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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1-14 01:57:03 作者:相见陌路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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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玉门》第1章 引子 作者:尾鱼

第1章 引子

  西安。

  一道古城墙围出西安城的中心区域,中心的中心是钟鼓楼,鼓楼后头拖出一条街,无分淡旺季,不论晴雨天,永远美食荟萃,游客云集。

  这条街叫回民街,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区”、“西安风情的代表”,“西安必游景点”。

  人气一旺,寸土寸金,各类店面卯足了劲要往锥尖一样的地方挤——街面不够,就往窄窄的岔道里延,街面上挑出个牌子就行,上写诸如“往内15米,住宿”的字样。

  距街尾约莫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这么一条巷子,巷口是卖酸梅汤的,高处挑的牌子上写“皮影戏,定时开演”。

  牌子下头缀了个皮影女人,眉眼妖媚,腰肢纤细,脑后拖乌油油的长辫,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兴趣或者逛累了的游客,会在巷口顺手端杯酸梅汤,买张十块钱的戏票,看场十分钟的皮影戏表演。

  皮影剧场不大,戏台之外只有十来平的地方,摆了三排桌椅,墙上挂五彩缤纷的各色皮影,游客喜欢的话,掏50块钱可以带走3个。

  耍皮影的挑线手是个老头,叫丁州,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腿脚不好,所以不大对外应酬,只长时间坐在鱼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后头,两手操弄两三个皮影小人,就着鼓点,舞一出旧年代的热闹故事。

  有时是《卖货郎戏大姑娘》,有时是《哪吒三探海》。

  这一晚,皮影戏七点正开演,六点五十分,台下就已经坐满了人。

  丁州把幕布掀开些往下看。

  观众以家长带小孩居多,小孩大多坐不住,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七嘴八舌地问:“动画片什么时候演啊?”

丁州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开演之后,小孩们就会觉得没劲,知道皮影戏跟动画片相去甚远,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涩难懂,闹着要出去玩,大人会开口呵斥,小孩会又哭又叫。

  而他将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就着秦韵老唱腔,坚持着把一出戏演完。

  想想挺没劲的,不过人活着的大部分时候,本来就没劲。

  差两分钟七点的时候,进来一个年轻女人。

  丁州心里一跳。

  她又来了,已经连续三天,每次都是七点。

  她第一次来,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长得很漂亮,半长的蓬松头发,单肩挎半旧的黑色帆布大包,穿格子衬衫,破洞牛仔裤,绑带的牛筋底大头皮鞋,袖口卷到肘,胳膊和裤子上,都有机油的痕迹。

  像个修机车的,但一定不是。

  皮影戏这玩意,观众第一次来,无非听个新鲜;第二次来,也许是有兴趣;第三次,就有点意在沛公了——七点正的戏场,来来回回都是那出《卖货郎戏大姑娘》,直来直去的调情戏,并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况,有几次耍戏的间隙,他从幕布的边沿往下瞥:那个女人,并不是在认真看戏。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幕布。

  幕布后头有什么呢?除了耍戏的灯源,放唱腔的唱机,不就是……他吗?

  丁州心里有点慌。

  ——

  一场戏散,灯亮。

  大多数观众嘟嚷着“不好看”往门口走,也有三两留下的,挑拣墙上的皮影人,准备带几个回去作旅游纪念。

  那个女人坐着没动,帆布包挂在椅背凸出的一角,一只手捻搓着戏票,手腕上纹了圈蛇一样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带着手串。

  丁州咳嗽着,拖着腿从戏台边沿下来,装着是拖齐桌凳,经过那女人身边时,对她客气地笑了笑,问她:“来旅游啊?”

  “算是吧。”

  “看你来几趟了,听得懂吗?都是老唱腔,很多年轻人不喜欢。”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么多皮影人,就一个人挑线,真厉害。”

  丁州说得谦虚:“我差多了,你去后台看,那些唱腔、锣鼓调,都是事先录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叫‘双手对舞百万兵’,手上挑十来号人混战不乱,还得唱、敲、念、打,那才叫真厉害……姑娘怎么称呼啊?”

  “姓叶,叶流西。”

  丁州没介绍自己,他的大名在戏牌戏票上印着,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墙挂的皮影:“不带两个?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纯手工,复杂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个要两三天,好东西呢。”

  自己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现在有专事雕刻的皮影机器,一台机流水作业,一天能出几百个皮影人,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游客嘛,都这么说。

  叶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个人,听说你有个外甥,叫昌东?”

  丁州的手颤了一下。

  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灯光洒在墙挂的皮影人上,桃红柳绿杏子黄,一刀刀刻出来的细长眉眼,挤挤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门边,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然后闩上门。

  门板挡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闹人声,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

  他看向叶流西,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你找昌东有事?”

  叶流西说:“我听说,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里,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听明白了:“准备进沙漠?想找昌东当向导?”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东前两年出了事,新闻都报了,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

  叶流西打开帆布包,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说的是‘黑色山茶’这件事,那我知道。”

  ——

  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

  这是份户外杂志,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丁州看过那个帖子,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

  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包括“墨脱徒步失踪”、“夏特死亡河道”、“喀纳斯雪地失联”,还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两年前,有个叫“山茶”的户外团体,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首站是罗布泊,搞得声势浩大,做了新闻采访,一路网络发帖播报,请的向导就是昌东。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实刚进沙漠,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山茶”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领队想就地住宿,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

  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一边倒地站昌东。

  爱上不回家的熊:昌东是“沙獠”,人家经验丰富,当然应该听他的,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驴友,其实长的是驴脑子,只去过沙滩,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当然应该听昌东的。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要知道,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

  香菜去死:听昌东的没错,人家的确是专家,在我心里,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

  ……

  当晚,谁也没想到,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沙丘平地推进,营地遭遇灭顶之灾。

  除了昌东,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难,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一夜之间,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

  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再无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情还没完,两天之后,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抛出重磅炸弹。

  ——山茶罗布泊之行,除了向导,组队十七人,遇难的是十八个,昌东既然还活着,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

  ——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

  网友愤怒地发现,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骂声铺天盖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间吞噬了昌东。

  ……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过错,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一路呛咳,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

  后台拥挤而局促,除了耍戏,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尘霉味扑面而来,里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实是个玻璃相框,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盏内积浅浅香灰,又有两个小瓷碗,一个装米,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全世界都在骂他,不止骂他,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血流了满屋,流出门缝,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还纳闷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第2章 山茶

  叶流西低声说:“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炉的边沿一抹,举起了看。

  指腹上一层灰。

  而供桌的角落处,结网的蜘蛛被人声惊扰,细瘦的步足快速移动,泛银光的蛛网晃了又晃。

  叶流西弹了弹手指,又送到嘴边吹了吹:“你不大祭奠这个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向导,他却仗着有经验一意孤行,后果这么严重,我也觉得他该死。我看过新闻,死的人里,有的人刚做爸爸,他多死几次都赎不了罪。”

  叶流西叹气:“话也不能这么说,沙漠这种地方,谁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来。

  丁州带上门,引着她往外走:“叶小姐,你只能找别人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别去了。沙漠那么危险,只有它咬人,没有人咬它的道理,什么‘沙獠’,起这种外号,听着都可笑。”

  叶流西笑起来,她步子快,先一步下台沿,打开帆布包,从里头取出一个封好的快递信封递给丁州。

  丁州意外:“这是什么?”

  边说边掉转了信封看:没盖章,没贴单,只是拿来装东西的。

  叶流西说:“里头有些东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别撕坏了。我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会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点。”

  丁州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追上你?”

