数的,纵然剑法比不上自己,也决不至于给他削断兵刃,“难道他还会对我手下留情?”

  可惜还有一个青蜂常五娘在旁,却是容不得他仔细推敲了,常五娘打出了三枚透骨针,跟着是鸳鸯刀向他猛斫。常五娘的双刀一长一短,平时与人交手,本来是以长刀护身,短刀攻敌的,此时她恃着有不岐呼应,双刀齐挥,全采攻势。

  耿玉京打落了两枚透骨针,第三枚则是贴着他的肩头擦过,被他用柔劲化解了暗器的力道,这才滑过一旁落下的,由于他一来心情不定二来又要应付常五娘的五毒暗器,险些被常五娘的短刀斫着,只听得声如裂帛,他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大片、

  常五娘身如水蛇游走,退到不岐身旁,突然把一团东西塞入不岐掌心,叫道:“不必害怕,咱们联手斗这小子,但你切不可再有不忍之心!”

  她塞到不岐手中的那团东西乃是一把卷起来的软剑,她是早已料到有此一着,预先替不岐准备的。

  耿玉京听得常五娘提醒不岐“不可再有不忍之心!”顿时亦是想到:“不对,纵然刚才那招他对我有手下留情之意,无论如何,他也是害我的爹娘,害死我的养父养母之人!”心念一转,剑招如电,一口气攻出十八招,以梅花间竹之势,最初三招攻向不岐,接着三招攻常五娘,十八招形成三个循环,片刻之间,不岐和常五娘都受了他三次狂攻,由于他的剑法快到极点,有间歇也等如没有间歇,不岐与常五娘都是应接不暇。

  剧斗中耿玉京一招“大漠孤烟”,剑直如矢,明晃晃的剑尖一下子就指到了不岐的咽喉。不岐避无可避,叹口气道:“冤孽!冤孽!”闭目待死,但不知怎的,只觉那冰冷的剑锋,似乎贴着他的颈项擦过,竟没疼痛的感觉,不岐吓出一身冷汗,倒跃开去。

  耿玉京心里也是叹了口气,暗自想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怎能还念着他的恩情?罢、罢、罢,且先杀了这妖妇再算!”

  耿玉京战略一变,把七分攻势指向常五娘,不过数招就把她杀得手忙脚乱。他正要施展杀手,忽觉膝盖的“环跳穴”一麻,剑尖滑过一旁,这一个变化倒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他从感觉得知,触着他的膝盖的似乎是一粒细小的砂石,却不知是真的砂石还是某一种形如砂石的暗器,他只知道这暗器乃是常五娘临危所发,心中也是不禁一惊:“想不到这妖妇的暗器功夫还在我的估计之上,也不知她是怎样发出来的,我竟然丝毫也没察觉。”

  常五娘死里逃生,她虽然并没察觉有暗器从窗外飞来,但从耿玉京脸上的神情,却也感觉有异。她心头一动,忽地喝道:“我知道你躲在外面!哼,你纵然不想见我,也不该借刀杀人!你以为你让我给这小子杀了,你就保得住秘密么,我告诉你,我早已……”

  她这么一说,令得耿玉京和不岐都以为她说的那个“你”是指唐二先生。耿玉京心道:“莫非当真是那姓唐的老家伙躲在外面,怪不得刚才那颗暗器的手段如此高明!”

  但不岐在刹时间的惊喜过后,却是起了疑心,常五娘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应该”这样对唐二先生说的,什么“借刀杀人”云云,更不可解。而且常五娘所说的“秘密”如果是指唐二先生和她的关系的话,这个“秘密”亦早已不成其为秘密了,江湖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常五娘是他的情妇?除了这个“秘密”,唐二先生还能有什么“秘密”可以让她捏为把柄?

