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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妈妈哭(梦见妈妈哭的很伤心预兆什么)

时间:2024-01-23 17:19:26 作者:及時行樂 来源:网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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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妞花26年艰难回家路:父母伤心过度早逝,誓将人贩子绳之以法

“被告人余华英犯拐卖儿童罪,判处死刑……”9月19日,拿到一审判决书的第二天,贵州省织金县官寨乡,杨妞花跪在母亲的坟前,泣不成声。她努力将判决结果读给妈妈听,“终于有个交代了。”

1995年,年仅5岁的杨妞花被人贩子余华英拐卖到河北邯郸。26年后,她通过网络成功找到亲人。不幸的是,最爱的父母早已在她失踪的几年内先后撒手人寰,只剩下两座长满杂草的坟茔。

她发誓一定要将人贩子绳之以法,如今愿望初步达成。回顾被偷走的26年,杨妞花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她不会去抱怨生活的不公,“我只会恨余华英,她不应该剥夺我父母的生命,剥夺我姐妹俩的人生。”

她想告诉爸爸妈妈,她回家了,也结婚了,“我跟老公靠着我们自己的努力,也像曾经的你们一样,把好生活给了孩子。当年没有机会能完成的事情,我们现在也在完成。”

1、魂牵梦萦的故乡

1990年农历四月初五,杨妞花在贵州毕节织金县官寨乡出生。这是一处苗族村落,放眼望去,是绵延不绝的大山。

一审宣判结束后第二天,杨妞花跪在母亲坟头痛哭。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在杨妞花的记忆中,家乡是一个陷在群山之中的苗寨,道路弯弯曲曲,“站到家里的猪圈上可以看到一个集市,还可以看到大山,山上有个山洞,山洞周围长满了植物……”

在这里,杨妞花度过了快乐的5年。零碎的记忆中,父亲总是笑盈盈的。有一次她穿着妈妈刚买的白色连衣裙,跟着邻居家的小伙伴在土坡上玩滑板,“吧唧”一屁股坐在一坨便便上。父亲没有责备她,反而笑嘻嘻地将她拎小鸡一样拎回家。

还有一次深夜,父亲回来得很晚,用荷叶包着两只鸡腿,放在快要睡着的她和姐姐的嘴上,“迷迷糊糊中就闻到了鸡腿的香味。”父亲少见的一次严厉,是她不小心摔落进水塘,父亲心急地将她抱回家,一路上不停呼唤她,她醒来看到父亲的眼神,“既严厉又担心”。

妞花最喜欢玩妈妈的头发。那时的她还未断奶,“妈妈穿着白色的衣服坐在家门口,拿着簸箕筛豆子。那时候没人跟我玩,都上学去了,我一个人在妈妈旁边转来转去,其实就是想吃奶。”妈妈就是扭头对她笑着,告诉她不要吃,但她还是围着母亲转。

某次参加完邻居的婚宴,她伏在父亲的背上摇摇晃晃地回家,“我就记得我爸爸背着我,我一会儿睁睁眼,一会儿又睁睁眼,好像过了一座桥,最后回到了家。他在笑着跟我妈妈讲我在婚礼上干的事情。我当时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在那儿听着他们在讲我,然后我就睡着了。”

后来,父亲带着一家人去贵阳务工,在一个叫麦秆冲的地方,附近有菜市场和大马路。父亲在一家纸箱厂工作,母亲则做一些力气活、帮人扛东西。杨妞花记得姐姐还带她去买过菜,街上有踩着高跷、戴着银饰的人在表演。

进城务工的父母凭借劳动挣了些钱。印象中,母亲还给她买了一件绿色高领的毛衣,想让她试穿,结果领口太小头钻不进去。刚想睡下的妞花特别烦躁,一直反抗,结果妈妈一直在笑,“说是我的头太大了。”父亲则给姐妹俩买了一双溜冰鞋。

然而,这段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随着隔壁一家三口的搬进而逐渐消逝。男的叫龚显良,女的叫余华英,两人都是人贩子。通过借碗和送水果,余华英和妞花父母逐渐熟络,还经常带着妞花姐妹出去逛街买吃食。

199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余华英等人趁着妞花父母出门的时候,以带去买毛衣签子的理由将妞花拐走,而姐姐桑英因为胆小没有跟去。临走时,妞花还不忘跟姐姐说,“你在家等着,我回来给你带。”

殊不知,这一等,便是26年。

2、谨小慎微的被拐生活

杨妞花被余华英带上了汽车,换了一套破烂的衣裳后又上了火车。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她才开始感到害怕,叫嚷着要回去,却被余华英一脸凶了回来,“再不听话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火车开出大山、越过江河、穿过平原,最终在1800公里外的河北邯郸停下。晨曦微露时分,杨妞花做了一个梦,梦中母亲在山坡上呼唤她的名字,“妈妈带着一堆人在山上喊妞花,妞花,后面再喊妞妞,妞妞。”这也让她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杨妞花回到贵阳市麦秆冲,也就是她小时候被拐的地方。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在“中间人”家住了10多天后,杨妞花以2500元的价格被卖给一户人家,并取名叫李素燕。养父是聋哑人,奶奶70多岁。

彼时的杨妞花,尚不知道自己被卖,还在心心念念地想要她的毛衣签子,期望“大伯母”赶紧将她带回家。在完全陌生的村庄,杨妞花听不懂大人们说的是啥。邻居想要拉着看看她,她都会往桌子底下钻。

这个家只有三间土坯房,有时还漏雨,养父一家生活非常艰苦。“还记得家里买了一口铁锅,第一次炒菜,还没有完全洗干净那种感觉,有一股生锈的味道。”杨妞花回忆,此后她每次吃饭闻到铁锈,都能回忆起那个晚上。

头几年,妞花形容自己跟个小疯子一样,天天在村里面跑来跑去。过了半年以后,她结识了一堆新朋友,“都是没妈的孩子,有妈的孩子不跟我一起玩。”到晚上了就回家,“有时候奶奶走到哪儿(就把她)领到哪儿。”

等长大明白事理,杨妞花开始听懂村里的一些流言蜚语——说她是买来当童养媳,也就是长大后要嫁给她的养父。这让她感到害怕,此后夜里一听到狗叫或者什么动静都会惊醒。但成年后的杨妞花发现,其实养父并没有这个心思。

杨妞花上完小学六年级后就辍学了。几年后,杨妞花开始外出打工。第一份工作去了一家做雪糕的小工厂;第二份工作是在超市里面搬货。因为个子小,扛100斤的白糖扛不动,她特别害怕老板不要她,天天开着三轮车一样拉货。老板说她像兔子一样灵活。无论到哪里工作,她一直跑在最前头,“主要还是要面子,害怕别人看不起。”

但回到村庄,杨妞花还是不想回家,经常在大娘(婶娘)屋里睡。这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会帮妞花说话,还坚持让妞花读书。出门打工的中介费,也是她出的。

3、支持寻亲的婆家人

2009年,杨妞花通过相亲,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刚开始,她会担心自己的出身会被嫌弃,做活也是小心翼翼,特别谨慎,“能多干活就多干活,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也不敢正眼看人。”

小时候的杨妞花(被抱者)一家。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所幸,婆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杨妞花感到安心。“有时邻居来叫我下地帮忙做活,我老公就会在家等着这个人来喊我。意思是我家的媳妇我都不舍得让她去下地,看谁敢给我动一下。”杨妞花回忆,包括公公婆婆还有婶子叔叔都站在她一边,这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

2012年,杨妞花生下第一个儿子,怀孕期间她感受到作为父母的不易。她告诉记者,其实有意识到自己是被拐卖的。

那时的杨妞花偶尔会胡思乱想,父母是不是后来又生了孩子,把自己忘了?甚至会想,自己会不会是被父母卖掉的?“但是我一想起爸爸妈妈对我非常好,就非常坚定地相信,他们没把我卖掉。他们一定会找我。”

杨妞花在做直播。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她忐忑地将身世、寻亲想法告诉丈夫后,未曾想得到全家人的一致支持。于是,她买了一台电脑通过网络寻亲,找志愿者组织帮忙、发布寻亲信息;2013年,她又采血入DNA库,但是一直毫无进展。

2021年4月17日,已是3个孩子母亲的杨妞花,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寻亲信息,还发了一张根据记忆画的家乡地图。视频里,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儿时记忆中的亲人:“桑英,桑英;阿不代,阿不代(外婆)……”

杨妞花的寻亲信息得到了网友们的关注和转发。2021年5月3日,贵州省织金县一个杨姓苗族女孩看到了寻亲视频。她从小听自家长辈说,有个堂姐在1995年走失了。杨妞花的寻亲信息,各方面都和她堂姐很契合。

女孩很快和杨妞花取得联系。随后,已经远嫁江苏南通的姐姐杨常英(桑英是杨妞花记忆中姐姐的名字)也和杨妞花进行了视频连线。两人一起对儿时的记忆以及家庭情况,一一进行了印证。当被拐经历以及家人的姓名,都得到彼此的认可后,两人确定:这就是她们彼此寻找了多年的亲人。

姐姐告诉杨妞花,当年她丢失后,父母一直在找她,先是在贵阳找了一个月。回家过年后,又继续寻找,一直都没有放弃。后来爸爸因悲伤过度,整日借酒浇愁,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在父亲离开的第二年,母亲也精神恍惚离世。听到这样的消息,杨妞花不禁嚎啕大哭。

在“宝贝回家”志愿者的帮助下,姐妹俩分别采集了血样。仅五天时间,双方的DNA就比对成功。2021年5月15日,姐妹俩分别从江苏南通和河北邯郸出发,回到位于贵州织金县官寨乡大寨村的老家团聚。

4、人贩子一审被判死刑

被拐26年后终于找到了家,但父母已去世20多年,杨妞花做梦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她抱着姐姐泣不成声,看到父母的坟墓更是悲从中来。

被告席上的余华英。图片来源/网络

“父亲的坟就一块很小的土堆,上面就几块石头。”杨妞花跪倒在坟前放声大哭,“有一种冲动很想钻进去,想了这么多年的爸爸就在下面。”她发誓,一定要将人贩子绳之以法。

2021年5月回贵州认亲时,杨妞花就向贵阳警方讲述了自己的遭遇。2022年1月,她又将相关材料寄给了警方。2022年6月5日,杨妞花正式到贵阳市公安局报案,请求追捕人贩子余华英。

杨妞花报案的第二天,贵阳警方将此事立为刑事案件侦查。不到一个月,贵阳警方就发现重要线索:一个名叫张芸的女子,曾在2004年从云南拐卖两个儿童到河北邯郸时被抓,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经减刑后于2009年刑满释放。张芸拐卖儿童的手法,与余华英拐卖杨妞花的手法一样,且目的地均是邯郸。警方调查后确认,张芸就是余华英。

“民警给了我十几张照片辨认,我一下就把余华英认出来了。她是我最恨的人,她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杨妞花说。

2022年6月30日,余华英涉嫌拐卖儿童罪被公安机关抓获。2023年6月,贵阳市检察院依法对余华英提起公诉。9月18日,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杨妞花被拐案”,对被告人余华英以拐卖儿童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杨妞花和舅舅。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法院经审理查明,被告人余华英于1993年至1996年期间伙同龚某良(已故)为牟取非法利益,在贵州等地流窜,物色合适的孩童进行拐卖,得手后二人将被拐儿童带至河北省邯郸市,通过王某付(另处)、杨某兰(另处)介绍,寻找收买人进行买卖,以此获利,其间共拐卖儿童11名。法院认为,被告人余华英为牟取非法利益,多次拐卖儿童,其行为已构成拐卖儿童罪,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应予以严惩。

宣判结束后,杨妞花在法院门口把判决结果念给了其他寻亲父母,“我第一时间就想出来跟大家分享,我想让所有寻亲的家长都能看到希望。”第二天,她又赶回老家,将判决书烧给了九泉之下的父母。

“当我拿着判决书的时候,我特别想对妈妈说:妈,我终于有脸跟你说话了。我回去过很多次,都没有在坟前说些什么。”9月19日,杨妞花在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说,“其实很想安安静静地坐在父母坟头,在那儿待一天,好好给他们说一下,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坚持找他们的。虽然遇上种种困难,但是我都没有放弃。”

“我想告诉他们,当年虽然我跟着余华英走了,现在不止我回来了,我还把她(余华英)弄回来了。而且把她送进去,我要让法律制裁她。我要让全世界的人见证,坏人就不能干坏事,(干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惩罚,尤其是偷孩子。”杨妞花说。

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来源: 上游新闻

梦见死去的亲人跟自己说话

几乎所有人都会梦见过自己死去的亲人,而且在梦中亲人还和自己说话!老人都说梦见死去的亲人是对方想念自己了,说是死人想活人活人就会梦见,但是活人想死人是不会梦见死去的人!

其实我做过好多次这样的梦,我总结这个梦境多半是个好兆头。

我认为死人经常代表着财富和好运,与其对话的内容和态度,可能传递着某些信息,比如和亲人开心谈话,或者高兴的一起吃饭,预示着好运的到来。不过,如果是亲人在梦中表现出了悲伤、不安的情绪,比如亲人在梦中哭泣或者争吵,那么有可能是不好的预兆,现实可能遭遇困难。

这样大家再做这样的梦,大概可以自己分析是不是好梦了!不好也不要害怕,近期多注意言行举止,出门注意安全就行!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谨慎点也许会规避一些麻烦!

惊险!上海虹桥火车站一幼童掉进站台缝隙!热心阿姨紧急救起……安全提醒→

9月17日,一名孩子在列车到达上海虹桥火车站后,下车时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落在站台和高铁列车的空隙处。所幸孩子被热心乘客合力救起,无大碍。

网传视频显示,这名孩子掉落在列车和站台的缝隙处,不停哭喊,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乘客和旁边一位男士合力将孩子拉了上来。目击者汪女士表示,她看到的时候,小孩在下面哭,孩子的爸爸也不知道怎么拉(上来)。旁边一位乘客阿姨说应该可以拉,几人伸手去拉,成功将孩子拉了上来。

对此,有网友表示震惊:

原来缝隙真有那么大

不少网友也分享里了

自家孩子

不小心掉进缝隙的经历

并表示是否可以

列车在站台停靠时

铺设板块连接地面

还有网友表示

不止小孩

成年人也有可能掉下去

对此网友也表示后怕并称

“每次都会捏紧手机和身份证”

早在今年3月

也有类似事件发生

在上海南站孩童掉进站台缝隙后

哭着大喊“妈妈救我”

消防部门提醒

各位司乘朋友,乘坐列车以及上下车时请照看好自己同行的孩子和老人,尽量不要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1、家长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小孩,在等待列车时要有序排队,切忌拥挤推搡,防止掉落站台或发生意外。

2、如不慎掉下站台后,应大声向站台工作人员呼救,等待工作采取停电和救援措施,切忌盲目爬上站台,以免发生触电事故。

3、不慎跌落站台下,不要试图以卧轨的方式逃生,而是要将身体紧贴在站台对面的墙壁上。

就在前天,上海地铁1号线黄陂南路站,也有一名女乘客腿部被卡在地铁列车和站台的缝隙处。所幸车站工作人员迅速采取措施,乘客成功脱困,并无大碍。

其实,上海地铁其他线路上此前也曾数次发生过类似事件,媒体也曾多次进行报道。

肯定会有人疑惑,既然如此危险,那为什么不把站台和列车之间的缝隙堵上?或者留下更小的缝隙?

