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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瓜是什么意思(说一个人面瓜是什么意思)

时间:2024-01-01 17:30:50 作者:万物皆甜 来源:网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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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80年代生活的记忆:胖婶(7)

满春的孩子开始学走路了,精力十分充沛,别看踉踉跄跄,却敢闯敢干,只要他一出来,院子里立刻鸡飞狗跳,生机勃勃。撵鸡逗狗时还是四只脚爬得快,大人一不留神就爬远了,回头见有人追来,便爬得更起劲儿了,小手上沾满了鸡屎鹅粪,咯咯的笑声悦耳动听。

生产队时,社员们每一口粮食都是队上分的,劳力、半劳力,老人、孩子各有定数。生产队一年打的粮食,除去交公的,剩下的按人口均分,豆秸麦皮也剩不下。收成好时,社员多得,收成差时,自然少得,赶上灾年,分不下粮食,只能领“返销粮”。这就是人们常抱怨的“干了一年倒扣(欠)”。每家“领”了多少记着账,在来年应分的口粮里扣,首先保证够吃,余下的还账,本来分的就少,一年还一点儿,说不准又逢灾年,旧账没平,又添新债。一年又一年,欠了还,还了欠,直到联产承包时,很多地方的农民是带着债务分的“家”。

交公粮要拣质量好的,而“返销粮”的质量却差到连见多识广的农民都少见。没长成的玉米粒冻成水泡,一咬挤出一股水,剩一嘴嚼不烂的皮子。抱怨也没用,有的吃就不错了。

好年头也好,坏年头也罢,家家都是数着米粒下锅,想方设法挨到来年秋天分粮。那时候人的肚子里没油水,干活儿又辛苦,裤带略松一松,不到秋天就吃完了。地里的庄稼少一天也长不成,青黄不接的时候常有。

收完夏麦又该收秋粮。满春把孩子托付给方老太太照顾,回向阳大队问问自己和孩子的口粮。

当年,满春嫁到向阳大队,结婚证一下来,老韩家转道派出所迁了户口,当年就把新媳妇的口粮分到家。结婚十几年,因为没孩子,一家人叽叽歪歪,特别后几年,公公见不得别人家生孩子,借酒撒风,半夜里满院子嚷嚷“做了一辈子好人却没得好报,下辈子再不做好人”等语,惹得邻居骂街;在婆婆嘴里,满院子牲口没一个能下崽、下蛋的,活着就是浪费粮食,不如一刀清净。

如果这时候出去,越劝话越多。小夫妻的屋里黑着灯,大气都不敢出,韩冰朝满春连连拱手,意思让满春再忍忍。一日夫妻百日恩,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韩冰两头受气,满春不忍心戳破这层窗户纸。可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不明真相的小姐妹们同情满春,常来开导、安慰,有的劝她到医院查查,说不定老天爷开眼,几服药就好了呢。满春动了心。

起初韩冰并不想查:他看过这方面的书,那东西硬不起来不好治。

村里一些好事的人恨不得爬到床底下听,是地不长庄稼,还是无种下地。韩冰死死地捂着男人最后的尊严。

“治好治不好,好歹知道毛病出在哪儿。”满春说,“到死总得知道身上背的是哪口锅吧。”

最后两人决定远走省城医院,一来利于保密,二来一步登天,如果治不好,心里也踏实了。

韩冰谎说去看一个战友。当妈的敏感,但话不说破,临走前夜塞给他们150块钱和20斤粮票,嘱咐他们在省城多呆几天,别急着回来。

在当时,150元可不是小数目。韩冰捏着一沓子钱,心里不是滋味。

到了医院才知道,没孩子的夫妻多得是。韩冰戴着口罩在候诊室外等着叫号,坐立不安,满春攥着韩冰的手,感觉他的脉搏跳得像拖拉机一样。见距离他们还远着呢,韩冰要去厕所。

厕所的隔间都有人占着。又不让抽烟怎么蹲这么长时间?正纳闷时,突然有人推门出来,一下台阶,腿一软,险些撞到韩冰。那人扶着门站稳,另只手捏着一个小塑料杯子似的东西,头也不抬地绕过韩冰匆匆走开。

“拉屎泄了元气了?”韩冰心里嘀咕,“腿咋还软了呢。”

韩冰蹲下,刚才的便意好像又没了。

“够了吧。”门外有人对话,一个人说,“看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差多了!”另一个人说,“那些药全补气色了。”

“一样吃一样喝,一样出大力流大汗,挤的东西没干货,累死也白忙!”