  叶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个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开门。

  新买了票的观众正等得不耐烦,见门打开,吵嚷着一拥而入,叶流西逆着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丁州撕开快递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么东西?掂起来没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应该是张纸吧。

  抽出一看,是个牛皮纸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进去掏,又掏出一个中号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点不耐烦:这一层层的,是耍着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里,有东西了。

  手感像是张照片,他抽出来。

  有那么一两秒,耳朵忽然听不见这屋里的声音,却能听到无穷远处的:沙暴卷袭,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冲了出去。

  太久没出过屋子了,忘了这条街上有多拥挤,一出巷口,几乎冲撞到游客身上,踉跄着差点绊倒,满目摊头、店面,连街中央都被占据,吆喝声此起彼伏,相机闪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处是被灯光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人脸和背影。

  人声像蛇,扭曲着往耳膜里钻,有人抱怨说,这老头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说,离他远点,别摔了赖上我们。

  丁州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叶流西!”

  没有回应。

  喧闹声像海浪,夜色越重,浪头越高。

  ——

  售票的小何正忙着安抚等得不耐烦的观众,见丁州回来,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话还没说出口,丁州先说了句:“退票。”

  他推门进屋,迎着满屋的诧异目光,僵硬地走过戏场,走入后台,走进自己那间拥挤的卧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门外的吵嚷声大起来,夹杂着小何赔不是的声音,丁州呆呆坐着,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头发,拽下了发套,拽破了脸上结层吹皱的硫化乳胶。

  ——

  退钱,退票,挨骂,小何终于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然后赶紧窜进后台,叫:“东哥……”

  下一句话咽回了嗓子里:昌东坐在那,花白的头套抛在边上,脸上的胶皮有撕下的,有仍挂着的,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乱,整个人怪异狰狞,像面皮耷拉的丧尸。

  这是怎么了啊?

  ——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传、接待、物料一把抓,仗着是旅游景区,客流大,不敢说很有利润,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也有隐忧,丁州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像秋天挂在枝头发黄脆干的叶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黄泥更护花去了。

  两年前,丁州的外甥昌东忽然投奔了过来。

  小何忙着赚钱娶媳妇,懒得趴网,也不关心新闻,没听说过什么“黑色山茶”,就觉得昌东挺怪的:大好的年纪,大好的人才,不事生产,整天死气沉沉,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出屋子,跟个现实版怕见太阳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劝昌东:“你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着那些不好的事。”

  然后昌东就玩上皮影了,跟着丁州学挑线,让皮影人跑、立、坐、握、滚、鹞子翻身、杀回马枪,有时也自己刻皮子,用凿刀雕出星眼、梅花、万字纹,酒精灯烘烤着融胶色,趁热点染敷彩。

  小何心里别样欣慰,觉得丁州后继有人了:耍皮影戏本来也用不着什么正规训练,现在观众专业的少,看热闹的多,看门道的更是几乎没有——昌东能学个样子,糊弄着开戏就可以了。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戏场“休息”的牌子挂了几天,怕影响生意,没太对外声张,事了之后,小何正琢磨着怎么跟昌东开这个口,哪知昌东主动提说,暂时可以帮忙救场。

  小何喜出望外,不过紧接着,就被昌东上场的行头给闹懵了。

  昌东翻了石膏脸模,买了影视特妆的硫化定型乳胶、发套、用来粘取的假胡子,化装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旧衣服,连走路时拖腿的样子都跟丁州一无二致。

  开始时,手法拙劣,细看其实有破绽,但他并不应酬,只缩在幕布后头耍戏挑线,一场戏散,根本没人注意幕后的老头什么模样,还有观众评论说:“这大爷真厉害,一人挑三个皮影人呢。”

  小何天生没什么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昌东本来就怪,随他去吧,再说了,老手艺人总比年轻面孔看起来稳重,方便宣传,对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东化装的手法跟皮影耍线一样,越来越惟妙惟肖,声音也刻意苍老低沉。

  但要说扮老是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后,却能不卸就不卸,带妆吃饭睡觉,妆残了再重扮。

  小何还劝过他:“东哥,这胶在脸上,时间长了,皱纹就成真的了,现在男人也要保护皮肤,你这样,对皮肤不好啊,还容易长痘……”

  后来就不说了,反正说了也没用,还有个原因是,昌东扮老反而正常,会聊天、会笑,一旦卸了妆,脸色木然得叫人发怵。

  如眼下这样,妆残如鬼,更叫人心头发毛。

  小何问得小心翼翼:“东哥,出什么事了啊?”

  昌东闷了很久才开口:“你前一阵子,是去了敦煌旅游吧?”

  “是啊。”

  小何前阵子带了准女友和未来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带旅游,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汉长城,朋友圈一条条地刷屏。

  “给你看张照片。”

  小何接过来,粗扫一眼,说:“呦,这是PS还是恐怖片剧照啊,跟真的一样。”

  照片上是个雅丹风蚀黏土包,中近景,形状像个船首,上头嵌了个年轻女人,像是黏土里长出来的,样貌清秀,面色惨白,两手交叠着摁在胸口,如同镶在船身的壁画雕刻,圆睁着失焦的眼,长发在风里飘起。

  看久了有点瘆人。

  昌东问:“你觉得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样的:“魔鬼城吧,这土包跟船似的,是不是西海舰队啊?”

  西海舰队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点,风蚀堆队队排列,如整装待发的军旅。

  昌东喃喃:“国内的雅丹群,不止魔鬼城一个。这个更像龙城。”

  龙城又是哪?小何正想问,手机响了,接起来一看,是不认识的号码。

  为了宣传皮影生意,小何的号码常年在无数旅游网站上挂着,戏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游客咨询电话是家常便饭。

  他“喂”了两声之后,纳闷地把手机递给昌东:“东哥,说是……让你接。”

  从来没人打电话通过他找昌东,破题儿第一遭。

  昌东接过来,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轻笑声。

  “叶流西?”

  叶流西的声音里带嘲讽意味:“没追上啊,是不是扮老头扮上瘾了,腿脚都不灵便了?”

  “你到底是谁?照片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会在电话里,回答你吗?”

  昌东沉默了一下:“你提过要找向导,现在我答应了。”

  叶流西咯咯笑起来。

  “昌东,你已经废了两年,谁知道你这根獠牙还好不好使啊?这么着吧,给你一个星期,要是能找着我,证明你有点脑子,咱们可以搭伙做点事,找不到的话,你继续抱着你的皮影过日子吧。”

  ——

  叶流西挂了电话。

  她其实没走远,就窝在街尾停的一辆白色小面包车上,副驾上随意堆着她从回民街上打包来的吃食:绿豆糕、石榴汁、酸奶、还有用塑料袋裹着的十来串羊肉串。

  先不忙着吃,掰低车里的后视镜,拆了管新买的杂牌液体眼线笔,对着镜面开始描眼线。

  手很稳,不抖,到眼梢尾时,本该一挑了事,但手却习惯性地外滑。

  叶流西心里一动,尽量只依手感去画。

  钩、挑、抹、转、收,俄顷眼梢尾处挂出一只小小的蝎子,蝎尾斜上挂,像丹凤高挑的余势,两只鳌肢呈攫取状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给掐出来。

  叶流西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甩下眼线笔,从帆布包里摸出小笔记本和笔,翻到最新一页,咬下签字笔的笔盖,在本子上写了句:蝎子画得不错。