上海地铁表示,列车行驶时车身会左右小幅摆动,站台与列车间必须留出一定的空隙,确保安全通行。为尽可能防止踏空,站台边缘加装橡胶条以缩小缝隙,但仍需留出安全空隙,因此无法做到完全无缝,尤其是在曲线站台,部分车门与站台间的空隙会更大。

在此提醒广大乘客:上下车时请不要低头看手机,留心脚下,跨前一步,特别是穿凉鞋或高跟鞋的乘客要当心。还有一些在曲线站台间隙相对较大,更需小心。

若车厢乘客过多上不去,请退回安全线内;在车门口的乘客不妨先下后再上,避免被动挤出车厢踏空意外。如果不慎将脚卡在缝隙中,在自身无法脱困的情况下,请不要慌张,可向身边的乘客求助,并及时联系站台工作人员。

东东再次提醒

大家平时上下地铁、动车时

要多注意安全!

综合:看呀STV、东方网、话匣子、澎湃新闻、新闻坊、网友评论等

来源: 东方网

亦舒:《妈》

文 \ 亦舒

我坐在张阿姨的客厅里。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张阿姨的家永远这么静。

她的声音很平和,她问:“为什么找妈妈?”

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为什么到现在才找?”她抬起眼来。

我的手冒汗,“我不能够在家住下去了。”

“那是你十六年来的家,既然住了十六年,应该可以留下来的。”张阿姨说。

“但她是我的母亲。”

“是的。她把你带到世界上来,她确然要负一半责任,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见你,你见她有什么企图?”

我问:“我可以与她住吗?”

“你父亲已经浪费了她的前半生,现在你又要去浪费她的后半生?我不同情你们。”张阿姨平静的说。

“对不起。”

“不必对我抱歉,我与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谁叫你来找我的?”她看着我。

“我的父亲。”我答,“他说你知道母亲住什么地方。”

张阿姨说:“他真是有办法,吃死了她。”张阿姨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我不敢出声。

她站起来,“你明天再来吧,我给你答复,如果她不理你,我可没办法。”

我只好告退,她把大门关得很重,门外的风很大,与室内的温暖完全是两回事。

琉璃自我身边迎上来,“怎么样?”她声音充满关切。

我照实说了,“她可能不要见我,她一直没有来看过我。”

我们一路走回家。

“她总是你的母亲呀。”

我看琉璃一眼,“她生我的时候,与你一样大,她是被骗的,误信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

“但是她总是你的母亲。”琉璃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男人用尽了她自娘家带出来的钱。她觉悟了,跑得远远的,她有什么不对?”

我平静地说,“我十六岁了,我不是孩子,我很同情她。”

“她走之后没有回来看过你。”琉璃说,“心肠真硬,也许是为了你继母。她是那么的粗俗,还有你那些弟妹,他们又丑又蠢又坏,小莫,你一点也不像他们,你甚至不像你的父亲,你母 不美?”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开我,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父亲是个很丑的男人,祖母去世后我到他的家去住,那年我十二岁,简陋的两间房间,简陋的家具,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家挤在一张桌子上做功课。祖母的家与他的家都脏而且乱,我原来不知道,到过同学的家,做了比较才明白的。

琉璃再问:“你妈妈美不美?”

“我不记得。”我说。

“我美吗?”琉璃问。

我微笑,“是的,琉璃,你是我生命中惟一美丽的人。”

“谢谢。”她甜美的笑。

琉璃不喜欢我祖母,因为祖母喜欢收集破罐子破瓶子,厨房只有豆腐干大,还堆满垃圾,用的是一百年前的火油炉子。一进门便是神主牌,烟薰得天花板一块黑,琉璃长那么大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昏了,况且屋子里又没有客厅睡房之分,古老唐楼从头到尾只有两三百呎地方。琉璃家住渣甸山,忽然之间来到了上环,像是走错了星球。

她说我一定要找到母亲,她说我长得一定像母亲,因为她也见过我父亲。

我不愿意批评父亲,他到底是我父亲。也不愿批评继母、那些弟妹,我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可以出来独立生活,脱离家庭,我还何必噜嗦呢。

琉璃是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她说:“如果找到你母亲,我想由她出面,我爸爸或者会赞成我俩来往,不然就算了,小莫。我不敢任性,你妈妈就是这个好例子。”

我说:“我母亲是被骗的!我有没有骗你?”

琉璃的出发点非常势利自私,然而也是为了我,我只不过要见见母亲,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父亲屋子里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们一声,我从来没叫过妈,我学会叫人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是渴望她的。

我觉得她是美丽的。他们补拍过结婚照片,我见过那照片,她的确很美。虽然她不幸运,但她美丽。或者我应该让她安安静静过下半辈子,张阿姨说得很对,我凭什么去打扰她?就因为她是我母亲?

琉璃说:“小莫,你看你这个怪脾气,真不晓得我为什么喜欢你!”她瞅我一眼,“你这个人呀。”

我说过一个故事给她听,是很无意的,怎么样小时候父亲跟继母不让我吃饭,罚站墙角,后来祖母回来看到,要我吃,我始终不肯吃,饿一个晚上,祖母偏爱我一人,虽然她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她对我也就像一般老祖母对孙儿。她非常责怪我母亲,对父亲却采取放弃的态度,她不喜欢我弟妹。

祖母第一次看见琉璃的时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也不喜欢琉璃,她说:“不要去结识那些富家小姐。”也许她想到了我母亲,假如母亲不是家里有几个钱,可能一辈子跑不掉,钱往往令人自由。

这话说了没多久祖母便去世了,屋子被卖掉,钱被花光,父亲从未务过正业,整天喝酒看书睡懒觉,琉璃笑道:“我从没见过近五十岁的嬉皮士。”我很羞愧。琉璃的父亲是医生,一日工作十六小时。

我也不知道琉璃为什么要喜欢我。同学在一起有什么事,她总会说:“叫小莫也去。”小莫长小莫短。我总是避着她,我配不上她,也不想这么早谈恋爱,我要用功读书,找一份好好的工作,然后搬出来住,我在建立自己的家之前,必需要先完全脱离那个老家。

但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实现过,琉璃看上了我,她要改变我的一生。找妈妈也是她建议的。

我对于母亲知道得不多,祖母去世后根本连最后的消息也没有了。

琉璃说:“明天我陪你去找张阿姨,假如你母亲不肯见你,我再来求求她。”

“这不大好吧?”

“什么叫不好?妈妈不能求,还去求谁?”她说得理直气壮,就是没想到我的家与她的家是不一样的。

我不响。

“小莫,你别这样好不好?脸上一点欢容也没有。来,今天到我家来吃饭,”她说。

“不了,我回自己家就可以。”

“你家有什么菜?你继母又不肯煮饭,大天在街上买回来吃。”她扁扁嘴。

我不悦:“这就是我的家,你必需接受的事实。”

琉璃的声音提高,“你何必呆在那个家里?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一分子。”

“我怎么不是他们的一分子?我姓着他们的姓,跟他们住一处,生活了十六年。”

但是第二天到张阿姨家去,琉璃还是跟去了,琉璃有惊人的毅力。她要做的事情,一定努力要办到,不肯认输。她最可爱的地方也就是这一点。

张阿姨经我介绍后,脸上露一点诧异,打量硫璃几眼,她没想到我有女朋友,而且是这么出色的女朋友,说不定她心中在想:这两父子拐诱女人都有一手。

张阿姨客厅中央放着一盘水仙花,有一两朵已经开了,非常的香,屋子素净明朗,简单,家俱、窗帘与沙发套子的颜色是相配的。她屋子没有琉璃家堂皇,却也另有好处。

她咳嗽一声,开始说话:“我劝你不要希望太高。你母亲离开你们,并没得到家人的谅解与帮助,一个人在外头做事,日子也过得很省,这些年来很苦的,你这次去投靠她,不要节外生枝,增加她的麻烦。”

我与琉璃对望一眼,说声是。

“同时你不可把她住址告诉你父亲,她不想见这人。”

这次是琉璃代我回答:“是。”

“这是地址,她已经答应见你了,约你在礼拜六下午二点钟。”张阿姨说。

我很惊异。普通朋友见面也不必预约,她见儿子倒要约日子,但是张阿姨神色自若,我不能问什么,我只好接过地址与电话。

张阿姨这次留我们吃点心,整整齐齐的蛋糕与茶,非常西化,琉璃最习惯这种风气,并且主动与张阿姨交谈,奇怪的是,张阿姨非常喜欢她。

张阿姨说:“我与玫玲都喜欢吃茶,这是在英国养成的陋习,”她看我一眼,“玫玲是他的母亲。”

我在这种时候猛然地听到母亲的名字,非常茫然,马上低下头。

但是琉璃非常平静地问:“伯母也去过英国?并且与张阿姨同去?”

“是的。去了三年,她读书,我做事,好多年前的事了。”张阿姨答。

琉璃絮絮地解释她父亲也是留英的医生,把她的见闻告诉张阿姨。张阿姨是位中年妇女,略黑,而且瘦,也认得父亲。张阿姨仿佛一直没结婚,且独身主义的,也有点老姑婆脾气,虽然孤僻,但是她也代表公正、洁净、光明,看见她是很舒服的。妈妈会不会像她?一定会,妈妈的心肠也一定很硬。

吃完点心,琉璃与我告辞,但是琉璃还依依不舍。

琉璃说:“这位张阿姨真是高尚,像个女教师。”

我说:“张阿姨本来是在中学教英文的。”

“你母亲一定像她。太好了。可是为什么你妈妈会跟你父亲在一起三年之久?他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沉默良久,我说:“琉璃,我与你也是不同世界的人。”

琉璃说:“你又来了。告诉你,礼拜六我要与你一同去。”

“不可以!我第一次见妈妈,你不能去!”我说。

“好,这次你说得对,喂,小莫,你会不会哭?”琉璃道。

“不知道。”我说。

“小莫,唉,你这个人!”琉璃说。

我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琉璃总是那么狡黠活泼。

回到家他们已经吃过饭,我在厨房见电锅里有稀粥,胡乱吃一点。弟妹与继母在看电视,继母夹着支烟抽,屋子里很乱,那么多人,也不便收拾。父亲示意我过去,我走到他身边,他问我:“找到没有?”继母眼睛瞄过来。我没回答。父亲又说:“能够跟她最好跟她,跟着我不会有出息。”我只好点点头。继母明明听见也不出声。她并不刻薄我,对她自己的子女倒常常打骂,弟妹们不懂事,又十分疲懒,长得歪歪斜斜,怪不得她生气,然而我与她无干,自十二岁进中学起我便没交过学费,一向拿奖学金,书本膳食是替人补习赚的,暑假也打工,不够的时候问父亲拿,他也不为难我,我虽然不幸福,却也不致上演过社会大悲剧。但这一夜却失眠了。

我不能决定该怎么做,见到妈妈该怎么跟她说话,或者叫琉璃同去是个好主意,张阿姨不是顶喜欢她?琉璃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活泼、天真、诚恳,长得又漂亮。

好不容易熬过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了,下午我穿好衣裳,特地把衬衫熨得很平。琉璃说她会在学校饭堂等我的消息。

妈妈住的地方是中等住宅区,很容易找,那边的屋租恐怕也不便宜,这么多年一个女人在外头。真是叫人担心,但是她仿佛过得还不错,张阿姨不是也很舒服?我心里有数,可以不靠她就不要靠她,反正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十八岁我就成人了。

找到门牌我按铃。出乎意料之外,来开门的是穿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她见到我转头说:“客人来了。”

佣人身后站着一个女子,长长的呢裤子,丝衬衫,毛背心,一身衣服那么考究,像是书本里的服装模特儿。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没有什么化妆。

她看上去非常的年轻漂亮,琉璃有一个表姐便是这样子的。

她向我笑一笑,“请坐,要喝什么?茶?咖啡?”

我一时还没醒悟过来,我只是说:“不,谢谢,茶好了。”

她走过来,坐在沙发里,我也坐下。

客厅里很暖和,满铺地毯,一盏贝壳灯罩垂得低低的,软而深的沙发。女佣人倒出了茶,放在咖啡色的琉璃茶几上,那一面玻璃半片尘埃都没有,我母亲的世界竟是这么的完美。地毯一角堆着一叠书,有新闻杂志,时装周刊,还有一本罗伦斯的诗集。墙上有工笔的花鸟国画。

我打量屋子,这位女子也打量我。

渐渐我明白了,这女人是我的妈妈呀!我的母亲?她?我恐慌地张大了嘴,我找到了妈妈,但是竞没有把她认出来,她太年轻太漂亮太现代了,一点母亲的味道也没有。她在微笑,一点苦涩都没有,神色那么温柔。

“这是你的茶。”她说,伸手把茶杯推过来,手腕上的一串银手镯清脆地发出响声。

我原本想叫她“妈”,抱住她哭,告诉她我想见她,但是她与我想象中的人完全不一样,她距离我那么远,我怎么有可能接触到她?我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不是这种美丽,怎么可能!她穿上牛仔裤,那感觉一定比我们更佳,不不,我那美丽的母亲该是楚楚可怜,受尽委曲的,怎么这样的明媚动人,像一个夏日?

她开口了,“听说你的功课很好。”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柔和地说:“如果你要来这里住,欢迎你随时搬过来,我那间书房整理好了,放一张小床,你要不要来看一看呢?床单是蓝白条子的,配大红枕头套,匆忙间只置了一条电毯,希望你习惯。”

我听呆了,就这样?就为了我是她儿子,她如此无条件答应我的要求,花钱在我身上?我满以为需要开口哀求她呢,我惭愧地低下头。

她带我到书房去,那一间小小的房间果然整整齐齐添了一张床,一应具备,那么新而干净,代表我的新生活,原来的书架子被放在走廊外边去了。

她说:“房间静,可以好好温习,听说你替学生补功课,可以请他们来这里。”

我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那是一个美丽的微笑,她说:“我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呢。”

然后把大门锁匙给我。

“随时搬来。听说你有女朋友?请她来坐。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要吃什么,告诉女佣人。”

我像呆子拣到黄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微笑说:“请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一样。”她走出去了。

我把锁匙捏在手中,一手是汗。她是我的母亲?她取过手袋往肩上一摔的姿态,这么潇洒自若。她真是我母亲?这么磊落表现了做母亲的爱与责任,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毫无犹疑地接受我。那是我妈妈?

过了很久才想起琉璃在学校等我,我自床上跳起来,女佣人向我笑笑,说七点钟开饭。

赶到学校,琉璃着急了,“你怎么了?等你好久呢,怎么样?见到没有?”

我点点头。

“她漂亮吗?”琉璃问。

我点点头。

“她对你好不好?”

我很用力地点点头。

“她有没有答应你住她那里?”

我点头。

“那么你还不高兴?”琉璃提高声音,“那太好了。”

我还是不出声。

“我知道了,她结婚了。”琉璃小心地说。

“没有。”我不高兴地说,“她并没有再结婚,她不是那种女人!”

“那么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小莫,你太难了。”

“她……不是我想象的那个女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琉璃说。

“你可以去看她,见到她你会明白的,”我忽然高兴起来,“琉璃,她的家比张阿姨的家还要考究,你一定会喜欢,她知道我有女朋友,叫我带你去,我有大门锁匙。她现在出去了,我们这就去参观好不好?她还有佣人呢,七点钟开饭,琉璃,她让我睡她的书房,我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过一个房间。真像做梦一样!”我语无伦次一口气说下去。

琉璃又笑又惊讶,“你的妈妈是这么好?你见到她有没有哭?”