“知足吧,还一点儿没有的呢。”

“没有也不惦记了。”

两人的对话,韩冰听得似懂非懂。

“为了那点儿看不见的东西,吃的中药比牛吃的草还多。”第一个人又说,“耗心耗力,真折腾不起。”

“是啊,一年一年,就算好了,岁数大了说不定又添别的毛病。”另一个人说,“想开点儿,认命吧。”

认命?说得真轻巧。韩冰暗自思忖。

满春挂的是专家号,坐诊的老医生干瘪枯瘦,眼睛却亮得闪人,还有个年纪小点儿的女医生做帮手。

那时的医生没有那么多化验单,仅凭一个压舌器和听诊器就够了。

老医生问得很细,远到生活环境、家庭状况、父母职业、兄弟姐妹是否婚育、有无家族病史,近到经期、房事,夫妻感情,又让女医生带着满春到帘子后面做了体检,最后给出的结果是“没事”。

“没事咋没孩子?”

“就不会是你丈夫!”

是啊,明知故问。满春觉得挂号费白搭了。

另一个诊室里。

当问到房事时,韩冰第一次向外人描述隐疾,支支吾吾。医生循循善诱,一边做心理疏导一边了解病情。当把那一挂零碎郑重其事地展示给医生看时,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洒下来,暖洋洋的。

医生的诊断和自己的预判差不多,但是,什么器质呀,心理呀,海绵体之类的词,并不十分明白,他在意的是能不能治好。

“要孩子,不一定非要举起来。”医生说,“如果有了孩子,说不定慢慢就好了。这病,多是打心里来的。”

韩冰和满春仿佛在幽深的隧道里望见了一丝光亮,说不定在孩子办满月酒时,男人一高兴,那一挂零碎挺身而起,从此翻江倒海了呢!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地是好地,犁不太好使。接下来要查的是种,如果种是好种,也有办法种出庄稼来。

韩冰和满春做梦都想不到,全省最高级的医院竟然让他去厕所里手动取精!难道就没有科学点儿的办法吗?毕竟现在卫星都上太空了呀。

韩冰想起在厕所那个险些撞上自己的人,不由得从心里苦到牙缝。满春被韩冰的表情逗笑了,立刻又憋了回去。

最终的结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小塑料杯里装着的东西不够造人的。

他们带回了几包中药。当天晚上,韩冰在他爸妈屋里坐了一会儿,怎么和他爸妈说的,满春没问,韩冰也没说。

中药味儿弥漫整个村子,满春说是韩冰当兵时落下了胃寒,需要中药养一养。

这种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当面怎么说由你定,可是,背后怎么说那就由不得你了。

除了中药,每晚熄了灯,满春按着医嘱为韩冰做穴位按摩,包括那一挂零碎。

黑着灯,两口子议论这趟医院去得值不值:若说不值,有几次,满春醒来时感觉手里握着根擀面杖似的,热得烫手;若说有效,只要两人一拉开架势,擀面杖就成了面鱼了。

哎,好不令人沮丧。

向阳大队的路口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几个孩子像风似的跑来跑去。满春长舒一口气,挺胸阔步,和往常一样和他们打了招呼。老人们见是满春,起了雾的眼睛立刻有了光,一连串的询问扑面而来。满春敷衍地答应着,快步走过去。这些老人像埋在土里干瘪的非洲肺鱼,见了雨会立刻活过来,这段时间,他们又有话题了。

喂马的老刘头和村口的那些老人不一样,不讲闲话。此时他正清理马厩,用推车把马粪积成堆,见了满春关切地问在哪儿住着呢,又说孩子该会走了吧。

听说满春来意后,老刘头说道:“人是这队上的,就该有你的粮。”

“队上只有保管员在,你的事犯不上问他。”老刘头对满春说,“老赵支书老早就闹背疼,今年严重了,正在常大夫那儿,现在去能堵着他。”

打建队起,老赵支书带头,负责选点,建房,开荒,招人。别管哪来的,也不看成分,只要能劳动就给落户;带着大姑娘的人家最受欢迎,老赵亲自说媒,队上的小伙儿,看上哪个配哪个,全家户口都安排好。就这样,才有了今天百十多户,千八百亩地的向阳大队。

西屋,老赵支书光着膀子趴在炕上,背上插满了针,似睡非睡地合着眼。常大夫戴着老花镜翻看着一堆旧报纸。

满春推开院门,几只鹅伸着脖子不住地叫,在东屋做棉衣裳的常老太太隔窗见是满春,急忙趿拉着鞋迎出来。

“那屋烧艾蒿的味儿呛得人头痛。”老常太太把满春迎进了东屋。又说:“孩子没跟着来?”

