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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眼尾下垂怎么办怎么能提上去)

时间:2024-01-15 05:00:06 作者:作茧自缚 来源:网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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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战的颜值争议,男人一过30很难避免,眼睛有点肿眼尾向下延伸

肖战,一位备受瞩目的年轻演员和歌手,他的名字似乎已经深深印在了每个人的心中。然而,最近,他的颜值却成为了一场讨论的焦点。有人说他的颜值出现问题,甚至拿起放大镜来研究肖战的脸。那么,肖战的颜值争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起来看看。

肖战作为一名演员和歌手,一直以来都备受瞩目。他的颜值和多才多艺的表现让他在娱乐圈崭露头角。然而,最近一些人开始注意到他的颜值有所改变。

这一切似乎源于一些照片和视频,网友们纷纷指出他的脸部看起来有些不同。有人说他的脸颊似乎更丰满了,有人则认为他的眼睛有些肿胀,眼尾向下延伸。一时间,关于肖战的颜值争议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针对颜值争议,肖战的经纪公司和他本人都没有公开回应。然而,一些粉丝和网友提出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肖战的外貌变化可能是由于工作和生活压力造成的。

在娱乐圈工作,长时间的拍摄和排练可能导致身体疲惫,而这种疲惫往往会反映在外表上。此外,一些人认为,肖战的年龄逐渐增长,身体的新陈代谢也发生了改变,这可能导致了一些生理上的变化,包括脸部的肌肤和轮廓。

无论肖战的颜值是否发生了变化,他的才华和多才多艺都不容忽视。他以其出色的音乐才华和出色的演技而备受瞩目。他在音乐、电视剧和电影领域都有出色的表现,赢得了众多粉丝的支持。

肖战也是一位多面手,他参与了许多公益活动,积极投身于慈善事业,用自己的影响力为社会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他的内外兼修和全面发展是他备受尊敬的原因之一。

最重要的是,颜值绝不应该成为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每个人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一个人的价值远不止于外表,更应该看重他们的品德、性格和才华。

肖战的颜值争议只是娱乐圈中的一次小风波,但它提醒我们,应该更加注重一个人的内在品质。无论他的外表如何变化,他的才华和人格魅力都是他备受尊敬的原因。在评价一个人时,应该更加客观和全面,而不是只看外表。

肖战的颜值争议或许只是一时的热点话题,但它背后反映出了人们对外貌和个性的认知。我们应该更加关注一个人的内在,尊重每个人的不同,而不是过于纠结于外表。毕竟,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仅仅因为一张脸而被定义。

带“眼”字的成语。与“眼”有关的四字成语都在这里,值得收藏

第一个字是眼

眼疾手快、眼高手低、眼尖手快、眼花缭乱、眼明手快

眼观六路、眼去眉来、眼明心亮、眼空四海、眼馋肚饱

眼中拔钉、眼笑眉舒、冷眼静看、眼花耳热、眼约心期

眼空心大、眼错不见、眼饧耳热、眼泪汪汪、眼花心乱

眼饱肚饥、眼语颐指、眼跳耳热、眼明手捷、眼不回睛

眼笑眉飞、眼穿肠断、眼高手生、眼光如豆、眼开眉展

眼捷手快、眼花雀乱、眼跳心惊、眼意心期、眼花历乱

眼想心思、眼穿心死、眼内无珠、眼中有铁、眼不交睫

眼瞎耳聋、眼不识丁、眼空一世、眼不转睛、眼泪洗面

眼迷心荡、眼腰黄赤、眼不着砂、眼张失落、眼底无人

第二个字是眼

过眼云烟、另眼相看、火眼金睛、有眼无珠、转眼之间

放眼世界、眉眼高低、另眼相待、睁眼瞎子、望眼欲穿

睡眼惺忪、以眼还眼、冷眼旁观、过眼烟云、手眼通天

肉眼凡胎、泪眼汪汪、眉眼如画、青眼相看、小眼薄皮

望眼将穿、狗眼看人、冷眼相待、另眼看待、佛眼相看

白眼相看、肉眼惠眉、张眼露睛、另眼看戏、佛眼佛心

狼眼鼠眉、青眼白眼、两眼墨黑、另眼看承、醉眼蒙胧

哭眼擦泪、盲眼无珠、亲眼所见、两眼漆黑、双眼灼灼

举眼无亲、下眼相看、哭眼抹泪、泪眼愁眉、三眼一板

肉眼愚眉、鼓眼努睛、有眼如盲、瞪眼咋舌、肉眼凡夫

另眼看觑、展眼舒眉、活眼现报、有眼无瞳、苫眼铺眉

嵬眼澒耳、送眼流眉、醉眼朦胧、飞眼传情、掩眼捕雀

反眼不识、合眼摸象、眉眼传情、耀眼争光、泪眼婆娑

活眼活现

第三个字是眼

手疾眼快、开阔眼界、大开眼界、有色眼镜、眉来眼去

见钱眼开、心明眼亮、眉开眼笑、死心眼儿、耍心眼儿

头昏眼花、头晕眼花、正法眼藏、鳄鱼眼泪、眉高眼低

手高眼低、眉花眼笑、眉欢眼笑、眉飞眼笑、鼻青眼肿

司空眼惯、贵人眼高、迷人眼目、金刚眼睛、遮人眼目

头昏眼暗、耳闻眼见、眉头眼脑、见钱眼红、头昏眼晕

尽收眼底、避人眼目、鼻肿眼青、一饱眼福、眉高眼下

鼻青眼乌、眉头眼后、眉头眼尾、鼻青眼紫、耳聋眼花

迷花眼笑、耳热眼跳、欺人眼目、耳聋眼黑、耳热眼花

耳闻眼睹、头眩眼花、目知眼见

第四个字是眼

丢人现眼、贼眉鼠眼、有板有眼、挤眉弄眼、横眉竖眼

鹰鼻鹞眼、独具慧眼、低眉顺眼、蛇头鼠眼、一板一眼

浓眉大眼、打马虎眼、独具只眼、豹头环眼、愁眉锁眼

白眉赤眼、大处着眼、一板三眼、涎眉邓眼、喜眉笑眼

别具慧眼、云心鹤眼、别具只眼、舒眉展眼、一眨巴眼

直眉瞪眼、桃腮柳眼、低眉垂眼、横眉冷眼、柳眉星眼

龙睁虎眼、烟云过眼、鲜眉亮眼、山眉水眼、开眉笑眼

安眉带眼、凡胎肉眼、贼眉贼眼、月眉星眼、看文老眼

皇天有眼、皱眉蹙眼、云烟过眼、屠肠决眼、具一只眼

涎脸饧眼、酸眉醋眼、双眉大眼、柳眉凤眼、傻眉愣眼

善眉善眼、点胸洗眼、别具手眼、鼓睛暴眼、开眉展眼

别出手眼、横眉瞪眼、张眉努眼、看人眉眼、慈眉善眼

迟眉钝眼、观眉说眼、眉尖眼尾、横眉立眼、横眉立眼

铺眉蒙眼、焦眉皱眼、别作一眼、傍观冷眼、张眉张眼

没眉没眼、瞪眉瞠眼、神眉鬼眼、直眉楞眼、挤眉溜眼

愚眉肉眼、凡夫肉眼、楞眉横眼、愁眉苦眼、立眉竖眼

死眉瞪眼、铺眉苫眼、焦眉愁眼、冷眉冷眼、直眉睖眼

乔眉画眼、弄眉挤眼、吹胡瞪眼、傻眉楞眼

去眼尾纹最好的方法,没有只一

眼尾纹应该算是很多女孩子最不想看到的一个现象,但是很多时候又无法真正的排除这样的情况不出现,如果今天小编就给大家介绍一些去除眼尾纹的方法,是有效的哦。

饭团按摩

对于眼角有眼尾纹的女孩子,可以试试用饭团来按摩眼角的方式,这样可以吸附皮肤表面的污垢,疏通毛孔的作用,而且还可以拉伸皮肤,让皱纹来拉伸中消除。

多食用胶原蛋白

胶原蛋白是皮肤贮水的一个物质,可以保持皮肤保持在水分平衡的状态,所以当胶原蛋白充足的情况,就不会那么容易出现皱纹的情况,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做法。

啤酒抹脸

啤酒是我们生活中很常见的一种酒类饮料,但是啤酒却是非常好的美容帮手,在涂抹皮肤的方式上面可以很好的帮助紧致皮肤的作用,所以可以去除眼尾纹的效果哦。由于酒精的含量不高,所以对于皮肤不会有太大的刺激性。

充足的睡眠

人体在睡眠的时候,能够促进内分泌的调节功能,也就是说在休眠的状态下,可以很好的帮助体内激素的运转,这样是可以帮助减少皱纹的出现。

除了这些方法之外,生活中还需要改掉一些陋习的。

不爱运动

对于女人来说,可能运动是对男人的专属名词,但是运动的女人不仅可以预防皱纹的出现,而且对于紧致皮肤也是有一定的帮助。

经常熬夜

由于很多原因,现在的女人可能都避免不了熬夜的情况,一旦熬夜的话对于皮肤的衰老那是有加快的作用,所以一定要注意自己熬夜的次数,尽量让自己早睡哦。

表情自然

不要想要自己能够有一个特别的表情包,在生活中就疯狂的做夸张的表情,这样对于皱纹的出现也是有帮助的哦,所以要避免夸张的表情,尽量放自然。

吸烟喝酒

女孩子是一定要注意吸烟喝酒这样的陋习,最好不要去触碰,这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也是会直接造成皱纹的可能。

夜来风雨

一、来时夜色

寒风过巷。小碗儿一哆嗦,蜷身裹紧了破衣。此时才是三月间,倒春寒还未过去,空气里蕴着湿润的花香。

迷离间,巷口似乎传来了一阵异响。

小碗儿一个激灵撑地坐起,手指碰到一块尖石,痛得他“嘶”地抽了口冷气。

这么晚了,整个杭州城都陷入了沉睡。还会有谁在这深巷中走动?莫不是哪个豪族家的猛犬没有拴好溜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巷口出现,迅速奔来,仿若潜行的豹子。

只两次眨眼间,来人已至小碗儿跟前——竟是个素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健瘦颀长。他喘息甚重,像是跑了很长的路。

“你……是?”小碗儿睁大眼睛。这时,又有散乱嘈杂的人声在巷口响起。

“快躲起来!”少年对着脏兮兮的小乞丐匆匆喊了一句,又向巷子深处奔去。

“喂!那边是……”小碗儿话没说完,少年已没了影。他只得垂下头,把后面想说的“死路”两字咽了下去。

转眼间,追击那少年的人也奔进了巷中。小碗儿抬头一看,肮脏的小脸顿时白了。

“方、方少。”他唰地靠墙站直,装着大人的样儿冲来人连连作揖。

“啐!今个果然晦气!”一身锦衣的肥胖男子手支膝盖,弯腰喘着粗气。随从掌的火光照得他一头油汗,狼狈非常。

“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臭小子从这里跑过去了吗?”随从上来踹了小碗儿一脚,恶狠狠地道。

“当、当然!”小碗儿涎皮地一笑,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这清河巷就这么一条路,不从这儿过从……”

“走!追!”方少手一挥打断,带领众随从继续追去。越过小碗儿身边时,每人还不忘踹他一脚。

小碗儿一边跳着躲闪,口里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等众人跑远,才撇了撇嘴,露出个鄙夷神色。

这方大眼儿是杭州有名的泼皮,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也就是豪族杜家的一个打手。平素仗着杜家的势到处欺人,街头远远见到都要绕着他走。也不知那白衣小哥儿是倒了哪门子的霉,进了这死巷还出不出得来。

想到这儿,小碗儿嘴里不由又嘶嘶抽了口冷气。

能得方大眼儿亲自追杀还跑成这个狗样,看来他这祸事惹得真还不小。这清河巷幽暗曲折、人迹罕至,在里面杀了个把人,十天半月怕都没人发觉——这样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糟了!”小碗儿突然一拍脑袋。

这要杀人的混蛋事儿,明明白白被他这个小乞丐看见了。

死巷尽头。白日里连阳光也晒不到的角落,此刻都被火把照得通明。

白衣少年背靠墙斜斜立着,眉眼低垂,正用一截布带仔细捆扎着袖口。跑散了的长发已被他收整束起,更显得五官清朗,神采利落。

另一边,方大眼儿却喘得快要闭过气去:“嘿……嘿,这下、看你还能、能往哪儿跑。”

白衣少年挑了挑眉,又换了另一个袖口捆扎,完全不抬眼看他。

“小瘪三!活得腻味了吧!”随从扯着嗓子叫嚣起来,“你可看清楚了这是哪儿!孤魂野鬼倒是多,想有个活人救你,下辈子吧!”

其他人也嘀嘀咕咕:“看这小子这身儿打扮,莫不当自己是大侠叶缁?”

这句话出,几人哄然大笑。而白衣少年却眉间一沉,终于离墙站直了身子。

“谁说我要找人救?”他抬眸看向方大眼儿,瞳仁里映着火焰,“到这儿来,无非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打架。”

话音落,白影倏然闪过。那随从“嗷”的一声惨叫,手里的火把已被抢走,弯下腰抱着手腕连连痛呼。

白衣少年已回到原位,火把在他右手指间灵活地上下翻飞,火星四溅。

“没记错的话,刚才你这只手也碰过那小姑娘的头发。”他嗓音中冷意渐涨,“可当心些,别让我夺了你的刀。”

这一来一回动作甚快,待他说完,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出鞘合身扑上。

方大眼儿怒气灌顶,眼中血红:“给我宰了他!”

得了这句,随从们出刀更无顾忌。这些打手武艺虽算不得多么精湛,体格却个个都是高大威猛,舞起刀来狠辣凶悍,招招都是要削筋断骨、割喉穿心。

战得一阵,白衣少年不由皱眉。他手中只有一条快要燃尽的木炬,仗着火势一时未落下风,却终有个尽头。实也是未曾想到,这群恶棍当真敢目无王法,在这杭州城里随便杀人。

很快,“啪”的一声,火把燃尽,一阵刀风袭来,脆木应声而断。

然而就在此刻,竟有一声诡异的狼嚎从巷角响起!

二、寡妇杨氏

看到方大眼儿那伙人被威风凛凛的大狼狗素宝逼着退到了三丈外,小碗儿终于从狗洞里钻出了半个头,对着白衣少年轻轻喊了声:“喂——”

白衣少年吓得一咧嘴,转头一看,又惊得手一抖。

在他眼中,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头赫然贴着墙角凭空冒出,还伸出一条细细的手臂朝他乱挥着。

“喂——你快过来啊!”小碗儿声音又抬高了两分。

少年定了定神,分辨出那应该是个狗洞——刚才那一条身形巨大的狼狗正是从那里钻出来的。他看了一眼暂时被吓住不断后退的众人,一咬牙向狗洞奔去。近了才看清,正是那缩在巷口睡觉的小乞丐。

“对嘛!能屈能伸是男儿。”小碗儿喜笑颜开,伸手一把将少年拽进了洞里,继而伸指入口,朝外面打了个呼哨。

少年虽然身形尚未长成,钻这个狗洞却还是勉强了些,一身如雪的白衣霎时被蹭得乌七八糟。他在地上屁股还未坐稳,洞口光线忽然一暗,体型巨大的猛兽又“嗖”地钻了进来,正好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呃……”他不由呻吟了一声。这狼狗看样子足有八十斤重,而踩上来的感觉——估计有一百八十斤重。

它甫一进入,一旁的小乞丐立刻一推石板,将洞口封了起来。

“啊……好险。”小碗儿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未说下一句话,已被大狗扑过来将他舔倒在地。

“哎呀!好了好了素宝!”他艰难地挡住湿漉漉的舌头,扳着大狗的脖子爬了起来,“嘘……别闹,别被那个母夜叉听见啦……”

“嗯?母夜叉?”“白衣”少年这才仰头打量了一下周遭,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是一个僻静的院落,墙很高,方大眼儿那帮人应该轻易翻不进来。院子小而荒芜,没有任何出奇的陈设。唯一惹眼的也就是狗洞旁不远处的巨大狗窝——竟是个用木材搭起的小屋。

“嘿嘿,在这儿住的是个姓杨的寡妇。”小碗儿一面摸着素宝的头一面悄声道,“脾气那叫一个恶!每次看到我都恨不得拿鞋底抽我,尤其讨厌我摸到她院子里来找素宝玩。”

少年撇了下嘴:“那……你还敢来?”他就着月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乞丐,发现他脸上的污秽被素宝舔干净之后,露出的竟是一副挺清秀的面孔。

“有啥不敢的?她还能吃了我不成?”小碗儿大咧咧地一笑,忽然转身向狗窝跑去,一头扎进了臭烘烘的茅草堆。

他扭了扭身子一顿乱扒拉,老半天才退了出来,掌心竟掂了三枚铜板。

“喏,素宝每日出去觅食,总能捡几枚钱回来给我攒着。有时运气好,还能有十几文。”他手腕一抛,三枚钱在空中撞出一声轻响,又落回他掌心,“就冲这个,我也得常来呀!”