  写完了,本子一扔,抽出打包袋里的羊肉串,不紧不慢地嚼起来。

  羊肉一凉,总有膻味,多少调料都压不住,不像嘉峪关的羊,喝祁连雪水,吃戈壁草药,皮酥肉嫩,佐着啤酒,一点腥膻气都没有。

  陆续有游客出街口,三三两两从车前经过,叶流西漫不经心地看各色男女,最后一挑眉,又盯住了后视镜里自己眼角边的那只蝎子。

  喃喃说了句:“真是迷一样的女人。”

第3章 山茶

  找人这种事,其实不难,现在身份信息都是全国联网:只要名是真名,姓是真姓,再有个警务系统的朋友,分分钟搞定。

  昌东请小何帮忙,小何有个发小在市局,举手之劳的事儿。

  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全国各地,有五六个叶流西,但要么是年纪不对,要么是性别不对,没有切合昌东描述的这一个,连打个擦边球的都没有。

  倒也在昌东的意料之中:找叶流西这件事,不会很容易,太容易了没挑战性;但也不会很难,毕竟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话都没说清楚就给人设五关,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既然身份信息查不到,最有用的法子,应该是调监控,这不是普通警察的职权范围,昌东也就没再提。

  ——

  昌东进戏场这两年,像一潭死水,社会关系清零,连门都很少出。

  然而这两天,先是撂场,然后托他打听人,死水冒了泡,也让小何生出危机意识:从一开始,昌东就是“暂时”救场,临时工,两人的合作,说散就散。

  是时候要做两手准备了,整个白天,小何都在托人找关系,电话甚至打去了有“皮影之乡”之称的渭南华县,四处打听有没有能顶班的人。

  一天下来,焦头烂额,有几个备选,还不如昌东,要价居然都挺狠,小何抱着侥幸,决定去朝昌东探探口风:万一是自己多想了,人家昌东其实没这心思呢?

  陪女朋友吃了晚饭之后,小何赶去回民街,戏场不开戏,整条巷子都没灯,看到别人家生意热闹,小何一肚子酸水。

  开门,穿过黑魆魆的戏场,看到后台尽头处的洗手间亮灯,门虚掩,里头有哗啦水声。

  小何推门打招呼,说:“东哥……啊呀!”

  脚下一绊,忘了洗手间门口有高低台阶,跌坐下去的时候手忙脚乱,想抓住点什么,带翻了门口的垃圾桶,一地狼藉。

  昌东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

  小何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笑得尴尬:“没事,我自己抽疯……”

  他见惯昌东佝偻着腰花白头发的老态,冷不丁看到洗手台前站着个身材挺拔穿黑色运动套装的年轻男人,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围都是阴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屋里进了贼。

  昌东拧上水龙头,抽了纸巾擦脸,眼皮垂着,并不看镜子。

  小何打着哈哈,自己找话说:“东哥,你这一身,挺精神的……这么晚了,想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我是有东西落这儿了,所以过来拿……”

  昌东把纸巾搓了,扔进翻倒的垃圾桶:“我有事出去。”

  小何下意识给他让路,目送他走远,才想起该问的话没问。

  不知为什么,反而松了口气,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

  正忙活着,身后忽然响起昌东的声音:“小何?”

  小何回头:“啊?”

  昌东又回来了,走廊里没灯,他帽檐压得低,两手揣在兜里,像个站起来的影子。

  “你找人救场吧。”

  ——

  习惯顶着别人的脸过活,忽然恢复原貌,像被扒了皮,从回民街到街口,短短几分钟的路,昌东出了满手心的汗,总觉得满街的人都在看他。

  终于坐上出租车,吩咐司机去朱雀路古玩市场。

  司机显然对地方很熟,嚼着口香糖把车掉头,还跟他搭话:“去淘东西?古玩市场已经搬掉了,你不知道啊?”

  昌东没说话,司机知趣地不再开口,一路把车开到目的地。

  朱雀路古玩市场有些年头了,曾今风光一时,但这两年,一来生意不好做,二来管理集中规范化,也就自然没落下去,不过听说逢周六有早市,铺张报纸或者拿粉笔在地上画个圈就算占上摊位了。

  今天不逢周六,也不逢早市。

  昌东付了车钱,往近旁的风华巷走,最后在一家小超市边停下。

  超市的灯箱上亮四个字,“汉唐风韵”。

  里头货架相隔,一分为二,左边卖瓷器、青铜器、字画、古书、古币,右边卖本地土鸡蛋、陕西红富士苹果、各类炒货,还兼贴手机膜。

  结账柜台就一个,里头坐了个精瘦的男人,一双小眼,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发际线已然飙高,心眼太多的缘故。

  那是肥唐。

  据说他一生下来就精瘦如猴,他妈巴望着他能长胖,给他起个小名叫“胖头”,后来《机器猫》热播,又改叫“大雄”,他也很体谅母亲的心思,把网名起叫“国宝级相扑手”,倒腾上古玩这行之后,又起了个业内诨号叫肥唐。

  但肉这玩意儿,从来青睐那些不要它的人。

  昌东跟肥唐打过几次交道,不大喜欢这人,关系也是泛泛,而且出事后,已经很久不见——

  他犹豫着怎么进去打这个招呼。

  ——

  肥唐正忙。

  他瞪着眼鼓着腮,额头上青筋暴起,拼命晃着手里的一个纯铜龟壳卦具,咣啷声不绝于耳——末了一声“着”,龟壳一倒,跌出六枚乾隆通宝的卦钱来。

  肥唐趴近柜台,眯着眼一枚枚卦钱看过,心里掂算着爻数,喜得眉开眼笑,大叫:“没错,出门往西,大富贵!”

  横竖店里没客人,他乐颠颠推开门探出头,看向门西。

  昌东下意识想低头,又觉得太欲盖弥彰,僵立了两秒之后,肥唐认出他来了:“东……东哥?”

  昌东尴尬地嗯了一声。

  肥唐反应过来,赶紧把他往店里让:“东哥,这得小两年没见了吧?你说你站门口干嘛,我还以为是变……”

  他把后半截话咽下去:大晚上的,一身黑,还戴压那么低的帽子,鬼祟地站人家门口,真像罪案片里那种变态。

  昌东说:“想请你帮个忙。”

  “东哥客气了,什么事啊?”

  早两年,肥唐生意好,交了不少富贵朋友,这些人有钱,嫌只征服钱没劲,于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滩——就是因为这个跟昌东认识的,关系谈不上热络。

  而今表现得这么热情,完全是好奇心起:卧槽你带队死了人啊,一死十几个,都上电视新闻了,你这两年怎么过的?居然还有脸露头?

  昌东说:“以前听你提过,你有个朋友,电脑玩得很溜?”

  ——

  肥唐跟朋友通了电话,对方表示是小活,正好有时间,直接过来就行。

  反正也到关门的时候了,肥唐关了店,招呼昌东:“我朋友住得近,走两条街就到了,咱走走吧。”

  路上,本来还想敲打昌东,问问他这两年的情况,但昌东话少,答得都让人没法往下接,再加上微信群“古玩同道”里正聊得热火朝天,肥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聊了一会,神气活现,对着手机大放厥词:“今天我收了块硬货,知道是什么吗,和氏璧!”

  昌东看了他一眼。

  肥唐察觉到了,嘿嘿干笑:“东哥我是扯呢,这小子说前两天有人去他那卖兽首玛瑙杯,我不得压他一头啊?”