“方婶子看着呢。”

来向阳大队,少不得要到常大夫家来看看,满春拎了两瓶老白干和两袋红糖。

“你一个人带个孩子,留着钱有的是地方使。”常老太太把东西往满春怀里一推,又说,“你舅缺两瓶酒吗?多余!”

“都买了,我拿回去给谁喝。”

说了几句闲话后,满春说明来意。

常老太太笑着说:“正有话等你来呢。”抬头看看时间,拉着满春到西屋,不管老赵支书是睡是醒,扯着嗓子说:“老赵,可巧满春回来了,中午你别走了,我弄几个菜,你们喝几盅!”

老赵支书没睡着,略一抬头,疼得一咧嘴。

常大夫忙问:“还疼?”

“不疼,不疼,好多了。”老赵支书笑着说,“借满春的光儿,蹭顿酒。”

满春叫了声“老赵叔、老舅”。

老赵支书头发花白,有点儿结巴,一对小眼睛和土拨鼠一样,中气十足,对常大夫说,“幸亏没喝你的中药,差点儿耽误了这顿酒。”

“一顿酒,白费了两天针!”常大夫说。

“这么大岁数想咋样?不聋不瞎,脑袋不混就够使了。”常老太太指了指常大夫,又说,“你身体好,能活一百?一千?还是一万!”又转身对老赵支书说,“咱们这岁数,吃一口、喝一口是赚的!他不一定比咱们活得长!”

老赵支书的笑声震得窗户上的几块塑料布沙沙地响。

“满春,走,和我做饭去!”

“去年鸡蛋9分钱一个,红皮的1毛,今年春天我发狠,攒了50个孵上,指望来年卖鸡蛋发家,可惜咱没发财的命,出来27只公鸡。”常老太太边说边摆上炕桌,“能吃不下蛋,长全毛就杀,今天让你们赶上了。”

小半盆鸡肉炖粉条端上桌,还有两样荤油炒的青菜和一盘花生米,新开了一瓶“北大荒”。

赵老支书早忘了疼,一骨碌坐起来,常大夫赶忙起针。老赵支书搭了件外套靠在墙上,抢着倒酒。“看病还蹭顿酒。”笑得一边搓手,一边招呼常老太太和满春上桌,“快快!赶上过年了!”

常老太太和满春在炕沿上坐了半个屁股,不喝酒,各自盛了一碗高粱米饭。

“老赵叔。”满春给老赵支书斟了酒,说道,“到秋了,我问问我们娘俩的口粮……”

老赵支书砸吧着酒味儿,微笑着没言语。

“我一年在外不见人,分粮时回来了,队上肯定有人说闲话,换了我也有意见。”

满春继续说:“过了年,孩子离手了,我回来上工,把白得的补上……”

常老太太安慰道:“孤儿寡母的,谁跟你计较?听你老赵叔咋说!”

常大夫不吸烟,从柜子里拿出一盒没开封的“大鸡”,扔给赵支书。说道:“去年侄子从关里家带回来的,你尝尝。”

老赵支书接过烟并没打开,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老谋深算似的笑着说:“满春,你这舅公公、舅婆婆对你可比你老公公、老婆婆强。”

满春说:“可不是,不然我们娘俩不定什么样呢。”

“这话说严重了……”常老太太话长,问老赵支书,“红旗大队原来的妇女主任,老方太太你认识不?”

“认识,当初咱公社的穆桂英!”

“满春娘俩在她二儿子家西屋住着呢,今天把孩子扔给她了……她二儿子后来娶的媳妇,有老方太太的劲儿,说话办事那叫响快……”

“看看是不是有鸡进来了。”常大夫打断老常太太的话。

“妈呀,饭盆没盖!”老常太太跑去了厨房。

“干不干活是一回事,分不分粮是另回事。”老赵支书接着满春的话说道,“咱队上哪年都有生孩子,坐月子的,粮该给的还得给。”

老赵支书把“大鸡”扔回给常大夫,说,“我抽不惯这个,没劲儿”。掏出旱烟口袋卷了颗点上,接着对满春说,“粮食咋分你知道,劳力按公分,不下地的基本够吃,再差也饿不死,吃奶的孩子没有。”

“今年麦子收成好。”常大夫插了句话。

“嗯,我估算咱队一人核50斤差不多。”老赵支书说,“玉米、谷子,加上杂七杂八的,虽然紧吧些,也够吃到来年的。”

生产队时,棒子、面瓜用马车挨家送,在门口招呼一声,一张车辕,堵着门卸一堆,人们提框端簸箕往院子里倒腾。

“老赵叔,我的粮,到时我来拉,还是……”