话音刚落,房中忽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紧接着烛火便亮了起来。

“呀——”小碗儿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慌乱,一个箭步躲到了少年身后,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荆钗散乱的枯瘦妇人从里走出,满脸都是睡眠被扰的愤怒。

“小碗儿!”她看也不看便一声怒吼,吼完才看见院子里立着的是个陌生的白衣少年。

“啊?”她吃了一惊,把手里的灯笼挑高了些去照,也映亮了自己的面孔。

那是一副愁容甚重的面孔,似已有四十来岁,眼角皱纹层叠,皮肤干枯蜡黄。五官生得倒也算端正,可偏偏一头乱发污秽板结,不知几年几月没有打理过,甚是恶心。

“你是……哪、哪家的公子?”她语调有些踟蹰,口气小心翼翼,“怎么会、在这里?”

白衣少年没有答话,只默默手臂加力,将小碗儿从身后拽了出来。

“哎、哎,你这个不讲义气的——”

“小碗儿!”杨寡妇嗓子陡然炸开,“果然还是你!你这个小混球,不是告诉过你休来……”

“打扰了。”白衣少年忽然一抱拳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拨了一下小碗儿的肩,向院门口走去。

小碗儿知他意思,却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没有动弹。待得少年发觉他没有跟上而转回身来,他才挠了挠头,回头向杨寡妇咧开嘴“嘿嘿”一笑。

“诶,杨妈妈……”他声音陡然变得甜软。

“乱叫什么?”杨寡妇却淡眉倒竖,毫不领情。

“好、好、好,我随口一叫你莫生气。”小碗儿连声妥协,“我只是……有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举手之劳罢了,决不会有什么麻烦!”

听他这么说,杨寡妇一时没有开口讥刺,只冷冷瞧着他,似在等着听什么笑话。

“咳咳……”小碗儿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你应该看得出,这位公子是出身不凡的。只是不巧,今儿个他在街上碰到了些麻烦,不得不……那个……钻了你家的狗洞。”

白衣少年脸上陡然红了。刚想开口,小碗儿却又说了下去:“现在天色也晚了,天气又太冷。我那鼠窝怕是太委屈了他,能不能……能不能烦你留他在这儿休息个把时辰,等天亮……”

“放你娘的屁!”杨寡妇恶狠狠地打断了他,噌噌地走下台阶向小碗儿逼了过来,“还真会胡扯,当老娘耳朵聋了吗?”她伸出一根鸡爪似的手指,一下下戳在小碗儿额头上,“方才清河巷里一阵乱斗,老娘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小小年纪,倒是会算计!放了我的素宝出去,等着明天老娘被那方大眼儿整死吗?”

她手重重地拍向小碗儿后背,直拍得他一个趔趄:“滚滚滚!还想留在我这儿继续陷害我?给我滚出去!”

她一面骂一面已把小碗儿拽到了门口,鸡爪似的手从小碗儿身上一直敲打到了白衣少年的身上。

白衣少年本能伸手一捉,忽觉手心被塞进了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小院的柴门便“轰”地关上,将他们二人挡在了外面。

三、梁家公子

院门外也是一条窄巷,比那清河巷更加狭小幽仄。小碗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靠墙坐了下来。

“什么东西!”他赌气地踹了一脚门边的小石子。

“唔,没事。”白衣少年挠了挠头,“她其实是为我们好。方大眼儿知道我在这儿,留下岂不是白等他们来抓?”

“嘁,出来了才危险!”小碗儿说到这句,一骨碌又爬了起来,“寡妇晦气,他们才不会半夜来抓!这么冷的天,在这儿熬到天亮了再想对策才是稳妥。”他踮起脚来拍了一下少年的肩,“我看你还是在这等等,待她睡下了再溜进去避一避。我就不陪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白衣少年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

“自然是寻地方睡觉。”小碗儿头也不回,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回晃了晃,“你可别跟着我。今天当我们没见过!”

“为何?”

小碗儿停下步,一脸无奈地转过身:“你当我救你是为啥啊?吃饱了没事做行侠仗义?”

白衣少年又是一皱眉,满脸都是“难道不是吗”的神情。

“你要是死在那清河巷,我八成也会被灭口!”小碗儿恨恨地撇撇嘴,“现在既然你没死成,自然是离我越远越好!听懂了吗?”

这句落,白衣少年脸上神情一松,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小碗儿想走,却忍不住好奇问道。

“原来是为这个。”少年举步向小碗儿走来,清朗的五官在明月下闪闪发亮,“我是会武功的,就凭那几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我?我跟你来钻洞,只是想闹明白你喊我做什么。”他停下步,把手搭在只到自己肩高的小碗儿肩头,“看来,你也常常受他们欺负吧!没事儿,以后我来罩着你!”

这番话一说,小碗儿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最后干脆羊痫风发作似的边抖边倒退,甩开了少年的手。

“你、你、你少来,说这话不嫌牙疼!”他越退越快,最后干脆转身开始跑,“我小碗儿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从来不做那拉帮结党乱站队的事儿……”

白衣少年一只右手悬在半空中,看着马上便要跑没影的小乞丐,嘴角有些尴尬。他呆了会儿,抬手挠了挠头,低头看另一只手掌心里被杨寡妇塞的东西。

就在这时,刚刚跑走的小碗儿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喂——快跑!”他朝着少年拢嘴喊道,“好多人!好多人打着火把挨街挨巷地在找你!”

少年大惊失色。

鼎沸的人声在小碗儿身后翻滚压来,火光冲天。

“三公子——”

“三少——你在哪儿?”

“梁三公子……”

“小三儿!你在哪儿?给我出来!”

“小……三儿?”小碗儿戛然止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呆立在面前的白衣少年。

“快把我藏起来!”少年猛然惊醒,一把抓起小碗儿的手朝巷子深处飞奔而去。

四、大侠叶缁

一推开破窝的门,一股死耗子的腐臭味便迎面扑来,连小碗儿都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喂,是你要来的,可不兴受不了又往外跑哦!”他侧身把少年让了进来,脸上有些幸灾乐祸。这个破窝在鞋夿巷的泔水沟边,除非外面大风大雨实在没有去处,平素他自己都不大肯回来。

少年皱了皱眉,深吸了一口气,勇敢地低头走进。然而没摒多久,第二口气一喘,他便禁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碗儿强忍住笑,“咔”地一下把门板带上,一屁股坐在了少年身边,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抚慰:“咳完了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哈!被这么多人追杀,我小碗儿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少年缓过劲来,侧头白了他一眼,揉着鼻子道:“我叫梁京。那些人,不是在追杀我。”

“噢噢!梁家三公子!”小碗儿眼睛一亮,倾身凑了过去,“果然是你啊!我就说看你有点儿眼熟,几天前你在相宜楼办生辰,我还去吃过酒的嘛!”

梁京干笑了两声,默默推开他肩膀。

他父亲任命调动,一大家子刚刚搬到杭州来,着意铺陈门面,结交士族。他那场生辰宴办得分外铺张,不仅包了半栋相宜楼,还摆出了慈善粥,布施了大半个杭州城的穷人乞丐。

梁京原本对此不甚挂意,过了就忘了。可此时小碗儿一提,忽觉心里有点怪怪的。

“噢,我知道了——”小碗儿眼珠一转,又坐了回去,“那些人是要抓你回家吧!怎么?跟夫子赌气了,不肯好好上学?”

“唔,差不多吧。”梁京竟点头应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爹非逼我去考科举入仕。”

“做官?那有什么不好?”小碗儿大为不解。

“那不是我的志向。”梁京斩钉截铁地道。

“那你想做什么?”

“你可知道,今天方大眼儿那帮人为什么要跟我动手?”梁京不答反问。

“因为你穿得太白不讨他们喜欢?”

梁京噎住,无奈地伸手敲了小碗儿一个暴栗:“因为我‘咔嚓了他主家郭四的两根手指头!”

“什、么!”小碗儿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郭四!你没有搞错吧!”

“当然没有。”梁京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那个使得一手叫什么‘乱云刀的矮胖子嘛!以后,大概只能见他用左手吃饭了。”

小碗儿双眼一翻,几乎要昏厥过去。

梁京无视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英勇事迹:“北关夜市上,我碰到郭四带着那几个杂碎到处蹭吃敲诈。卖馄饨的蔡老爹,你应该认得吧,带着孙女的,也就跟你差不多大年纪,小姑娘劳累了一天许是有点犯困,端馄饨上桌时不小心,漾了点汤水在郭四袖子上。啐!这杂碎竟然暴跳如雷,一巴掌就搧了上去!小姑娘被掴倒跌了老远,半边脸一下子便肿起来了!那几个王八蛋竟然还不算完,围上去对着蔡老爹拳打脚踢,还扯着小姑娘的头发要往桌角上撞!周围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敢吱声的!真是气煞人!于是我拍案而起,一脚就把郭四踹到了馄饨锅子里!”

小碗儿默默听着,坐回角落里始终没出声。

“喂!不觉得很解恨吗?”梁京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小碗儿却叹了口气:“所以,你的志向是——做个叶缁那样的大侠?”

“正是!”这下轮到梁京两眼发亮,“你竟也知道叶缁?”

小碗儿苦笑了下:“身为杭州人,谁不知道叶缁呢?”

弹铗风雨动,剑起夜来春——大侠叶缁,以一柄传说能呼风唤雨的名剑“夜来”驰骋江湖,侠名远播。前十年常有他锄强扶弱、力败某某有名魔头的消息流传,近来却是淡了,不知是不是已成家立业,退隐逍遥去了。

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桩事迹,是为一对孤儿寡母伸冤。

当年杭州官场贪腐,与豪族杜家暗利勾结,目无青天。杜家犯下了一桩不小的命案,正值京师督查巡至杭州,便随便诬了个平头百姓,下狱拷打致死。孤儿寡母含冤求告,闹得满城风雨,却无人敢于出声。杜家愈发嚣张,抓起这对母子好一顿,又诬了个罪名送官处斩。

行刑当日,叶缁一身白衣持剑而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怒砸法场,将查得的冤案证据一样样摔在了督查官面前。杜家终于服罪,杭州官场也霎时一清。而那法场上逆天一剑的光芒,就此便刻进了杭州人的脑海。

梁京咂了下嘴,似在回味这段他小时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英雄轶事。他们梁氏一族新来杭州,这段事他未曾亲身历过,也并不知道后事究竟如何了。这次偷跑出门,他倒也存了个寻访名侠的心思,想亲眼见一见那夜来剑中风雨声。

小碗儿却似对这英雄豪情半点也不在意,只轻飘飘道了句:“哦,说起来,那杨寡妇还跟叶缁有些关系呢。”

“什么?”梁京吃了一惊,“莫非……她、她就是叶缁救下的那个寡妇?”

“不不不。”小碗儿连连摇头,抬眼看向梁京,揶揄地一笑,“她就是叶缁的孀妻。”

五、如此良配

昨晚那句之后,梁京便再没有开一句口。

他万万没有想到,大侠叶缁竟已经死了——而且看样子,已经死了好久了。

他本来想问叶缁是怎么死的,可刚张开嘴,又硬生生刹住。

他不敢知道答案。

假如不问清楚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是这小乞丐随口胡扯?

他甩了甩头,想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那是夜来剑叶缁啊!

其实在十几年前,他曾见过一次叶缁。那还是在京城,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刚刚开始记事。某一日,不知是何缘由,乳母带他上街,竟和家人走失了。

他哭闹着要回家,乳母嘴上哄着,却反带他越走越远。待停下时,已落到了一伙带刀的强人手里。

他不太记得叶缁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把他救出来的。只记得有一声特别清越的拔剑声,“噌”地一下,好像一声特别脆、特别脆的春雷,准准掠过灵台——而后,他的眼睛便被一幅白布蒙住,耳朵也不知为何听不见了。

再有记忆时,他已回到了家门口。他踮起脚四处张望,看见有个背着剑的白衣剑客踱步走远——那身白衣其实也不能称作“白”,而是一种旧旧的米色,看着一点不扎眼,只觉得洁净熨帖极了。他追上去喊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向他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梁京这么想着,不由觉得眼角有点湿润。他是记得的,记得好清楚。叶缁是个身材高大、面相生得极其端正俊朗的男儿,一看便觉有一身浩然正气,生命力蓬勃得如同中天白日。十几年了,那个笑容就如一盏明灯,始终在梁京的心窝里烧着——他怎么能够相信叶缁已经死了!

而那一方,小碗儿知道梁京受到的打击不小,也不多言,径自去睡了——直到肚子叽叽咕咕把他唤醒,发现东方已明。

“喂,天亮了。”小碗儿捅了捅旁边枯坐了一夜的人,“你饿了么?从家出来有没有带银子?”

梁京点了下头,又摇了摇:“本是带了的,不过昨夜打架弄坏了馄饨摊,都赔给人家了。”

小碗儿“唉”了一声:“果然不能指望你。”

梁京转过眼来,抬手把掌心里的东西呈出:“不过,昨天出来时,杨寡妇往我手里塞了个钱袋。”

“什么!”小碗儿一把夺过来,稀里哗啦地把里面的钱倒了出来。一共有二十三枚,够他们两人吃上两顿菜肉馄饨的了。

“啐!这个老不死的臭寡妇!”没想小碗儿反倒骂了出来,眼中有些受伤,“哈!听我说你是个出身不凡的公子,立刻拿钱出来巴结!往常我饿得胆汁都要干了,找她讨一口剩饭都不给,还抄起笤帚就把我打出去!这种恶婆娘,活该守一辈子寡!”

听闻此言,梁京怔在当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哽了半天,终于迟疑道:“那……我把钱还回去便是。”

“谁说要还回去!”小碗儿小手一攥,抓着钱袋恶狠狠地瞪了梁京一眼,“走!咱们去羊坝街吃顿好的!”