  不过,这只是不岐所起的怀疑,耿玉京可是没想得这么周密。他恐防常五娘外有强援,也恐防常五娘的暗器功夫当真是在他估计之上,一惊过后,攻得越发加紧,剑招凌厉非常!他要令得常五娘无法腾出手来,即使外面有暗器飞来,也打不进他的剑圈!

  常五娘在他快剑狠攻之下,险象环生,她要说的当然是不能说下去了。外面也没什么动静。

  不岐暗自想道:“要是唐二先生在外面,他早就应该进来了,看来五娘刚才的胡言乱语,只不过是想吓吓京儿而已,但虚声恫吓,却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唉,即使唐仲山真的到来,我也难免一死。”心中一片绝望,陡然萌了死志。

  耿玉京也是和他一样心思,只道常五娘乃是虚声恫吓,便即冷笑说道:“妖妇,你恶贯满盈,没人能救你了!”力贯剑尖,剑招如电,立下杀手!

  只听得当的一声,常五娘护身的长刀已被削为两段,耿玉京那明晃晃的剑尖,已指到了她的胸膛。

  不岐奋不顾身,软剑抖得笔直,倏地卷住了耿玉京的剑锋。耿玉京一招“云麾三舞”,内力所到,不岐的软剑被戴断了一段,耿王京的剑斜刺过去,在他的右肩划开一道伤口。

  不岐面色苍白,喝道:“京儿,你要我的性命,我给你就是,但你可得让我说两句话!”耿玉京默不作声,手中的剑虽然仍是指着他,剑尖却已在他的喉头之处退缩两寸。

  常五娘倒好像没有他这样害怕,而且忽地笑了起来,说道:“振军,到底是你对我好。和你死在一起,死也值得了。好,咱们就和这小子同归于尽吧!”

  说到“同归于尽”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胸膛一挺,外衣倏地绷开,立即以迅捷无伦的手法,摘下了内衣的三粒钮扣。

  这三料钮扣作古铜色,看来好像是金属制成的钮扣,但不岐却知道这是一种最为霸道的暗器,名叫“雷火弹”。内藏威力极大的炸药,三枚“雷火弹”倘若一齐爆炸,多好武功,也会被炸得血肉模糊!

  但此时耿玉京是和他们面对面的站立的,“雷火弹”一爆炸,当然不会只是炸死耿玉京,而是一定如常五娘所说那样,同归于尽!

  耿玉京可不知道这是唐门最霸道的暗器,见她解开衣裳,莫名其妙,便即斥道:“无耻妖妇,死在临头,还耍什么花样?”

  常五娘一声冷笑,正要把“雷火弹”扔出去,忽觉手腕一紧,事情有了出乎她意料的变化!

  不岐出其不意,突然把她手中的三枚雷火弹抢了过去。她只知防避敌人,那想得到情人也会向她偷袭?她呆了一呆,“你干什么?”心想莫非他是因为被义子所迫,怨毒于心,想要亲手把耿玉京炸死,反正是同归于尽,那也无所谓了。

  又一个想不到的是,不岐并没有把雷火弹扔出去,而是把它藏入怀中,雷火弹的炸药藏在金属的硬壳内,需要强力碰撞才能引爆,若不是使劲掷出去,那就只能用指力的挤压将它爆破,如今藏在怀中。别人可就不易令它爆炸了。

  常五娘惊疑不定,说道:“事已如此,你还舍不得死么?”

  不岐道:“要死也得问个明白!”

  耿玉京尚未知道刚才的危险,不岐是从鬼门关上走了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不岐道:“你的养父养母当真是已经死了?是中毒还是被杀?”

  耿玉京怒火重燃,喝道:“你们联手做的事情,还要抵赖?”

  不岐道:“如此说来,是中毒在前,被杀在后了?”