  他放语音对话给昌东听。

  果然,群里七嘴八舌,有人说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图,有人说两万块买下了王羲之的兰亭序。

  那个被众人群怼的“这小子”也说话了,气急败坏,吼:“骗你们我是个鸟!我他妈看得清清楚楚的!店里的老师傅也看了,人家几十年没走过眼!”

  昌东说:“说得挺像回事的。”

  肥唐嗤了一声:“兽首玛瑙是我大陕博镇馆之宝,免费票都看不着——东哥,兽首玛瑙要丢了,新闻还不翻天啊……到了。”

  ——

  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叫齐刘海,人如其名:发型蓬乱,却留着齐整的刘海,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忙活了一会,调出那天的街口视频给昌东:“你慢慢看,找到那女的比较清晰的脸就行,其它的交给我。”

  昌东看得仔细,这得一个个认人,又不能快进,齐刘海估摸着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去找肥唐聊天打发时间。

  扯东扯西,顺便也吐槽昌东:“你这朋友真没礼貌,我算是帮他,笑都没对我笑一下。”

  肥唐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昌东,压低声音:“十几条人命压身上,搁你你也笑不出来。”

  齐刘海顿时来了兴致。

  肥唐绘声绘色:“两年前他带队,选错扎营地,人都让沙暴活埋了,自己女人也赔进去了……哎你搜视频,死者家属堵上门,打得他孙子似的,现在网上还有。”

  齐刘海赶紧掏出手机,搜了关键字,翻了几页之后,还真有,肥唐配合地递过耳机线,两人心有灵犀,一人耳朵里塞一只耳机,点击播放。

  路人拍的视频,渣像素,画面抖,但还是可以认出跪在地上的是昌东,有几个中年男女拉扯着他,嚎啕大哭着拿拳头砸他,揪他的头发,上脚踹。

  齐刘海双眼放光:“打这么带劲啊!”

  肥唐看得专注,顺手拈过一袋开了口的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往后看,还有拿砖头砸的,你想啊,这是人命,听说那之后,他连门都不敢出……”

  面前忽然响起昌东的声音:“我找到了。”

  肥唐一惊,闪电般拽下耳机,顺势推了齐刘海一记——忙中出错,耳机线被带松,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房间。

  “人活着跟你走的,死了我都没看上一眼,连口棺材都没有啊……”

  齐刘海慌了神,抖抖索索地就是点不中视屏上那个“×”,终于关掉的时候,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昌东说:“我已经找到了,点了暂停,还有辆车,能跟到车牌号就方便了。”

  齐刘海如逢大赦:“那交给我,下面我来。”

  他走得飞快,撇肥唐应付昌东。

  肥唐觉得空气都尴尬了,做什么都不妥,只好装着认真吃薯片,还客气地让昌东也吃,过了会偷发微信给齐刘海:“随便找出点什么,先打发他走,老子实在撑不住了……”

  齐刘海没让他失望,很快拈了张便签过来给昌东。

  “运气挺好,附近的街道摄像头拍到车牌号,我查到车主,还有电话。但车主不姓叶,你可以先打过去问,我今晚再跟一下,有什么发现会发给肥唐。”

  昌东接过来。

  车主叫黄德福,46岁,住蒙甘省界处的那齐镇。

  ——

  回去的路上,明知希望不大,昌东还是拨通了黄德福的电话。

  黄德福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车子啊……我不开,租给别人开了。”

  “好像是姓叶,叫什么记不清了,是女的没错。”

  “你找她啊?她这一阵子在街上卖瓜。”

第4章 山茶

  昌东的行李很少,收拾全了只一个手拎包,比来时的那个包还瘪。

  看着怪凄凉的,小何送他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再次确认:“东哥你再四处看看,别落了东西啊。”

  这话提醒了昌东,他折回后台,拎出一个皮影戏箱。

  解放前,那些走街串巷规模不大的皮影戏班,全部道具装起来也只两口戏箱,扁担颤巍巍挑起来,就是满副家当。

  昌东说:“我这人闷,也没什么爱好,这戏箱送我吧,没事的时候,我还能刻皮子练挑线打发时间。”

  戏箱不值什么钱,小何乐得做人情,他把昌东送到巷子口,客气地说了句:“东哥,你要想回来,随时啊,打个电话就行。”

  昌东说:“谢了。”

  他沉默地走向街口,一手拎包,一手拎戏箱,箱子比包沉,坠得他一边肩下压。

  小何叹了口气,觉得昌东回来这事,八成是没指望了。

  ——

  昌东打车到北郊坊下,这里是片待拆迁的城中村,因为开发商资金不到位,拆拆停停,一半残砖剩瓦,一半楼屋尚存,风一起就呛灰,基本没人住了。

  他凭着记忆认找,在一间大门面外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开了自动卷帘门,用力往上一掀。

  积灰簌簌落下,瞬间让他灰了头发,阳光过处,尘灰乱舞。

  屋里停了辆越野车。

  昌东走到车边,车外后视镜旁插了一朵已经风干的玫瑰花,残成了黑褐色,伸手一捻,脆碎的屑飞在空气里。

  车是几年前孔央送他的,到手之后,昌东几乎花了车价一半的钱来改装,戈壁沙漠不是乡村公路,沙漠易陷车,罗布泊又有成片的大盐壳,会把轮胎戳磨得像狗啃一样惨不忍睹。

  装了防滚杆,做了车体升高,换了全地形大轮胎,配了电动绞盘,一系列改装之后,原本强悍帅气的越野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敦实,孔央嫌不够好看,昌东回答说,实用就行。

  路上多的是外形煊赫的路虎悍马,能引美女垂青,但于他,车是拿来用的,遇险要能救命。这车能留存也是运气——“黑色山茶”那次,有大品牌车商赞助,为了广告效应,不能开自己的车。

  后来孔央死了,他变卖家产,留下了这辆车,封在这的时候,觉得也许有一天会用到。

  车身积了灰,昌东拿手掸了掸,在后车厢前站了会,缓缓打开。

  闷了很久的塑料味道扑面而来,里头一捆裹好的加厚黑色PVC尸袋,不用数,十八个,还有一袋零碎物件,有他的,也有孔央的。

  昌东把尸袋往边上挪了挪,给皮影戏箱挪位置。

  不知道肥唐他们有没有把那个视频给看下去,4分12秒的时候,也就是他被砖头砸得血流满面的时候,他嘶哑着嗓子说了句:“我会想办法帮他们收尸。”

  没有死者家属相信这句话,相关搜救单位跟他们解释过很多次了:“尸体找不到是正常的,知道彭加木吧?八十年代初在那失踪的,六次大规模搜救,直升机都上了,到现在三十多年,尸体还没找着呢。”

  放好行李,昌东坐进驾驶室,清理手套箱的时候找到一块过期的巧克力糖,两年寒暑,融过又凝,已经没了形状,他剥了包装纸,把糖送进嘴里慢慢嚼。

  甜味里有变了质的酸败味。

  他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

  黄色黏土里长出的孔央,圆睁了眼,死不瞑目,长发乱在风里,像招引的手,唤他过去。

  ——

  一觉醒来,肥唐还是觉得怪堵的:背后讲人坏话,没毛病;做点亏心事,没问题;但是被人当面撞破,太他妈没脸了。

  所以起床气比往日大,先开店门,经过杂货区的时候没留心,碰掉两土鸡蛋,蛋壳一碎,蛋液流了满地,分不出蛋清蛋黄——太久卖不出去,都坏浊了。

  肥唐想骂娘:这两年古玩生意不好做,他辟了半爿门面卖杂货,就是为了找点贴补,没想到一样的不景气,开一天店赔一天钱,这样下去,哪年哪月才能发财啊?