不过走到半路,小碗儿又改了主意,转头去了信义巷。

杨寡妇时常会去羊坝早市卖包子,倘若碰上,尴尬倒在其次,恰遇方大眼儿带人来寻仇可就麻烦了。当然,带着梁京本人还是更危险些,所以小碗儿扯烂衣服给他好生乔装了一番,还拿污泥给他涂了个大花脸。

梁京倒也不在意许多,跟着小碗儿瞎晃荡。他一生下来就在三代朝臣的书礼世家,苦日子是一天都没过过,浑不知穷人是如何生计的。倘是之前,他许还有些兴趣到处看看逛逛,可现在心情抑郁,便垂头看着脚尖,走哪儿算哪儿了。

谁知走着走着,他忽然就“砰”地撞上了小碗儿的后背。往前一看,前面石桥上,木架推车上蒸屉垒得老高,热乎乎的白气后面隐隐露出的,正是杨寡妇那张蜡黄的老脸。

“嘿,算差了一步。”小碗儿道,“她也知道今日羊坝街去不得。”

“那……我们换个地儿吧。”

小碗儿却一撇嘴,笑容里带了一丝阴鸷:“碰上便碰上,我正想吃包子。”他不理睬梁京的皱眉反对,手指勾着钱袋打着圈,向杨寡妇踱了过去。

杨寡妇一见小碗儿脸色便不太好,瞅见他手里自己给出的钱袋,更加愠怒上眉。

“哟,杨妈妈好早!”小碗儿冲她甜甜一笑,“肉包子几文钱一个?用的可是新鲜的食材?倘若不是,我们公子可是不吃的噢!”他回手指了指后面泥猴一样的梁京,满脸都是揶揄。

杨寡妇眼神暗了一暗,却没露什么更多的情绪,只打开蒸屉捏出两个大白包子,朝小碗儿一递:“三文,给钱快走,别妨碍我做生意。”

小碗儿没料她如此干脆,怔愣了一下。就在此时,梁京却看到杨寡妇眼中的神色变了。几个人影在她瞳仁里越变越大,连带着脚步声靠近,沉沉地在石桥上立定。

梁京微微侧头,余光瞟到约摸两丈开外,一个瘦高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石桥的栏杆上,怀中抱着一根丈余长的木棍,正斜斜睨着他。

在他身边,方大眼儿气势汹汹地叉腰站着,好像下一瞬便准备开骂。

小碗儿也觉出气氛不对,一把抢过包子丢下铜钱,扯上梁京就跑。

梁京看着杨寡妇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凶狠地一瞪堵了回去。

两人刚挪开位,方大眼儿就冲着杨寡妇阴阳怪气地发了难:“臭娘们,昨夜你把家里的畜生放出来,咬伤了我的弟兄。这笔账,咱们今天来好生算算吧!”

杨寡妇一听,脸上立刻满是惊惶,腰杆陡然折了下来:“哎,方少误会了!奴岂有那个胆子?定是那畜生自己挣脱了绳子跑出来……回去我定然好好整治它!”

方大眼儿冷笑了几声:“你是听不懂人话么?爷爷我是来算账的,不是来听你打哈哈赔不是的!”他向前踏了几步,用手里的刀鞘磕了磕木架子上的铁皮炉子,“二十两银子,给爷弟兄治伤买药。否则,你这套行头,就别想再出现在街上了!”

杨寡妇脸色陡变。连已经拉着梁京走开好几步的小碗儿手都抖了抖。

二十两!他们也真开得了口!杭州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营生也不过六七两银子,杨寡妇孤苦一人,还处处受杜家刁难,一年一两银子攒不攒得下还是个问题,二十两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果然,杨寡妇一张老脸像要苦出水来,对着方大眼儿连连作揖:“方少啊,是奴不长眼,做错了事。可……可是二十两……”

“你是叶大侠之妻?”忽然,梁京挣脱了小碗儿的手,转过身来朗声问道。

杨寡妇和方大眼儿都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他。

小碗儿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傻在当地。

“我问,你是叶缁叶大侠之妻?”梁京眉心一沉,再次问道。

杨寡妇没有答话,眼中陡然闪过一缕惊慌,赶忙把视线移开。方大眼儿眼睛一亮,已认出了他,正要开口发难,却被身后那怀抱长棍的瘦高男子一把推了开去。

“昨夜闹事的人,就是你?”瘦高男子一双阴沉的眼利如鹰隼,直挺挺刺在梁京面上。

梁京掰开小碗儿再次蹿上来拉自己胳膊的手,也不再追问杨寡妇,只走上前去挡在她身前,面对着瘦高男子挺直了腰杆。

“你叫什么名字?”瘦高男子嘴角一动,嗓音冷飕飕地冒出来。

“哎哎哎,龙三哥——”小碗儿忽然从后面蹿了出来,一把攥住了男子的袖子,“且慢生气,且慢生气!”他个子只到对方腰上一点,踮起脚来才挽到他手臂,“这个人脑子不大好使,三哥你莫跟他一般见识!”

龙三垂眼瞟了下脏得发臭的小乞丐,厌恶地退了一步,手臂一推一甩。他的动作看似不大,小碗儿却胸口如受重击,整个人向桥上的石栏飞了出去。

“小碗儿!”梁京一声惊呼,赶忙上去接。杨寡妇也不自觉向前踏了一步。

“嘶——”小碗儿被梁京抓住,头没撞上栏杆,胳膊却痛得他倒抽了口冷气。他看到梁京护他,不但未露欣慰之色,反而尖声讽道:“哎,我说梁三公子,你家搬来杭州也有个十天半个月了吧?见到杜家‘龙王棍龙三哥,怎地这么不懂礼貌?难道还要我个小乞丐教你吗?”

梁京眼中光彩陡变。

龙三与方大眼儿也面露讶异,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龙三挥了下手,一个随从一点头转身跑开。

梁京立刻明白过来,脸色一沉,倏地松手,任小碗儿跌在了地上。

“我真是看不起你。”他嫌弃地拍了拍手,转回身来,又面向龙三,“昨晚上郭四确是折在我手里。你们若是不服,大可上来领揍。”

话音未落,龙三忽然手腕一拧,长棍呼呼地旋转起来,唰地一下定在了梁京头顶一尺处。

梁京却昂头岿然不动,攥紧拳头,坚实的手臂上青筋陡现。

龙三一声暴喝,长棍闪电般劈下。梁京向右侧一闪,“砰”的一声,长棍狠狠砸在了石桥地面上,竟砸松了一块青砖。

“啊!”小碗儿和杨寡妇一齐惊呼出声,面色煞白。

梁京这么一躲,整个人已落入了方大眼儿手下的包围圈里。

龙三慢慢地直起腰,将长棍一寸寸提离地面,又一次缓缓抬起了长棍。

小碗儿看着那长棍,浑身都僵住了。

可是包围中的梁京却浑不在意,又开始低头整理袖口。

“除了欺负孤儿寡母,你们也没别的本事了。”他冷笑道,“叶大侠未竟之事,还是交予我吧!”

六、侠义之死

没想到这时,杨寡妇却重重“呸”了一声,拎着擀面杖向前面走来。

“浑小子!害人精!”她一改先前的怯懦,恶狠狠地骂道,“什么叶大侠!侠义顶个屁用!能换这二十两银子吗?”

她在人堆里站定,拿擀面杖指着梁京的鼻子,两眼憋得通红:“我不管你是乞丐还是什么什么公子,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干净!别来牵扯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婆子!”

“叶夫人!你……”梁京脑中“轰”地一下,痛心呼道。

“住口!叶缁死之前我就跟他和离了!我跟那混账没半点关系!”杨寡妇声音愈发尖利,疯病发作一般,挥起擀面杖便往梁京头上招呼,“滚!给我滚!”

梁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任那擀面杖重重落在头顶。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几乎是迸射而出,立刻顺着他两颊边流下来。

“哎呀!”小碗儿一声惊叫,从地上跳了起来。

杨寡妇没想到竟会打中,后退一崴,几乎跌倒在地上,擀面杖也脱手滚落。

“你这老妖婆脑子有病么!”小碗儿再也忍不住,拦在梁京前面,指着她大声叫骂起来,“叶大侠如此结局,定是因为娶了你这个克夫的毒妇!”

杨寡妇本来失手伤了人有些怯意,此时又炸了起来:“你这贼鼠子!昨夜多半是你捣的鬼!”她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巨力,一把揪住小碗儿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扯了过来,“你跟这姓梁的不是好兄弟么!我那二十两银赔不上,就别想再见到他!”

小碗儿没料到她竟敢来这么一出,一个不防备,已被她牢牢控在手里,兜转了小半个圈,胳膊反勒在颔下。

方大眼儿一行人在旁看着三人吵闹争斗,已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龙三却夹着长棍在一旁冷冷觑着,脸上神情捉摸不透。

梁京直愣愣地站着,感觉热辣辣的血从头顶流到脸颊,一直淌到下巴上汇成一大股,才往下坠——就像是一根朱缨,牢牢锁住了他的咽喉。

一种难言的酸涩在他眼底泛起,扰得他视线都有几分模糊。

“龙三爷,嘿嘿……”杨寡妇箍着死命挣扎的小碗儿,忽然换了一副涎皮的脸,冲着龙三连声笑道,“昨晚的误会,都是那不懂事的梁家娃子害的!他家里想必很是富裕,你们带他回去,定能要到那笔钱的!”

此话一出,龙三终于冷笑了起来,万分鄙夷地摇摇头:“蠢妇。”他突然转身,招呼了一下手下人,撂下一句话便拔腿离开,“你以为,杜家不好惹,梁家就好惹了吗?”

就在这时,哄哄闹闹的人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纷纷向石桥上拥来。

“在那儿!”有人大声喊道,“啊!三公子好像……受伤了!”

梁京在自己的榻上醒来的时候,已过了晌午。

他一睁开眼睛,婢女便尖声叫了起来,紧接着,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圈女人面孔都凑了上来,大大小小软软硬硬的手捏着他身上不同部位,酸、麻、痛、痒,一股脑儿向他压来。

小碗儿呢?他脑中滑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

杨寡妇又怎么样了?

那个恶婆娘,似乎在街头被几个家佣绑了起来,一起带回了府上?

“哎,京儿啊……”母亲坐在床边,捏着他的手不断垂泪,“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梁京使劲闭了闭眼。

“叶缁死之前我就跟他和离了!我跟那混账没半点关系!”

“什么叶大侠!侠义顶个屁用!能换这二十两银子吗?”

……

他看着床顶帐幔上豪奢精致的绣画,忽然觉得眼底的那股酸涩再也摒不住了。

“哎呀,我京宝儿!”母亲花容失色,赶忙伸手去拭他眼角流出的泪,“疼是么?娘心里更疼,哎哎,让大夫再来给你瞧一瞧……”

她抬头欲喊,被梁京反手一把按下,不耐道:“不用!我没事!都出去!”

“京……”

“别烦我!”他皱眉甩手,“叫那个小乞丐来!我有事问他!”

“咯吱”一声门响,小碗儿蹑手蹑脚地跳进屋来。

这卧房里家具摆饰都是上等,陈设清爽雅致,一看就是极有底蕴的文官世家。他一面到处打量,在心中啧啧惊叹,一面往里屋走去找梁京。

“我们出去说,这里太气闷了。”没想梁京却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白色绷带,配上新换的干净华丽的衣裳,看去分外滑稽。

“你……还好吧……”小碗儿盯着他,声音越来越小。

“走!”梁京手搭上他肩膀一转,推着他一起开门出去。

门外是个小园子,种了些桃树杨树,都在发芽抽枝,绿萌萌的。右首有个极小的校场,陈着一排极小的兵器架,架边打了个极小的木桩。

这些都是五年前他求爷爷告奶奶才向父亲请准给他造的,又软磨硬泡了好几个月才获准原样搬来杭州。

他曾经以为,有了“武”,就能有“侠”。而有了“侠”,才能有“江湖”。

——江湖里,没有贵贱,只有是非;没有规矩,只有原则。

于是,何必要受那朝中阶层的排挤威压?何必要被那皇权支使着举族流离?何必要费尽心思去理清那混乱又诡谲的关系脉络,小心翼翼地讨好全天下?

去江湖,就好了!

可是,在他离家出走的第一个晚上、才刚刚抱了第一个不平之后——居然就这样头破血流地被抓回来了。

“喂!我们去哪儿?”小碗儿看着他的背影,十分担心地问道。很明显,有很多家仆在悄悄跟着他们——多得连道边的树丛都藏不住。

“不出家门。”梁京大声回道,“大花园引连着一段苏堤,我们去西湖边坐坐。”

小碗儿“哦”了一声赶上来。自此之后,那些躲躲闪闪的人影才慢慢散去。

湖边没有人。一排枝嫩影瘦的杨柳峭立着,也如初涉人世的少年一般,枝条绾结在一起,透着股别扭的倔气。

梁京叹了口气,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浑不吝惜刚换的新衣。

小碗儿跟过去坐下,转眼一看,梁京眼神空落地望着湖面,思绪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你是不是……也不相信侠义?”良久,他忽然开口问道。

“我啊,嘿嘿!”小碗儿一笑,自然地接了过来,“这个世道,侠义早就死了,还谈什么信不信?能活下去就不错啦!”

可是,怎样算活着呢?像杨寡妇那样,也能算活着吗?

梁京觉得眼眶有点潮。想起杨寡妇最后看着龙三的眼神——那看似毫无尊严、毫无底线的眼神里面分明写满了两个字:绝望。

“叶大侠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就知道你还是要问。”小碗儿咂咂嘴,“都过去七年了,我劝你啊,还是别瞎琢磨了。”

“告诉我。”梁京执拗道。

小碗儿侧头看了他两眼,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了述说。

“哎,好吧。叶缁啊——说来也真是可惜。那次为孤儿寡母出头,虽说是侠名远播好不风光,却是埋下了祸根。回头来想,也真不知那到底值不值得了。”小碗儿口气老成,颇为感慨,“因为,那对孤儿寡母最后终还是死了,而且还比之前更惨。”

“什么?”梁京惊愕地睁大了眼。

“上回说到,叶缁单人只剑怒劫法场,将冤案罪证一样样摔在了京师来的督查官面前。然而,犯下这桩人命案子的却不是个小人物——乃是杜家的嫡长子杜平——如今杜家当家世子杜鉴的亲哥哥。啧啧,由此也能想见,叶缁查清此案、找到罪证,靠的是怎样的魄力和心智。

“恰好那一任督察官也与杜家有些不对付,这下便趁机严惩,硬是将杜平判了个斩立决,没给杜家留丝毫上下活动的时间。于是,叶缁与杜家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结下了。

“果然,那督察官前脚走,后脚杜家就开始了报复。所幸叶缁风头正盛,杜家一时有所顾忌,不敢硬来。但那对被救的孤儿寡母可就惨了!不到一天,整个杭州城,没一个小商小贩敢卖给他们一斤肉、一两茶、一匹布,连一块完整的黄姜都买不到!

“于是,叶缁也就不得不负担起照料这一对母子的重任。然而光给钱财是没用的,杜家看得紧,需要什么都得叶缁亲自去采办,一刻也不能停歇放松。哪怕是去城外提一桶泉水,也不能拿钱使唤别人去做——到得城门口必定是会被拦下来的。哎,想想真是让人寒毛直竖,杜家对叶缁的监视……啧啧,简直是无孔不入,怕是连上茅房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梁京听着心头一阵阵发寒,攥得指节咯咯作响。

“其实若要放在早几年,叶缁还未成家年轻气盛之时,就算杜家高手再多,又哪里能困得住他?可是在那个时候,不光那对受伤重病的孤儿寡母需要他照料,还有自己的妻女要时刻看着,稍不留神就会被欺辱。”

“那他为何不带着她们离开杭州?”梁京皱眉道。

“咳,你以为叶缁家跟你家一样么?有钱有仆人的,搬个家利利索索。”小碗儿挤兑道,“他啊,费老鼻子劲了。我听说那时候他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算来算去盘缠都不够支撑到甩脱杜家。他想着把那清河巷的破院子给卖了,却哪里有人敢买?”

梁京不说话了,只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后面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叶缁终究不是神,经受不住日夜连轴转不合眼,更耗不住一日日钱财只出不进。没隔多久,他自己的女儿也生了病,真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终于有一天,他拿了那有名的‘夜来剑,径直去了杜家宅邸……”

“啊!”梁京一抬头,眼中光芒陡灿,“然后?”

“然后就死了啊。”小碗儿戏谑地耸了耸肩,“你以为杜家那些个高手都白养的吗?”

梁京皱起眉,不以为然:“就算他们人多,但叶大侠手里——那可是名剑夜来啊!就凭郭四、龙三那熊样,我才不信杜家有人能胜过叶缁!”