  耿玉京握剑的手指微微颤抖,显出他心情的激愤,喝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要知他是在养父养母双亡之后才回到家中的,跟着就发现姐姐和西门燕中了迷香,不岐这么一问,他也以为养父养母是中毒在前,被害在后了。不岐和他的养父有二十年交情,不便当面下手,是以要令他们在失去知觉之后方下毒手,那也是合乎“常情”的。

  但不岐听得他这样说,却以为当时的真相确是如此,这刹那间,他那灰白的脸上又好像铺上一层青霜,陡地冲着常五娘喝道:“蓝靠山夫妇是你杀的!”

  常五娘叫道:“不是我,但我知道也不是你!”

  不岐道:“那是谁?”

  常五娘道:“我不知道!”她心中是猜疑一个人的,但她却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不敢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不岐冷笑道:“当然不是我,但你可是抵赖不了!”

  常五娘双眼翻白,脸上也突然出现愤怒的神情!

  她忽地哈哈大笑三声,说道:“戈振军,你想让我一个人顶缸!嘿嘿,耿玉京,你听着,我招供了,你说得不错,你的养父养母是我和你的师父联手杀的!”她只道不岐是要将她出卖以求苟活,大为愤激之下,索性就把不岐扳在一起。

  不岐喝道:“好个毒妇!”举起手中的半截断剑,陡地就向常五娘的胸口插下!

  这个变化已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但随着而来的变化更加令他意想不到!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叮”的一声,窗外飞来的一颗石子将不岐的断剑打落了。

  而且与打落断剑的同时,另一枚石子把房中唯一的油灯打灭。房间里顿时变得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耿玉京早有提防,连忙贴着墙角,舞剑防身,只要暗器不是向他打来,他也顾不得去理会不岐和常五娘了。

  黑暗中紧接着又是劲风呼响,一条长绳从窗口伸进来倏地把常五娘卷起,将她拉出去了!

  这一连串出乎意外的变化不过是瞬息间事,待到他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外面已是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耿玉京猜想这个抢救了常五娘的人一定是唐仲山无疑,唐仲山的暗器功夫他是领教过的,何况他们是在暗处,他自是只好权衡轻重,“暂且便宜那个妖妇”了。要知在他的心目之中,常五娘再可恶毕竟也还只是“帮凶”,主凶还是不岐的。

  他屏息呼吸,过了片刻,黑暗中只听得不岐开始说道:“京儿,你相信我,你的养父养母不是我杀的!”

  耿王京道:“我的亲生父母呢?”

  不岐叹道:“不错,你的生父是我杀的,你的生母虽然不是我亲手所杀,也是因我而死。这些年来,我日里夜里,都为了当年误杀他们一事而后悔万分!”

  耿玉京冷笑道:“误杀?你已经骗了我这么多年,还要再用花言巧语骗我!”

  不岐涩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我也的确是因一念之私,铸下大错,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解释了,你不是想要我自行了断么,刚才我就是想在杀了那毒妇之后自行了断的,可惜未能如愿。”

  耿玉京冷冷说道:“那妖妇我自会找她算帐,可她走了,还有你呢!”

  不岐涩声说道:“京儿,我会如你所愿的,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个请求。”

  耿王京道:“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

  不岐道:“请你点上油灯,让我再看你一眼!”

  耿玉京只道他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他,没想到他的“请求”竟然只是要多看他一眼。

  恩怨交织,这刹那间他的心情动荡已极,连手指都不自觉的颤抖不休,他接连擦了三次火石,方能点着油灯。

  不岐凝视着他雇然说道:“好,你已经长大成人,武功亦已远在我上,无需我再照你了。京儿,多谢你成全我,当年你的母亲将你交托给我,我总算不负她的所托,如今我是可以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

  他几乎是一字一泪,把这番话说完。他举起手中的断剑,缓缓的向自己心窝插了。

  耿玉京站在他的旁边,呆若木鸡,但心中却是波翻浪涌!

  不岐的生死可说已是系于他的一念之间,对这个杀父仇人,同时又是对他有教养之恩的义父,是让他继续活下去呢?还是让他立即就死在自己的眼前?