“到时队上派车送。”老赵支书说。

两人说好听医生的“放松心态”,可中药刚好喝够七天,韩冰就忍不住要检验检验效果。怎么检验?把种子种上,等着看能不能长出苗。烫手的“擀面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且越求越没有。至于是怎么“种”上的,人家没说,作者不敢胡诌。结果,种散了不少,地里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韩冰又去了两趟省城医院,医生看了化验结果后说:“如果早来几年,年轻兴许好恢复。”言外之意,希望渺茫。

药还是拿了,毕竟才30多一点儿。

那年,邻居吴四叔没了,临终时嘱咐两个女儿把骨灰送回关里家安葬。写信给老家报丧,提到入祖坟时,老家的几房侄子全不同意。

吴四婶子急了,又是电报又是信,扬言要亲自回去,大不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一起扔在那儿。

几个侄子回信说:“老家规矩,只有长子、次子在祖坟两旁‘守祖’,三叔都没位置,何况四叔!再,四叔无嗣,按老家做法,不封不树,连个土堆也没有。最后还是那句话:不管谁来,祖茔也入不了。

娘仨商议:就算在老家找块地埋了,咱们几年能回去一趟?不如葬在眼前,逢年过节,两个女儿添锹土,上柱香,何必千里迢迢埋在野地里长草呢?于是,吴四叔的骨灰最终还是留在了东北。

随着吴四叔的下葬,没人再议论这事了,唯有韩冰生了兔死狐悲之感,整夜整夜睡不着:吴四叔好歹有两个女儿安放入土,而我们百年后托付给谁?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村里的人偏不。因没孩子常被人打趣,忍着,说你窝囊;不忍,又说你开不起玩笑。活着受气,死了不但连个土堆都不让起,而且一辈子积攒的房宅财产还要充公……韩冰越想越不甘。

这年中秋节刚过,韩冰的战友谷雨从山东寄来一封信。

当年,韩冰和谷雨所属部队在珍宝岛守边,俩人同班同岗。由于60年代末那场自卫反击战,他们时刻准备为国捐躯,于是两人立誓,如果一个人死了,剩下的那个要为两家老人尽孝。好在从1970年起,再无战事,直到两人退伍。

从信上得知:这几年,鲁西南、西北收成都不好,种地里半斤收不回五两,两个哥哥各有一窝,自顾不暇。眼见谷雨年过30,年迈的父母给他说了个“半吊子”,指望生个一男半女,晚年也好有个依靠。谷雨当兵时听说过,天生呆傻遗传,死活推了这桩婚事。

给韩冰写信,一来叙旧,二来在东北呆过的都知道,黑土地肥沃,插根棍子长成树,满山遍野都是宝,想过来闯一闯,不图大富大贵,总强过在家里天天听父母叹气。

东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个山沟开荒拓土,目光所及,都是你的江山!如果不愿种地,捡山货,采药材,干鹿角一斤还5、6角呢。

韩冰回信说:秋收后,头场雪一落,狐狸黄狼换了冬毛,正是打皮子的时候,一张全头全尾的皮子5、6块,狐狸皮就更贵了。于是,两人约好,收了庄稼就来。

车门打开,人流如潮,不愧是当过兵的山东大汉,人高马大,肩宽体阔,行止带着军姿;浓眉大眼,肤色黑里泛红,鬓下半圈青胡茬;鼻直口方,一笑满口齐齿白牙,口音里夹杂着抑扬顿挫的山东腔。

两人见面,彼此在肩上砸下一拳,又是抱又是打,高兴得像个孩子,满春在一旁差不多被晾了五分钟。当韩冰向谷雨介绍满春时,谷雨看了一眼,脸便红了,礼貌地叫了声“嫂子”,一双黝黑清澈的眼睛躲闪着不敢正视。

满春伸手要替谷雨拿着网兜,谷雨却以为满春要和他握手,顿时手忙脚乱,网兜里装着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慌忙握住满春的手。

满春先是一愣,后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看嫩个跌些样儿!”韩冰用山东话打趣说,“忘了以前戳几兵妮子俩?”