“嘿嘿,郭四、龙三自是不能。”小碗儿冷笑了下,“但还有一人,叫做‘凌云刀,何二何冲霄。这个人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但手底下的功夫着实可怕,我们没碰上,也算是走运。”

梁京心中一咋舌。他嘴上说不信,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以江湖之大,名声不具的高手多如牛毛。

小碗儿对叶缁的事知晓得这般清楚,多半也是细细打听过,不会随口诓他。

“哎,后来?”梁京继续问道。

小碗儿抿了抿嘴,仿佛下了很大的力气,才继续往下说:“杀了叶缁之后,杜家立刻带了一帮人到他家里去抄家,说他寻衅滋事,要抓他妻小去抵罪。杨寡妇也是够无情,据说是把四岁大的女儿从后门丢了出去,自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倒是顶过去了这一劫。不过,那一对被叶缁救下的孤儿寡母就没这运气了,被杜家安了个的罪名,大小两具尸首在法场上躺了三天,烂得不成样了才丢出城去。”

梁京的眸子陡然又暗了下去,面前的整片江湖,好似也在这一刹那间,失去了所有令他着迷的粼光闪烁。

许久之后,梁京才哑着嗓子问道:“那,夜来剑呢?”

小碗儿竟没有马上答话,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梁京攥紧了拳头,心中有声音在喊:不要、千万不要落在了杜家手里!

小碗儿叹了口气,还是道:“夜来剑凭空消失了,自此再无消息。不过……除了在杜家,又还能在哪儿呢?”

七、少年脊梁

“喂!你干什么去!”

梁京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小碗儿一步三跳都追不上,急得直嚷嚷。

“练剑!”梁京硬邦邦地撂下一句。

小碗儿缓下脚步,叹了口气放下心来。

刚才在湖边说完话,梁京的神色就有些不对。他呆了一会儿,突然粗暴地拆开裹头伤的纱布,抓起手边一块石头随便一缠,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湖里扔去——而后扭头就走。

须臾后,轻轻的一声“扑通”传过来。

石头沉底。

偌大的江湖,看来并无丝毫改变。

然而,小碗儿的心里,却好像突然被那“扑通”声触动了一下。

有一个秘密,他还没有告诉梁京。当然,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世上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但他迟迟不敢去与她说破确认,因为,在他直觉里,说破这件事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结果。

而那结果,多半是很坏、很坏的。

可是,不知怎的,那颗落入湖心的石头,却让他一瞬间有了想要将这秘密告诉梁京的冲动。

那个总喜欢效仿大侠叶缁穿一身白衣的少年,真的有办法掀翻整个世事吗?

这个世事有多冰冷残忍,他已经足足领教了七年了——那是两千多个日夜的朝夕无顾、风雨炎凉。

而梁京他说到底。不过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天苦都没吃过的富家公子罢了。

“唉……”小碗儿抬起手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想把那些颠来倒去的混乱情绪敲出去。

他一边叹气,一边循着梁京离开的路走,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细碎的人语声。

“哎哟!你听到没有,杜家公子正往我们这儿来!快点去领人收拾车马场!”

“你、你、你,前厅后院都打扫好,查视稳妥了吗?快点再去看看,可别丢了梁府的面儿!”

“茶水糕点都去准备着,一会儿老爷叫了,立刻就上,半点不可耽搁!”

“那个关在炭房的疯寡妇怎么办?”

“老爷没另说,先就这么着。去加把锁,别让她跑了!”

“三少那里呢?”

“先不告诉他,继续跟着看。”

小碗儿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小跑起来,往梁京的院子奔去。

梁京在低头整理袖口。

宽大的袖幅被他用两截棕色的皮带仔细捆扎好,露出的手腕瘦劲结实。那是只属于少年人的手腕,血脉胀臌,肤质细腻油润,看不到一点粗粝的毛孔。

面前的兵器架上,精巧雅致的佩剑“济海”静静挂着。锃亮的护手反射着明媚的日光,剑柄末端的夜明宝石璀璨耀眼——那是他这一年的生辰礼物,刚刚才开好了刃,送到他手里。

他深吸了口气,抬手取下了剑。手腕一动,剑中机簧被触,“嚓”地一下将剑锋推了出来。

真是一柄漂亮的剑。剑身上雕刻的海浪图样精细如指纹,笔直的剑脊冷峭地隆起,仿若少年人那还未走过许多路的、不肯安分的足弓。

梁京一回肘,“唰”地将整柄剑掣了出来。

剑上春光一闪。梁京轻振手臂,霎时风起龙吟。

这是一套顶有名的剑术,叫做“惊蛰”,来自京城最有名的武馆云聚堂,集八位名剑师之剑术精髓。

五年前梁京开始闹着习武,梁父疼惜这个小儿子,心想要学就学最好的,便一咬牙花了大钱送他进去。梁京确实不负众望,也竟当真是个习武的料,不出两个月就已学出了模样来。

“惊蛰”实是一套给孩童修习的启蒙剑术。第一层为“桃始华”,招式清朗新锐,剑意绵如春阳,不见杀伐冷肃。

然而梁京以十岁稚龄,竟能将这套剑术舞得虎虎生风,势如春雷,俨然已能下场实战。

云聚堂的师父们都很喜欢他,一得空便额外教他些内外功夫。只小半年,他便将这套剑术练到了从未有人到过的第二层境界——“仓庚有鸣”。

可惜的是,从武馆出来后,四年里他只能自己在院子里练剑打桩,再找不到对手。

昨夜先在北关夜市上空手单挑了“乱云刀”郭四,又在清河巷打了半场群架,接着早上在石桥上跟“龙王棍”龙三摆开架势过了几招——这些虽算不得什么大战,但对他来说,已有不少的启迪之处。他要快些练熟,再进一步。

小碗儿站在院墙边,看着梁京一遍又一遍地练这套“惊蛰”,惊得张大了嘴。尽管他不懂剑术,但看过几遍之后,明显觉得梁京手下的剑势已与开始时完全不同了。

他自小生在市井,见过不少街头卖艺和流氓打架。倘有什么武人摆擂比试,热闹他是必定要去凑的。故而,什么是摆来看看的花拳绣腿,什么是动真格的实战杀招,他一看便知。

梁京这短短一个时辰里的武功进益,以“脱胎换骨”为评,决不为过!

“好!”他看着看着,不由鼓掌大声喝起彩来。

梁京听到他的声音,嘴角不由一勾,手底剑势更加陡峭。

就在这时,一串清脆响亮的击掌声从院门外传来。

“梁三公子真是剑气纵横啊!”一个年轻的男子声朗声道,越来越近。

此时,乌隆隆的脚步声也传了进来,一大群人已走到了梁京的小院门口。

“哎呀,我给忘了!”小碗儿一拍脑门,撒腿就向梁京跑去,“是杜家公子,带人找上门来了!”

梁京愕然收剑,身体转过半个圆,正对着院门提剑而立,将小碗儿掩在身后。

“杜公子请。”梁父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穿宝蓝色衣衫的贵公子昂首踏入,细长而锋锐的眼神跟梁京碰了个正着。

“哟,梁三公子果然少年英俊。”杜鉴眼角一弯,笑了出来,“昨夜倘是这般与我郭四弟碰见,想必就不会生出那等误会了。”

梁京此时穿了一身崭新的绣金白衣,亮得晃眼。他顾着头顶伤势没有结发,只将一头乌亮的长发在背后随意一扎。练剑后出了一身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角,衣衫紧贴在身上,更衬得他眉目灵秀,身形俊朗。

“误会?”梁京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不觉有什么误会?”

“休得无礼!”梁父喝道,紧随杜鉴走了进来。

接着,一大群人嗡嗡地在小小的院门口现身,一齐往里挤。

梁京怒气一炸,手里的济海剑发出“嗡”的一声长鸣:“谁让你们进来的!”

“京儿,不得放肆!”梁父瞪眼道,“杜公子是贵客。”

他负手立在杜鉴身边,向里走了一步,复又停住。这举动有些奇怪——浑然不像是热情待客之主,反倒像……受了什么胁迫。

梁京心头猛地一凛,仔细向来人一一看去。

郭四龙三皆换了身皮,跟在杜鉴身后。虽然他们没拿长刀长棍那些夸张的兵器,腰上却都挂着佩剑,皮靴侧面也显然插着匕首,都是一脸的黑气。方大眼儿倒没见,想是没资格跟进来,带着一群下人守在门外车马场。

梁府的家仆陪着来的倒也不少,只是都被挤在外圈,与梁父有着好一段距离。若当真有什么冲突,怕也不怎么能指靠得上。

“哎——”杜鉴装模作样地摆摆手,“梁伯伯莫要动怒,三公子年纪尚轻,不懂得世故道理,也没什么。我此来又不是闹事的!只不过是听手下说与梁三公子生了误会,害三公子受了血光之灾,特来探望探望,消弭是非。”

他说罢击了击掌,身后拥挤的人群陡然让开一条道,仆从担着大小十几样礼穿进来,放在了梁京面前。

“不必了。”梁京冷着脸道,手腕一转倒提了长剑,隐去剑锋。

“哈哈,这些都是请相宜楼的大师傅专门现做的点心,还有几盒药膏,三公子看着用便是。”杜鉴喋喋不休,细长的眼眯成一条缝,“今后都是同城乡里,多多往来。”

梁京心里涌起一股厌恶。

他想到大侠叶缁便是死于这样一个人之手,不由又添上了几许悲愤。

可是,现在在家里,还当着父亲的面,即便他手中有剑,也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何事?”梁京定了定神,眉梢一扬,“我剑还没练完,功课也多,恕不奉陪。”

杜鉴抿嘴笑了笑,眼里的光芒突然变得冷锐:“还有件小事,梁伯伯本已答应了,但——人在你这里,故而弯过来找。”

“何意?”梁京皱眉问出,心中却狠狠一跳。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一只小手在背后抓紧了他的衣角。

杜鉴缓缓抬步,微笑着走了上来:“昨晚在清河巷,杨寡妇放狗咬伤了我几位家奴——这事与梁三公子实无关系,只要交出那杨寡妇和小乞丐,给我带走处置便是。”

“你……”梁京瞪大了眼,不自觉张开臂向后退,“你想怎样?二十两银子,我赔你就是!”

“这倒不必。”杜鉴晃了晃脖颈,“我杜家又不差这点钱。只是……”他转回头看了看围在院中的手下,“弟兄们受了委屈,总要出口气。”

“你们……欺人太甚!”听到这,梁京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唰地亮出长剑,“明明是你们目无青天,欺压良善!”

“逆子,住口!”梁父勃然大怒,“你惹下祸事,怎还如此跋扈?教你的君子待人以谦,都忘了?”

“呵,待人以谦,我自然记得。”谁知梁京这次竟毫不退缩,反倒向前走了两步,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稳稳盯着杜鉴,“但是待畜生……岂能一视同仁?”

“你说谁!”郭四霍地冲上来,指着梁京怒吼道。

“诶——”

杜鉴一抬手拦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意竟已完全收敛。他把郭四按了回去,自顾思忖着摇摇头,转过脸来看着梁京,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我险些忘了,是有个惹祸的畜生要处理。”

他又击了下掌,院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狗叫。

“素宝!”小碗儿脸上色变,从梁京身后跳了出来。

人群分开,三个人拖着个沉重的事物往前走来,动作极其野蛮。

梁京一看,霎时血涌上头。

竟真是杨寡妇家的那头大狼狗素宝!

而此时,素宝被捆扎得结结实实,浑身毛皮沾满血污,被罩在网兜里一路拖将过来,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线,已是奄奄一息!

“素宝!”小碗儿又是一声尖叫,死死攥着梁京的衣角,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

“你要作什么!”梁京吼道。

“我想起来,那杨寡妇打破了三公子的头,梁家自然也要留她做交代,不肯交给我,也可理解。”杜鉴漫不经心地道,“故而,我捕了这畜生来,给三公子出出气,作个交换。”

“你脑子有病吗!”梁京脱口骂完,忽又明白了。这杜鉴哪里是表面这般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不可理喻?他分明就是在用素宝的命威胁他,让梁家不要插手!

“京儿!你退下,回屋去!”梁父走上前来,眼里神色混着气愤与惊惶,“这里让为父来处理!”

“爹!”梁京气极,一把抓住小碗儿的手腕,“不能交出他们!”

“哦?”杜鉴眼皮一翻,“看来三公子气出得还不够。二弟?”他一侧头,一个手按长刀、目如鹰隼的劲装男子从人群中走了上来。

“凌云刀!”小碗儿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梁京心头咯噔一下,来了!

“哈,不错。”杜鉴听到,笑了出来,“想起来,叶缁的手筋,就是被这柄刀挑断的。”

梁京倒吸了一口冷气。

何二外表极其寻常,混在人堆里,完全没被梁京注意到。然而,此时他踏将上来,便如一座大山轰然压至,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可怕的杀气。

“这么冷的天,正好吃狗肉。”他说话很慢,拔刀的手也很慢——但那柄刀上的光,却猛地刺痛了梁京的眼。

“住手!”梁京毫不犹疑,飞身上前,一剑直刺。

那是“惊蛰”剑术里最快最强的一招——春雷。十步之外,白色的人影晃成一道模糊的电光,直击刀客立定拔刀的手腕。

然而,当剑尖刺至时,意料之中的一下金铁撞击声却并未响起。

何二只向左迈开了半步,身子微微一倾,长刀已跳至左手,随腕一转下切。

“不!”梁京身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长刀刺入素宝的身体,“哗啦”一划。

凄厉的惨叫响起。鲜血“噗”地喷射出来,全沾在了梁京白衣的下摆上。

“素宝!”小碗儿一声大喊,想冲上去却又不敢,只涕泪横流,颓然跪了下来。

“别杀它!”梁京双眼通红,瞪视着何二,嘴唇和握剑的手都在颤抖着。他停步挡在素宝身前,不敢低头去看。

他竟然没有挡住!那么近、那样率先出手,却——竟然没有挡住!

何二鼻中一哼,并不说话。他冷笑着举起刀,欣赏着那一缕鲜血顺着刀刃流到刀尖,“嗒”的一下坠落。

“我说别杀它!”梁京再次吼道。

何二缓缓抬眼,嘴角一勾,忽又出刀!

梁京眼前一花,几乎全凭本能去封。素宝就躺在他脚下,倘若这次还阻不住……

“哧”的一声轻响,何二已错身跃到了另一边。梁京转头定睛一看,何二平举着长刀,一大块血糊糊的皮毛搭在刀刃上,靠近护手的地方立着一只毛茸茸的耳朵。

“你个畜生!”

梁京彻底癫狂了,手里的济海剑嗡鸣如啼:“我要杀了你!”

八、何以为剑

梁京渐渐感到眼前看不清了。

一套剑法已经使了十七八遍,却还未能碰到何二的一片衣角。

然而,脚下的这片小校场,已经被鲜血涂得满满当当。

他救不了素宝。并且,连尸首都保不住——这一头威风凛凛的、还曾救过他一次的大狼狗,已被凌云刀斩成了最大不过拳头的肉块,散落在小院的各个角落。

“你……”他感到浑身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再举不动长剑。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剑术,一向是令他引以为傲的。更何况,刚刚还有了那样神速的进步。

何二吹掉刀锋上的血珠,收刀,抹了抹手,缓步走回杜鉴身后的人群里。

梁京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要跪下,赶忙倒转剑尖向地上一拄。谁知,“咔”的一声,无比精良的济海剑竟受不得力从中折断!

“京哥!”小碗儿再忍不住,哭着冲上去扶。

梁京瞥到他伸过来的脏兮兮的小手,脑中突然想起来一句话。

当年他在云聚堂学武时,有一天,馆里来了个不知什么来头的访客——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带着柄不起眼的长剑,只有一只手。

他路过校场,看了眼梁京练剑,摇摇头说:“美则美,了未了。”

梁京年少倔强,又是堂里学的时间最短、却学得最好的弟子,当即就停了下来,追上去质问他此话何意。

那人轻蔑地说:“一个富家公子,怎么学都是空中楼阁。在你不曾见过真的血、真的脏,受过真的屈辱之前,是不会明白——剑是用来干什么的。”

于是,在这一瞬,梁京突然觉得脊骨一冷。小碗儿抓住他衣角的手变成了素宝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屈辱啊——屈辱就是,任凭你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可能打败眼前这些令人作呕的人吧!

那,若真的拼命呢?

大侠叶缁之名,不也是拼出来的吗?七年前他在杜家,是不是也这般拼过命呢?