  常五娘被那人用长绳卷走,那人气力很大,握着绳子的一端,将她倒吊起来,仍然健步如飞。

  常五娘忍不住叫道:“牟沧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还嫌不够吗?快放开我!”

  她一直未曾看见那个人的脸孔,为何就敢断定是卑沧浪呢?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牟一羽曾经答应她,设法让她见到他的父亲,武当派的现任掌门无名真人,亦即是她从前的情人牟沧浪。

  她和牟一羽约会的地点就是在蓝靠山屋后的那片松林。

  约会的时间是在三更,她却在二更一过就在那里等候了。

  这个约会有两个可能,或者是牟一羽独自跑来把消息带给她;但也有可能是牟沧浪到来与她幽会。

  谁知她碰上的却是一件绝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听见了不岐的声音,这还不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在问着不岐:“事情都已了结了么?”不岐叹口气道:“这件事情我本来是不想做的,唉,这都是为了你的原故。”跟着她又听得“自己”反唇相讥:“哼,为了我的原故,你倒说得风凉活儿。难道你不害怕那小子回来,得知真相?”

  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看见的只是一条黑影从蓝靠山家里出来,跑入松林。

  她吓得停了呼吸,伏在乱草丛中,动也不敢一动,好在那个人并没发现她,从她藏身之处距离不远的地方跑过去了。

  那个人一会儿模仿不岐的声音,一会儿模信她的声音,连说话的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不岐和常五娘似的。

  那个人装作是两个人低声说话,不一会儿,声音就听不见了。影子当然也不见了。

  常五娘伏在乱草丛中,动也不敢一动,当然也不敢去看那人是谁。

  不过,用不着眼睛去看,只是用心去想,也想得到那人是谁了。那个人说的是什么一回事情,她只听了一半,亦已了然于胸了。

  和她约会的人是牟一羽,这个人倘若不是牟一羽,就一定是他的父亲牟沧浪,但牟一羽轻功没这么好,也不可能模仿她的口气模仿得维妙维肖,她敢断定,定是牟沧浪无疑了。

  “没想到牟沧浪的手段比我还更毒辣,他竟然冒充不岐去杀了蓝靠山夫妇!”

  但牟沧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是个湖,而且本身就惯于做邪恶的事,她以己之心去度牟沧浪之心,“道理”也就不难想个明白了。

  “他为了摆脱我,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不惜使这借刀杀人之计!”

  “我和不岐有过私情,想必他亦是早已知道了,这借刀杀人之计,也正是可收一石两鸟之效!”

  “蓝靠山夫妇被不岐和我所害,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杀了我们!不但是他,任何武当弟子也可以杀掉我们!”

  只有一个问题她还未想得通透的是,牟沧浪刚才那番故意冒充他们身份说话是说给谁听?

  她不知蓝水灵和西门燕睡在家中,自作聪明,“莫非是另有巡夜的武当弟子可能就在附近?”但在那条影子消失之后,却还未看见有人走入蓝家,可她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为她想到的是,牟沧浪既然定下借刀杀人之计,而他又已知道自己三更时分必定会来到这里的。那么在他回转紫霄宫加以布置之后,必定还会再来,那时一见面就可以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就把她杀了,然后再去诛杀不岐。

  她的推理倒是相当周密的,牟沧浪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要先回到紫霄宫,然后由他预先布置好的武当弟子(说不定就是牟一羽)向他报告发现蓝家的血案,他这才立即赶来,时间当然也是早已算准的了。

  二更已过,三更就快到来,她不能束手待毙,只能冒着风险,赶快去找不岐。她自忖在武当山闹出这件事情之后,唐仲山即使还肯要她,恐怕也应付不了武当派的压力,而她亦已无颜重投他的怀抱。她左思右想,得不到牟沧浪,得回一个戈振军也好。

  又一个她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走,耿玉京后脚就踏入家门。而且在她到了墓园,刚刚要和不岐出走之时,耿玉京亦已来到。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牟沧根还肯出手救她!