  还是老话说得好,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得有横财才行。

  洗漱完毕,日上三竿,没客上门,肥唐从货架上拿了面包牛奶当早餐,边吃边开电脑,准备上QQ玩两圈麻将排遣眼前郁闷。

  刚一登陆,收到齐刘海的留言。

  ——昨晚比对了一下,又找到几个跟叶流西有关的视频,都发你邮箱了,你看看要不要转给你朋友。

  肥唐漫不经心点进邮箱,打开视频。

  他没昌东耐心,进度条拖前拖后,走马观花地扫,直到冷不丁看见一个熟悉的大门面。

  陕博?

  这年头,倒腾古玩的人不能只倚仗天花乱坠的一张嘴了,得有点“文化素养”,肥唐书翻得勤,经常跑去陕博自我熏陶,忽悠客人时没事就抱博物馆大腿:“你看这彩绘胡妆女立俑,跟陕博保存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他对那儿的展馆布局像自家货架一样熟。

  肥唐眯着眼睛看剪辑拼接的视频:叶流西走得不紧不慢,并不停留,顺着指引,一路进珍宝馆。

  入口处的两瓮一罐,她视若无睹;流光璀璨的玉器金器,她直接略过……

  终于等到她停下,肥唐的头皮一麻。

  兽首玛瑙杯。

  珍宝馆里人来人往,兽首玛瑙的展柜前,解说员来了又走,人都过了几拨了,叶流西还是没挪地方。

  肥唐连呼吸都屏住了。

  叶流西终于离开的时候,肥唐心跳如擂鼓:三十块钱的珍宝馆门票,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她不看舞马衔杯壶,不看熏球银香囊,为什么单看兽首玛瑙?

  有什么念头在他脑子里往外突,像水滚之前要炸开的泡,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拨通自己那个同行的电话,问得有点语无伦次:“我问你啊,那个去你那鉴玛瑙杯的人,男的女的?货真不真?”

  那头答:“女的。我同你说,我和老师傅,四只眼珠子看,货是真的,一整块缠丝玛瑙,俏色玉雕,口鼻戴金帽……”

  “那怎么没拿下呢?”

  那头也懊恼得要死:“兽首玛瑙多有名啊,陕博收着呢,你第一眼看到,肯定也觉得是赝品,不会往真了去想,而且人家也不卖。”

  “那女的前脚走,我后脚就回过味来了,一直说兽首玛瑙是海内孤品,但它是酒器啊,就算是给皇帝的——有龙袍还有凤袍呢,理论上该成个双……”

  说到这儿,语气忽然警惕兼热切:“你问这干嘛?你也见着了?”

  肥唐支吾了过去,只说正好在陕博逛,见着了,所以顺口一问。

  放下电话,口干舌燥,自己跟自己说:没可能的,哪来这么巧的事,兽首玛瑙,要真还有一个流落在外头,业内早掀起腥风血雨了,轮得到他起心思?

  肥唐晃晃脑袋,几口把牛奶喝完,奶盒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想着:这玩意,得值好多钱吧。

  又上网打了圈麻将,打到中途恍神:万一是真的,自己哪怕只分上那么一点点……

  不由就笑了,做白日梦真他妈甜。

  他往椅子里窝,腰后有点硌,摸出来一看,是那个纯铜的龟壳卦具。

  昨儿晚上,他排卦,卦辞说,出门往西,大富贵。他一探头,看到门西站的是昌东,而昌东要找叶流西,也许这个“西”字指的是叶流西呢?大富贵,兽首玛瑙,可不就是大富贵吗?

  冥冥之中,这么多迹象,难不成是老天指路?

  肥唐的脸一阵阵发烫,他拿起那个龟壳,用力咽了口唾沫。

  再掷一次,如果还是同样的结果,哪怕……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他也作陪了!

  ——

  昌东花了三天时间到那旗镇。

  镇子在蒙甘省界,蒙族和汉人杂居,差不多已经汉化,从小镇驱车往外,到腾格里或者巴丹吉林沙漠都不远,再加上前些年周边发现不少西夏古城遗迹,那旗一跃而成西北线上的一个新热门去处——不过小镇设施跟不上,游客一多,生活交通都不便,显得又杂又乱。

  昌东路上添置了件羽绒服,十月中下旬,这种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地方,夜里盖两床被子都哆嗦,不能掉以轻心。

  车进那旗镇,发现旅游开发还是给当地带来了不少发展:汽车站外头的道路已经修得很有中小城市规模,什么便利店、汽配店、炸鸡快餐连锁店应有尽有。

  但缺少规划,难免新旧错陈:有时只拐一个弯,水泥路立马变土路,流浪狗在水沟边找食,风一起,灰尘都扑在路边将死的老树上,临街的小饭馆只三五张桌面,门口挂被油烟熏黑的彩色塑料帘子。

  昌东找了酒店住下,买了张新的那旗城区图,原计划是把镇子都走一遍,但运气不赖,只走了半个多小时,就看到了叶流西。

  她在公路岔口的一条土路边,车后箱门打开,布成摊位,里面放了一堆麻皮哈密瓜,现在是晚熟瓜靑麻皮上市的时候,算是当地特产,路边的瓜摊一个接着一个。

  昌东怎么也不相信叶流西真的是个卖瓜的。

  他进了路口的一家快餐店,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方便观察。

  从上午到下午,他小食饮料点了好几轮,而叶流西,居然真的一直在卖瓜。

  她车上放着寸厚刀板,板上搁一把尺来长的直柄西瓜刀,青麻皮都是橄榄形,皮厚,男人切起来都费劲,但她料理得轻而易举,手起刀落,片瓜像切豆腐一样容易。

  人长得漂亮是有好处的,她生意比近旁的摊位好得多。

  中午的时候,她去就近的饭馆买了份盒饭,坐在马扎凳上拿勺子舀着吃,有流浪狗摆着尾巴凑过来,她从饭盒里捡了块排骨扔过去。

  下午人不多,温度渐低,她裹上军绿色的棉衣看杂志,那种地摊艳情杂志,封面都是穿着暴露的女郎。

  快傍晚时,昌东肯定自己是观察不到什么了,招呼服务员买单。

  店里的女服务员一脸的刻薄气,几次给他送餐都黑着脸,昌东原本以为是小地方的人没什么服务意识,真结账了才知道不是。

  那女服务员接了他的钱,斜一眼玻璃外的叶流西,走开的时候不屑地说了句:“看一天了,这么好看啊?不就是个做鸡的吗。”

第5章 山茶

  昌东先回酒店。

  这两天,他的脑子已经冷下来,并不急着到叶流西跟前报道: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连看他三场皮影戏,带着一本有他“丑闻”的杂志,藏着一张关于孔央的诡异照片。

  她一定也有求于他,只不过故弄玄虚。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收尸的事,两年都过来了,犯不着争分夺秒。

  开门进房的时候,看到门缝下塞进来的服务小卡,弯腰捡起,随手扔进垃圾桶。

  离睡觉还早,昌东打开戏箱,取了块打磨好的牛皮出来刻皮影人。

  凿具摆了一桌子,光花样凿刀就要用到圆、半圆、梅花、人字、星眼,推刀运皮,脸谱的口诀好像响在耳边——

  柳叶眉,杏杏眼,樱桃小嘴一点点……

  传说皮影戏源自汉代,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宠妃李夫人,于是术士设坛招魂,在晚上点了灯烛,设了帷帐,汉武帝只能在帷帐里观望,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着摇曳烛光投在帐布之上。

  传到民间,就是皮影。

  李夫人死了,汉武帝死了,术士死了,皮影还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这世上大多数物件,有形没形的,都比人活得久,所以人真没劲。

  刻着刻着,昌东的手指冻得僵直,这里晚上的温度持续降低,空调制暖不行,打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他双手笼到嘴边哈了哈气,又搓了搓,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里那张小卡上。

  ——这么好看啊,不就是个做鸡的吗?