梁京一咬牙,撑着半截断剑又站了起来。

杜鉴原本要笑,这时忽又变了脸色。

“哟,梁公子好重的杀气。”他目光越来越冷,“莫不是要跟我这不会武的人,也较量较量?”

“梁京!”梁父勃然大怒,“梁家世代儒礼之名,今日要被你丢光了!最后说一次,你给我退下!”

梁京嘴角一扯,忽然抬臂转身,用断剑“嚓”地一下割断了一大把头发!

“父亲就当——从来都没我这个儿子吧。”他手一扬,青丝飘散。

“梁、京!咳、咳咳……”梁父嘶声怒吼,气冲上头,忍不住弯腰猛咳起来。

梁京咬紧牙关,仿若未闻。转过身,何二又走上前来,手按刀柄,站在杜鉴身边。

梁京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半截断剑,再次摆出了起手式。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京哥,我们逃吧。”小碗儿伸手一指——通向后堂偏门的方向,梁府的仆从们不动声色地让开了一条路。

天已擦黑。

梁京扯着小碗儿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才跳进鞋夿巷后面的泔水沟,找了块隐蔽旮旯躲了起来。杜家的追兵找了几圈不见,忍不了那熏天的臭气,终于撤了。

“喂,你还好吗?”小碗儿用胳膊肘捅了捅瘫坐着一言不发的梁京,小脸上尽是忧虑。

梁京神色木然,没有反应。

他能说什么呢?短短一天,什么都没了。他曾引以为傲的功夫、他的剑、他的信心勇气、他的家,全都没了。

特别是,还做了逃兵。

——偏偏还就在他决定拼命的下一刻,逃了。

真是没骨气啊!怪不得,这么好的一柄济海剑,都会折了。

“别郁闷啦。”小碗儿又搥了搥他,“你老爹那么大的官儿,杜家不敢把他怎么样的。挨过了这阵儿风头,认个错回去就是。”

梁京忽然怒气一炸:“认错?”

他一甩手跳了起来,抓着参差可笑的断发,居高临下地瞪着小碗儿:“你以为我为了谁?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小碗儿愣住,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看着就红了眼眶。

“哭?”梁京怒火更盛,“你一个男儿,就不能有点骨气?到这个地步,原是你活该!”

他越说越气,用足尖挑起地上的半截济海剑,一把抄住转身便走。

“喂……”小碗儿嗓音细如蚊蚋,发出一半音又赶忙咬住,眼泪扑扑往下掉。

梁京走得很快,背影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没有发现,在他彻底离开之后,小碗儿抬起袖子擦了擦糊满眼泪的脸,又露出了那副清秀的容颜。

“谁说……谁说我是男儿了。”她抽搭着,小声嘟囔道。

天完全黑了。梁京提着半截断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逃离梁府时,混乱中似乎听到有家仆来报,说炭房的门开了,杨寡妇不知所终。倒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有没有被杜家抓到。

倘若抓到的话,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杜家为了抓她和小碗儿,不惜带人上门跟梁家直接撕破脸。这实在是不正常。更不可能像杜鉴说的,只是为了给手下出口气。

必须找到她!梁京当即决定,去她那清河巷的破院子瞧瞧。

天色已晚,清河巷一带住的都是穷人,一到晚上便是一副鬼门关似的凄冷气儿,安静得连踢到一颗石子都会回响个半天。梁京一路贴着墙根儿摸过去,只惊了两只野猫,一个人影都没碰到。

一直走到接近杨寡妇的院门前,他才突然背后一悚:院门是开的!而那不高的门槛上,依稀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横出来——看大小粗细,似乎是条人腿!

梁京侧耳一听,院子里有响动!有人骂骂咧咧的,使劲喘着粗气,跑来跑去地乱撞。

他精神一紧,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断剑快步移了上去。

“臭婆娘……竟敢杀人!”男子的咒骂声。

梁京闪身到门后,往院里一望,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门槛上确实死了个人,两条腿岔开,身上全是血,喉咙被割了老大的口子。

寡妇屋里点着灯,映出小院里,一个拿着钢刀的杜家打手将杨寡妇逼到了墙角里,正疯狂地一刀一刀往下剁!

“住手!”梁京一声暴喝,提起断剑飞身而入。

那打手没想到有人会来,惊得身子一歪没砍中。杨寡妇瞅准机会伸手一刺,正将剪刀刺进了他眼窝里,一扭身挣了出来。

“啊——”那打手一声惨叫,劈头一刀向杨寡妇颈后斩去。梁京恰恰赶到,断剑一送一格,“当”的一声架住了。

杨寡妇也已浑身是血,钗发散乱,喘着粗气。

“杀了他!”她低声喝道,向后退开。

梁京还未回神思考局势,那打手又大叫着挥刀斩了上来。他瞎了一只眼,神志已然癫狂,一刀直贯梁京头顶,竟势如风雷。

梁京矮身一躲,断剑一记逆劈,刃口对刃口地再次一撞。“当”的一声,钢刀弹了回去,断剑却吃力不稳,险些脱手飞出。

“梁京!杀了他!”杨寡妇急声喊出。

梁京后退几步站定,捏紧剑柄,心念电转。这打手不算武艺高强,但决不疲弱!那柄钢刀也甚是精良,比他手里的断剑不知趁手多少倍。再加上他受伤气勇,下手狠辣,决然不是好对付的!若再拖延,等他又来了援手,便……

还未想完,那打手已再次挥刀斩上。

梁京一咬牙关,振剑向前一踏。

杀!

小碗儿独自在街上走。远远地已经能望见梁府的灯光,不算敞亮通明、金碧辉煌,但在这暗夜里,已如同是灯塔般的存在。

她知道梁京不会回去,但还是忍不住想去那看看。

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家”的样子了——严父慈母,风雨无忧,即便是惹了了不得的祸,也会有旁人为你担忧,不必一个人硬扛。

可是梁京不懂啊,他竟然不懂。

她混迹市井这么些年,知道的消息比梁京多上百倍。三十年前,梁父在京城是做的什么官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梁父得罪过的人,比杜家厉害的不知有几多,让他出面来处理,断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梁京这个愣小子,竟然不服!

小碗儿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唾骂着,但不知不觉,眼泪竟又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可是这愣小子,真的是为了救我啊。

哪怕他根本做不到,他也要做!

他真的……不怕死吗……

一路哭着,小碗儿已走到了梁府门前。朱漆的大门紧闭着,缝里溜出来一丝光。

她想了想,准备上前去敲敲侧门,打问一下。还未走到跟前,侧门已“吱呀”一声打开了,门房小厮快步走了出来。

“三公子没回来。”他打量了一下小碗儿,直接开口道,“你跟他跑散了是吧?我们老爷吩咐了,从此再不准他回家,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估计这段时间,他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小碗儿愣住了,噙着泪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厮皱了皱眉,眼中流露出几许不忍。他叹了口气,叫小碗儿等一会儿,转身回去拿了个东西来。

“这是我们下人们私下凑的一些银钱。”他将那拳头大的麻布口袋交给小碗儿,“你找见他,就把这给他吧。”

梁京感觉自己的心要炸开了。

他到底还是没能下得去杀手,在最后一瞬偏转了剑锋,斩向了打手握刀的手腕。

“嚓”的一声,热血箭射而出。那打手发出一声裂天的惨号,滚在了地上。

梁京退开几步,手抖得快握不住剑了。他第一次看到,人身体里可以喷出来这么多血,流在地上,是这样的红。那只断手还紧攥着刀柄,指甲上反射着屋里透出的光。

“去割了他喉咙!”杨寡妇在他背后一推。

梁京忽然暴怒了:“你怎么不去!”

杨寡妇愣了一下,目中突然寒光一闪:“好,我去。”

她拿着血淋淋的剪刀,过去把那人的胳膊踩住,脖子拧过来,作势就要一扎。

“等等!”梁京不忍,上前一步喝道。

杨寡妇没刺下去。那打手却已吓破了胆,瘫成烂泥,哭叫着求饶。

“我问你,我女儿呢!”杨寡妇把剪刀贴在他喉咙上,额角青筋暴突。

“不……不知道。”那打手结结巴巴,“我……我骗你的……我们没……没抓到她。”

“那她在哪儿?”杨寡妇又逼问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梁京,“小碗儿怎么没跟你一起?是不是被杜家抓走了?”

梁京心中一记响雷:“什么?小碗儿是……”他反应了半天,“她……她是……”

“她就是你叶大侠的女儿叶婉扬!”杨寡妇吼道,眼睛突然被泪迷住了,“她到底在哪儿?快说!”

梁京呆愣住,想想自己方才对小碗儿的举动,懊悔得说不出话来。

“她被杜家抓走了吗?”杨寡妇急道。

梁京摇摇头,又猛地怔住——分开有好一会儿了,不知她此刻又去了哪儿。

杨寡妇没了耐心,又低头逼问那打手:“那叶缁呢?”

这句出,梁京仿佛被一个雷子劈中:“什么?叶大侠他……”

那打手“唔”了一声,终于白眼一翻,就此气绝。

就在这时,却有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小院门口响起:“杨妈妈,我……我回来了。”

九、名剑夜来

“叶大侠到底在哪儿?他还活着吗?”梁京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热血冲来撞去,恨不得上前去抓住杨氏的胳膊,让她不要乱走。

杨氏却不理他,自顾收拾衣物家什,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没有死对吗?杜鉴把他关押起来了?”梁京不停发问,跟在旁边走来走去,急得跳脚。

小碗儿绷着脸在旁边看着,神色几变,却也始终没出声。

“你倒是告诉我啊!”梁京怒气上冲,回头瞪视小碗儿,“你也知道?你诓我?”

杨氏突然把手里的衣服一摔,怒道:“你这愣小子,干什么非要搅进来?告诉你了又能怎样?于你有甚好处?”

梁京心一凉,抱臂冷笑:“呵,难不成我为救你们杀了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好处?”

杨氏额上青筋一凸,显是咬紧了牙关。

“娘……”小碗儿走上前去,怯怯地揽住了她的腰,“要不,就告诉他吧?”

杨氏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她搂住小碗儿瘦骨嶙峋的肩,转过身继续打包衣物,“走,娘带你离开杭州。”

梁京眉头一皱,忽然觉得心中有一截疑问想通了,愤怒霎时消散。

叶缁必然还没有死!杨氏和小碗儿这样不肯吐露,不过是怕他一时冲动又去杜家挑事,害了自己罢了。这杨氏起初看着涎皮,可刚才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绝非真的自私懦弱之辈。

“那好,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梁京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夜来剑在院子里埋着。”杨氏看也不看他,把包袱一背,拉着小碗儿转身便走。

梁京挥着铁锨,三下两下铲开了毁烂的狗窝,露出黑漆漆的泥土地面。

一定是在这儿!这狗窝上留了个个歪斜的“葉”字,是杜家来抄家时刻下羞辱叶缁的。可他知道,实际上,这是指示着“夜来剑”的所在!

那是杨氏拼了命护住的、最后一件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

夜风很凉,梁京的背脊上却渐渐冒了汗。他一边挖,一边细密地回想着自己所知的关于这柄剑的传说。

叶缁得到这柄剑时,也是十五岁。那时他初涉江湖,只学了些粗浅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打抱不平,结下不少仇怨。某次,他在卫辉地界上露了行踪,惹来几大仇家合围。实在打不过,逃进了云梦山。

没想到这一逃,竟让他找到了鬼谷。

那是通晓宇宙玄妙、起源诸门六道的所在,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深入茫茫云梦山,想一寸土、一寸土地找过去——只要能找到那入口,再破了阵法机关,便算是拜入了鬼谷门下。

传说鬼谷中荟萃天下奇术,单学一门最简的、仅有七招变化的青溪剑术,便能驰骋江湖难寻敌手了。鬼谷还有座藏剑峰,峰上藏嵌了十柄蕴含天地魂气的剑胚。弟子艺成之后便可上山寻剑,再在山底剑庐里,亲手打造成旷世名剑。

不过云梦山常年云雾蒙蒙,神秘莫测。鬼谷的入口也仿佛有魂灵似的一变再变,从来没人大张旗鼓地找到过。而偏偏,就被叶缁撞上了。

叶缁在鬼谷修习了一年,上藏剑峰,取下了一块通身漆黑的剑胚。

经历百日锤炼后,那柄剑终于成了型——剑锋漆黑如墨,靠近剑尖三分之一处有一隙镂空的血槽,起手一舞,便有风雨声飒然而起。

梁京想着,只觉浑身的血都要沸了。

那“弹铗风雨动”的名剑夜来,离他只有几尺的距离了!

就在此时,“咔”的一声轻响,铁锨碰到了什么东西。

梁京心中一喜,扔开铁锨,跪地伸手去挖。修长的手指很快与泥土融为一体,石块划得他甲缝冒血,指节剧痛,但转眼就碰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剑身。

“找到了!”他一声欢呼,将长剑拽了出来。

然而下一瞬,他便呆住了。

这柄呼风唤雨的夜来剑,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填满泥土的剑鞘。

已过了戌时,西湖边只有相宜楼还欢歌笑语,灯火通明。

贾主事听手下来报有个酷似梁家三公子的人上门买酒,匆匆赶过来,客人却已经走了。

据说那小哥背着把极脏旧的黑剑,但剑柄却是锃新的,上面还镶了颗夜明宝石,显然不是一套。他衣衫凌乱,散发未结,面色看着很阴沉,只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麻布口袋,要求把里面的钱全都换成酒。

钱也不多,只换了四坛江湖春,给他拿麻绳一结,拎着就走了。掌柜一面遣人去报主事,一面遣人悄悄跟着看他去哪儿。白天杜家跟梁家的事已经传开了,这梁家小三公子是个关键人物,要赶紧去报给杜家知道。

可遣的人刚跟出去没多久,便苦着脸又回来了。说是,只拐了一个街口,人便凭空消失了。

贾主事无奈,只得原样去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也知会梁家一声,后又作罢。毕竟,一个时辰前,梁家已贴出告示来,跟三公子梁京彻底撇清了关系。

此时的梁京,却正坐在相宜楼的楼顶上喝酒。

这座五层的高楼占尽了地利,暗沉而广阔的西湖正对着面前,倒映着楼上一层一层的灯火,荡荡漾漾,煞是好看。湿润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冰沁,却正好解酒。

本该是多么安宁的一个夜啊。

倒春寒即将过去,绵绵风雨也只会带走将凋的花瓣,催出浓绿的春。

可他——那一时名噪杭城的梁家三公子——却在这个夜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杨寡妇到底还是骗了他。此时,她大概已带着小碗儿出城了吧。

而叶缁到底是死是活,在这一瞬,似乎又不能确定了——都过了七年了,他若还活着,早该把这混不清的烂账了断了吧。

说起来,这一切又关他梁京何事呢?就算为这对孤儿寡母拼了命,又能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吗?

就连叶缁当年,不也没能做到吗?

想到这,梁京深深叹了一口气,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真是无可开解的一个黑夜啊。

就像那茫茫的西湖,即便你整个人投身下去,也与投进一粒石子无异。

这七年里,杨氏不与小碗儿相认,应是为了保护她。而她们不离开杭州,想必也是不舍得与叶缁彻底相离。

可如今,她们终究是要放弃叶缁了。

回想小碗儿的模样,再对上她的身份,梁京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却又不能怨她错。

她以一副涎皮无赖的样子苟活于世,女扮男装欺他,也是因为——不能让堂堂大侠叶缁之女落得这样的声名吧。

她能怎么办呢?她们孤儿寡母,又能怎么办呢?

想到这,他端起酒坛又灌了一口。

不是什么好酒,正好,他也不会喝。

黑漆漆的房顶上没有光,这夜里也没有月,整个人都浸在生冷的黑暗里,仿佛就这么死过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他低下头去,看到膝上的那柄剑。

剑柄的末端,有一颗夜明宝石正发着微弱的光。

梁京放下了酒坛,用微微颤抖的手按上了剑柄——那是他簇新的、却已折的济海剑。

他压下腕,将断剑缓缓拔了出来。

剑的重量已三失其一,重心几乎已偏到了握剑的虎口处,很不协调。没了锋镝后,突刺的剑招都可舍弃,但断口处有一小块突出的毛刺,不得已时也可利用。可认真说来,唯一当真能仰仗的,只有近手的两侧剑锋了。

一寸短一寸险,他必须更快、更狠、更加不惜搏命,才有可能赢。

那么,去吗?他问自己。

大侠叶缁已经死了,孤儿寡母已经走了。他去搏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又为了什么呢?