  她本来一直是从坏处着想的,突然“绝处逢生”,令她不觉又从“好处”着想了:“原来牟沧浪对我还是余情末了,他的借刀杀人只不过是要杀不岐而已。”

  荆棘刺伤她的皮肉,她忍不住叫道:“牟沧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还嫌不够吗?快放开我!”

  牟沧浪并没听她的话,反而将她拖着走了,地上有的是尖利的石子,这一下,可更加令她疼痛难当了。

  “牟沧浪,你好狠!你杀了我吧!”

  牟沧浪仍没回答。

  骂他没用,只好改为哀求:“沧浪,你应该知道,我爱的只是你,你不要我,我才和戈振军假意要好的,你既然借耿玉京之手杀了他,你的恨意也该平了。何必还要折磨我呢?饶了我吧!”

  说话之际,那人已将她拖入松林的一片平坦的地上,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解开常五娘的捆缚,冷冷说道:“,你看看我是谁?”

  瞪着眼睛看她的并不是牟沧浪,是唐仲山!她先前所作的“推理”完全错了!但这也怪不得她,唐仲山是个要面子的人,她怎也想不到唐仲山会不顾一切,跑到武当山来追踪他的?

  “好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可惜我却不是你心里盼望他来的牟沧浪,这恐怕要令你大为失望了吧?”唐仲山冷冷说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这句话他是模仿常五娘的口气说的,声音、语气都是模仿的维妙维肖。

  “,你还有何话可说?”唐仲山解开她的捆缚,把她摔在地上。

  常五娘的确是无话可说,但她还是最后的武器:眼泪和撒娇。

  她突然哭喊起来,滚到唐仲山身边,抱住他的双脚。“老爷,我对不住你,你把我杀了吧!”

  唐仲山举起手掌,待要向她脑门拍下,但月光下只见她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却令他怎生下得了手?

  “哼,杀了你,这不是反而便宜了你这个!”他的语气虽然严厉,常五娘已经听得出有转机了。

  “老爷,我令你生气,实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老爷,我但凭你的处置,你要我死也好,留住我天天将我折磨也好,我都甘受无辞!”常五娘抱着他的腿,粉脸儿也贴上去了。

  唐仲山心时叹了口气,把常五娘拉了起来,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说道:“你这令我生气,牟沧浪更加令我生气!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人,竟然还敢和你勾搭,我不会放过他的!”

  常五娘哭道:“老爷,我是受了他的勾引,但我也有过错,你要杀就杀我吧,可别去和牟沧浪争斗!”

  唐仲山道:“哦,你还要替他求情了”

  常五娘道:“老爷子,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的本领比牟沧浪高,但如今咱们都是在他的武当山上!我惹你生气已是死有余辜,万一再连累老爷你、你——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赎罪!”

  她倒是打着如意算盘的,如果唐仲山被她激得去和牟沧浪火并她可就正是得其所栽了。如果唐仲山不敢去,她料想唐仲山也会感激她的“关心”。

  其实唐仲山虽然动了真气,但牟沧浪的武功在他之上,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纵然要向牟沧浪报复,可还不至于那样鲁莽。

  他抬头看看月亮,忽道:“你和牟一羽的约会是在什么时候?”

  常五娘怔了一怔,说道:“是三更时分。”

  月亮刚到天心,正是三更时分。

  唐仲山一声冷笑,转过身又再走向蓝靠山屋后的那片松林。

  他的嘴角噙着冷笑,两道眉毛倒竖起来,目光好像冰霜一样,令得以歹毒妖邪著名的青蜂常五娘也不禁为之心悸.

  他走回蓝家去要做什么?蓝家的情形又怎么样了?

  蓝水灵和西门燕已经能够动弹,气力正在慢慢恢复,蓝水灵遭遇了有生以来所从未有的震惊,但在巨大的震惊过后,她也知道现在必须是重新恢复冷静的时候了。

  西门燕忽道:“不对!”