“没有。”

“你叫她‘妈妈’?还是‘阿妈’,还是‘妈咪’?”

我迟疑一下,“我没有叫过她。”

“但是你练习那么多天了!”琉璃问,“她叫你什么?‘小莫’?”

“不,她也没有叫我。”我答道。

“很奇怪,也许过一阵子你们就习惯了。”琉璃说,“来,我们马上去你的新家!”

到了那里,琉璃马上爱上那地方,她喝着可口可乐,参观着每一个角落,因为她是女孩子,而且又识货,马上指出许多我疏忽掉的东西,譬如那只挂钟是非常名贵的。书房里挂的照片是在世界各地拍摄的。新置的床单是最好的货色,电毯子非常的软。壁柜也空了两格出来。显然妈妈为我做了许多预备功夫。我无端端地打扰了她的生活,当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是这世界上不负责任的母亲也很多,她是介乎两者之间的。

“这屋子太好了,以后我可以常常来吗?”琉璃拍着手问。我微笑,“如果我妈妈喜欢你来,你可以常来。”

“你妈妈会不会喜欢我?”琉璃问。

“当然她会的。”我很有信心。

“噢小莫,我真高兴,替你高兴,我们马上去搬家,快!你想想你那继母,真是叫人难为情,怎么形容她好呢,还有你父亲,他们倒是一对哪,啊小莫,原谅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

就在这时候,门上敲了两声。

琉璃说:“嘘,女佣人,”

我咳一声,第一次说:“进来。”

可是推门进来的是妈妈,她微笑,手中捧着大包小包,轻快的问:“我打扰你们吗?”

我生平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还未碰见过这么客气的人,手足无措地说:“不不,我们在说话,这是一一”

“这是琉璃是不是?”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床上,伸手出来,“张阿姨告诉我的,欢迎欢迎。”

琉璃看清楚是她,比我还吃惊,慌忙的与她握手。

妈妈说:“我去买了点衣服,本来想早添,可是要见到你才晓得尺寸,希望你喜欢,不合的放在一边,明天去换。你身上这衬衫袖子太短了,”她低声温柔地说,“男孩子长高最快的了。好,你们继续谈,我在房里,有什么事叫我。”她转身出去了。

隔了很久,琉璃问我,“她——是你妈妈?”她瞠目结舌,“哗!她与你走马路,我会以为她是你女朋友,小莫,从今天开始,我要妒忌你了!”

“她很漂亮,是不是?”我骄傲地说。

“她怎么会嫁给你父亲的?”琉璃问,“真是的!”

“大概每个人都那么问,所以他们离婚了。”我说。

“对不起,小莫,我很兴奋,恐怕今天要睡不着了,来,看看你的新衣服,她真好,不逼着你试,一点也不噜嗦呢,简直像个大姐姐一样。”

琉璃把衣服一件件抖开,都是漂亮的衬衣长裤外套,颜色很素净,合我心意,我最喜欢浅灰色。琉璃拆到一件大红的毛衣,忍不住赞道:“真会买!这店叫诗韵,最贵的了,你妈妈对你真好,买这么多!连内衣 内裤都齐全。”

我说:“我也不懂这些。”

“她怎么一眼便晓得你是什么尺码?到底是你妈妈。”

妈妈在外头敲门,高声说:“吃点心,五点钟了。”

琉璃把衣服都挂到橱里去,然后才与我到客厅去。

妈妈笑说道:“琉璃,烦你陪他去买两双皮鞋。”

我说:“够了,真的够了。”

可是琉璃说:“阿姨,我懂得。”

妈妈把袖子卷了起来切蛋糕,那边传来轻轻的音乐。维持这样一个家开销够大的,一定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这个家跟那个家是不能比的。父亲既然娶到好妻子,干吗不争口气努力做个好丈夫?干吗整天懒洋洋的,蹲在那边,另外娶了女人,又生下一大堆子女,鞋脱袜脱的,简直是自甘坠落。父亲已经老了,终年黑着一张脸,母亲却年轻得不像话,倘若,倘若没有我的存在,恐怕谁也不敢相信他们曾经在一起过,相信父亲也不敢相信。琉璃问:“阿姨,那是什么歌?”

妈妈笑道:“那是欧阳菲菲《热情的沙漠》。阿姨最低级趣味了。”

我向往地看看妈妈美丽的眼睛,低头把一大块蛋糕都吃完了。琉璃喜欢这种蛋糕,叫黑森林,用黑樱桃做的。

妈妈问:“东西多不多?要不要雇车子去取?”

我答:“不用了,没多少东西。”

“那么我取空皮箱出来让你放东西。”她站起来到房间去。

琉璃说:“我们马上去搬。”

我还没答,妈妈已经带了皮箱出来,两只一大一小,同样的米色咖啡花。

琉璃说:“阿姨,我们现在就去,回来吃晚饭。”

我用眼色阻住琉璃,琉璃不理我。在计程车里,我非常不安。说走就走,一点情义也没有,到底在那里也生活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我并不记得妈妈来看过我。十六年后我有了走的机会,难道就这么走?

我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样的冬天,我除了一件充呢的大衣之外没有其它的衣服。刚才妈妈一买就三件,猄皮的、羊毛的,加一件晴雨褛。

到父亲的家,父亲不在,继母在熨弟妹的校服。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琉璃本不想陪我上来,现在也来了。我们手上一人提一只华丽的箱子,与这屋子污垢的砖地不配。继母抬头看我们一眼,半句话没有。我们走向房间,我想起妈妈是敲门的,所以也学习她敲敲房门,才推门进去,弟弟在看武侠小说,没其他的人,一间房里两张双层床,挂满衣物。

琉璃看我一眼,低声说:“这些东西不拿也算了,不然你妈妈会难过,知道你过这种日子。”

我不响,我这十六年过什么日子,妈妈不会不知道。

“拿功课与书本吧。”琉璃说,“明年不必陪你到处走旧书摊了,可以买新的书。”

我们收拾着书本,忽然抬头,看见继母靠在门边,嘴角吊一根香烟,眯着眼睛看我们。我一怔,琉璃连忙往我身后躲,可是她没说什么。我们对视很久,她转身走了,我听见她关大门的声音,知道她又是去买叉烧来下饭,她那双廉价高跟鞋在砖地上敲出很大的响声。砖地有很多块已经碎了。

琉璃说:“吓坏我。”

我们结果什么也没有拿,连牙刷毛巾也没拿,毛巾当中黑色的一团,用了一年多。

再坐进计程车,琉璃问我:“你是怎么过的十六年?”

我轻轻按按她鼻子,“你这势利鬼。”

“人都是势利的吧?”她说,“我怕你祖母。也怕你继母。”

但是我不怕他们,我怕妈妈,怕我跟不上她的世界。回到妈妈那里,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星期六见我,原来可以方便我搬东西,不影响我上学。她什么都想到了。

妈妈也在抽烟,长长的手指雪白的,见到我们按熄烟,茶几上是她的银打火机。她做什么都叫人舒服。这么年轻的女人,有这么大的儿子,当她生我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孩子生孩子。

晚饭,热烘烘三菜一汤,我想到父亲弟妹仍然在冰冷的吃熟食店买来的食物。母亲有没有偶然想起父亲?

妈妈的脸明艳而镇静,她鬓角有一片头发染成淡咖啡色。据说她在一间大银行中做主管。

一席饭都是她与琉璃对话。

饭后妈妈问我:“去洗澡好吗?”又说,“左手边那一套毛巾是你的。”

她与琉璃看电视。

妈妈说话真奇怪,没有叫我名字,从不提父亲,那么客气那么含蓄,仿佛自天上落下一个十六岁的儿子。

浴室什么都有,都是新的,一套牙膏牙刷漱口杯,有一只电须刀,还没从盒子里取出呢。睡衣浴衣拖鞋在矮凳子上。我很感动,有点踏在云里的感觉。

洗脸巾上一个奇形怪状的“P”字,我记得琉璃有一条围巾,也有这个标记。

我好好放水洗澡洗头,妈妈这里是这么不一样,我不能丢她的脸,父亲已经使她丢尽了面子,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负担。

我穿上浴衣,柔软的毛巾使我觉得舒服,我几乎马上可以入睡了。琉璃敲浴室门,替我送来衬衫裤子。我换上新衣服,琉璃说架子上的男用可龙水爽身粉也是替我买的。我深深纳罕着,妈妈的花样比琉璃还多一百倍。

妈妈转头看我,神色还是那么自然,她的脸是这么美丽,漂亮的女孩子与女人我都见到过,但她是这么美丽,她是与众不同的。

我难为情,我并不认识她,如今要与她共同生活,这种困难怎么样克服?我只好坐下来,琉璃坐我旁边,妈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妈妈开口说话,她说:“其实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叫你……小宝。”

琉璃忽然笑起来,看着我:“哈!小宝!”她这个人,有时候要多顽皮就有多顽皮的,可是这么一下子,却也的确缓和了气氛。

妈妈微笑,“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可否叫你小宝?”

我连忙说:“当然。”

妈妈说:“你们谈谈,我去休息了。”

的确是,她今天也够累的,我连忙站了起来送她。

妈迸了房,我们又坐下来。

琉璃说:“她故意要给你换一个名字,因为她不希望与别人一样的叫你。她很有意思。”

我看琉璃一眼,“你什么都晓得,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琉璃说:“不敢当。我也该走了,时间不早,小宝,祝你新生活愉快。”

“琉璃一一”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晓得,我心里只有一个母亲。从小我想着她,无数次地想着她,我恋慕她。”

琉璃点点头,“我明白。”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琉璃算是最最了解与懂事的。有时候她的成熟令人吃惊,一张毛孩儿似的脸,大眼睛,可是她脑子里想很多东西。

琉璃出身好,但是并没有被宠坏,她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我,我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爱着,幸福好像全在我这一面,我惭愧之余,她叫我找母亲,我就听她的话,来找母亲。

我爱着妈妈,爱了她好多年,但是不为了琉璃,我并不敢这样来打扰她。我坐在父亲的屋子里,我习惯了那个地方,一切东西在习惯之后,就变得平常了,那种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压逼,我觉得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寂寞,我们必需要承认寂寞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以否定它,寂寞像眼睛,像血液,没有了寂寞,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躺在床上,并没有马上入睡,这么漂亮的小房间,新衣服,新用品,妈妈不是很有钱?我有没有负累她?妈妈美丽而哀伤。像有一次,琉璃帽子上的花,那花是薄绢做的,一种米色杏粉红,那么的单薄,像真又不似真的,我马上觉得这是我母亲。这种花就是我母亲。妈妈并不是鲜花,鲜花不会坚持到今天。

我到半夜还是没睡着,忽然听到电话铃响,母亲出去接。她的声音很低。这么晚谁打电话给她?她一定有男朋友吧,这么美丽的女人,还这么年轻,一定有男朋友,即使没有可以结婚的人,也一定有可以聊天的人。

电话铃第二次响,我以为还是琉璃,但却不是琉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找妈妈。

我说:“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个男人问我:“你是谁?”声音非常的狐疑与不安,口气很礼貌,但显然有点恐惧。

我想了一想,忽然很心平气和地答:“我是她的朋友。”

他似乎更急了,迟疑一刻,他说:“好吧,我到写字楼去找她。”

我不能说我是妈妈的儿子,也许她的朋友并不知道她的过去,也许她一向不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把她的过去一页一页地掀开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的过去。我不是孩子,我懂得这些道理。一个女人出来闯世界,可以有无数的情人,但是不能有一个儿子,不能够。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我知道我做错了,这样子走来破坏她生活的规则,她已经习惯无亲无友了吧?平地冒出一个儿子来,她只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但不是她愿意做的。这样简单的关系,却弄得这么复杂。

我原以为搬进来之后可以用功读书,可是却想得更多,对着一个美丽而陌生的 少妇,这人是我母亲?

琉璃来了,带一大包水果,我与她坐在房中剥橘子吃。

我说有佣人好,刚刚吃完早餐,一站起身就走,自有她们来收拾,真不懂得凭什么这样享受,也许,妈妈也辛辛苦苦地赚钱,这是她应得的方便。

妈妈不煮饭,她甚至不走近厨房,我知道她不喜欢煮饭,她也不像是那种煮饭的人。

琉璃说:“你似乎比以前更不快乐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为什么?你应该高兴,有几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妈妈?你也不想一想。”

“我不愿意想,或许她太美丽了,作为一个女人……”

“我们会不会结婚?”琉璃忽然问。

“我希望会,在结婚之前,我要找到一份很好很好的职业,我要赚很多钱,我要使我的妻子儿女舒服,我不要学我的爸爸。”

“妈妈回来了。”我说。

琉璃看我一眼,“不会啦!她不是去上班吗?不会这么早回来,一定是客人。”

佣人去开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妈妈在不在家,他叫妈妈“明明”。“明明在不在?”他问。他是谁?叫妈妈叫得这么亲呢?

佣人说:“王先生,小姐出去上班了。”

那王先生间:“家中有客人吗?”

我忽然想起,这王先生正是方才打电话来的人,他因为在电话中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所以不放心,老远地赶了来看。他是谁?妈妈的男朋友?我跳起来,想走出去看一看,琉璃却拉住我。

她瞪我一眼,“你看你,你懂不懂礼貌?”

我这时候听到女佣人说:“没有客人,但是小姐的孩子来了,恐怕你没见过。”

我忍不住开了门。

那王先生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是一个美丽的男人,年纪非常轻,不会比我大很多,绝对比妈妈要小十年八年,大概只肴二十五六岁。妈妈。的一切都是美丽的,男朋友也这个样子。

他穿一件蓝白花的衬衫,淡蓝灯芯绒长裤,一件深蓝镶白边的毛衣,口袋上一个“P”字。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我也看着他很久很久。

然后他问:“你是小宝?”他伸出手来。

我也只好伸出手,“是,王先生。”

他笑,皱着鼻子,脸上一派稚气,比我更像一个大孩子。我觉得温暖,从脚底一直暖上去,暖上去,我妈妈也爱我,她已经告诉朋友了,她的朋友知道我是小宝,她并没有以我为耻,她没有否定我,她没有把我隐藏起来,她没有做这种事,她是一个彻头彻尾漂亮而骄傲的人,即使她在微笑,她还是骄傲的。

“看见你很高兴。”王先生说,“我们改天再见,我还有点要紧的事。”

“再见,王先生。”

“叫我乔其。”他笑说。

我点点头,他拍着我的肩膀。

我忽然问:“你是我母亲的男朋友?”

他想一想,“不,她是我好兄弟。”

我诧异了,睁大眼睛,我说:“好兄弟?”

他又笑,“你的眼睛,跟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然后他走了,我替他关上门。

妈妈的一切都是在阳光里沾过金的,妈妈的生命像一片乌云,可是太阳在云后,云镶着金边。

琉璃说:“那男孩子!真奇怪,你,你妈妈,他,都长得那么像,尤其是笑容,一模一样,太可怕了。”她又说又笑,“怎么可以,我太不明白,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都那么特别。”

女佣人笑说:“王先生是我们小姐的助手,他们是一个建筑公司的。”

女佣人叫妈妈为“小姐”,小姐忽然多了一个儿子出来,真叫人受不了。我低下了头,乔其是妈妈的好兄弟——恐怕不止这种关系吧,谁会听到好兄弟家一个陌生的男声而前来调查呢?好兄弟。

我觉得这么寂寞,在父亲的家中,我像是污泥里长出来的莲花,人人以赞赏怜爱的眼光看着我,到了母亲家中……我只是一个眼睛像她的孩子,我觉得寂寞。

琉璃问:“你妒忌了?不高兴了?”