可——

就这么算了吗?

扔掉断剑,拿起酒坛,跃下高楼。从此以后,这茫茫江湖上,就不再有梁京这么一号人,也再不会有人记得夜来剑了。

“啊——”梁京悲从中来,放声长啸,忽地一挺腰翻身而起。脚下瓦片哗啦啦一阵响,听来竟有几分惊雷之势。

再试一试!

他举起断剑,摆出起手式,从头再练一遍“惊蛰”。

起剑、旋身,断剑哑然无声,力无所着。

屋顶倾斜,瓦片松软,步伐不坚不稳,酒意遮翳双目。

没有目标,没有对手,眼前尽是虚空,可又明知,跌落高楼的危险便在差池之间。

一切皆不对!而那“惊蛰”剑术的第三境“鹰化为鸠”,又该怎么去悟!

梁京感觉自己要疯了,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往外流。

鹰为鷙鸟,鸠却为布谷。这套剑术以惊蛰三候为三重境界之名,却是一重比一重来得绵延和煦——叫他怎么杀人!

生平第一次,梁京觉得自己太没用、太没用了。

面对何二的时候,他虽然打不过,救不了素宝,可他那时在家里,内心深处还有那么点可怜的倚靠。

而现在,除了一柄没用的断剑、一套没用的剑法,他是真的什么都指靠不上了。

鹰化为鸠,鹰化为鸠!

《王制》曰:鸠化为鹰,秋时也,此言鹰化为鸠春时也。以生育肃杀气盛,故鷙鸟感之而变耳。

孔氏曰:化者反归旧形之谓,故鹰化为鸠,鸠复化为鹰。如田鼠化为鴽,则鴽又化为田鼠。若腐草为萤鴙,为蜃爵,为蛤,皆不言化,是不再复本形者也。

本形。在剑术里,本形是什么?

他梁京的本形,又是什么?

是鹰,还是鸠?

瓦片簌簌抖动,咯咯嗒嗒响成一片,如群鸠振喙,又如春雷蓄声。

可梁京舞着断剑,一直练到了最后一式,也没有遇见想象中的顿悟。

楼下已有人声响起,相宜楼的贾主事终于发现了楼顶上的人,正纠集了人手来捉他。梁三公子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闹剧,就此便要结束了。

梁京大口喘息着,用剑挑起酒坛,仰头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入气管,激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霎时涕泪横流。

若换叶缁在他如今境地,怕是连眉都不用皱一下的吧。

可他梁京——他扔开断剑,抚着胸口颓然坐下——却连一套剑法,都练不好。

人声渐渐近了,已经聚集到了这一层薄薄的瓦片之下。可越来越浓的夜,却把黑暗的死气一点一点地浸润到他心里去。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声细细的呼喊从楼底下传来。

梁京的心头陡然一震,耳中仿佛被贯进一声惊雷:

“梁京!下来!我带你去找我爹!”

十、风雨一炉

“你爹真还活着?他在哪儿?”梁京背着剩下的两坛酒和济海剑,一边跑一边问。随着急速的奔跑和喘息,他感觉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

“在杜家。”小碗儿使劲跑着,头也不回,专拣荒僻的小路。

相宜楼的追兵很快就被他们甩脱了,眼前的路又被浓夜拢住。两人拐进黑暗的街角,靠着墙稍事休息。

“你怎么……没跟你娘走?”梁京弯腰支着膝盖,喘息着问道。

小碗儿跑得喘不过气,摇摇头,半天没有接话。也不知是接不上,还是故意不说。

“行了,我知道了。”梁京缓过劲来,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我自己去找叶大侠。你回去吧,听你娘的话!”

“我不!”小碗儿突然发起怒来,“我们若一走,我爹就要死了!”

“什么?”梁京一皱眉,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叶缁被困杜家,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战败被囚那么简单?

“走吧,我带你去!”小碗儿不多解释,一扯梁京的袖子,继续小跑起来。

夜色已浓如块垒。两人踏着清冷的长街,快步向杜家跑去。

那是个豪阔的大宅,雄踞在西湖边,遥遥与梁府相对。杜家世代为商,就整个江南一带来看,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巨族。门庭建得相当越制,地方官府也不敢去管,任由他穷尽豪奢。

小碗儿没有说话,带着梁京绕了大半圈,找了一处昏沉的犄角旮旯,翻身爬上了围墙。

一翻过去,梁京就惊讶地张开了嘴。这是一块粗使下人居住的片区,黑漆漆的,只有院口有几盏风灯,比鞋夿巷的贫民窟还要凄凉破落。

这里似乎无人看守,零星有几声狗叫,也大都虚弱无力,仿佛饿得过了头。小碗儿贴着墙根滑下,顺手摸了块石头捏在手里,向梁京指了指黑暗最浓的方向。

“那边是个化粪池。”她压低声音道,“旁边有间废弃的柴房。”

梁京有些纳罕。叶缁会在这儿?在他想象里,他们此番可是来劫狱的!

“只是不知,今天这么一闹,杜鉴有没有来把他提走。”小碗儿声音放得更低,饱含担忧。

“你是说,你爹被关在这儿?”梁京问道。

“唔,也不算关。”小碗儿支吾道,“以前我悄悄来过几次,没跟他相认,只送了些东西给他,暗中看了看。他武功废了,时间一长,杜家也就没先前那么上心,只当做……一般的粗使工对待。”

梁京皱起眉,正待再问,小碗儿忽在他肩头一推:“你快去把他带出来。我功夫不好,也看不清楚路,就在这儿望风,不跟过去给你添乱了。”

梁京一想也是,先把人救出来再说,便一点头,猫着腰潜了过去。

那柴房跟粪池靠得很近,没走几步便被气味熏得直想掉泪。梁京屏住呼吸,刚想叩门,忽然听到院门口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操!这大半夜的,找掏粪工干啥!”两个家丁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梁京心头一震,赶忙后退几步寻隙躲起。

“哎,你没听说?有两个兄弟死在了清河巷那臭寡妇家里!”另一人道,“公子气得发抖,摔了好几盏官窑天青瓷呢!这下是叶家那边先破了约,我们这位叶‘大侠,该是活不过今晚咯!”

果然是去提叶缁的!梁京心里一紧,眼看着两人掩着鼻晃晃荡荡地走到了柴房前,一脚踹开门,将一个枯瘦的老头拽了出来。

“快走!公子房里的粪坑满了,等着你去吃干净!”

“哈哈哈……”两人放肆嬉笑咒骂。

那老头背驼得厉害,连声赔着礼,颤巍巍地挑起扁担粪框,跟在两个人后面走,脚步畏畏缩缩。

梁京心头猛地一记锐痛。

这是叶缁?

他终于明白,为何小碗儿刚才会吞吞吐吐。

夜来剑叶缁,竟被他们逼得做这最污秽的掏粪活!

而这却也罢了。最可气的是,叶缁他自己——竟好像真的变成了个掏粪工!

那个总爱穿一身洁净白衣的叶缁,那个笑容灿烂如灯火的叶缁,那个举手呼风雨、剑落夜云开的叶缁,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一个污秽凄凉的糟老头子!

那两个家丁看叶缁行动缓慢,怒气狂升,咒骂着要上脚去踢。

梁京只觉胸口的一蓬血轰地炸开,眼睛一红,“噌”地拔出了济海剑。

惨叫声尚未发出,两个人已捂着喉咙倒地。然而那挑着扁担的老头不防这一变,竟“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梁京头皮一麻。他这一叫,岂不是要引来更多人!

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便立刻被应验了。滚滚的火光如河流般涌来,鼎沸人声从四面鹊起——连围墙之外都已布满了人手。

原来杜家早知道他们会来,布下陷阱正等他入瓮!

“小碗儿!快跑!”梁京已不及赶回,只能冲墙边喊了一声,抢上一步架住叶缁的胳膊。

“我叫梁京。”他反手握剑,亮出背后的两个酒坛,“我来请你喝酒!”

杜家的庄园道路四通八达,实在大得可怕。梁京背着叶缁飞快地跑着,想找一条路出去,却发现每一条道路尽头都有敌人拥过来。

叶缁身形干瘦,倒是没什么分量。但他似是真的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死死抱着自己的扁担不肯放手。梁京无奈,只得将两坛酒挂在扁担两头,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机会,背着他噌噌地跃上了一座高楼房顶。

看这架势,若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今晚就铁定走不了了。

叶缁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若不是方才亲耳听到他向那两个家丁唯唯诺诺,梁京真以为他是哑了。

幸好这幢高楼位置较偏,楼里也没多少人声响动,或许一时间,那些家丁也难想到他们竟躲在这插翅难飞的死路里。

夜色依旧很浓,空中也无月影。地面上流动的火把照不到这么高的房顶,一老一少隔着两坛酒在黑暗里坐着,相顾无言。

梁京一直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的情绪爆发得太厉害,止不住连声问那些“为什么”。

也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事实如此明显——叶缁败了,为了活命,向敌人跪下了。

梁京忍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伸手去开那两坛酒。酒洒出来了些,挂在坛壁上,冰得梁京手一哆嗦。

“我去找个温酒炉。”他干脆放下,起身离开。

这高楼的顶层有间放用器的小库,竟真给梁京找到了小炉和酒盏。他兜着东西翻上房顶,发现老人还是跟方才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是不是已睡着了。

梁京无奈,只得自顾架炉生火,温上了酒。

微弱的炭火燃起,他看见对面的老人并没有闭上眼,只是如枯木一般坐着,昏眼如石。叶缁的年纪,满打满算也应不过四十上下。可这人形貌,看去竟已如花甲。

“你可知道,跟我一起来救你的,是你女儿叶婉扬?”梁京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人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哎,也不知她逃出去没有。”梁京有些担忧,“倘若落在杜鉴手里,真要危险了。”他说完,又赶忙安慰自己般补充,“不过她那么机灵,应该早就逃了。”

这句落,老人终于眼珠一动,叹了口气。

“你也该走。”他沉沉地道,嗓音无比嘶哑。

梁京一哂:“那我不如不来。”

老人点头:“真该不来。”

梁京心头一郁,噎得说不出话。

“这酒都留给我吧。”老人抬起了眼,“这楼西北方向有个小院,院子北角有个隐蔽的狗洞。你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此话出,梁京“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厉害,最后甚至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攥着拳一下下砸着身下的瓦片。

“哈哈哈……你们叶家人,怎么都好钻狗洞?”他笑着笑着,忽觉那一股强烈至极的悲哀再也压抑不住了,酸苦的眼泪从五官七窍里一齐涌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梁京……”他说到这,突然一咬牙,抬起肩臂把眼泪一拭,“罢!喝酒!”

温热的浊酒冲进杯盏,香气扑鼻而来。梁京不管老人是何表情,径自端起一盏仰头灌下,而后再倒。

接连喝了三盏,老人终于伸出手,颤抖着端起了另一个杯盏。

梁京看到那手,心里忽又一记锐痛。

那已然不是个握剑的手了。拇指畸形外翻,虎口的筋肉缺了老大一块,食指和中指也变形得厉害,僵硬得几乎不能曲张。尤其是,五根手指的指甲缝里都嵌着乌黑的秽物,想想就令人作呕。

可是,梁京知道了,他确实就是叶缁——他的手背上有一个半月形的伤疤,他小时见过的,不会看错。

老人却不曾察觉到梁京心中这番浪涌,只一仰头,将那盏酒灌了下去。

“啊,是相宜楼的江湖春。”他咂咂嘴,喃喃地道。

梁京苦笑了一下:“叶大侠从前常喝吧。”

“也没有。”老人道,“只是,当年来杜家之前,恰好路过相宜楼,进去喝过一次。”

梁京一个激灵——竟与他一样。

“不过,我那柄剑当得的银钱不多,只换了三盏酒。”

“什么?”梁京几乎跳起来,“夜来剑?你把夜来剑当了?”

老人点了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当了。”

“那……那你来杜家怎么……”梁京张口结舌。

老人苦笑了下,端起酒盏:“我不是来决战的。”

梁京脑中有些发晕,就在此时,楼底下开始有了人声,火光也亮了起来。

他不由去摸剑柄:“你来谈判?”

“也不算。”老人仰头又喝下一盏,咂嘴道,“我来——求饶。”

“什么!”梁京按剑的手腕狠狠一抖,额上青筋暴突。

这个糟老头真的是叶缁吗?大侠叶缁,怎么会说出这样两个字!

“我来求饶。”老人竟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异常清晰,“我战不动了。杜家的势力实在太强,我只有一个人,我斗不过他们。”

瞬息间,梁京感觉自己的视野黑了。刚刚被酒压下去的酸苦眼泪,又如沸水一样汩汩往外冒。

偏偏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刺耳的叫喊声——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其中有个声音听着十分耳熟,他在这一天一夜里已见过数次。

梁京闭上眼,感到整个杜家的庄园都在簌簌抖动着,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将要崛起。而他们所在的这幢楼,正在怪兽的角顶上。

“斗不过,就不斗了吗?”梁京慨然一笑,忽然拔剑出鞘,飞身向楼底一跃而下!

楼下人群哄然爆发出骚乱,连续响起一串尖叫和兵器相击声,似有一条龙蛇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只几个须臾,梁京竟又仗着断剑回来了,手里拎了两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个人,叫乱云刀郭四。”他把一个人头放在屋脊上,“昨晚我在北关夜市上碰到他敲诈卖馄饨的蔡老爹,教训了一番,废了他两根手指头。谁知道他竟还不知悔改!

“这个人叫方大眼儿。”他又把另一个放下,码在旁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狗腿子,总欺负小碗儿不说,早上在信义巷当着我面儿,竟要勒索叶夫人二十两银子!”

他放好人头,又回到小炉边坐下,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

“如何?”他拎起酒坛,又将两只酒盏斟满,“喝一盏,我下去打一架——直到把这屋脊排满为止。”

谁知,昂扬的一句落下,对面的老人却没什么反应,反而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梁京只觉胸中的怒火被“砰”地一下点燃了。

“你算什么大侠!”他一拳砸在瓦片上,突然双目骤湿,“你怎会是叶缁!我见过叶缁,我见过叶缁的……”喊到最后,竟止不住喉头里的耸动大哭起来。

好多年后他终于搞明白了,那时被乳母拐骗,是因为做御使的父亲得罪了朝中不能惹的一号人。那人请来绑架他的,是江湖里顶可怕的“淮安半山堂”。叶缁这么看似轻巧地随手一救,给他自己带来的麻烦,怕是三五年都没能甩干净。

可当时,他离开时的那一个笑——

那是多么勇敢、多么满不在乎的一个笑啊!

楼下的人声又鼎沸了起来,汇入了一队新的人马。是龙三来了,谄媚激昂的“龙三哥”此起彼伏。

“你现在武功废了,不能打,我不怪你。”梁京迅速收整情绪,擦了把脸,“我去打就是!打不过无非是一死。”

他看也不看叶缁,将酒一饮而尽,转身又仗剑下楼。

的确,是龙三来了。此时的楼下已聚集了上百号人,熊熊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梁京把断剑咬在嘴上,抬手束起了头发。他一身白衣已沾满了污迹和鲜血,彻底光鲜不复。

十年,有十年了吧?

他在那么多个夜晚里想着:我长大要学剑,我要去江湖,我要去找大侠叶缁,我要变得——跟他一样。

他总是喜欢穿白衣,却又总嫌自己的白衣太新、太亮。他想要那种旧而不脏、浸透了风雨味道的白,能跟黑夜融在一起,变成映在江湖里的一轮月。

他把他唯一会的一套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倘若有一天真的见到叶缁,却被他看轻:就凭你这样的剑法,这样的心气,还妄想与我齐名?