“再木乱呼死嫩,我!”谷雨的方言一勾就出来。

当和谷雨目光接触时,满春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和韩冰比起来,谷雨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强劲的活力,手指又粗又硬,握着烫手。

又是烫手,满春顿觉脸热心跳,忙转头朝路口说:“咱走吧,家里做好饭等着呢。”

谷雨先问候韩冰的父母,打开包裹,花生、地瓜干、小枣摆了一炕。韩冰父母听说过谷雨,也知道他和儿子的交情,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还有一瓶北大荒,立刻摆上了桌。

当晚,满春烧了两壶水,炒了一簸箕瓜子留给他们,自己在婆婆屋里和衣睡下。韩冰和谷雨说了一夜的话。

第二天天刚亮,谷雨说要去山里转转。韩冰睡眼惺忪地拉住谷雨,说:“打完场,生产队没活了,我和你一起去。”

“心里闹腾,南闲着。”谷雨说。“弃弃(去)就个来。”

几天后,谷雨说沿着山向东走10里,连队鹿号的北坡上有一片老林子,猴头、草药不少。鹿号荒弃了,剩了几间砖房,搬去住,上山方便。

见拦不住,韩冰去了一趟,果然不假。于是,第二天借队上的驴车,行李、衣物是谷雨从山东带来的,再倒腾些口粮,锅碗瓢盆之类,还有镰刀、铁锹、斧子,既能用,又能壮胆。

满春见谷雨的枕头又重又硬,翻出嫁妆里一块印着子孙满堂石榴图的平纹布做了个枕套,灌了新筛的荞麦皮;结婚时带过来的一对鸳鸯戏水红双喜的枕巾,抽出一条,一同捆进了谷雨的行李卷。

期间谷雨回来过两次,带了几个猴头菇,一包松塔,还有一尾足有三斤多的红鲤鱼,说哪儿哪儿都是宝。

韩冰动了心,说等猫了冬他也去。

“南给嫩拾掇出一间屋子,炉子、火炕现成的,备上劈柴。”谷雨说,“嫩啥时候弃都行。”

常老太太在厨房沏了两碗红糖水,一碗端给老赵支书,“满春带来了的,压压酒。”一碗端给常大夫,“你是借光喝蹭的。”

“老赵叔。”满春说,“我的那份如果送到了韩冰家,可就要不出来了……”

老赵叔吸溜着红糖水。“谁说送他家了?”

“我的户口还在韩冰家……”满春说。

“早给你们蹬出来了。”不等满春说完,老赵支书说道,“眼瞅秋收了,公社又查户口呢,我让你公公把韩冰户口销了。你公公叫我出证明,说他儿子死了,孙子也不是韩家骨血,留在我们家户口本上算咋回事,惦记我们的房咋的!”

孩子的事被老赵支书说出来,满春既委屈又羞愧:“把我们娘俩落哪了?”

“还在向阳大队,不然能给你口粮吗。”常大夫从炕柜里抽出一个户口本递给满春说,“给你单立了户。”

满春翻开户口本,头一页,户主栏填的是满春的名;婚否:丧偶;长子:“小满”。

“你公公不让姓韩,咱也没必要坚持。”常大夫说,“我和你舅母做主跟了你姓。”

满春看着户口本,心里五味杂陈,对眼前三位老人充满感激。

老赵支书吸了口烟,继续说:“我和你舅商量,你不在倒好,省得你婆婆人来疯。早分晚分都是分,我盖了章,教你舅和派出所说受你委托,把户口迁出来。”

“东西再值钱也是挣来的,没了咱再挣。”常大夫开导满春说,“再说,他家也没啥值钱的东西。”

“你走时,娘俩用的都带走了,你那屋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被甩出来,有你一身棉衣裳,一块布头,一条枕巾,我见是新的就给你收起来了。”老常太太在北炕摞着衣物的帘底下拿出三样东西,说,“我见不得扔东西。”

棉衣裳是去年做的,没上过身;那块布正是给谷雨做枕套剩下的石榴花平纹布,再就是剩下的那条鸳鸯戏水的枕巾。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当真断了联系,忽然觉得自己没家了。满春想起韩冰,禁不住红了眼圈。

“谁都是打磕磕绊绊过来的。”常老太太拍着满春的肩膀,说,“只要我有的,你只管说话。”

“可惜了韩冰,是个好孩子……”老赵支书叹气说。

伤心归伤心,看着手上的户口本,心上的石头总算卸掉了,仿佛一下晴了天。

谷雨的到来,为生活平添了几分生趣,熄灯后,两口子由打谷雨开始,说说参军时的趣事,聊聊天南地北的战友,总好过黑夜里听着彼此在辗转反侧中的叹气声。

进了冬月,大雪封山,生产队猫冬了。韩冰灌了半袋棒子面,卷一套铺盖,特意到供销社买了几十米套黄皮子的细铁丝。

满春攒了一筐鸡蛋,头天杀了只鸡冻着;两串干豆角,还有一坛子腌咸菜,让韩冰一起带上。

这时,外屋门开了,有人喊“韩叔,韩婶”。

“谁呀?”韩冰妈在东屋应声答道,“在屋呢。”