我缓缓摇头。我怎么会妒忌妈妈,她的快乐是我的快乐,她的悲哀我不懂得,但是我只希望她快乐,只是我这个人无法在她的生活里插足,她的屋子,她的朋友,她的美丽,甚至她的一条洗脸毛巾,我都配不上。我一点也不开玩笑。

下午琉璃与我分手,她回家之前说:“慢慢你就习惯了。”

下午张阿姨打电话来问我:“你习惯不习惯?”她有一张那么冷的脸,又有一颗那么热的心。

我温习了几个小时,一个人吃晚饭。我什么都说“谢谢”,佣人把一切布置得整整齐齐,我摸摸筷子摸摸碗。我奇怪父亲在做什么,像我还可以回到亲生母亲这里来,继母生的孩子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继母对我并不坏,就因为如此,连爱憎都没有,更加不像亲生的母亲。我的妈妈,她对我的态度,像一个极爱极亲热的人,在我颈后呵了一口气,我有被爱感觉,但太像踏在云上,一切随时会消散无踪,没有安全感。

或者妈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么客气,不像继母,继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可以一跤坐倒在地,拍手拍脚,眼泪鼻涕,撕胸捶肺的。妈妈永远淡淡站在一角,标致的,黯然的,一个美丽的姿势,她有文化教养牵牵绊绊拉着她,不给她自由,我相信她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她是不哭的,她的眼泪化为蝴蝶,还是那种淡蓝的蝴蝶,一点不彩色缤纷。

吃完饭我洗澡,躺在床上看书。我想到妈妈的房间去看看,但是深觉那是不礼貌的,她房间里有什么?布置成什么颜色,有多少故事?

把书压在胸前,我睡着了。

自梦中醒来,因为听见妈妈的声音。

她低低地在跟人说什么,我睁开眼睛,听到她问:“在黄昏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声音低低的,沙哑的,并不性感,但是那种黯然留在空气中良久。

我侧着身于静静地听着,我爱上了我的妈妈。

另外一个人是乔其,他答:“你要我怎么说呢?”

“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妈妈说。

“明明一一”

“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

开门的声音。他有没有吻她?关门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妈妈已经睡了,又转一个身,身上的书本落在地下。三十多岁的女人当然有资格谈恋爱,我凭什么叫她心如止水?她是不是在恋爱?像她这样的女人,每一次恋爱都应该是簇新的。

我叹一口气,口渴,想取水喝,于是起床,开门,一走到客厅,看见小小的灯亮着,妈妈斜斜地坐在丝绒沙发上,见到我,她抬起头来,微微张着嘴,没说话。她以为我睡了,我以为她睡了,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睡。

她换了打扮,一件雪白真丝的唐装男式上衣充为衬衫,一条牛仔裤,头发有点乱,仿佛喝了点酒,鼻头与脸颊红红。

我张嘴,想叫她妈妈。

她说:“小宝,还没睡?”

我说:“我拿水喝。”

“我跟你倒。”她站起来进厨房去,出来的时候手上一杯水,杯子是水晶刻花的。

我接过了,慢慢喝下去,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

“请坐。”她说。

仿佛是一个客人,我坐了下来。

她说:“这些日子,你住在那边,受的委曲,我是明白的。”

我放下杯子,默然低下头。

她的目光这么爱恋,又这么不可靠,她不是一个可靠的女人,不能相信她,她撇下我十六年那么久,再多的温柔也可以随时散灭。不能相信。

“人家告诉我,你与你爸爸生气,他罚你不吃饭,气消了,叫你回去吃,你宁可俄肚子。有没有?”

我说:“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点点头。

“你恨我吗?”她轻轻地问。

她的口气,她跟一切男人说话的口气都一样,她分不出来,谁是她儿子,谁是她的男朋友,刚才她问乔其——你在黄昏有想我吗?那口气就像在与我说话,我的天,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呀。

我心里有气,我淡淡地说:“我不恨人,从来不。”

她又点点头,她真是喝了酒了,我痛恨人喝酒,父亲喝了酒老是跌跌撞撞,鬼叫怀才不遇,孩子一个个生下来,也像醉了酒的糊里糊涂,活是活下来了,可是又怎么样呢?醒着不能解决的事要靠醉酒来解决,我带给她多少的不便?以前乔其不会这么快走吧?以前乔其还要做些什么的吧?

我说:“我要睡了。”

她说:“晚安。”

我才走到房门,才想到无论如何,她把我留在这里,她对我是有交代的,我对她有什么交代?我转过头去。

她向我微笑。

我走回她面前说:“妈妈。”

她一怔,随即笑了。还是那种笑,并不勉强,但有很多的难言之隐。

她说:“小宝。”

并没有拥抱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 母子相聚,一点也不像,我只好回房去躺下。我终于叫了妈妈,我们并没有相拥痛哭。她问我有否恨她,不过是因为她喝醉了酒,她并不是个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她这样的超然,她最爱的人无异是她自己,因为没有人爱她,所以她要更爱自己。这个我懂得,我是妈妈的儿子。

第二天我早起。

妈妈的一件猄皮夹克放在沙发上。巴黎制造。她把它像抹桌干布似的搁在那里。她没有钱,她就是有这种气派,我服贴她。

我去上学,一整天上课都心思不集中。向校务处报告换了住址。打电话回父亲家,父亲问我好不好,父亲那德性永远叫我难为情,一份工作做不了三个月,父亲这个人,也只有配继母,继母也是倒霉的,活在妈妈的阴影下,一直希望超脱,但是怎么有可能,然后继母也开始抽烟喝酒,向父亲看齐,这总是好的,有家庭乐趣。

父亲说:“设法叫你母亲送你出去念书,她欠你的。”

为什么这样说。她谁也不欠。我不会做这种要求,不会。

我放学回家,用锁匙开门,看见乔其在那里。

他抬头,“小宝。”他叫我。

我明白他是好意,但是我不想每个人都叫我小宝。我有正式的名字。

我向他点点头,走到房间去,但是又走出来。

“我妈妈呢?”我问。

“我也在等。”乔其说,“她永远这么忙,”

“你们不是同事吗?”我反问:“你不知道她在何处?”

“是呀,但她是我上司。”乔其说,“我等她去打网球。”

乔其手中抓着网球拍子,把一个苹果绿的球拍上拍落。他的眉毛从头到尾都那么浓,就凭他的一双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我冷冷地看着他,妈妈会爱他?

乔其再美也不过只有一层皮肤那么深。他懂多少?看《红楼梦》吗?

“你也在等她?”乔其问我。

他真的不讨厌,我并不是不喜欢他,但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妈妈这么寂寞,已经像站在危墙底下一样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乔其问。

“我现在住这里,”我心平气和地答,“我总得回来,不一定是在等她。”

乔其嘴巴扁一扁,似笑非笑,“咱们去打单打吧?你会不会网球?”

“会,去年暑假在球场做拾球童学的,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我要温习,失陪了。”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我知道,昨天你已经说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竟是她的儿子!”乔其笑,“你应该庆幸。”

“我知道。”我说,“我得温习了。”

我回房间,留他一个在那里坐,我知道我幸运,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真的不需要,我打开书,心中从来没有这么的不安,我把铅笔含在嘴里。我是妈妈惟一的孩子,但是我却不能得到她的全部。

妈妈没多久便回来了,她与乔其说话,我故意不走出去,他们在轻轻争论。妈妈不要去打网球,乔其要去,结果乔其悻悻的走了。

我低头佯装看书,妈妈推门进来,“小宝?肚子饿吗?”声音若无其事,我心内暗暗吃惊,怎么妈妈这么深藏不露?太了不起,一个美妇人走江湖,除了真才实学,还得要有手段。

我马上抬起头,“不饿。”

“我给你做点吃的,下碗面要不要?”她问。

“不要,谢谢。”我再三地拒绝。

她微笑,坐下来,“那么我陪你聊聊,我知道你很用功,这真好。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读书成绩一直好?”

没有,那么我是像她,父亲做什么事都没做妥,他是那种卖咸鱼都会出虫的人。

她又说:“乔其……他是个孩子,才二十五岁,与女朋友闹翻了,一直来这里诉苦,那女孩子其实是一种很小家子气的漂亮,五官很小巧,但是一点不特别,说话态度k不怎么样,不是舞女也像小舞厅出来的头牌小姐,虽然红,但因为是小舞厅,再好看也比不过明星歌星,乔其喜欢她,后来不要她了,可是又想她。”妈妈笑了。

我兴致勃勃地听着,难得她分析得这么厉害,黑白分明,绝不含糊,又肯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个孩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我忽然受宠若惊了,希望她多说一点,我爱听。

“……所以,”她耸耸肩微笑,“乔其这样子。”

但是乔其在黄昏会想她吗?黄昏的时候,暮色合拢来,她又有没有想他?

妈妈把录音带放出来,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诺言》,来来去去。谁对谁都下了诺言,谁的诺言没有实现,又有什么重要呢?实不实现是以后的问题,只要被许过诺言,已经够开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尘埃里去。

妈妈说:“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总是尽量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里。”

她坐得我那么近,身上香水的味道发散着,混着香烟味,奇异得很。叫我说什么呢?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话要问,都不敢开口,她为什么从小就把我扔在父亲那里?为什么现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为无可奈何,还是因为内疚。没有她,这世界上不会有我。

“妈妈,我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她客气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点点头。

她站起来,身材像水一样,是有她这种女子的,天生应该在外头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会满足,没有大众,她不满足,有了大众,她还需要一个特别观众,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觉得我把妈妈想得太坏了。或许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个爱她的男人——会吗?

我合上书。见了她反而问得更多,想得更多,没见她的时候什么电不想。

我没有去找琉璃,我与妈妈同看电视,可是没有多说话,没有必要,妈妈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该笑的时候笑,不笑的时候不笑。她比较喜欢看儿童节目与广告,一边看一边换姿势。

然后我们就休息了。

妈妈每日午夜都有电话,只响三两次,她就拿起话筒,她很警醒。短促的铃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常会怀疑是在做梦,这个家根本不可靠,随时会消失的,我发誓如果妈妈再结婚的话,我立刻搬出去住,那时候父亲的家不能住,母亲的家也不能住,那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妈妈不可以爱上乔其这样的人,他年轻漂亮,但是街上一箩筐一箩筐都是年轻漂亮的人,有没有型呢,有没有架势呢,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腻了。

电话铃第二次响,也只有两三下。

可是过一会儿,妈妈来敲门:“小宝,你的电话。”

我连忙跳起来,拉开门,妈妈已经回房间了,我到客厅拿起话筒,是琉璃。

我诧异,“琉璃,什么事?已经很晚了,妈妈特地起床叫我听的电话。”

琉璃不出声,电话中的沉默是很怪的。

“琉璃,你干吗?”我问。

她终于开口说:“以前因为你有一个可怕的家,所以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你天天找我诉苦,现在你这个家很美满,你就嫌我多余了?原本我应有自知之明,挂了电话算数,但我自觉非常委曲,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认为我只是个吐苦水的对象?”

天呀,琉璃这话哪里像是个十多岁女孩子的口气?简直像个怨妇,才一天而已,我才没见她一天而已,为什么女孩子都那么多心?那么没有信心?那么叫人伤心?

我说:“琉璃,请你不要这么说话。”

“我说错了吗?”

“错了,我们明天在学校见面,现在大家都需要睡眠。”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睡不着。”

琉璃犯了所有女孩子犯的通病。

我只好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失去你,把你失给你妈妈。”

“乱讲。”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是这么喜怒无常,一下子踩在云中,一下子跌在泥里,一下子骄傲得像皇后,一下子自卑得像婢女,谁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怕失去她还来不及,她倒是反而比我更害怕。

“胡说?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她问。

“你。”我毫不犹疑地说。

琉璃问,“不是你妈妈?”

“不,妈妈我有点害怕。”我说,“我不敢爱她。”

她笑了。

我警告她:“琉璃,这种问题可不能天天问,不然你像白雪公主里的后母,日日问:‘墙上的镜子镜子,谁是天下最美的人?’那我可吃不消受不了。”

她直笑,“明天学校见。”她电话挂了。

女孩子真是,女孩子简直不懂她们是怎么搞的,女人就不一样,女人那么稳定,像静止的海,美丽而壮观,像我妈妈,或许妈妈已不止是一个海那么简单了。

我上床睡觉,屋子静得很,我睡着了,做一个梦,梦见妈妈一直跟着爸爸,爸爸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一点也不见情,妈妈做得蓬头垢面,身上披最最廉价的衣服,一切理想都被埋葬得深深的。天天沉默地做着家务,然后妈妈的头发白了,我惊醒,一身冷汗,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叫,“小宝,上课的时间到了,你还不起床?”

我一看钟,哗,八点半,我的天!

但是我先拉开了门,急着要看妈妈。妈妈站在门外,穿得端端正正,眼睛很圆,微笑得很温柔。不,她还没有老,她没有老的原因是她离开了父亲,离开了我,所以我们没有两败俱伤,所以我们还有机会。

妈妈说:“你怎么了?还不换衣服?我开车送你走吧。”

我迟疑一下,我叫,“妈妈!”

“什么?”她转身问。

“没什么,我马上换衣服。”我的速度一向快,不像父亲,除了赖在床上摸东摸西不晓得一辈子做了些什么。下意识我是恨他的,也许他还不值得我恨,我可怜他。

刮胡子刮破了脸,我用冷水敷一敷便换衣服,十分钟全部做好,假如妈妈开车送我,我决不会迟到。

妈妈说:“你的脸破了。”

她取出一小块胶布,轻轻替我贴上伤口,她的手指柔软而潮湿,有手汗,手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擦一层透明的指甲油,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美女,眼睛依然是明亮的,眉毛天然,像画过一样,我凝视她的脸,她习惯被看,所以转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这一笑使我从脸上红到脖子,真是尴尬。

我坐她的小跑车去上学,她把车子开得飞快,从货车公路车当中硬是乱挤过去。开得这么危险,却这么漂亮,完全是一种义无反顾式的大胆。她五分钟便把我送到学校,我拿起书包,她在我脸上吻一下,“再见小宝。”她说,然后车子飞也似的走了。一部边哈马黄的跑车。

同学以奇怪的眼光看我,他们都晓得我的家庭背景,不明白我这开跑车妈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急忙走入课室,琉璃拉住我。

“琉璃。”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那么紧张,这天测验,功课准备好没有?”

“没有,琉璃,我的心非常乱。”

“废话,现在什么都定下来了,你还心乱?”

琉璃可不明白我了。“你妈妈开车送你来?”

“是的。”

“听说她开的是莲花欧罗巴跑车?”

“我不知道。”我叹口气。

幸亏上课铃马上响了,我们都坐下来。老师把卷子一张张发下来,我呆视着白纸,母亲的微笑,在她的微笑底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但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她,我还是要把答案写好的吧。因为她说过,像她的话,功课一定是最好的,像她的话。

我现在才知道被爱的滋味是怎么样的,爱人的滋味又怎么样。她充满了我的心。

下课之后我就是希望回家见到妈妈的脸。

琉璃问:“我们不是要到图书馆去写那篇功课吧?”