可是,十年之后,当他终于拿着剑站在了这里,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叶缁。

这样懦弱、这样屈辱、这样怕死的叶缁!

难道——他所知道的那些传说,都是假的吗?那他所坚持的那些信念,又是何等可笑!

“嚯!还真有点意思。”龙三掂了下长棍,冷笑下场。

梁京眯起了眼睛。

龙三那笑太刺眼了,薄薄的唇角弯成了个钩子,一下子就戳进了他心窝里,然后哗啦一扯!

“就凭这个,你也想战?”龙三用不屑的眼神点了点那断剑。

梁京没有说话。在这沉沉的春夜里,他孤身浴血,拿着一柄可怜的断剑,站在熊熊烈火的对面,郑重地摆出了起手式。

惊蛰。

鹰化为鸠,鹰化为鸠。他要悟!

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他也要让那个人看看——这战斗是为了什么!而不屈,又是为了什么!

龙三起手——龙王棍虎虎生风,凌厉如狂风暴雨。

白日在信义桥头的一架没有打完,梁京未曾了解龙王棍真正的实力。此时短兵相接,他终于知道了为何此棍敢以“龙王”为名。

暴烈的棍风如同狂龙啸叫,始终缠绕在他周身三尺之内,不给他一丝一毫喘息之机——而他的断剑,实在太短了。

才过了十几招,梁京便觉得在相宜楼顶的那种无力感又来了。那是彻天彻地的黑暗和绝望,没处着力,更没处突破。就算把他的热血全都烧光,也成不了一星半点的火烛。

这种绝望让他很快就感到了疲惫。仿佛血管里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灰,是粉粉碎碎的、对生的厌倦。

是啊,他何必要来呢?

他想救的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呀……

很快,龙三寻到了他的破绽,一棍狠劈下来,正中左肩。“咯”的一声,锁骨断了,锐痛炸开。

一瞬间,梁京感觉有点懵。

他不是没受过伤——男孩子,淘气跑跳摔伤手脚也是寻常——可和这不一样。这是被敌人打伤的,是欺辱,是残害,是恶!这种痛完全不同,是一种带着屈辱的、从骨髓深处反上来的痛,好像在瞬息间,将他整个人捏碎了!

可这不是结束。龙三一棍击中,第二棍又呼啸而来,势若风雷!

梁京已反应过来,急忙侧身躲避。可新添伤势,身子尚未习惯,一步退开,左半身却只闪开了一半距离。眼看着,第二棍又将狠狠击中左臂,无可避过。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梁京脑中忽有灵光一闪。锁骨折断的痛楚好像刺激到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鹰化为鸠。鹰体大,势凶,擅击空长袭;鸠体小,灵巧,擅欺身啄目。

一寸短,一寸险。他必须放弃浩荡雄壮的声势,更快、更狠、更加不惜搏命,才有可能赢!

“砰”地一下,龙王棍狠狠击在了梁京左上臂上,臂骨又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然而这次,梁京却压住步伐未退,反而顺势一转,用断臂绞住了长棍!

只一隙相阻,他已借力回旋,全身扑上。右手断剑干脆利落地一刺一划,龙三颈下“哧”地裂开一道大口。

而这口子看着可怕,却不够深。龙三尚未反应,梁京已再欺一步,绞住了他本身瘦如长棍的身子,再一个回旋绕到他身后,断剑贴着他咽喉狠狠一切!

周遭的人声陡然静了。在熊熊的火光中,梁京感到自己手里的剑,终于醒了过来。

“怎样?”他睥睨四周,一时竟无人敢动。

他冷笑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龙王棍挑起龙三的头颅,复又飞身上楼。

楼上寂寂,衬着楼下的喧哗愈发荒诞。

叶缁仍坐在炉前,盯着炭火出神。

“这个人……叫龙王棍……咳……龙三。”梁京向屋脊边走去,脚步有些浮动,踩得瓦片咯咯作响,“他今天,打坏了……叶夫人的面摊。”

他将龙三的头颅排在郭四旁边,拄着长棍又咳嗽了两声,沉定了好久,才转身走回酒炉边。

炉上烧着一坛酒,已经咕噜冒泡,快要开了。旁边的两个酒盏却是空的,叶缁已停杯许久。

梁京苦笑了一下,丢开长棍和济海剑,坐了下来。他的左边身子已几乎不能动了,浑身衣服都已湿透,不知浸的是血还是汗。

“你想知道,我为何不肯死?”叶缁突然开口道。

梁京心口一痛,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叶缁抬起头,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要死,还不容易吗?”他挺起了腰背,眼神空落地望着天,好像在望那一轮不存在的月,“我曾经也以为,丢弃了夜来剑,孤身来杜家,便能求一死了。”

梁京没有说话,听着他一直讲下去。

“那时婉儿病得厉害,连烧了四天,我却跑遍全城也买不到一味药。为了她们的安全,我已连续四天没有合眼,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半点银钱进项了。

“所以我来杜家求饶,想用我的一条命,换她们活下去。可杜鉴不肯,他要我自废武功,在他家里做工。并定下约——只有我活着,她们母女才能活。

“而我后来才知,杜鉴竟又去骚扰她们母女,与她们也定下了约——她们不能相认,也不能离开,否则,我便要死。

“大概,对杜鉴来说,让仇人屈辱地活着,比一刀杀了,更加快意吧。

“这七年里,我们同在一城,却见不得面,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还想不想继续活下去了。所以便这么耗着,过一天,是一天。”

话音落尽,梁京的指甲已抠进了掌心里,鲜血横流。

“只是,可惜了那柄夜来剑啊!”叶缁一声长叹,拄着扁担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屋檐边。

他身量颇高,却瘦得厉害。站在夜色高旋的屋顶,有些凄楚萧瑟。

这也许就是——英雄末路。

脚下流动的火河奔腾翻卷,叫嚣着让他下来一战,不死不休。可他踏遍了天下山川,战胜了如云高手,抱完了冤屈不平,逞完了英雄傲骨之后,却终落得这样一个难堪而懦弱的结局。

“夜来剑在哪里?”清朗的少年声忽从背后传来。

他转回身,看到那个毛头小子眼睛里映着微弱的火光,如星辰般一闪一闪的。而他脚边的炉火上,烈酒已沸。

在这一瞬,叶缁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一天、一天地挨下去。

——他在等!

等这个世事告诉他:还会有一个人,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走上一样的路。

哪怕这路的尽头,没有曙光。

——只有一场燃尽黑夜的大火,把那些罪恶全部烧光;再来一场暴雨,把那些腐臭通通洗去!

“好吧。”他忽然笑了出来,挺直了腰背,慢慢走回炉火边,“来,我们再喝最后一盏酒!”

十一、血路归途

“小梁,你是不是想问我,干吗老是带着这根扁担?”

梁京点了点头,心中有惊雷一闪,却没出声。

——夜来剑。

夜来剑若不在这里,应也不会在别处了。

叶缁把酒坛放下,忽然一笑。此时恰是寅时初刻——遥远的梆子声响了起来,微弱而空旷,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恰好和那酒坛底落到瓦片上的一声“嗒”合在了一处。

“因为,这是婉儿送来给我的。”

酒盏终于空了,房顶上依旧黑沉沉的。叶缁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映了小炉里的火光,竟也显得有几分气势雄壮。

可梁京心头一沉。

叶大侠,如今我们身陷重围,还马上要直面凌云刀何二。婉儿的事……

“我寻思着,夜来剑应该在这里面。不过,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叶缁缓缓举起那根扁担,摸索着两头,想找出关窍。

梁京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深吸了口气,递上了半截济海剑。

叶缁接过,劈手将一头的木楔斩断,而后转身,将扁担双手呈给了梁京。

一个乌亮亮的剑柄在眼前呈现。

“来吧。”叶缁道,“来听听——夜来剑中、风雨声。”

楼下,何二抬起手,止住了周围乌泱泱的人声。

一层一层的火把已经把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了,数百人已被派进了楼里,把每一层所有的灯盏都点上,照得整栋楼如同一个巨大的灯笼。

不过,自何二到场之后,首领连续被杀激起的愤怒情绪已慢慢克制下来。家丁们看着何二那张普通至极且面无表情的脸,都暗暗背后抖了一抖,而后把心眼里的火苗用沉默包裹起来。

可这火是压不住的。尤其是——当那楼顶上慢慢卷起了清远的剑啸声。

那声音起初很低,像是呜咽,断断续续地听不分明。接着,微弱的吟唱声也随着渐起的夜风旋了下来。

“空谷寂寂,苍山如碧。春雷乍破,骄凤初啼。

“桃华灼灼,红香若羽。弹铗剑啸,风起青溪……”

这是——何二把眼睛一眯——夜来剑!叶缁在教那小子学剑!

“……五龙化气,灵龟通和。腾蛇志虑,伏熊莫当。

“鸷鸟循间,猛兽转圆。灵蓍损悦,神存兵亡!”

剑啸声变得陡峭起来,仿佛在那高高的楼顶,有人在拿着一柄通天彻地的神兵搅弄着天上的风云,准备给这世事来一场无可阻挡的惊雷暴雨!

何二不由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喝令。

四个人从四面飞身上楼,身矫如猿。

只听楼顶上传来一串金属相击声、瓦片碎裂声、呼喝声、奔冲声,继而是痛呼声、惨叫声,叮叮咣咣一阵响动后,竟哗啦一下,几个硕大的黑影分别从四方檐角滚了下来。

“啊——”

“啊哟!”

楼下的人群忍不住又爆发出一阵骚动。

掉下来的竟是四具无头的尸首!

何二沉着脸向最近的一个走了过去。那是他带在身边已近四年的一个亲卫,刀术轻功都算不错。他还捏着断刀,心口上被锐物戳了一个血洞。何二用刀鞘一拨,发现那锐物竟是一块破碎的酒盏陶片!

“再上!”他眉间一怒,再次令道。

这一次却有八人同时翻上楼顶。打斗声更加激烈,时时也伴上了那姓梁的小子的呼喝声。

那呼声时疾时徐,有时还夹杂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吟唱。就仿佛暴雨来临之前被云层裹住的闷雷,不知何时会突然乍现一两隙亮光。

那亮光也不盛,算不上锋锐无匹。可每亮一下,似乎己方都有人受伤,磕磕碰碰踩碎一大片瓦。

何二的眉头越揪越紧。

他倒不怕这一战收拾不了这两个人——那楼顶毕竟是绝路,而杜家近千人在此,总能耗尽他们体力。

他担心的是,天快要亮了。

有些事在黑夜里做可以无所顾忌,可天亮之后,这世事又有另一番规矩。即便以杜家的势力,那规矩也不是破不得。可,终究是很麻烦的。

想着,又有几具无头的尸首栽了下来,惊起哀号一片。

何二深吸了口气,缓缓拔出了凌云刀。再一具尸体掉落,他忽然起步,腾身一跃,足尖在那尸体上一点,竟是全不攀援地飞身上了楼顶。

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瓦片上湿漉漉的,血水像雨水一样顺着屋檐往下流。

何二定睛一看,那乌沉沉的屋脊上,竟密密地排满了一整溜的人头!

“嗬、嗬嗬。”他悚然一笑,嘶声道,“果然不负‘夜来剑盛名。”

小炉的炭火已经完全熄了,屋顶上再无一丝光源。楼底的熊熊火光把楼顶上衬得更加黑暗,只有一个背剑少年的剪影,默不作声地立在挑起的飞檐上。

“看在你到底姓梁的分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何二举步,慢慢向前走去。他踩过的地方,瓦片咯咯碎裂,竟把这房顶上硬生生踩出了一个大洞!

楼里的灯光立刻透了上来。那光也是火红的,在何二的背后燃起了一大片赤焰,手里的凌云刀也像被烧红了。

那少年依旧没有说话。他左边的肩是塌下来的,左臂也折了个奇怪的角度,被紧紧地缚在身上。

此时,他抬起右臂,反到背后,握住了那柄长剑。

“嗬!”何二突然哧地一笑,“这是什么招?作茧自缚?”他脸上满是嘲讽,还略带了点失望,“这么点距离,能拔出剑来?”

话音尚未落尽,梁京忽然动了。

他从那飞檐上腾身一跃,足尖点着碎瓦,向何二疾冲而来,口中一声清啸:“夜来风雨——斩——春——娇!”

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直欺到何二身前一丈处才突然向外一拔!

“锵”的一声脆响。何二算好节点,起手一刀便向他右肘上斩去。以夜来剑的长度,梁京必须猱身极低,强压手肘,才有可能——而他根本不会给他机会拔剑!

可是,这声脆响过后,夜来剑却整个脱鞘而出了。并且,脱出了梁京的手心。

一道极亮的光芒在黑暗中一划而过。何二一刀斩空。

夜来剑剑柄在前,剑刃在后,如一道闪电,贴着何二的脸颊平平掠了过去。而后,被他身后的人握在了手里。

梁京根本不是为自己拔剑!

何二后背一凉,感觉一道冰冰的锋刃从自己的左肩直直划到了右胯。

那是叶缁的“斩春”!

他急忙吸气挺身,凭借腰力在半空中蜷身一躲。哗啦啦一片瓦片碎响,他只觉身子一沉,几乎要从自己刚刚踩碎的窟窿里滚下去。

“雷滚仓庚啄云鞘。”叶缁一斩之后,口中一声沉吟,忽又将夜来剑抛了回去。

此时梁京那一冲之势尚未绝决,一把抄住长剑,俯身就是一劈。

“弹刃惊蛰春、水、裂——”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岌岌的瓦片终于承受不住力量,从夜来剑落之处遽然裂开。

何二本来将将扒住了瓦片的边缘。可梁京这一击,直让他连人带瓦猛地向楼里栽了下去。

一片混乱惊叫声响起。

趁着这乱象,梁京再将夜来剑抛回给叶缁,伸臂在他腋下一架,准备带他飞身下楼。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对策。能不能逃出生天,便看此一举!

可就在这时,一声细嫩的痛呼声从那混乱的顶楼里传了出来。

“小碗儿!”梁京目眦欲裂,身形陡然僵住了。

只此一隙,漫天的灰尘里突然拔出一个人影。一道雪亮的刀光从混沌中破空而出,向两人猛地一记横斩!

“折腰!”叶缁一声暴喝。

梁京不假思索,弯腰一躲。在他身后,叶缁双手持剑,平平挥出,竟硬生生向那刀光斩去!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那刀光又隐回了灰尘中,而夜来剑——梁京无比清晰地看到,一道细微的裂口从夜来剑的剑身上蔓延到了叶缁的虎口上,在那里炸出了一朵血花!而这还不算完,那裂口如同血中长出来的一条小蛇,又沿着他手臂的皮肤迅速往上爬,瞬间便爬到了他颔下!

“叶大侠!”梁京拧腰站直,伸手去拉叶缁手腕。

叶缁却平白一缩:“小心!”硬是挪开半寸,躲开了梁京的手。就在这一瞬,他握剑的虎口上竟又炸出了第二朵血花!

这是……“蒸云黑”内劲!这何二,竟是出身宣门!

叶缁知道厉害——那是江湖上极隐秘的一个门派,名声虽然流传不广,但凡是知道的、见过的,皆觉胆寒不已。梁京手上也有不少伤口,断不能被这劲力沾染上。可他自己被这第二波劲力一震,再握不住剑了。

烟尘火光中,只见那柄通身漆黑的长剑被叶缁满腕的鲜血一冲,旋转着跌下楼去。

“夜来!”梁京失色,不假思索地腾身去夺。

“不可!”叶缁勉力稳住身,赶忙去拉,却拉了个空。

夜来剑穿过烟尘坠进窟窿里,梁京这一飞身,不可避免便向楼中重围里落去。

在这电光石火间,梁京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这柄剑!

那剑上余劲未消,梁京身在半空,刚搭上一根手指,便觉一记火灼般的剧痛从指尖传来。然而他一咬牙,反硬吸了一口气,压上全身的力量将夜来剑一把抄住,旋身落地。可还未站稳,眼前忽地一花——竟又有一道刀光劈来!