西屋的韩冰探头见是不常来的田喜,急忙迎出来叫了声“喜哥”。

韩冰爸妈听是田喜,从东屋也迎了出来:“稀客呀,快进屋坐。”

“叔,婶儿,不进屋了,在这儿说吧。”田喜又朝韩冰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说,“你们知道……去年俺家生个小子没站住,今年又要了一个……自打怀上这孩子,没一天不是提心吊胆,便请了个先生给看看……先生说这孩子一见天儿就要吃百家饭,不然也保不住。”

此时大家才注意到,田喜的旧袄外扎了一条红巾子,巾下掖着用红头绳串起来的几枚老铜钱。只见他从怀里拽出一条小布袋,说,“这不,我求大伙儿帮帮忙……”

“你媳妇又生了?”韩冰妈听了“又要了一个”后,再往下就没听进去,眼睛瞪得和铃铛一样,连声问“又是个小子!”

“嗯呐,嗯呐。”田喜咧着嘴呵呵笑。

“看看!看看!”韩冰爸左看一眼老伴,右看一眼韩冰,手指不停地点着,就要戳到田喜的脸了。“人家媳妇儿多甜歪人!”

“看我叔说的,”田喜仰脸哈哈笑,“我媳妇牲口咋地,还整个‘甜歪’人。”

“叔的话说得粗,可理不粗。”韩冰爸胸脯一挺,好像要蹦起来,说,“女人生孩子猪下崽,过日子不就为了添人进口吗!”

见爸妈的话头跑偏,韩冰问田喜,“喜哥,百家饭咋吃,我给你弄饭去?”

“弄啥饭。小米、大米给几粒就行”。”田喜张开小布袋给韩冰看。

只见小布袋里小米、大米、玉米都有,还有1分、2分、5分的硬币。韩冰摸下上衣口袋是空的,转身要回屋找钱时。韩冰妈在墙边的米袋子里掏了一把,攥着拳头探进田喜的口袋里,又迅速抽出手,拍拍手上的粉尘,对田喜说:“姓韩的给把米!放心吧,百家粮就是皇帝也养活了!”

其实,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韩冰妈的手里没有米,可是她却以为,除了她自己,在场的人都没看出来。

“好像……这种孩子的名儿不能乱叫吧。”送田喜时,韩冰爸对田喜说。“你们要问问先生。”

“先生说了几个,‘石柱’‘常在’‘百岁’……我爸妈说‘百岁’好听。”田喜挥手走出院门,“叔,婶儿,别送了,外面冷。”

收拾东西的韩冰突然想带壶酒,于是到东屋:“爸,山上冷,我打壶酒带着,把你的塑料壶给我。”

韩冰爸歪在炕上,窝在墙里,脸拉得老长,嘟囔了句:“有种的没地,有地的没种,一帮什么玩意儿!”

韩冰咋一听没懂,楞会儿神,张张嘴没接话。

“这日子过个什么劲儿!”韩冰妈抱着枕头抹眼泪,“活了一辈子,没做过坏良心的事,到头连烧张纸的人都没有。”

韩冰装着没听见,掀开柜帘子只见找。

“他老田家算个什么东西,没解放的时候就是个走街要饭的!今天扎条红布臊我来了?到底还是要饭的!”

韩冰的爸妈听不得别人家生孩子,他们对这事儿过敏,脑热、心烦,腿上没劲儿,只能坐着、躺着,但嘴却不闲着。“一个屯子住了几十年没听他叫过‘婶儿’,生孩子来告诉我,这不是打脸听响来了吗!”

“打的就是你的脸!”韩冰爸说,“如果你有长脸的事儿,别人会把脸伸过来让你打!”

“指不定你们老韩家哪辈子缺德牵连到我头上!我活这么大岁数,臭虫都舍不得碾死一只,我招谁惹谁了!”

“打雷劈不着冤死的鬼!老韩家往上数三辈没有叫人戳脊梁骨的,你敢说不是你造的业!”