“改天吧,反正下个星期才交。”我说。

“你是从来不推辞的。”琉璃诧异地说。

“是的,但是……我们回家做吧。”我说。

“你的家?我的家?”琉璃笑问。

我犹疑一刻,“我的家。”

“你知道吗?我跟我爸爸说起你妈妈来,他们都说你妈妈是一个太能干的女人,他们听说过她。”

“是吗?我妈妈到底做些什么?”

“什么?”琉璃诧异地问,“你竟不知道?她在律师楼里做事,她念的是法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追求她的人多多,都快把她追得飞起来了。”

“琉璃,那篇功课一定要今天写好?”

“是。我希望可以今天写好。”她说。

于是我们就回家做功课,女佣人做出了点心,我发觉我有点做贾宝玉的感觉,什么都有人服侍,这在我过去十多年的生命内是未曾有过的事,我十分不习惯,但是慢慢都会自然的吧?

我问女佣人,“请问妈妈几时回来?”

她说,“我不知道呢。”

她从来不称呼我,如果母亲是“太太”,她可以叫我“少爷”,但母亲是“小姐”,她叫我什么?她既然不叫我,我也不叫她,咱们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乱喊一顿。我与琉璃开始做功课,琉璃花一大半的时候凝视我。我觉得很高兴,一个女孩子这么爱我,视我为她的光荣,同学妒忌我,说我们一篇功课两个人合作,自然分数更好。但是今天我却觉得不自在,我们谈恋爱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小时候喜欢吃的糖,大了不一定爱吃。琉璃家里环境太好,一切不用她操心,故此到了十七八岁,她就把全副心思花在跳舞与恋爱上。她还是一张白纸。

下午妈妈回来了,看我们做完功课,陪我们聊天。

她在白天不喝酒,有非常怡人的一种漂亮。

琉璃问她:“阿姨,你跳不跳舞?”

她说:“跳呀,连‘哈苏’都跳,我会七八种。”

琉璃笑,“几时请阿姨到我们家舞会来,他呀。”琉璃瞄我一眼,“从来不到,不懂得是什么怪脾气。”

妈妈笑。那种笑是很客气的,她的笑有很多种,即使在最疲倦的时候,她还可以维持笑容,但是那些笑是不一样的,她对琉璃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琉璃喜欢她,那是因为琉璃有虚荣感,妈妈全身上下没有可以值得批评的地方,女人本来一向恨妈妈这一类型的人,但是因为妈妈的年龄比琉璃大了一截,所以琉璃的敌意便减少了。

我仿佛觉得妈妈有话要跟我说,但是因为有第三者的原因,她没说出来。

但是没隔多久,妈妈的客人来了,我满以为那是乔其,原来不是,是个半老头,风度非常的好,相当的懂得穿衣服,妈妈一见他便吻他的额角,他吻妈妈的脸,这么洋派,却这么自然。

妈妈笑说:“徐老板,你见见我的儿子。”

那位徐老板很客气很熟络地说:“这是小宝?这么大了,明明,跟你走出去像姐弟一样。”他转过头去笑。

他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他给人的感觉这么自然,我情愿妈妈嫁给他,不要再去睬乔其。

妈妈与他在一起也愉快,她说,“还有了女朋友呢,多标致的人物,你来看看。”

这一下子连琉璃都乐了。

徐老板说:“怎么,留在家中吃饭不好吧?太噜嗦佣人了,我们四个人出去吃一顿可好?”

妈妈说:“你别看这一对小的,不知道请不请得动呢。”她笑着看我。

我懂得妈妈的笑意,她想我们同去,我于是说好。

徐老板说:“太好了。小宝,你来之后,你妈妈就不寂寞了,这些日子,亏她的,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真不简单,别看她好像顶兜得转,其实有什么事情,她的辛酸只有她一人知道。你要帮帮她的忙了。”

妈妈连忙说:“你看这徐老板,对孩子们说上这些干什么?”

徐老板连忙陪小心,“对不起,是我老迈多嘴了。”

琉璃说:“徐先生一点也不老。”

我默默然。是的,妈妈有她的心酸,我明白。一个女人出来打天下,尤其是个长得美的女人,又离过婚,谁不晓得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然而她生存下来了。我能帮她什么忙呢?我并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宝,我如此容忍着,恐怕也是为了她罢。

我这样的爱她。

心中储备了十多年的爱忽然一下子江河决堤似地涌出来,在这几天内全给了她。

我们在一个很豪华的地方吃饭,妈妈吃蜗牛。她配这种环境,在烛光下她给我一种宾至如归的安详感。银制餐具是重重的,我想到父亲家中,我那个床铺,大概已经叠满了旧衣服破玩具了吧?即使回去,也没有我存身之处了,毕竟我在那里过了十六年,我不是留恋,只是奇怪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徐先生对妈妈很好,他也不算很老,他握着她的手,轻轻的,大方的,偶然叫她一声“明明”。他可以叫她明明,乔其就不可以了,乔其算老几?

然后徐先生也说:“小宝与你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妈妈微笑说:“那是我的儿子嗳。”

是的,她生养我,在产房的时候,她为我吃过苦,我们俩是怎么样的关系呵。

徐先生说:“这种眼睛里,有日月星光。”

我忽然抬头,这真不是一个老头子该说的话,即使他很潇洒,也还像个生意人,如果他是个年青的诗人,我一点也不惊奇,但一个老头子……

这是爱情的力量吗?我不懂得。

我看着我妈妈的眼睛,我并没有看到星。它们是美丽的眼睛,但是我并没有看见星。

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喝点酒,葡萄酒也跟其它酒一样,容易醉,她双颊微红,永远微笑。

她说:“男孩子眼睛好看有什么用?男孩子要好好的读书做事,要不吊儿郎当一辈子,落得风流自在,要得负起责任,维持家庭幸福,否则是什么?是瘪三!”

我从来没听过她说这种气话,因此非常吃惊,但是只好不出声。与乔其在一起,她不会说这种话,与乔其在一起,她快乐,是不是乔其的年轻使她忘记过去?是不是乔其的年轻使她矜持?我要她快乐。

我只要看见她快乐。她跟谁在一起我不能管,我也不要管,我只想看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令她快乐的人,全部的快乐,一个可以让她放心依靠的人,全部的依靠,但是,她却每天晚上喝酒,我看得出她的不悦。

徐先生请她跳舞,她并不拒绝,我与琉璃默默地吃着水果。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真是的。那么美丽,却又那么悲哀,多少男人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只是捞一把便宜,妈妈一定是知道的吧?她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如果她有不知道的事,她一定活得比现在高兴。

我们没坐多久便回去了,先送琉璃,妈妈笑说:“阿姨有点喝醉了,你别见怪。”琉璃忽然被感动了,亲妈妈的脸一下。在车里妈妈很沉默,她让我跟徐先生坐前面,她一个人坐后面,她很会安排这种事,叫我们两人都舒服。

徐先生忽然说:“明明,我看咱们结婚吧,好不好?”

我非常诧异,我相信这些日子来母亲的男朋友一定不少,但是忽然在车子里,当着我求婚的,就有点奇怪了。

妈妈叹一口气,口气几乎是哽咽的。

徐先生说:“小宝在这里,我一定会对你好,小宝也就是我的孩子,你们的生活一应照顾——也许我不该如此俗气,但是我会尽我的力量,明明,我等你多年了。”

妈妈很平静地说:“我很感激,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

“你还是拒绝我?”徐先生极有风度地微笑。

妈妈不出声。她也只是微笑。

徐先生看看我,我也只好笑,因为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是这么融洽,简直就像一家子一样。

“我不灰心,我会一直问下去,明明,在你答应下嫁之前,我们永远是朋友,只可惜我的心不恢,我的头发却要灰白了呢。”

妈妈摇摇头,“你的好意我是感激的,我十分懂得。”

“明明,我就是欣赏你这一点,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只有你,你是有样子的。”

妈妈微笑,暗暗的光下,她的眼圈发红。

她的丈夫并没有欣赏她。

到家之后,她为我煮一杯牛奶,我正在喝,她忽然问:“你觉得徐老板人怎么样?”

我看着她。我说:“我不知道,人是不能看外表的,样子老老实实的老头子说不定已经三妻四妾了。”

妈妈笑,“你这孩子。他倒不是那种人,稍微有点节储,也不很多,可以维持生活的。太太早年死了,有两个孩子,也都成了家。”

我说:“他气派很大方。”

“是的。”

我说:“但是嫁他就没有必要了,只是为了生活,有什么必要呢,我相信咱们一直可以活得好好的。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没有爱情是不行的。”

妈妈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没有爱情,嫁给一个老头子,而去服侍他起居饮食,那干什么?这不是你做的事,你是……念过书的人。”

妈妈微笑,忽然之间眼泪缓缓地淌下来。

“妈妈。”我说,“妈妈。”

妈妈以头靠在我肩膀上。

“妈妈,明天找乔其来,我们去打网球。”我说,“好不好?我们需要运动,我下午一时就放学了。”

乔其来得好准时。

是我打电话给他的。他见到妈妈,非常的委曲,他说:“我写的那些信,大约都石沉大海了,一封都没收到?反正我只是陪打网球的,随叫随到,怪不得你看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已。”

妈妈不出声,在阳光下她略显得苍白,却并不老。她穿透空的麻纱衬衫,白短裤,加一件白毛衣,她永远是漂亮的,在哪里都一样。

我原本可以把琉璃叫来,但是却没有,我是一心不能两用的人,我要照顾着妈妈。

乔其看着我冷冷地说:“你爱你妈妈?”

“当然。”我说。

他脸上温柔下来,“那么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也爱她。”

“为什么?”我问。

“你为什么爱她?”乔其反问,“当然,她是你母亲,但是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爱上她的母亲,她自然有许多可取之点,她并不只是美丽,她比美丽多太多的好处了。”

我问:“你要娶她?”

“如果她肯嫁我的话。”

“她爱你吗?”我问。

“我想有一点,像她爱小狗小猫,打网球看文艺小说一样。”

我忽然同情乔其,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这么低声下气,这么沮丧,他至少比徐先生要单纯得多了。

他靠在网球拍子上说:“有时候我也去舞厅,三四个小姐围着我,假眼睛假胸脯假鼻子的,我想到明明,我不快乐,马上回家。也有时候约小明星去吃饭跳舞,看到她们那么矫情做作,又想到明明。我想我是爱她的。外头正经的女孩子太乏味。邪门的女孩子实在又带不出来,年轻的女孩子处处要男人伺候着她们——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点点头,“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她没有这种缺点,我简直太幸运了。”

“我却不幸运。”乔其说。

他的浓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漂亮,青色的胡子渣在下巴在鬓脚在唇上。

连我都有点觉得他的眼睛像我的妈妈,他们走在一起,像两姊弟。

他说:“你跟你妈妈走在一起,像两姊弟。”

“是吗?妈妈生我的时候,的确很年轻。”我超然地说,她只有一个儿子,或者她有好几百个男朋友,但我是她惟一的孩子。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她儿子。

妈妈回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看见我们俩,她笑问:“聊什么?你们倒是有得谈的。”

“可不是。”乔其说,“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说话头头是道。”

妈妈微笑,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说:“不是吗,长这么大了,这么漂亮,来,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去。”

乔其低声说:“我真希望我是你,小宝。”

我想叫他别叫我小宝,可是忽然心中起了念头,我并不想做她的儿子,忽然之间我不想做她的儿子。多么恐惧的念头,我情愿像乔其,还可以得到公平竞争。

妈妈转过头来说:“喂,你们这两个人,到底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我们上了乔其的车,妈妈仍然让我坐前座,她有点累,躺后座,大衣盖在身上,闭着眼睛.嘴角一个微笑,不知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很遥远的事?是不是多年以前,她年轻的时候,曾经与两个男孩子一起去打网球?

我想知道,我有权知道,我是她的儿子。

她的脸是苍白的,即使刚刚运动完毕,她也还是苍白的,长得那么美,皮肤像雪一样白,就这样,我靠在前座的车位上,看着她,看着她。

乔其间:“你会开车吗?小宝。”

“不会。”

妈妈说道:“要学一学,男孩子会多一点事情。”

“快要考试了。”我说。

“听说你功课一直好?”乔其问。

“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只好拼命温习。”我有点不耐烦。

自从搬到妈妈家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变得那么烦躁,那么不耐烦。

妈妈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使我受不了,还是因为这几天我连功课本子都没打开过?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环境转变的影响,不是其它原因,决不是其它的原因。

吃完饭到家,乔其还是不肯走,我看出妈妈已经疲倦了,但这个到底不是我的家,这是母亲的家,如果她不把客人赶走,我有什么资格出声呢?

于是我听到铃声,女佣人来开门,女佣人说:“小姐,有客人等你好久了。”

我心里想:妈的,又来一个。

乔其在门口犹疑一刻,他说:“明明,那我走了。”

我诧异地看他,他还顶有性格,我很有点佩服他,最本事的人往往要懂得如何出场,不是如何进场,他还明白这一点,算是不容易了。

他转头走的时候是倔强的,妈妈叫他:“乔其……”

他回过身子来,一脸的温柔,“你要见我,明明,随时叫我。”他走了。

他是一个可爱可爱的人,他真爱母亲。

但是妈妈没有空去想这些,客人正在客厅等她。我以为是徐先生,谁知道却是一个外国男人。

妈妈见了他,先是一怔,然后不置信地侧侧头,那神情就像个小孩子,她高呼:“赖利先生!”满脸的笑。

那个赖利先生说:“明明,你可回来了,等得我太太都先回旅馆去了,你可好?”

他伸出了手。

妈妈几乎没抱住他,又叫一声“赖利先生!”可见她有多兴奋,这赖利先生不管是谁,我都十分后悔自己的存在,我是不该来这里的,妈妈做事已经够苦了,还拖着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动也动不了。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妈妈一把拉住我说:“赖利先生,这是我儿子。小宝,赖利先生是妈妈的教授。”

这么一介绍,忽然之间我又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了,妈妈真是高手,能把人的情绪控制得那么牢。

赖利先生一边惊呼一边笑,“真是真是真是!儿子这么大了,天呀,怎么我们都不晓得你结了婚?”

妈笑,“说来话长,快把赖利太太叫出来,咱们聚一聚,我尽一尽 弟子之劳,”妈妈的英文说得那么柔软动听,“你们俩是怎么到东方来的?渡假?”

“比利也来了。”赖利先生说,“我们渡假来的。”

“比利?”妈妈一呆。

“你还记得他吗?”赖利先生笑问。

“当然记得。你们怎么这么远途来旅行?”妈妈问。

“总不能年年去西班牙吧?”赖利先生笑。

是的,他们都是高尚人士,妈妈认识的人都有一定的水准,并不见得非富则贵,可是真的各有心得。

“来,”妈妈说,“我们出去吃饭,把赖利太太请出来。”

我很急,妈妈已经够累的了,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受不住。

我低声说:“妈妈,你不能改期?”

“不行,你怕我疲倦?没关系,他们是我的教授,我怎么能不招呼他们?”

“比利呢?”

妈妈调皮地侧侧头,“也是教授。”

我白她一眼,“是吗?叫教授可以叫比利的吗?”

妈妈笑了,“你去不去?”