  昌东俯身捡起那张卡片,顿了一会之后,拿出手机,照着上头留下的号码拨号。

  接电话的人像是专业的客服,问:“先生想要什么款的?偏瘦的还是丰满型的?清纯的还是性感的?我们可以先过滤一下,省得过去了你不满意。”

  昌东想了想:“偏瘦,清纯……还是偏性感吧……”

  他搞不清叶流西属于什么型,她像根悬起的摆针,时而偏左,时而偏右,但都是伪装,遮不住身上的妖气。

  ——

  上来的小姐叫Sunny。

  接到指派电话时,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手包拎起了就跑。

  进了电梯,掏出小镜子抹口红、抿唇、补粉,出电梯到昌东门口这段时间,衬衫的扣解了两粒,露出粉红色带蕾丝的bra边沿,又把小皮裙拽正。

  最后揿了门铃,摆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门开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昌东说:“进来吧。”

  Sunny往里走,目光溜到客厅茶几,一排十几样凿刀闪冷光,心里咯噔一下,更慌了。

  她见惯了大肚秃顶口臭的各色客人,遇到昌东这样的,并不觉得是中了,前辈们谆谆教诲:“那种年轻长得帅的,会缺女人吗?你得多个心眼,越是这样的越变态:帅的、看起来干净的、阴郁的、叫了服务又不急色的、有点特殊兴趣的……”

  昌东条条都中了,而且,大晚上的,屋里,他戴个黑色棒球帽,上半边脸都埋在帽檐的阴影里。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板组织她们看碟,韩国的一个电影,讲专门有变态诱杀,提醒她们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梦,这两天难免有点疑神疑鬼。

  她有点讷讷的:“要么……我先去洗个澡?”

  昌东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拂去牛皮上凿刻之后的皮屑:“过夜三百,陪聊呢?”

  Sunny脑子转得很快:“一样价,不便宜,因为今晚来你这,接不到别的活了。”

  昌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拿茶杯压住:“我刚到这,想开个店,对地头不熟,所以找个行内的聊聊,打听一下。”

  这样啊,Sunny松了口气,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老板,不是我说,想开我们这种店,你没戏的,插不进脚了。”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说看。”

  反正又不是商业机密,Sunny说起来滔滔不绝,兼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

  ——这镇上的这类业务,没有散做的,基本上被两家收拢,本地人拉不下脸做这个,小姐都从外地来,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团,上头有大老板。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后来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齐心,斗走了外人之后,两家开始分饼、划势力范围。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东住的酒店来说,这周是南派发广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广告就得换一版了。

  说着说着又诉苦。

  “做这个多辛苦,你不知道,我们这行日夜颠倒,皮肤都不好,因为总要熬夜,带妆,你看我这脸,我才22,一卸妆,脸色蜡黄,都说我30好几……”

  昌东嗯了一声,他只听不说,Sunny得一直讲话,这陪聊也挺累的。

  她绞尽脑汁,什么沾边的都拿出来讲:“我们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险的。去年的时候,有好几个姐们被都被变态跟过,说那人长一张皮脸……”

  昌东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了:“皮脸?”

  Sunny比划给他看:“就是那种一张软皮子蒙脸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吓人啊,幸亏没真出事……后来我们就多了车马费,雇车接送,单程10块钱……”

  昌东问:“有一个叫叶流西的,你认不认识?”

  Sunny茫然,她的姐妹们都有英文花名,什么玛丽,阿曼达,凯莉,没听说过叶流西——这名字听起来像真名字,谁会拿真名字来做小姐呢,万一消息传回老家,多没脸啊。

  昌东提示她:“白天的时候,她会在街口卖瓜。”

  Sunny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她!我没跟她说过话,她常跟北边那些小姐在一起,应该是吃那边饭的。”

  是吗?

  Sunny很聪明:“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想打听她,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你可以问问啊。”

  她把事说破了,昌东反而不想究叶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带他找到孔央的尸骨,她是卖瓜的,还是做小姐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实都无所谓。

  ——

  昌东睡了个好觉,梦里起了大风沙,沙流像金色的雾,从塔克拉玛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滚而过,一丛丛的红柳把黄沙固成了几米高的坟。

  梦里没有人,没有变故,没有声音。

  这样的梦,于他就是好梦。

  醒来时已是正午,昌东直接去找叶流西。

  她刚忙完一轮,自己切瓜自己吃,低着头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倾过来。

  叶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顺势一抹嘴角,眼眉微掀:“买瓜?”

  她第一眼没认出他。

  昌东站着不动,阳光晒着他一侧的脸,挺暖和。

  叶流西眯着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扬,眼波流转的时候,总像是转着无数坏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觉得她无害。

  认出之后,笑容里多了点意味,开口居然先夸他:“不扮老头了?这样不是挺帅的吗。”

  说着从车上拖出个帆布马扎,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过来。

  昌东单手接住了,没坐,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

  叶流西嗤笑了一声:“这么快进主题啊?都不说寒暄一下,本来还想切块瓜给你吃的。”

  说着拈过那张照片,夹在两指之间,手腕转了个角度,相片的正面对着昌东:“你就不怀疑这照片是我造假吗?”

  昌东回答:“女人的直觉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特意为这场合买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营地的帐篷里,她第一次换上这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还没来得及给意见,就听见外头的风瓶撞得乱响。”

  风瓶就是玻璃酒瓶子,扎营的时候拽根直绳,酒瓶子依一定的间距悬挂上去——挂着好玩,同时也测风,玻璃酒瓶子有自重,响得那么厉害,绝不是小风。

  他刚掀开帐门,就看到鹅头沙坡子那标志性的“鹅头”被沙暴扼断,扬成了夜色里的沙雾。

  孔央的新衣服,绯红色的长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后的丧服,没来得及拍过任何一张照片,却和乱发一样,飘在眼前这张照片上、雅丹带沙尘的风里。

  叶流西对这回答很满意:“第二个问题,照片里,是哪儿的雅丹?”

  雅丹这个词其实是维语,意思是“险峻的土丘”,这种地形在西北遍布,有些自成规模,名声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垄沙,叫魔鬼城;克拉玛依附近的乌尔禾,叫风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头疙瘩城。

  也有没那么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时候越野自驾,路边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儿的雅丹?

  昌东说:“龙城。”

  “怎么看出来的?”

  昌东指向照片:“这里的土台盐碱成分重,有石膏泥,对比其它雅丹,颜色偏灰白。白天阳光好的时候,会泛银光,像鳞甲,所以古人把这里称作白龙堆,现在常跟龙城纳入一个范围,都叫龙城雅丹。”

  叶流西咄咄逼人:“为什么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不是照片上这种情形;霜是水汽凝华,日出前后会有,照片上是正午,阳光这么大,霜早化了。”

  叶流西说:“哦……”

  声音拖得长长,显然对他挺满意,转身拿起西瓜刀,手起刀落,从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黄色的蜜瓤,汁水足,瓜香清新得很。

  叶流西把瓜递给他:“你带我去龙城,我带你找到孔央尸体。”

  并不是商量的口气,昌东看了一眼,没接。

  叶流西笑得温柔,语气软中带硬:“进罗布泊的向导不难找,但你找不到第二个知道孔央尸体在哪的人。”

  昌东还是没接:“照片怎么回事?鹅头沙坡子距离白龙堆很远,尸体怎么过去的?又怎么可能嵌到黏土包里?”