“嫁给你们老韩家福没享着,倒扣了一头屎盆子……”

当韩冰提着塑料壶出来时,他妈正爬起来要挠他爸去呢。

“收拾收拾,你也跟我去吧。”韩冰叫上了满春。

太阳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出了村的路一脚下去,雪没到膝盖。两人都不言语,只顾吭哧吭哧地走,头上白雾缭绕,像开了锅一样,眼泪、汗珠,在睫毛上结了冰晶,睁不开眼,发梢结满了白霜。

爬上一道梁,远远看见连队的鹿号,三面环山,面南背北,像个簸箕一样,鹿号坐落当中。高处几间砖房是住人的,依次往下是鹿圈,两边厢房想是储物间。半山腰的东北向流出一道热泉,拽着白雾,沿着簸箕东沿山脚蜿蜒而下,注入鹿圈下的人工湖。湖水三冬不冻,映着皑皑白雪,波光幽蓝,雾霭袅袅。

望山跑死马。下了山梁,又翻越两个高下,再转过簸箕的西沿山脚,才进了鹿号。沿着人工湖岸北上过鹿圈,到了谷雨住的砖房。

走上人工湖岸时,两人心上的阴霾逐渐隐去。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一起默默忍受,又不约而同地换上笑容。劝导、抱怨,无非是往伤口上撒盐;笑了,就过去了。

看院子就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很勤快。雪是早晨才扫过的,晾晒的架子占了大半个院子,上面平摊着谷子似的草籽,许多山雀在啄食,见有人来,飞到栅栏上,对着打搅它们的人叽叽咋咋。

“晒的啥东西被鸟吃了?”满春问。

“野谷子,喂鸟的。当兵时就这毛病。”韩冰说,“有次站暗哨,他把野谷洒在哨上,呜呜泱泱招来一大群,暴露了哨位,差点儿定个“通敌”。”

院子东侧一遛过人高的劈柴垛,码得刀切一般。窗外蒙着一层隔寒的塑料布,四角平直;屋檐下吊着几串猴头菇,长短一致。林间山风呼啸,院里却风丝全无。

门没锁,只用一根碗口粗细的圆木顶着。

“这小子一天也闲不住。”韩冰放下东西,移开圆木。

满春见隔壁也顶着门,窗户同样蒙着塑料布,便指着隔壁门说:“那间应该是给我们准备的。”

“管他哪间,先把东西搬屋去。”

木柴压不住火,厨房里冷锅冷灶,为防老鼠,粮袋和剩饭吊在梁上。

进了里屋,粉刷的墙面已经泛黄。为防潮,北墙根下顺着几根圆木,搭着板子,上面摆着的几个袋子里装着松塔、榛子、蘑菇,还有三根鹿角和几样叫不出名的浆果、须根、干菌之类。

“这是药材吗,味儿真大,怎么不放外屋?”

“烟一熏就变了药性了。”

谷雨可能睡不惯炕头,顺着南窗横铺一张狍子皮,灰布被褥叠得有棱有角,满春做的花布枕头罩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巾显得格外醒目。

铺边,一头累着几本旧书、杂志,蜡台上残烛流蜡;另一头摞着换洗的衣物,躺在铺上抬眼见墙上贴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

“一起当的兵,看人家收拾的。”满春说。

“弄得跟军营似的,没点儿过日子的气息……”韩冰指了指铺上的枕头,又说,“你做的枕头,还真有些军民一家亲的意思。”

“你这一说还提醒我了。”满春坐炕沿上,扭身拽过枕头放在腿上平整着枕巾,置气似地说,“赶明儿我用剩下布和枕巾再做一个,这屋就有过日子的气息了。”

韩冰脸上堆起讪笑,抬手做投降状。

韩冰把带来的行李扔到炕上,靠着躺下,对满春说,“你也歇会儿吧。”

“炕凉,你铺上褥子。”满春边说边把带来的东西找地方放好,“山里黑的早,估计谷雨快回来了,我点火准备饭去了。”

厨房里弥漫着蒸气,满春把带来的鸡炖上,正往锅边贴饼子,“咣当”一声门被撞开了。

“远远地瞥见烟囱冒烟儿,就知道是嫩来了?”谷雨夹着风一脚踏进来,见是满春,立刻放缓了脚步,“呦,嫂子咋来了?”

“来看看你捡到人参鹿茸没有。”满春笑着说。

“冬天价哪有那东西。”谷雨探头里屋见韩冰躺着,嚷嚷道,“嫩挺嗞,杠冷里,咋把嫂子带个来俩?”

“你嫂子比我惦记你。”韩冰躺在炕上隔着墙说道,“老早就给你攒鸡蛋,晒豆角,腌咸菜,临来的头几天还杀了只鸡。大老远到你这儿一会儿都没歇,赶在你回来前,急着把鸡炖锅里了。对我都没这么上心过!”