我摇摇头,“我要写一篇功课,真的要写,绝不骗你。”

“那也好,那我们去,我也不要换衣服了。”

妈妈走以后,屋子静了下来,妈妈大概也喜欢过这种日子,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人若果不给自己剩那么多时间的话,就不会想得那么多,这是我赞成的,我不想妈妈花不必要的脑筋,时间得过且过。

电话来了,是乔其,我说妈妈不在家。

乔其问是不是与徐老头出去了,我说没有。

徐老头也打电话来,没有问什么,我主动说妈妈是跟教授们出去的。

公司打电话叫她明日早点上班,有要事等她。

最后妈妈打电话来叫我多休息。

琉璃也打电话来。

我成了电话接线生,什么功课也没做。

琉璃婉转地问:“你现在不希望每天听到我的声音了?为什么你变得那么冷淡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还是爱她的,但是我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如果我爱上了妈妈,我无法再爱别人像爱妈妈一样。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摸索。我推开了妈妈的房门,妈妈的房间并不大,一张单人床,很文雅的家具,一张安乐椅上搭满了换下来的衣服,恐怕是还没有空整理好,她整间屋子都发散着一种香气,是什么香水呢?屋子的灯光是暗暗的,墙角底下开着一盏小灯。

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地毯上有很多很多的书,就算是这样,她的日子也还很寂寞吧?我下意识地在等她回来,我后悔没跟她出去吃饭。

我终于关上了房门,到自己房间里去读书。乔其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又来了电话。

我说:“她还没有回来。”

乔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你很爱她,是不是?”我问。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看见她的时候,我照样闷闷不乐,因为我深深明白她不是我的人,假使我能够每天都见到她,我就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了。”

“真的吗?”我说,“我天天可以见到她,但是我变得更不快活了。”

“你是她儿子。”

“可是我父亲呢?他居然另外娶了一个女人。”我说道,“母亲之后,他另外娶一个女人做老婆,你想想看,这是可能的事吗?人真是奇怪的。”

“你父亲的确是一个滑稽的人,他不知道他得到什么。”

“你会原谅他这种人?”

乔其轻笑。

“我现时在舞厅里,你知道吗?叫了好几个小姐陪我 坐台子。但是我只希望听听她的声音。她如果回来,请她打电话给我。”他挂了电话。

真令人伤心,在这种环境里,我还能念得成书?

妈妈使乔其伤心,乔其却跑去舞厅让别人伤心,这种烂账一辈子也算不清。

我只读了一半的功课,因为倦,所以才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一定很晚了,我听到电话铃响,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可是没有人接,妈妈还未回本

我拿起话筒,“明明?”还是乔其的声音。

“不。”我说。

“对不起。”他说道,“明天再说吧,对不起。”

妈妈没多久就回来了,我听见声音。

她在门外向人道别,声音很愉快,然后客人走了,她开门进来,我在黑暗中看她,她把背靠在墙上,她很疲倦,而且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并不愉快。

“妈妈。”我叫她。

她抬起头,把外套放下。“小宝,你还不去睡?什么时间了?你这个孩子真有一手,明天不上学了?”

“乔其要听你的声音,他打过多次电话,最后一次是五分钟前。”我说。

“我们都该上床了,这个人到底搞什么鬼?”

“他不听你的声音是睡不着的。”我说,我很冷静地看着妈妈。

妈妈笑说:“那是他家的事,每个人不听我的声音都睡不着,我还活不活?”她拂袖回房间去了。

她是我见过少数非常冷酷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真是有一手的。她对乔其是这么好,她对他实在不错,但是不见到他,她忘了他,这么容易,含着笑,那是她十多年来可以不见我的原因吧?一定如此,我开始看到了曙光,我有点明白她的性格,在平静之下,埋藏着多少的波浪。

但是为了她,为了她,我已经不能够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了,为了她是值得的。

为了她即使睡不着,也还是值得的。我明白乔其,我也明白妈妈。

第二天我到学校去,我坐下来,打开书本。

我第一次发现读书是这么的闷,我仍然要读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我总会及格的,但如果分数要像从前那样好,似乎就不可能了。每个人都会失望,最失望的恐怕是琉璃,她最要我为她争一口气,可以吗?

琉璃在小息的时候追着我,她走在我身边,非常的不愉快,板着脸,不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不高兴,因为我没有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像从前,她说什人就是什么,现在我分了心,她就不乐。

隔很久她说:“你妈妈是个很浪漫的女人。”

“胡说。”

“你父母亲都是怪人,我以前同情你母亲,现在我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快乐了,她喜欢那种朝张三暮李四的生活。”

我转过头来。

“你好心一点,闭上尊嘴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这么不礼貌地说过话。

“这是事实。”

“或许是,但这是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一声,与你有什么关系?”

琉璃铁青着脸:“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你一向对我好,我也明白,但是你不必理,每分钟提醒我,你是不是想我跪下来向你表示我有多感谢你?”我看着琉璃,很平静地问她。

我真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但是我的确说了出来了。琉璃像是脸上被打击了一下,完全怔住了。我悲哀地看着她,我们之间就这样的完了,真的,我很知道。

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她瞪着我,她慢慢地说:“我以为我们是要结婚的。”

是的,那是一段时间之前,那之前她没有要想拥有我,摆布我,把我当她的陪衬品,那时候她尊重我,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条小狗,小狗是要选主人的,我没有理由要选她,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你是跳上枝头了。”她狠狠地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我低下头,“如果有什么改变,也不要反目成仇,互相以恶刻的话相骂,我们这样年轻,我们不要学那些无聊的人。”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琉璃说,“我不多说一句话。”她转头就走,奔得很快。

“琉璃!”我叫她。

她不睬我。

“琉璃!”我叫她。事情不是这样的,她误会了,她为什么不可以维持以前的态度?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她为什么不再是以前那个伶俐可爱的聪明女孩儿了?她现在为何这么多疑多心?

她越走越远。

“琉璃!”我声嘶力竭地叫她。

她没有回头。

几天之后妈妈在晚饭桌子碰见了我。

她抬起眼睛,眼睛亮得像星,她说:“琉璃怎么不来了?”

我沉默。

“很有趣,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她微笑。

她穿着那件唐装,上面有一段云花纹,袖管很松,一抬手全滑了上去,手腕与手臂很细很白,戴着银镯子。她喜欢那件衣服,她穿过多次了,不可理解地穿着。

我问:“你会出去吗?”

她犹疑:“或者。”

“乔其?”

“我不知道。”她不想说。

“妈妈,我想你工作也很累,多休息一会儿不是更好?”

“小宝,”她温和地说,“我有我做人的方法。妈妈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你不觉得吗?妈妈希望你用功读书,不要干涉妈妈的生活。”

她说的是这么温柔,这么的轻描淡写,她的声音却像利箭一样的刺透了我的心,我的脸渐渐红起来,红起来,一直涨红到脖子上。这不是我对琉璃说的话吗?隔没多久我就又听到了,出自我妈妈的嘴巴。

我自视太高太重了,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没有资格,我不过是她陌生的儿子,她为了责任而把我留下来,我却以为我可以发言乱说话。

我低下头。

我明白了。

妈妈应该看出我的脸色已经变了,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我明白,留我在这里住,已经是她最大最大的恩慈,我不应该再指望什么。

妈妈说:“我送你上学好不好?”

她的口气很平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的,她如果连这一点也不懂得,她怎么独个儿生存到如今。

我忽然有点哽咽,我的妈妈原来是个陌生人,我连她的方向还摸不准,我还乱发表意见呢,我真是个孩子。

我慢慢地说:“我明天开始,还是自己乘车吧,同学会笑我。”

妈妈微笑,“那么你得早起来,否则就赶不及了。”

我点点头。

她送我到学校,吻我再见,我向课室走去,迎面就来了琉璃,琉璃一见我马上低下头,我见到她,忽然心就酸。她待我这么的真诚,在芸芸众生当中,她那样的挑选了我,那天我给她听的话,原来有那么重。

我叫一声“琉璃”。

她微微停住脚步。

“琉璃。”我再叫她一声,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泪就淌了下来,我是不哭的,她应该知道,我是不哭的。

琉璃转过头来,马上掏出手绢,递在我手中。我拿着她小小的手帕,看见手帕上还印着史诺比图案,我心一难过,更是眼泪流个不停。她还是孩子,我凭什么说那天那种话?她用的手帕上还印着史诺比。

她把我拉在一个角落,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不出声,只是淌眼泪,心中只是悔恨。

“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你怎么可以当街哭?这么多同学看着我们。”

我一直低着头。

琉璃说:“其实……你只要打一个电话来,我是很明白的,我不会怪你。”

我抬起头,“我想回家。”

“回家?”琉璃一时不领会,“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功课很重要呢。”

“不是现在回家,是回我原来的那个家,我父亲的家。”

琉璃呆住了。上课铃在这时候猛地响起来。她说:“我们上课去,放学再说。”

我与她走到课室坐下,老师第一件事就是发卷子。分数最高的卷子发在第一,上次测验我根本魂飞魄散,这次久久轮不到我,卷子转至我手中时,老师抬头看我一眼,我不出声。

琉璃也看我一眼,我还是不出声,我低头看卷子上的分数。是的,我要回家了,我不能住妈妈那里,那里不属于我,我去得太迟了,即使隔五十年,我还是个客人。在父亲家里,我是一分子。至少我可以做好功课。

我摸着卷子,一下一下的,老师接下去的课,我一句没听进去。我只是用手平平地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我的妈妈,她与我原来是两个人呢,我们完全是两个人呢,自我脱离她的子宫以后,我是我,她是她了。下课时我茫然坐在课室里,同学们都走出去小息。

琉璃走过来,取起卷子,她看了一看,她肯定地说:“这种分数是不能拿第二次的,第一次人家以为你略有闪失,第二次就太过分了。”她的语气那么断然,决定别人的事,像是她自己的事,我还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为什么她的语气跟我的妈妈一样?是不是所有能干的女人都一样?是不是所有聪明的女人都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琉璃。

琉璃说:“不要怕,我们一起想个办法。”

我不是怕,我只是渐渐不相信人性了,我只是渐渐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聪明能干的女人。

为什么琉璃不再天真活泼了?为什么?琉璃怎么一点不像少女?她才十七岁呀。十七岁,她怎么不再笑了?不再跳哈骚了?不再打网球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专心一意要训练我成为她理想的丈夫?

我需要她,我非常的需要她,非常的,但是只要她恢复以前的姿态,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琉璃柔声说:“不要这样,不要怕。”

她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她的口气不是这样的,她的口气还是命令式的。

我没有法子不悲哀,我惟一爱的两个女人都有这么强的压逼力,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念我的老家,那个破旧的、没有宗旨的地方,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每个人糊里糊涂,不知为什么生下来,不知为什么活在那里,终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点反悔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我的继母,她叨着香烟,穿着充满汗渍的羊毛衫,缩水呢裤子,破拖鞋,怡然地熨着衣服,那姿态非常悠然,像庄子的鱼,谁也不知道她乐不乐。我以前以为她不快乐,但是现在谁又知道呢?

或者我在父亲家中更自在,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买的,牙膏挤完了,如果还不见有新的,就用食盐,如果习惯了,并不见得有什么大分别。我属于那种生活,我不见得快乐,但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悲伤,我习惯了。

一条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贵,但如果我不快乐,如果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我的母亲并不爱我,她甚至不认识我,毕竟是十六年前发生的事了,她怎么会记得?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我微弱地对琉璃说:“我要回父亲那里。”

她吃惊地说:“不行!这怎么可能?那个地方,床单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没有洗衣机,也不拿出去洗,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着,手指冻得像胡萝卜,那个原始的地方,人很快就老了。”

我闭上眼睛。

“你慢慢会喜欢你母亲的家,开头那几天你不是顶开心吗?我相信是你与她吵嘴了,是不是?别孩子气,小小的事情怎么可以影响大局?”

“不,琉璃,不是这样的。”

“今天我与你回家去。”

“你不知道,母亲其实不喜欢我们。”

琉璃一怔,随即说:“我不管,她是你的母亲!”

“那是对的,但是她不爱我。”

“你父亲也不爱你。”琉璃说。

“是的,没有人爱我。”我平静地说,“他们的婚姻短暂而无奈,分手又早,哪儿有时间来爱我,我早该弄明白了。”

琉璃说:“但是你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大的人不该斤斤计较父母的爱,人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你说得这么对!”我马上表示赞同。

我心里的事她是不会知道的。回到妈妈那里去?就像她那优雅的客厅当中放了一只垃圾桶,她甚至于还要结婚呢,有我在难道还叫我花童?回到父亲那里……父亲。比起妈妈他再努力也还是一无是处,所以他放弃了。母亲不但有自制力,且有强烈的上进心,组织能力又这么强,她其实像一条牛一般强壮固执,我拿什么去比她?我们两父子,活了也是白活。

放学我与琉璃去找张阿姨。

琉璃比以前是沉默得多了,她坐在我旁边,这个忠心为我的女孩子,却不明自我的处境,我的心意,究竟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明白另外一个人?

张阿姨的家如旧,一尘不染,调子素净,她坐在我们对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说:“一个月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为你母亲增加麻烦?”

我像一个饥渴慕道的人问智者:“我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张阿姨说:“你是不会明白她的境界的,她是与众不同的女人,然而她也是个女人。”

答案像谜底一样。

“我……想回父亲的家。”我终于说。

“你无法与她相处吗?抑或你要求太高?她是不会像一般母亲的,你要明白。”

“我不能够高攀她。”我说,“我的功课退步了。”

“谁能够为你解答这种难题呢?你的母亲,她从来不曾怨过任何人,你给她的麻烦,她默然承受,因为她曾经说过,她只做过一件错事,她把你带到这世界上来,又多一个不快乐的人。”

我呆呆地坐着,琉璃也不出声。

我说:“我并不知道……她不爱我。”

“她有爱你的必要吗?许多人并不相爱,却可以相处一辈子,爱是非常容易令人厌倦的。”张阿姨站起来送客。她并不爱我们,却也对我们厌倦了。

我与琉璃第一次来的时候,充满了多大的希望,母亲我是找到了,不都说母亲代表爱吗?我的美丽的母亲却不是如此。我要求太高了。

琉璃问我:“现在又往哪里去?”