  蓝水灵道:“什么不对!”

  西门燕道:“两个人都不对!”

  “怎样不对?”

  “首先是声音不对,常五娘的声音含糊不清,不岐的声音好似患了重伤风塞住了鼻子。”

  “常五娘是在远处说话,听得不够清楚那也不足为奇。”

  “不岐的声音变了样你又怎样解释?”

  “或者他真的是患了伤风呢?”

  “今天天气怎样?”

  蓝水灵怔了一怔,说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今天一直是晴天,当然可以说是很好。”

  “着呀,那你今天早上是曾经和不岐说过话的,那时他患了伤风没有?天气没有变坏,他又是个练武的人,怎能忽然患了伤风?”

  蓝水灵开始有点疑心了,不过仍然说道:“但我的爹爹总不至于认错人吧?何况他和我爹说的那些事情,也足以确证他的身份!”

  “不能确证!有个老大的破绽你都没想到吗?”

  “什么破绽?”

  “你试想想,如果当真是不岐和常五娘的话,他们为何留了咱们不杀?”

  “不错,那妖妇是以心狠手辣著名,但不岐到底是武当派长老的身份,他或者以为咱们是已经昏迷过去了。”

  “如果那个人当真是不岐,他行凶的目的是为了杀人灭口的话,他就一定要斩革除根,岂能留下后患?哼,表面正派的人,一旦做起坏事来,手段才更歹毒呢!他对你的爹娘都下得毒手,还会怜借你吗?”

  蓝水灵怒火重燃,心中充满悲愤,同时也充满惶惑。

  蓝水灵心中充满惶惑,说道:“那他是为了什么?”

  西门燕道:“就正是为了要让咱们听得见他的说话.知道他是谁人?”

  蓝水灵道:“我还是不懂,何以……”

  西门燕道:“这还不懂,有了你的指证,谁人还敢怀疑不岐不是凶手!”

  蓝水灵道:“哦,他是想移祸东吴,陷害不岐道长!”

  西门燕道:“不错,你总算明白了。”

  蓝水灵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错怪了不岐道长了。”

  西门燕道:“不岐也不见得是个好人,只不过没有那个人说的那样坏罢了,你也没有完全怪错了他。”

  蓝水灵道:“那也不该让他受这样大的冤枉吧?”

  西门燕道:“你是不是想去阻止你的弟弟杀他?”

  蓝水灵道:“我的爹娘已经惨遭杀害,不能再连累无辜了。我若不去阻止,弟弟就恐怕要后悔一生!”

  西门燕道:“你跑得动吗?就算跑得动,现在去也已经迟了,何况还有那个人在暗中监视咱们,他能够让你去通风报信吗?”

  蓝水灵的功夫比西门燕浅得多,此时的确是只能勉强行走,闻言不觉嗒然若丧,恨恨说道:“那人是谁,如此狠毒?”

  话犹未了,忽听得“乓”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有个人闯了进来,叫道:“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个人闯进蓝水灵的卧房,刚说得一句话,就倒在地上。

  蓝水灵定睛一看,吓得不禁“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唐仲山把常五娘拖入蓝家屋后的松林,突然点了她的哑穴。他蹲下半身,靠着一棵大树,却把常五娘拉在他的身前挡着他。她像是将她当作一面挡箭牌似的。

  常互娘吓得心头卜卜地跳:“这老不死的,不知道他要把我怎样?”

  心念末已,抬头看时,月亮已到中天,一条黑影,开始在这片松林中出现了。

  来的正是牟一羽,他的时间倒是拿捏得很准,不早也不迟。

  时间拿捏得很准,但他的心情可是乱得可以,有始料不及的恐惧,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过,无论如何,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地了。他的父亲虽有过错,却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坏。

正是:

  金非足赤谁无过,家变当年不忍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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