  叶流西不耐烦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只帮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向导,爱做不做,不做拉倒。”

  话音未落,手一翻,那块蜜瓜直跌下去。

第6章 山茶

  昌东下意识伸手去接,接了个空。

  瓜还在叶流西手里——她做了假动作,才刚撒手,反手又接,抢在他前头拿到,然后笑眯眯搁到他空张的掌中:“刚才接了不就结了?就这么说定了,手机。”

  昌东拿手机给她,她拨了自己的号码,响一声挂断,然后递回给他:“你准备好出发的时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这,找不到的话打我电话。”

  什么都让她说了做了,看来没讨价还价的余地,昌东不想多话,转身走时,叶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东。”

  昌东回头。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东嗯了一声,随手指了个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镇上最好的,也最显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吗?”

  她解释:“反正你付了过夜的房钱,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东皱眉:“你家里没洗澡间?”

  叶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响声咣当咣当的。

  “我就住车里。”

  ——

  昌东送车子到镇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维护,接手的师傅见车子模样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经心,真到紧固排损时才看出端倪,不时一惊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这改装绝了!”

  昌东没吭声,盘腿坐在一边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纸笔,慢慢地勾画路线图。

  两年了,大多时候都困在回民街那个几平米不到的后台,逼仄的空间里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间,像平地起了风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声响刮成齑粉,极目四望,还是身处万里戈壁。

  他早知道终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个人,凭什么只活他一个呢?

  墨笔在纸上迤逦出一道弯弯绕绕的路线图,一个个站点,像是刻在脑子里的。

  罗布泊的东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这一条,起始点是玉门关,业内叫西出玉门。

  他看自己标出的路线。

  玉门关——三垄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踪地——红柳墩——罗布泊镇——湖心——余纯顺墓——龙城

  “龙城”两个字上,他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尸体,怎么会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个诡异的传说——

  死在沙漠里的人,尸体从来都找不到,因为起伏的沙堆下藏着看不见的鬼魂,它们会带着人的尸体,乘着戈壁的大风,在大漠里来回行走,直至带出百千里之遥。

  除了孔央,还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黄土垄堆里?

  ——

  车子检修完已经是晚上,有几样损件没货,要等明天调配,昌东在车行旁边的饭馆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大厅里跟前两天不同:几个穿着撩人的年轻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不知道是讲到什么好笑的,正前仰后伏乐不可支。

  而一侧的楼梯口,有对男女正搂抱着上楼,那个女人很是眼熟。

  叶流西?

  昌东想起Sunny的话。

  ——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异,南面含蓄点,而北面的广告发得活色生香。

  叶流西今晚既然已经找到下家,看来是不需要去他房间洗澡了。

  昌东推开门进去,垂着眼经过沙发时,有几句压低声音的对答传进他耳朵里:

  ——“他偷偷给流西下药,你看见没?”

  ——“看见了,大概想玩花样,怕她不乐意……今晚那男人会爽到吧。”

  ——“我没提醒她,反正她也乐意,自己跟人走的……”

  几个人咯咯笑成一团,风月场里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于是乐见别人倒霉。

  昌东皱了皱眉头,走到电梯边揿钮:走楼梯的大多是住二楼的客人,三楼以上就要用到电梯了。

  电梯到了,昌东进去按了楼层,没人同乘,电梯门缓缓关闭,小地方的电梯,广告包满四面,连地毯上都印餐饮店标语,讲明全年八五折。

  这是叶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么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见惯,自己用不着多管闲事。

  到了楼层,昌东出电梯,快走到房间时,忽然犹豫。

  有人对她下药,于情于理,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

  他走过房门口,从疏散楼梯下了二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

  这酒店大堂挑得高,二楼的空间受挤压,房间少,都是单排,门对着走廊,有几间没亮入住灯,空关。入住了的大概有十来间,只有一间门把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昌东上去敲门,没人应答,他手上力度大了点:“叶流西?”

  试了几次,里头还是没动静,昌东低头去看锁,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你叫我啊?”

  昌东迅速回头。

  居然是叶流西,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双拖鞋,脸上的表情比他还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怎么会敲一间客房的门喊我的名字呢?”

  昌东收回手:“你怎么在这?”

  “不是说晚上去你那洗澡吗?我车停在后头车场,从后楼梯上来的,听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楼吗?”

  昌东说:“我认错人了。”

  ——

  叶流西洗澡的时候,昌东又下了一趟二楼:刚刚的事情,他总觉得不对劲。

  那间房的门口明明亮灯,却怎么敲都没人应,他试着用楼道的电话拨房号,同样没人接。

  昌东从楼梯绕进酒店后的停车场。

  停车场其实是片半开放的用地,里头停了不少车,有私家车,也有电动三轮,并不只对酒店住客开放,他在停车场站了会,抬头看酒店的大楼。

  黑漆漆的墙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亮灯的窗户像嵌进黑幕的一只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间拉着窗帘,帘上偶尔映上人影。

  冷风吹过,昌东打了个寒噤,转身想上楼,走了两步,心里忽然一动。

  他转头看向二楼的一扇窗户。

  里头没亮灯,这不稀奇,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关的。

  稀奇的是,那间房开窗——那旗镇多风沙,窗户很少打开,即便想开窗透气也是选中午没风的时候,更何况现在是晚上,温度正持续往低走。

  整幢大楼,只有那一间开窗的。

  昌东将衣服的上拉链口松了松,活动了一下头颈,退后几步,快跑提速,一个踏冲踩上墙面,身体拔起,胳膊伸长扒住空调外挂,借力提气翻进窗子。

  这屋里有动静。

  昌东在窗口站了会,借着外头微弱的光,渐渐看清楚。

  床上躺了个肥胖的男人,赤身,手脚都被捆住,嘴里塞着枕巾,喉咙里唔唔的,正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

  昌东走到床边。

  那男人挣扎得更厉害了,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来者会对自己不利。

  半晌,昌东弯下腰,抓住抛在地上的被子顺手一提,把被子抛盖在男人身上。

  ——

  酒店的热水水流大且稳,相较之下,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车,催不得也踹不得。

  叶流西洗得心满意足,换好了衣服出来,扯了条毛巾擦头发。

  昌东在看电视,看不出这么大个男人,居然爱看狗血的婆媳剧:儿媳妇正拽着男人不依不饶,另一边,婆婆骑驴样跨坐在窗台上,声嘶力竭叫嚣:“你今天不赶她走,我就跳下去!”

  叶流西擦着头发,目光往电视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这当口,昌东举起遥控器一摁,电视机黑屏。

  叶流西觉得他是故意的,皱着眉看他。

  昌东迎上她目光:“我去过那间客房了。”

  “什么?”

  “你干的?”

  看来没法装傻蒙混了,叶流西毛巾往边上一搁,伸手抓理头发:“你把人放了?”

  “给他盖了被子。”

  叶流西语带讽刺:“真看不出来,你还长了颗菩萨的心。”

  “你知不知道以现在的温度,开窗,人脱光了过一夜,轻的冻残,严重点会失温冻死?”

  叶流西漫不经心:“所以呢?”