“回父亲家去。”

“你别这样子,那里是去不得的。”

“也应该去看看了,一个多月没去了呢。”

琉璃不出声,默默地陪我。她有多少其它的事可做,但是她陪着我,这就是爱。

父亲的家还是一样,他们把那几张旧沙发搬过位置了。空出来的砖地特别的白。屋子里那么多人,谁也没想过要把地板洗一洗,他们一向不庸人自扰,永远不自寻麻烦。父亲还在睡觉,睡足了晚上可以出去向人借钱,继母不在。我不好倒一杯茶给琉璃,琉璃的小姐脾气为我收敛着,但是习惯上却改不了,她把杯子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要喝的意思。

过了很久她说:“既然两个地方都没有爱,为什么不选择那舒服一点的地方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边真使人坐立不安,弟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都是脏脏的,白衬衫变成灰衬衫,头发该理的全没理,皮鞋没擦过,毛衣都掉了线,全体都是这么邋遢,我看着他们,没话好说,他们看着我,也没话好说。

琉璃恐惧地看着他们,然后渐渐靠近我坐。我旧日的床铺已经破掉了,这里还有可以留下来的地方吗?没有了。

我与琉璃说:“走吧。”

琉璃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我看看我身上,穿着母亲买给我的,最最好的衣物,打扮得这样潇洒自若,我还能回来这里?太迟了。

父亲忽然之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咳了两声,迷迷糊糊地走出来,谁也没对他加以注意,他脚上穿着一双塑胶拖鞋,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香烟盒子都是空的,他摸来摸去。

父亲也会几样事,肚子饿懂得吃,填饱肚子就可以了,不大计较。香烟要抽,劣酒要喝,一张开嘴,一阵口气,他的笑脸永远像哭脸,黑而且瘦。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明白当年他是怎么把母亲拐上手的。或者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或者那个时候母亲简直鬼迷心窍。

“走吧,”我再说一次。

但是父亲已经看见我了,他伸手来抓我的手臂,没碰到我,却碰到了琉璃,琉璃恐慌地躲避,甩开他,我又气他,又气琉璃。

他问:“你还好吧?你母亲是很有办法的女人,你看你,看上去也不一样了。”他呵呵地笑。

我拉着琉璃马上开门走。

“那么到我家去吃饭,你需要冷静一下。”她说。

我此刻的确需要一个替我出主意的人,于是我跟着琉璃走,琉璃似乎很久没有展出这么开心的微笑了。女人们还是容易满足的,我忽然想起张阿姨的话,她说妈妈是不平凡的女人,但女人也还就是女人。

琉璃的母亲一见到她就唠叨,“唉你这个女孩子,越来越叫人担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放学也不回家,肚子饿不饿?一条裙子脏了也不换……”

琉璃向我无可奈何地笑。

我有两个母亲,她们皆不屑为我烦恼。我有太多的自由与选择,但是我此刻羡慕琉璃。

吃饭的时候她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胃口不好也还吃了两碗饭。

琉璃说:“以后温习及做功课,上我家来。”

我点点头。

“现在回妈妈家去,不要闹意气,不要与环境作对,人总要顺着命运,你的运气已经比一般人好多了。”

我点点头。

琉璃仿佛是我第三个妈妈。

我在十一点半告辞,等公路车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千次,我要从头开始,我要从头开始,我还有一年的课程,我要从头开始,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这是条惟一的路,走得来也要走,走不来也要学着走。

这次回家,我不要管母亲的任何闲事,她是她,我是我。

我们得礼礼貌貌客客气气,我把我自己……当一个不付房租的房客好了。是的,原应该这么想才对。

我慢慢地走回家。

到了家,我用锁匙开门,客厅是暗的,电暖炉发着呼呼声,妈妈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暖,我走过沙发,怔住了。他们躺在沙发上。妈妈与一个外国人,他们躺在沙发上,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他在吻她。

我的手摸到灯掣,我开亮了灯。

他们没有动,妈妈睁开眼睛问:“是小宝?请你把灯关掉好吗?”她的声音非常的平静。

我不出声,我震惊到极度,我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蓬松,她的眼睛是红的,她的神情如水一样,我的母亲!在我面前做这种事,还叫我把灯关掉,我都快疯了。

“小宝!”她淡淡地说,“我请你关灯,你太没礼貌了。”

我大叫一声,顺手拾起一只花瓶,连花带水的摔过去,花瓶落在他们对面的墙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妈妈动都没有动,脸色转为青白,那个男人却跳起来,站在那里,用英文问:“这是谁?”

妈妈说:“比利,坐下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镇静。

我完全失去控制,我吼道:“滚出去!滚出去!把你脏手拿开,你敢碰我的妈妈!”

我扑过去扭住那外国人,他叫:“明!”

妈妈拉住我,“小宝!你疯了!这是我的家!你住手!”

她的声音很急促,但仍是那么冰冷的。

我一拳揍出去,那个外国人只还了一手,我就被摔在地下。我临昏过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句话:那外国男人问:“明,这孩子是谁?”

妈妈没有回答。

妈妈!我心痛如绞。

我醒来的时候,干了的鼻血闻上去仍是一股腥味。

我睁开眼睛,那个洋人还没有走。

妈妈说:“小宝,这是比利,我以前大学的教授。”

我说:“叫他滚。”

妈妈说:“小宝,你不明白,他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你非常的没礼貌,干涉了我的生活,我要你向他道歉。”

“我一一向他道歉?”我哑声问。

“你来自一个没有礼貌的家庭,我明白,可是现在你住在这里,你就得重新学习,我生活方式与你父亲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妈妈,请你叫这个洋人走。”

“小宝一一”

那个洋人站起来,“明,我明天再来。”

“比利一一”

“我可以看得出你的困难,我非常抱歉。”他说。

“比利,我抱歉——”母亲以手扶着额头,把她浓厚乌黑的头发往后拨,她的额角是雪白的。

那个外国人轻吻她一下,就走了。

屋子里静得像坟墓。

母亲一语不发。

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我做错了什么?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儿子,她怎么可以在我面前做这种事情?她怎么可以把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外国男人留在家里,与她拥抱接吻?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她一定要我道歉,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她。

过了很久,她喝一口水,清清喉咙,她问:“你的鼻子还痛吗?”声音一点不激动,还是不激动。

我说:“那不重要。妈妈,你的教养另外有一个名词,那叫虚伪。”我的眼泪忍不住冲出来。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的行为举止不一样。”她说。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儿子。我们必需相爱,因为我们是 母子,我们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你可以告诉我,你不爱我,妈妈,你不一定要爱我,就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不需要爱我。”

“如果我不爱你,我会把你生下来吗?”她问我。

“那是一个大恩惠吗,妈妈?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我并没有出生。”我说,“妈妈,我发觉我的生命真累,我在父亲那里没有法子住下去,在你这里又没法子适应,我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去,我们都喜欢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朋友赶走?”妈妈问。

“你是我的妈妈!”

“你的妈妈早就与你父亲离婚了,我有权结交朋友,你的妈妈只是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有着平凡女人的喜怒哀乐跟欲望,你的妈妈头发还没有白,你难道不能够明白体谅?”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你是我的母亲!”

“你太不讲理了,比利与我一点也没做丑事,他没有老婆,我没有丈夫一一”

“但是你有一个儿子!”我叫。

“我还是要活下去的,有儿子没儿子,我还是得活下去。”

“我来错了。”我说。

妈妈的脸转为苍白,白得透明,她的眼神失去镇静,呆视着我很久,她低声说:“我知道这是我惟一做错的事。”她抬起头来,长发披向脑后,连嘴唇都变得淡色。

“妈妈,我们两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宁静,”我说,“你可以再结婚,但是这些进进出出的男人……”

她站起来,“小宝,我们没有办法沟通。没有人干涉我生活方式,从来没有,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的,那出于命运的手。我的命运与人家的命运不一样,人家可以做一个好妈妈,我不能,我没有这种机会,我屋子里面进出的男人太多,我甚至手有点儿钱,是不是?我原可以素净的过日子,但是我告诉你了,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觉得还年轻,希望再过几年女人过的日子,你若不能接受,我十分抱歉,我原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所以过去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假仁假义来看过你,直到你来找我,我心中是高兴的,但我也自私,因为我只是一个人,我希望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希望我们可以互相尊重——我一直不懂做母亲之道,我抱歉。”

我认真地哭了。

我们的确是无法沟通思想,对我来说,她是我妈妈,如果她答应我搬进来,我们之间便已经有了默契,她要放弃一切来做一个好母亲。

好母亲是没有男朋友的,好母亲是不会与男人进进出出的,好母亲是要为儿女牺牲的。她不是好母亲,她并没有做过母亲,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有上轨道的事业,她有她做人的道理,有她的朋友,然而她不会做母亲,我们的关系这样子暧昧,我怎么可以往得下去,如果我不快乐,即使吃的是最好的,穿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好的,如果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

我从来没有这样子伤透了心,很久很久之前,爸爸不让我吃饭,我捱着饿,至少我心中可以想,假使妈妈要我,假使妈妈要我,我不会到这种地步,现在我到了妈妈这里,她怎么对我说话?她怎么对我?她根本不是一个妈妈,我很伤心,我蹲下来绝望地哭。

母亲说道:“男孩子是不哭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

她站起来,到房间去,取了大衣,像是要出去。

“妈妈!”我拉住她。

“你到底怎么了?”

“请不要走。”

“不要哭。”她苍白的说,“我总要走的,迟早是要走的,我总要比你先去一步,我以为你是一个独立的男孩子,如果你不是,那么现在就得学习,生活与生命原本如此。”

我看着她,浑身颤抖。

“我案头有镇静剂,你去吃两颗,然后好好的睡一觉,我要走了,我出去透透空气,今天屋子里真是特别的闷。”她毫无怜惜地掉头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眼泪渐渐地干了,我呆视地下花瓶的碎片,玫瑰花折落在地上,像一切花一样,是这么死的,并没有质本洁来还洁去。

妈妈到哪里去了?找比利去了?我记得有些妈妈,整天把孩子带着,看电影,逛花园,茶馆里。百货公司里,孩子永远在她们的怀中,我满以为妈妈只有一种,那么就是这一种,孩子们即使长大了,也还可以偶然撒撤娇。

我站起来,忽然之间觉得无限的疲倦。这是我惟一可以走的路,我一点选择也没有,我还是要从头开始的,那么刚才那顿脾气又有什么作为呢?除了让妈妈知道我有多么幼稚。

眼泪留不住她。

或者她见过太多的眼泪,要不就是她自己也流过太多的眼泪。

我走进她的房间,在她案上有一小瓶药,我倒了其中两粒药出来,用那杯水吞了。杯子还是水晶的,她的镇静,与我将来的镇静,都来自同一个瓶子,是可靠的,值得相信的。

她的房间充满了那种香气,她的睡衣一半垂在地上,我为她拾起来,衣料柔软而暖昧,像她的笑,我握在手中深深嗅了一下。

从今日起,我要长大,我必须要长大,迅速地适应这个环境。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钻进被窝里。我决定了,无论她有没有回家,我还是要熟睡的。

她没有回来,我也没有睡着。

电话在三点钟又响了,她没有接听。她人不在,她根本没有回来。但是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一一“你在黄昏相我吗?”她低低的声音。

女佣人把花瓶扫得干干净净,一连三日,我独自吃早餐。她没有回来,她没有留消息给我。她把整间屋子留给我,她自己不回来了。

我没有上学,我不能够再上学了,乔其来过一次。琉璃也来过一次。琉璃说:“这是你的生命,如果你硬是要这么过,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人爱母亲是这样爱法的。”

我完全失去了胃口,吃不下食物,我等她回来,我一定要等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我是她的儿子,我是她的小宝。我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她是爱我的,她必须要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乔其又来了,带来一大束玫瑰,他坐在我劝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那束玫瑰。上次我打烂的那只花瓶,是他送的吗?那些玫瑰,是他带来的吗?我没问他。他也没问我,我们俩相对无言,坐了一个小时,他走了。来的时候不发一言,走的时候,也不发一言。

只是他确实等了一个小时,很明显的,他也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跑去躲起来了,我知道的。

他走了才没多久,妈妈便回来了。她穿的衣那与她离去的时候不一样。我并没有惊异,因为我在等她,我知道她是随时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做事这么令人惊异,这么叫人猜测不到,我这么的高兴见到她。

“妈妈。”我叫她。

她看上去也很快乐,她微笑。

“我到学校去接你,学校说你没上课,”她平静而愉快地说,随手脱了大衣,“那很奇怪,一个好学生缺课三天,为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

“你还没吃饭?”她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她叫佣人盛了饭出来,连吃三碗,我从来不知道她可以吃得那么多,而且吃得那么快,仿佛一点心事也没有。我看着她,吃完饭她手中拿着一杯拔兰地酒慢慢地喝,才四点半。

她看到茶几上的花,她说:“呵,乔其来过了。”

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她要说的话在后头,我知道,我太知道她了。我在等,耐心地等,我已经等了三天。

“小宝,我想过了。”

“是。”

“你不能住你父亲的家,我明白,你是我的儿子,我早知道你不能住那个地方,所以我不去看你,这或者是强辞夺理,但是我如果没有能力把你接出来,去看你有什么用呢?你是不能回去的。”

我看着她。

她说话说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经过思考似的,实在有点可怕。然后她喝一口酒,再说下去。“小宝,你也不能够与我住,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前几天我们说过。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个女人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应该坐下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但是我们的生命太长,我们的青春太短。青春是什么?小宝,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正青春。”

母亲说:“我的烦恼是我不知道我会活到什么年纪。如果上帝告诉我——‘你的寿命是四十岁。’OK,我马上结婚,为一个男人煮饭洗衣服打扫地方,怀孕生孩子披头散发地渡其余年。但是你不知道,我担心我会活到八十岁,那我以后的四十年就这么过了?我不甘心,所以我无法转变我的生活方式,绝对不是目前,我对不起你、我无法做到你心目中的理想牌母亲。”

我点点头。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有过梦想,我嫁你父亲,只不过求一口饭吃,没有女人懂得爱情比我更多,没有女人比我更蠢。我非常的年轻,非常的漂亮,非常的天真,就因为如此,你父亲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尽了我的力,我逐个毛钱算账,我做了一切家务,我出去工作赚钱,我甚至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我后悔吗?并不,我只是不明白我是怎么可以那么牺牲伟大,或者是因为年轻,你不知道,小宝,年轻便是奇迹,可以做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多,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可是我都做了。”她笑,无声的笑,“而且失败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合约的束缚有莫名的恐惧,怕签字,我的字除了签在卷子上与支票上,连信都不敢签。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当我看着你,像看见我以前做过的一件官司,打赢打输是很难说的,一切像做梦一样。你来与我住,我很高兴,但事实说明你不能与我住。小宝,我想把你送出去。”

我猛地抬起头。

“我到张阿姨家去住了三天,我们想了三天,我们觉得你只有离开这里,幸亏我目前还有这个能力,小宝,请别跟你自己为难,也请别与我为难,请你答应出去念书。”

“哪儿?”

“加拿大,英国,美国,你喜欢的地方,”她温和地说,“我会来看你,我们是好 母子,我们只是不能同居而已,小宝,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怀你的时候是那么年轻,但是我要你活着,甚至我亲生的母亲叫我去打胎,我不肯,我掩着肚子痛哭,我要你生下来,我只有十八岁。”

我瞪着她,我颤抖着。

“不要哭,小宝,男孩子是不哭的,不要哭。至少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你父亲不懂得,他甚至不知道生命是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是有的。我能不爱你吗?你是我惟一牺牲过的人。”她又笑。

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我低声说:“我去加拿大。”

“雪很深的国家一一寂寞是国际性的。”她还是笑,“我们去报名让你升中学最后一年,你只牺牲一个学期,你要用功升大学。你的母亲会继续过她习惯的生活。”

“我爱你,妈妈。”

“我不值得你爱,小宝,一切母亲都要比我伟大。母亲们都是伟大的,因为人们都这么说,母亲把孩子不停地生下来,拉扯大,然后说她们是伟大的,有什么办法呢?不生不养女人就更加不值钱了。”

“妈妈!”