梁京胸中气血忽地一沸!

凌云刀!这便是——那挑断了叶缁手筋的刀法,那将素宝斩得尸骨无存的刀法!

——那曾在几个时辰前,耍得他一步都不得近身的刀法!

如今他却要看看,这刀法到底怎样——到底能不能胜过他手中的夜、来、剑!

“咄——”梁京口中一声清啸,手肘先微微一扬,继而逆势一记长斩!

凄厉的风雨声飒然而起,一道长而薄的剑光仿若从天而降的闪电,霎时将阴沉的夜色劈开了一道裂隙!

“叮”的一声巨响,凌云刀与夜来剑再度刃口相撞,火光乍现!

以这一撞为圆心,周围数丈之内的灰尘竟倏然一空。

“小梁!”叶缁失声喊道。他站在最后一段未垮的屋檐上,摇摇欲坠。

梁京与何二在这一撞之后皆稳不住身形,噌噌向后退了几步。

灰尘落定,场中众人终于缓过神来。

“咳咳……好一招——夜来风雨斩春娇。”何二冷笑道,喉咙里似还有灰尘在翻扰。

他前胸和背后各横亘着一道浅浅的血线——背后是叶缁斩的,然他毕竟手筋已断,那一斩之力,怕是不及往常万一。前胸却是刚刚拜梁京所赐,也是同一招斩春,可惜力量尚弱,未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梁京这方,却是彻底落入绝境了。

他胸口强烈起伏着,死死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唯一还能握剑的右臂已被那“蒸云黑”内劲震得血肉模糊,而这层楼所有里外关口都布满了人手,火炬照得通明如白昼,将他团团围住。

“你、你放了小碗儿!”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被牢牢捆着的小女孩身上,“冲我来!”

何二看着他,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

“你!”梁京怒气一炸。他那么清楚地看见,小碗儿那小小的身体上满是血污和泥迹,衣衫也已破烂不堪,露出一块块遍布青紫的皮肤。

“你们,还算是人吗!”他缓缓抬起了剑尖,再次摆出了起手式。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夜来剑上传来了轻轻的碎裂声。

“喀”。在靠近剑尖三分之一处,一道裂隙越扩越大,终于贯穿了血槽,不可遏止地断裂开来。

梁京惊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能!

这是夜来剑,是夜来剑啊!

“哈哈哈!”何二狂笑了起来。这一笑,整个楼层所有的人都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笑了起来!

“就凭他?”

“看他今天还怎么收场!”

“什么名剑夜来,锈成那样了还想用!”

“一个富家小屁孩,一个掏粪的老不死,胆子也是肥上天了!”

“赶紧跪下来叫爷爷吧……”

这一刻,梁京在刺耳笑声中看着那一截残损的剑尖掉在地上,却仿佛听到了一声轰动天地的巨响。

那是信仰死掉的声音。

——他曾无比信仰这柄剑夜来剑,信仰它的锋锐,信仰它的由来、它的出世,信仰它绝无旁类的诗意,信仰它的永恒的力量和使命。

可现在,它断了。

何二收起笑,将凌云刀收回了鞘中。他知道已不用打了,楼梯口有脚步声起,公子杜鉴施施然踱了上来,抬袖掩着口鼻。

楼上众人赶忙都敛了笑声,向杜鉴肃然行礼。

杜鉴叹了口气,放下袖子。看了看僵在当地的梁京,又抬头望了望屈膝跪在檐上的叶缁,最后转眼朝向了角落里的小碗儿。

何二几步走过去,一下子就把小碗儿拎起,拖了过来。

“你想如何?”屋檐上,叶缁沉声道。

杜鉴嘴角一勾,做了个手势。何二忽然一伸手,掐住了小碗儿细细的手腕。

“叶大侠肯定知道,今夜,在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们一条生路了。”杜鉴缓声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不那么费事儿——你们老老实实地,下来弃剑认输。”他顿了顿,眼神忽然一厉,“否则,我数一个数,便捏断她一根骨头。”

叶缁身形猛地一抖,险些摔落下来。

梁京也心口狠狠一痛,抬头向小碗儿望去。

何二有些不耐烦,手一翻捏住小碗儿右手食指,开口就念:“一!”

“你敢!”梁京突然一声清喝,整个人如利箭般射出。没有人想到,他此时还会再出手!

那柄已然哑了的夜来剑上突然绽出一抹红——仿佛在枯褐的树枝上蓦地开出了一朵桃花!

那竟是惊蛰剑术里最初的“桃始华”!

——在风雨落尽之后、在万物凋零之后,重新绽开的桃花!

在这一刻,檐上的叶缁悚然动容。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剑术已然又向前突破了一层。

这个孩子终于彻底放下了对剑的信仰,不再依赖他者,不再依赖过去,让他自己成为了真正无匹的锋锐!

一瞬间,叶缁只觉有一股热流从心脏里涌了出来。

多少年了,他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华彩——这样从一片残缺的剑刃上迸发出的华彩!

那就是少年的生命力,永不止歇的生命力!

叶缁一恸抚掌,终于向楼中一跃而下。

他手中无剑,却仿佛整个人都已化为一柄利剑,直向杜鉴袭去!

楼下,何二猛地一惊。

这两人发动的时机看似无意,其实却极有讲究。恰在何二喊出那声“一”而尚未换气,手上运好了力要向小碗儿手指上捏下去时,左首梁京一剑攻到,上方叶缁直袭公子杜鉴——他须在这一瞬间决定收手还是伤人,救人还是救己!

可偏偏就在这时,又有第四个变数发生了。

那脏兮兮的小女孩突然一拧身,拼着手指被拗断,对着何二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

只听“哧”的一声,梁京的身影在何二身后一掠而过。

纷乱的高楼在这一刻霎时静了。

何二的一声惨呼尚未出口,整个人已如破碎的布偶,被从颈中生生撕扯开来!

鲜血如瀑布般横涌而出,而同时,叶缁一双带血的大手也已扑到杜鉴身前一丈!

“公子!小心!”

“啊呀!”

惊呼声四面乍响。

谁都知道,杜鉴并不会武。而叶缁——那是曾经击铗纵横九万里的叶缁!

飓风眼中,一身华服的公子哥愣住了。细长而锋锐的眼睛终于瞪开,难以置信这突然而至的变数。

何二就这么死了?而这掏粪的老头,竟……

他没来得及想完。叶缁的掌风如滔天巨浪迎面压来,让他无处可逃。

然而,就在这一击将成之时,场中竟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鬼哭!

叶缁的身形突然一滞。那是暗器声!应着那一声响,几道极烈的暗器声突然间破空而起,奇绝地绕过杜鉴的身体,直向叶缁面门袭来!

那竟是——宣门之外“隔雨深”!

叶缁悚然。在杜家背后,竟有这等隐秘诡谲的江湖势力撑着,不仅仅只有一个凌云刀何二!

电光石火间,叶缁只有躲。梁京也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变,拧身挥剑回护,架着叶缁向后飘开,暂时抽身战局。

“丁零零”一阵金响,暗器轰然对撞落地,场中霎时一空。

梁京站定看去,面色不由一惨。何二仰面躺地,破碎的喉间鲜血还在往外冒,流了小碗儿一身。可小碗儿却一时挣脱不开被捏着的手——那手指显然已断。

“啐!”杜鉴一口骂了出来。

他脸色白中泛青,显然也是被吓到了。在他身前数尺内的地上散落着一圈亮闪闪的银鳞,正是自他身后的梁柱后发出的、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隔雨深”暗器。

来的是“破重天”武拙?还是“飞叶火”刘耕离?

但不论来的是谁,只要方才叶缁一步撤慢,便会被扎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咳,还真能逞英雄!”杜鉴第一次露出了难以自持的愤怒,竟亲身走了过去,一把拽起了小碗儿,粗鲁地捏上了她细细的中指。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坚持到何时!二!”

“咯”的一声轻响,小碗儿中指断了。可意料之外的,竟没有一声惨叫传出来。

梁京几乎不敢睁眼去看。

杜鉴也甚是诧异,一低头,看见那脏兮兮的小丫头竟眼睛里眼泪乱转,咬得嘴唇冒血,却硬是没有叫出来。

“好孩子。”叶缁噙着泪,喃喃地叹了一声,忽然响声道,“你怕不怕?”。

杜鉴眼中一怒,又换到了无名指:“三!”

“不怕!”小碗儿的脸猛地一抽,眼泪滚了下来。

叶缁背脊一耸,嘴唇也抖了起来。

“怎样?”杜鉴冷笑着又挪了一指,“跪下认输对你叶缁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这句落,叶缁却突然不抖了。他看着小碗儿,眼中泪水落尽,又现出了一种极亮、极亮的光辉。

“爹今夜想跟你一起,跟杜家清算一件旧事。”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为这事,你我可能会死。”杜鉴的眼神完全冷下来了。

“爹,我不怕死!”这时,小碗儿却嘶声喊了出来,“为卢姨和小曲儿报仇!”

杜鉴脸上一僵——那好像,是多年前死掉的那对孤儿寡母的名字。可他已不想再废话,直接从腰侧拔出一柄匕首,搭到了小碗儿的手腕上。

然而,就在他要喊出那声“三”的时候,忽有一声娇叱从窗口传来。

“死叶缁,老娘饶不了你!”

“叮”的一声,一柄匕首横空出世,从窗外突刺进来,夹着风雷直刺杜鉴咽喉!

杜鉴霎时懵了。便在此时,整个楼层都耸动了起来。无数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通明的火炬一个接一个地被迅速扑灭,瘦而矫捷的人影在黑暗的间隙里刺进了楼中。

梁京突然热血一炸。

竟是杨氏!

她竟然——

梁京不知道的是,在他孤身上相宜楼顶喝酒的时候,杨寡妇正拉着小碗儿在挨家挨户敲门。

一条清河巷,一条鞋夿巷,一直将小半个杭州城的贫民区都走了个遍。

睡眼惺忪的人们骂骂咧咧地起身,看到母女二人的模样,都震惊得清醒了过来——杨寡妇穿了一身陈旧却干净的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木簪绾好,全不见污秽和窘迫;小碗儿换了女装,也梳洗得干干净净,模样清瘦娇俏。

杨寡妇提了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碰见曾经照顾过小碗儿的人家,便增补还上;碰见乞丐和赤贫人家,便施舍几分;碰见曾经吵闹交恶的,便赔上不是,修回交情。

动静很快传开了。

不到一个时辰,杭州城所有受过杜家欺辱的穷苦人家都知道了——

叶夫人杨氏,将要带着女儿婉扬去杜家,把这七年的账算一算。

说来,这个杨氏,在做姑娘时也是个狠角色。

她父母不知是何方人士,自她来杭州时便是孤身一人,在信义巷经营着个小面点铺子。因生得水灵,常有地痞流氓前去骚扰,麻烦不断。某日,两个流氓上门,她忍无可忍,一咬牙反锁了店门,在铺子里用一张条凳把两人生生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后来报官,判她赔偿。她索性当掉了所有家产,全换成铜钱推去了流氓家里,当着衙役的面一股脑全倒进了粪池里,而后扬长而去。

一出门,恰撞上了叶缁。

所以,杭州人起初都不肯相信,这一对最有骨气、最不要命的人,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

可再想想,杜家那样一手遮天的势力,就凭几个人的血气之勇,又怎么可能打败呢?

杨氏这番带着女儿冲上去,与送死无异。于是,凡跟杨氏有几分交情的,便纷纷站出来,七嘴八舌地阻拦劝诫。

可杨氏不听。

她只拔出一柄匕首,在她的木车上刻了两个字——

不归!

这七年里,她可不是除了做包子,什么事都没做。

她翻遍了叶缁曾常看的那些书,访遍了叶缁曾结交于市井的那些旧友,一招、一式地求。

那些旧友,其实也并非都是旧友——有的是西市河沟巷的屠户,有的是鞋夿巷拾破烂的乞丐,有的是走街串巷的食水贩,有的是日日蹲在清河巷帮闲等雇的力夫……他们或受过叶缁一饭之恩,或与叶缁有过照面,或只是听过叶缁之名,甚或,还有些误会,不齿于叶缁之死。

他们见到杨氏,那个枯瘦、腌臜、背脊却在黑暗里挺得笔直的杨氏,都觉得眼睛里有什么渣滓刺了进去,硌得慌。

他们知道,终有一天,这个杨氏会为了叶缁杀去杜家,一去不归。

而他们这些人,或许也会一拍大腿,摔下饭碗,就这么跟在这弱女的身后!

于是,在今晚——这个黑暗无月的夜里,当杨氏刻下了那两个字后,整个杭州城的弱民都动了!

可惜的是,那柄横空出世的匕首并没有刺中杜鉴。

他松开小碗儿的手腕,侧身轻轻一避,那匕首便被一枚暗器“噗”地击落了。

可杨氏毫不犹豫,身形一顿,手中又现出两柄短刀,全不顾命地扑了上去。她功夫的姿势很奇怪,杜鉴被她一晃之下,竟有些纳闷犹疑。

而就在这时,叶缁忽然又动了。

他在梁京肩上轻轻一拍,沉声道:“带我女儿走。”而后向杜鉴背后隐藏的人决然扑去!

梁京猛地醒过神来。

——始知江湖有龙游。

那是叶缁尚未使出的最后一剑!

在这一刻,梁京终于明白,叶缁是何以成为叶缁的。

从少年到男人,从籍籍无名到大侠叶缁,武艺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而后被废,而后蛰伏,而后从头再来!二十年来的每一步,都贯穿着一个词——舍身!

而他望向小碗儿。

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已经擦干了眼泪,乖巧地躲到了一边。她甚至没有向场中去看,没有去看她的父母是如何杀戮与被杀戮的,没有去看那些疯狂的血是怎么溅出来、涂满这整个天地的。

梁京知道,从今晚开始,她终于要成为一个女孩儿了。

一个被爹和娘用生命爱着的女孩。

梁京长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慢举起了残损的夜来剑。

“弹刃惊蛰春水裂,始知江湖有龙游!”

尾声 江湖春雨

梁京背着小婉儿,从鞋夿巷后面的泔水沟里露出了头来。

天已经大亮了,那些恐怖的搜查声都已不知缩回了哪儿去。这杭州,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今日的天分外阴沉,两人的衣裳都又臭又湿,被风一吹,简直像有无数的小刀在割。可这滋味,比起两人身上的伤来说,完全不算什么——梁京左边的臂膀已经断成四五截了,痛得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小婉儿一只小小的手也扭曲得不成样子,甚是可怖。

能去哪儿呢?

虽有天下之大,江湖之阔,可除了一身的伤,他们什么也没有。

两个人闷闷地在街上走,漫无目的,也不交谈。偶尔听到街上人对着他们的背后指指点点,咬着耳朵说:“那个是大侠叶缁的女儿叶婉扬,昨夜杜家出了大事,自杜鉴之下,所有曾仗势欺人的狗东西都被杀了!”

“另个是梁大人家三公子,昨晚到后半夜,梁府终于等来了调令,调了五百官兵,把杜家全给围了!哎,杜家杀了那么多人,该他们被抓!统统斩首才好!”

“哎,你不知道?那个杜公子杜鉴,最后吓得跟什么似的,到处乱躲乱逃!最后是到茅房里才把他扒拉出来的!”

“只是可惜了叶大侠夫妇,哎,罢!也算是英雄赴死,了无遗憾了!”

就这么一路听着,两人悲戚的脸上,终于慢慢舒展开了一抹安然。

那些伤和痛固然永在,但江湖的春,毕竟还是会来。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两人忽就走到了西湖之畔。

一夜之间,那湖畔的弱柳,竟好像又蒙上了一层绿——比昨天见到的要浓得多,枝条被风吹着挽结在一起,好像许许多多的少年拉着手。

“呀,下雨了。”小婉儿突然抬起头,脆生生地道。

天空中,润润的春雨不知何时已乘着春风,慢慢、慢慢地飘了下来。

眼睛周围长的小肉疙瘩都是啥?能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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