“谢谢嫂子!”谷雨憨憨一笑。

“进屋等着吧,当年的鸡,开锅就好。”满春贴完最后一个饼子,盖了锅,坐在灶前添柴火。

谷雨靠在门框上,对一里一外的两个人说:“下晚儿起风俩,忒猛!我沿着山边个来,一帮子野鸡将起飞,正拽树叉巴上!”谷雨一手提着一只野鸡,一公一母,毛色耀眼。“掉雪地里五六个,我跑个弃只得了俩!不楞不楞地,鲜活资泥。”

“供销社收这个,一斤2、3块呢。”满春说,“这俩至少5斤多。”

“不卖!”谷雨的普通话本来就不瓷实,长时间一个人,舌头又打卷了,“嫩气过呗?一个咱技痒气,一个给叔叔婶子带个弃。”

“杠塞!”韩冰翻身坐起来,学着谷雨的口音说,“烧点非,汤缸子酒哈。”

“可是嘞。”谷雨找绳子扎了鸡腿,扔在外屋一角。“我给嫩那屋点上火弃,黑下给嫂子烫烫撅!”

韩冰喝了很多酒,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全倒了出来。满春不忍听,要了行李,一个人去那屋躺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有地没种!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剜我心一样!”

“可是里……话佛木有医不好里病……”

韩冰无心听谷雨的劝,继续说道:“我最对不起的是满春,晚上守活寡,白天还要被人甩说闲话是不下蛋的鸡……”

“嫩佛里么,这是!”谷雨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碍于面子,故意会错意。“哪有俩口子整天价和狗练蛋里航!”

“能连蛋的话可不就一天到晚黏在一起了吗!”韩冰的话接得倒快。

本来是话赶话,却正撞当口上,谷雨悔得直敲脑门子。

韩冰继续说:“我没种,犁也不好使!”

这是韩冰第一次向外人承认这件事。结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天塌地陷,千夫所指,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白佛拉,白佛拉!”这类话会让听者有一种不能承受的负担,即使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所谓“无话”好像并不包括承认自己那方面的“无能”。“哈点儿酒胡罗罗儿么,该睡觉俩!”

韩冰显然不想就此打住,他知道谷雨听得懂。话如洪水,一泄千里。

“以前,我爸我妈虽不能说知书达理,但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现在……”

听韩冰说话,并不像喝多了。他说,“这里的人,专拣你的短处当玩笑,我不敢说我不行,满春也替我瞒着。这种事,一般会认为毛病出在女人身上,就这样,满春背了黑锅。”

韩冰说:“当父母的应该鼓励儿女有病治病,治不好也会替儿女挡挡外人的舌头,可我的父母……时不时大清早在窗户底下骂鸡不下蛋,猪不闹圈;我爸不但不劝,还借酒撒疯,站在院子里扇自己嘴巴,说自己做了一辈子好人却没得好报,引来邻里围观。”

谷雨不住地安抚韩冰,只会说:“白佛拉,白佛拉。”

“有多少回,我真想一石头砸下去,一了百了。每次要不是满春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向阳大队早就没有姓韩的了。”韩冰说,“我这辈子,有没有孩子已经无所谓了,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希望满春能生个孩子,满春受太多委屈了。我劝过她和我离婚,将来抱着孩子来向阳大队转转,让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看看!”

孩子在家不放心,满春急着回去。老赵支书起身也要走。

常老太太提着满春带来的两瓶老白干对老赵支书说:“红糖我留下了,满春给你带的酒你拿回去。”说这话塞在满春手里,说,“顺路,给你老赵叔带过去。”

“满春心意我领了!”老赵支书说,“你舅不让喝酒,今天的针又白扎了。”

“带回去等好了喝!”常老太太说,示意满春带上。

“那我就拿一瓶,剩下那瓶留给你舅,赶明儿来扎针还蹭他的喝。”老赵支书拿过一瓶塞进裤兜,笑着说,“让人看见了说我老赵贪污。”

方老太太在院子里铺张席子,一边看孩子一边补麻袋。小满见了妈妈,高兴得张扬着小手扑到腿上。满春抱着小满又亲又咬,逗得孩子咯咯笑。

“看样子事办成了?”方老太太说着话,起身收拾麻线。“我去做饭。”

满春扔给孩子一袋子饼干,往方老太太嘴里塞了一块糖,小声说:“小孩吃这个牙疼,给你和我方叔吃,牛奶的,补蛋白!”

“给我们吃都补土里去了,还是留给孩子吧。”方老太太含着糖囫囵着说,“对了,你刚走,你哥满仓就来了。”

“干啥?”

“给你娘俩扛了一袋面,说是今年的新麦子。还给你方叔灌了一壶酒。”

“我嫂子还不得吵架呀。”满春心里挺心疼哥哥的。

“既然扛来了,吵架你也得收着,不然他多惦记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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