“我爱你,小宝,你会成为我一个非常棒的朋友,你知道吗?”妈妈微笑。

“妈妈,你也会成为我一个好朋友。”我说,

“只是咱们俩不适合做 母子,对不起。”

她仰头笑,雪白整齐的牙齿,略为放肆的表情,实在太好看了。我们是不适合做 母子,没有儿子看母亲是这么看的。我总算得到走一条新路的机会了,妈妈要我离开她,爸爸也要我离开他,我只好往外国跑。

这原先是我的最终目的,来投奔我妈妈,由妈妈出钱,让我到外国去。我舍得离开她吗?但是离开也就离开了,看不见便思念,思念一会儿便淡忘,人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最满意的人,该是琉璃吧.还是我自己?我只希望可以陪我妈妈过以后的日子,但是妈妈不需要我,她不需要我。我只好走,使她快乐。

“加拿大,什么地方?”我问。

“不是温哥华,那里中国人太多,中国人一多是不行的,去蒙特里吧。”

“好的。”

“一切手续,咱们托徐老板办,他手下人多,做事方便,你别怪我懂得利用人。”

母亲说:“做人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所以咱们只要静等消息好了,反正你是小孩子,去了那边,没有说不习惯的。”

我就这样去了,把这里的十六年都扔下来,这敢情是好,开始我的新生活,有多少个人可以有这样幸运?有多少个人可以这么做?正如琉璃说:有多少个人可以有我这样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管煮饭洗衣服,唠唠叨叨,我这妈妈却懂得遣兵调将,呼风唤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儿子弄到外国去念书。

她点了一支烟说:“小宝,我的痛苦是没有钱,没有钱是不行的,一个人要自由,除非要有很多的钱,多可惜,人人都愁钱。”

“爸爸可不愁,”我笑,“他要是愁,早想法子去赚了,他就愁没有人借钱给他。”

妈妈笑,“你倒也明白他。”

“假使我有一个能干的爸爸——”

“那要你怪我,我眼睛没睁大,没挑个好丈夫,所以你没得到一个好爸爸,对不起,小宝,从头到尾,我毕生之中真正对不起的人,也只有一个你。”

“没有关系,大家都不过只来这世界上逛几十年。”我说。

妈妈的眼圈红了,“小宝,现在真是连你也会说这种丧气的话了,由此可知你不像你父亲,他活了也是白活了。”

“妈妈,隔了五十年,又有什么分别呢?”我说,“但愿来世我们仍是 母子,但愿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

妈妈笑,她的眼圈更红了,她说:“还有这种事,我只听过‘来世愿作比翼鸟’,现在居然有人看得起我,愿意来世还做我的儿子。”

“还有谁可以有这样的妈妈呢?”我低声地说道。

“那倒是真的,我原是全世界最不负责任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说。

“我十分明白,小宝,我十分明白。”她叹一口气,又喝一口酒。

“妈妈,你有没有喝醉过?”

“有呀,怎么没有?”她微笑。

“喝醉了,做什么?”我问。

“傻傻地坐在那儿,觉得很没有意思,反正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想着明天的事,难道还不够烦的?偶然也哭,离开你父亲之后,我恋爱过一次,也失败了,做为一个女人,我真是一败涂地,想想只好哭。”但是她此刻还是哈哈笑着的。

“我们这样子详谈的时间也不多了,妈妈,”

“没有关系,隔五十年,我们也还是 母子,也许那个时候,我会做最好的妈妈,也说不定。”

“妈妈,”我拉起了她的手,“妈妈。”我把她的手放在脸边。

“小宝!”她抱住我。

我们俩终于拥抱了,我把头埋在她胸前,抱住她的腰,她的腰那么软,那么纤细,她的身体那么温暖,我太感动了,我简直忘了我身在何处,这是我第一次抱她,也恐怕是最后一次,她是我的妈妈,不是别的女人,我不该这么想,离开她是好的,不是因为我们相处难,而是因为我不能够如此爱她,这样子下去,我们不能再过健康地生活。

我慢慢地放松了她。

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当你半岁的时候,我就想:我这儿子大了,我还没老,我要跟他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跳得不好。”

她又笑,妈妈今天笑得特别多。她以后的日子,就这么的过了吗?人总是要老的,不久头发就白了,不久再红的红颜也是要老的,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妈妈终究还是一个人,她是在笑生命的可笑吗?她是在笑她命运吗?

妈妈说:“我的一生,早就完了,日子还是要过的,还得变些花样来过,否则太无聊了。”

“我永久是你的儿子。”

“你会结婚,会有妻子,会有家庭,会有子女的,你会忘掉你妈妈,不要说是我这种妈妈,就算是从小把你抱大的妈妈,你也就忘了。”

“我是你的儿子。”

“我们都累了。”她说,“我们去睡吧,你不爱上课,就别去好了,反正要退学了。”

“是。”

“你有没有吃我的镇静剂?”她转头笑问。“有。”

“世界上可以信任的东西不多,镇静剂倒是其中一样。”妈妈说,“记住了。”

她转回到她房间去,然后我发觉,父亲是比她快乐得多了,无耻的人是一直快乐的,然而像她这么不快乐的人却还真不多,她有一切的条件可以快乐,然而她没有快乐。这样又是什么道理呢?只走错了一步路,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看错了一个人,所以错到如今。

我忽然睡着了,因为我知道母亲在另外一间房里,我睡得很坦然很舒服,搬进这屋子,先后只两个月。

以后的几天,我忙着跑去签证,去挑学校,妈妈也请了假,跟我走进走出的,我从来没有跟她这么接近过,这可能就是回光反照,我明白,我就要远离她了,以后只看得见她的汇票,她的信,或者一年一次,或者两年一次,我会回来。

我有点麻木,一件件工作进行着,非常的累,我发觉妈妈的另外一面,她做事是这么的坚毅,百分之百的“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她办事的磊落敏捷那是没话可说,帮她忙的人也实在不少,一个女人孤身作战,到底也不是易事,总得有见义勇为的人。

我去找琉璃,一开口她已经知道我退学的消息,并且晓得我要去加拿大。当然,我们是同班同学,一起读书四年,我们做了四年的朋友,消息怎么能传得不快。

她对我说:“我知道你要走了,你把一切手续都办好才去告诉我,那总比不告诉我好,真好笑,是不是?我到现在不这么斤斤计较,好奇怪,你与母亲一不和睦,就会想到我。”

“琉璃,我们是好朋友。”

“你又来骗我了,我倒还不知道男女之间居然还可以做朋友,太有趣了!”

“琉璃——”我没话可说。

“你妈妈把你送走是应该的,你这种恋母狂,留在她身边迟早会闹笑话,你总不能把俄狄蒲斯学得十足十吧?”

我依然无言,我总得在口头上让她一下,她也够难过的了,这个女孩子与我在一起四年,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琉璃一向对我这么好,这么无条件的死心塌地,况且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叹一口气,她感慨地说:“我们原是想结婚的。”

“对不起,琉璃。”

“没有关系,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以前说过的话都作废了,是不是?没问题。”

我羞愧地站在那里,心里只有自我,没有别人,离开母亲也是我乐意的,离开父亲我更是没有顾忌,但是琉璃,她对我这么好,这话叫我怎么说呢?我还能开口吗?我居然可以这么离开她,心里一点留恋都没有,我是不是铁石心肠?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可以这样对琉璃?

“希望你可以脱离你妈妈的影子,从新在加拿大生活,这是真心话。”琉璃说。

“琉璃,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十多岁的女孩子,太成熟了。”

她笑笑,笑得非常冷漠。她真的长大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有人来接我。”

“谁?”我随意地问,“家人?”

“不,乔其。”

“谁?”我呆住了。

“乔其。”她漠然地说,“在你妈妈家认得的,你自然是知道的。”

“乔其?”我震惊了,但是声音也还是低低的,“你们俩难道在一起?”

她侧侧头,“可以这么说,他约会过我几次了,他对我很有诚意,不是存心玩的,我看得出的。”我傻傻地看着她,乔其?她?

我问:“这事情是几时开始的?”

“我不知道,”琉璃慢慢地说,“我很寂寞,而且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不想两个人一吵架就成陌路仇人,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你,如果那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我还可以与她争一争,但她是你的母亲,我能做什么?我那么的伤心,然后他来约我,他的眼睛像你,他年纪比你大,比你心细,我与他出去过一次,很沉默,但是我们渐渐自在起来,事情就是这样。”

是的,他与琉璃是有希望的,我从来没有给过琉璃这种礼貌,我没有把琉璃当过女士,这是我的错,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道歉也来不及了。

他们俩与我说再见,便走了。

琉璃登上他的小跑车,他们看上去也很相配。

但是我低下了我的头,心里一片偶然。琉璃也跟人走了。短短两个月,事情起了这样的变化,再想得多也是没有意思的吧?人的生命发展得这么奇怪,一切都不是操纵在自己手中,没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也没有什么是值得怀疑的,反正大家都过一天算一天,到了明天,新的事物自然是又会出现的。

想太多是无用的。我也站起来,慢慢地走回家去。

我的妈妈在替我整理皮箱,预备我的行李。

我坐在床边,我问她:“妈妈,他们都离开我了。”

她看我一眼,她问:“难道只准你离开他们,不准他们先离开你?多么自私的想法。”

她说得很对,我沉默了很久。

妈妈说:“他们终究要离开你的,每个人都要离开你的,即使两个人结伴情杀,到了那一头,也还是未知数,你担心什么?或者年轻人都喜欢担心,担心是你们的本性。”

“妈妈,你怎么样呢?”

“我?”她笑,“怎么样来,怎么样的去,我活过了,我的命运如此,我尽了我的责任,我能说什么呢?我不希望再与你谈论生命的问题了,将来你总是会明白的,现在多说无益。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行李?”

“我不要看,你办事,我放心。”

妈妈笑。“你到了加拿大,尽量找个好女朋友,好不好?我答应一定来看你。”她说,“我给了你一本地址部,里面的人……只要你说我的名字,他们总会来帮你忙的。”

“是,我知道。”

“你是大人了,要记得你是个大人。”

“是的,妈妈。”她坐在我对面,穿一件毛衣,牛仔裤,裤管窄窄的塞在靴统里,她的气质是无与伦比的。

同样的一条牛仔裤,真是。这并不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如果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更加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女。

她是如此的美丽。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看她,默默地听着她的说话,就快不能见到她了。她说什么?雪很深?加拿大的雪很深?我低下头。加拿大的雪很深。

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琉璃来送我,穿了一身红,红色的上衣很紧,很好看,她独自来,乔其没送她,因此我很高兴,她还是懂事的,而且还是对我好的。

我迎上去。“琉璃。”

她笑了一笑。

“琉璃。”我抱住她,一下一下的摸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拨到脑后去,这是我对她的习惯,因为她有一个太好看的额头。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你没发觉?现在我留了刘海啦。”

天呀,她真的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咱们都长大了。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的眼泪缓缓落下来。

琉璃说:“你瞧你,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爱撒娇的男孩子。”她推我一推。

“你比我大,为什么我不能对你撒娇?”我低声说。然后她也哭了。

只有妈妈,笔挺地站在那里,真丝的衬衫,真丝的裤子,一串银手镯,她是永远的,在头发尚未白之前,她仍然维持着她恒久的镇静,有时候麻本也是一种镇静,分不出来的。

“我是爱你的,小宝。”琉璃低声说。

“我们认识那么久了,琉璃。”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我一直抱着她。

“你会写信给我吗?”她问我。

“我祝你与乔其快乐。”我说。

她叹口气,“谢谢你。我祝你——如意。”

有一个男人迎过去妈妈那边,吻妈妈的面颊。一个面孔陌生的男人,样子不漂亮,但是风度翩翩,到底是谁呢?这些男人,走马灯似的乱转,到底是谁呢?不重要吧?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哩。

他帮着妈妈将我的行李过磅。我与琉璃趁这段时间抹干了眼泪,看着他们做这些事。

琉璃问我:“他是你妈妈的男朋友?”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倒是有点习惯了,既然她的男性朋友多,我有什么办法呢?或者她可以做一个最好的贤妻良母,但是她没有那样的机会,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她是我的母亲,如果我爱她,那么我只有一个目的,只要她快乐便好了。

父亲没有来。继母自然不会来,那些弟妹们更加不会来,我会寄他们一张圣诞卡吗?我不知道。那是几个月后的事了,你知道,现在我不十分想以后的事了,现在想几个月后的事,不实在太早一点了吗?谁晓得往后是怎么一回事,谁活着谁不活着。

妈妈走过来,她没有介绍那个男人。不重要,管他是比利、乔其,徐老板还是赖利,他们都是男人。她把一切文件证件交在我手中,她说:“到了那边,会有接你的人。”

我意外了,接我的人?谁?难道我们在那边还有亲戚?不可能的事。然而妈妈微笑,我马上明白,那种微笑里的含义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们四个人分开两对站着,琉璃紧紧靠着我的身子。妈妈并没有像一般妈妈那样,诸多嘱咐,她什么也没说,她只说过,加拿大的雪很深。她没有叫我多多写信,她没有叫我当心身体,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我安排在宿舍里,她有我的电话与地址,我也有她的电话与地址,我们很安全。我会收到她的汇票,那是一定的,离开她之后,离开琉璃之后,离开父亲以后,我孓然一人,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机会,除了做好功课,可以打开宋词,念念“故人万里关山隔,燕宫明月梨花白”或是“可怜无数山”这些,诉苦诉得名正言顺,多窝心。

我们四个对立着,上飞机的时间被广播了又广播。我们四个人对立着。终于琉璃吻了我一下,妈妈吻了我一下,我与那个男人握手,道谢,我提着一个小包包迸闸口。

奇怪,今天晚上飞机场简直没有人。

终于上了飞机。空中小姐问我喝什么,我是第一次坐飞机,我忽然说:“拔兰地,谢谢。”她也不问我几岁——飞机上讲不讲究十八岁才能喝酒的?酒拿来了,我缓缓地喝,学妈妈的模样,心口慢慢地暖起来,十五分钟后,觉得天下根本没有大不了的事,长醉是良策。我居然熟睡了。在飞机上十分痛苦,腿伸不直,身边没有漂亮的女孩子。

醒来的时候,飞机停在孟买,然后再睡,我那么疲倦,搬进妈妈的家去以后,简直没有睡好过,一到蒙特里,找到宿舍,头一件事,便是倒头大睡,第二天才去学校办入学手续。我其实并不伤心。我的心,我的心除了管血液循环到底还有没有其它的作用?恐怕是没有了吧?那么为什么一般人都说“伤心伤心”呢?为什么?

从孟买又睡到伦敦,伦敦飞到蒙特里。坐得我头昏脑胀,终于下了飞机,奇怪,怎么飞机场又是这么的静,晚上七点钟。

取了行李,走出海关,检查行李。完了有一个男人迎上前来向我微笑,他说:“我的名字是唐。你母亲吩咐我来接飞机,你有你母亲一般的眼睛。你知道吗?我是她在英国的老同学。”

呵妈妈。

我与他握手,他帮我提箱子,我们走出机场。他是一个很登样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有学问有教养,西装的料子与缝工都是一流的。他说:“我是多伦多大学化工系的教授,你将来如果有兴趣,可以升学到我们学校来。”

我点点头。他的侧脸是俊朗的。

他开着一部美丽的车子,鲜黄色的,这么漂亮的大学教授,也没话好说了。他说:“你有什么事,什么问题,都来告诉我,不用怕,年纪轻的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我默默地听着。车子开得又稳又快,飞一样的经过公路。然后他说:(语气中不是没有一点犹疑的)“明明几时来?”

我看着他,我心里想:妈妈,妈妈,你到底除了勾引了你儿子的心之外,抽屉里还放着多少个人的心?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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