  昌东盯着她看:“那人冻死了,就是命案。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你和他搂在一起,警察第一个找上你。”

  叶流西笑:“这么为我考虑?怕我坐牢啊?”

  昌东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赔命没关系,但会耽误我的事。”

  “龙城这事没了结之前,我希望你循规蹈矩,有点法律意识,别给大家找麻烦。完事之后,杀人放火都随你,跟我没关系。”

  叶流西不说话了,脸上还是带着笑,过了会说:“好啊。”

  语气柔和,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但走的时候关门,整个楼道里都有回声。

  这声响……昌东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

  叶流西下楼,在心里骂昌东:教训我,什么玩意儿。

  进了停车场,回头看那扇半开的、黑黝黝的窗户:她要是再翻窗进去生事,显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运气!

  她走向自己的面包车,离着三五步远时,蓦地停下脚步。

  车门是开的,隐约能看到车里有个人影。

  叶流西笑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个两个的,都来撞她的枪口。

  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身子倚住半开的车门,手伸进离得最近的座位底下,慢慢抽出一把刀来。

  尺长的直柄西瓜刀,刀身锃亮,夜色里闪寒光。

  那个人还在车里翻找着什么,动作很小,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刨食。

  叶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车门框,那人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僵住了再不敢动。

  叶流西说:“你找什么呢?我对这车熟,不如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啊。”

第7章 山茶

  接到电话之后,昌东匆匆下楼。

  隔着几米远,就看到肥唐双手抱头,脚边放行李包,犯一样蹲在半开的车门边,叶流西倚着车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

  肥唐看见昌东,如见亲人,嘶哑着嗓子大叫:“东哥,你快告诉她,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让我翻她车的!你跟她说啊。”

  边嚎边使劲向他挤眼睛。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关系查监控视频,想不到欠下的人情,这么快就要还了。

  昌东在叶流西身前约莫丈远的地方停下,然后点头:“是,他跟我一起的。”

  叶流西下巴微抬,笑里带几分故意做出来的诧异:“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会干见不得光的事儿……都翻到什么了啊?”

  最后一句话是向着肥唐说的,顺带着一脚踹过去,肥唐扑跌在地上,也不敢叫疼,手脚并用着爬远了些,继续蹲着。

  昌东给叶流西道歉:“对不起啊,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么人,做得过了,保证以后不会了。”

  他认得这么干脆,叶流西反而不好借题发挥,顿了顿唇角一弯,居然笑起来。

  “没事,大家还不熟,一起做事,起初总会有摩擦的,我也不是这么计较的人,不过昌东……”

  她意在言外,一字一顿:“别再有第二次啊,我这个人,没什么法律意识的。”

  ——

  肥唐跟在昌东后头走,开始不敢出声,后来估摸着叶流西听不见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什么贼尼玛,湿你北,万货,不干不净的话都出来了。

  进了房间之后,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东哥,我刚到,你这屋大,匀我个沙发睡觉呗,省得我去找地方了。”

  昌东说:“刚到,旅馆还没找就去翻人的车,主次抓得很清楚啊。”

  语气不善,肥唐心里打了个突,昌东的做派,他或多或少听过,“沙獠”这词,绝不是形容他和蔼可亲。

  他脑子转得飞快,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把话说得周全。

  “其实是这样的,东哥,我也不瞒你,这叶流西,之前不是在西安待过一阵子吗,她路数不正,顺了我朋友的货,硬货。”

  肥唐的朋友,都是做古董古玩的,他说是硬货,必然价值不菲……

  “我那朋友呢,货也不是明路子来的,不好报警。撂了话,谁帮他找回来,车马费不会低于十万。说起来还得谢你,要不是你去齐刘海那找监控,我也不会发现这事跟她有关。”

  “东哥,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生意不好,开店还背了债……别耽误兄弟发财行吗?”

  叶流西顺货,失主悬赏,肥唐求财,这事确实跟自己没关系,昌东点头:“行。”

  肥唐心里一喜,但也知道有后话——

  “但是这些天,我需要她帮忙,不希望节外生枝,你找货也好,找她算账也好,时间押后,不要耽误我的事。”

  肥唐赶紧点头,顿了顿小心翼翼:“东哥,我知道你车开出来了,你是不是要跑戈壁?叶流西……也去?”

  昌东嗯了一声。

  肥唐心跳得突突的:“能不能带上我?不盯着她,我心里不踏实……”

  昌东说:“不只这个原因吧?”

  他打开戏箱,取了根凿刀出来,在刀石上细细磨口,两年了,已经养成习惯,每到晚上,不磨刻点什么就不自在。

  肥唐被他问得一愣,不过既然已经被看穿,也就无所谓藏着掖着了:“出来一趟,谁也不想跑空啊,东哥你懂的。”

  叶流西的车里能不能翻出宝,说到底还是未知数,一颗向着钱的红心,得做两手准备。

  昌东跑的线,跟古丝绸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这条线要么已经是无人区,要么就是沙漠——且不说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遗迹,上千年来,多少商旅驼队因为沙暴被埋进了沙漠啊,同时埋掉的还有那些值钱货,随便一件放到今天,都不是小数目,要是他能捡上一件两件……

  这可不是做白日梦,组队去沙漠碰运气的人年年都有,虽说楼兰古城已经建了文保站,小河墓地也被保护起来了,但就不兴他走狗屎运,撞上个楼兰古城2号,或者小河墓地奢华版?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跑线,不带闲人,不带吃白饭的嘴,你想我带上你……你能给我什么啊?”

  肥唐想也不想:“东哥你尽管开口,规矩我懂,要么出钱,要么出力,不会白蹭的。”

  昌东点头,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试锋:“在她车上,翻出什么了?”

  有求于人,肥唐答得积极:“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炉子,锅,盆,还有瓜。这女人睡车里的,床是块挂板,可以放下来,床底有副拳击手套,哦对了,还有块皮脸……”

  昌东手上的动作一顿:“皮脸?”

  “就是块软皮子,叠在手套箱里,我以为是什么呢,抖开一看,上头挖了两眼窟窿一张嘴,吓我一跳……”

  ……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昌东起夜,洗了手,本来要回房,谁知道鬼使神差,走到窗帘边,把帘子稍微掀开了些。

  停车场里,叶流西的车位已经空了。

  昌东沉吟着放下帘子。

  沙漠里有一种植物叫红柳,是用来固沙的,阻了沙之后,乍看像坟头,长得不甚高大,只一米见方,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株粗壮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叶流西给他的感觉就像红柳,只要事不关己,他就不想究她的底,因为不知道带起的,会是什么样庞大的秘密。

  也许应该提醒肥唐,有些人,擦身而过也要目不斜视,尽量别去惹。

  ——

  第二天傍晚,昌东取回车,特意从土路口绕了一下,想跟叶流西说一声,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他的所谓“准备好”,就是列了张单子,写明要带的东西、要联系的后援——那旗镇太小,连卫星电话都没处买,他预备路上购齐,至于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到距离戈壁最近的补给点再装车。

  叶流西居然不在,摊位被一对老夫妻给占了,昌东打听时,老头答说:“她今天去别块(处)做工咯。”

  又做什么工?

  昌东给叶流西打了个电话,她很快接了,那头嘈杂得很,她在忙,回了句“在德胜街,有事过来,没事回头再聊”,就挂了。

  昌东翻出新买的那张城区图看,在“推荐去处”的版面里找到德胜街,居然是个标四星的去处,写着“那旗人气最高的美食文化街”、“不可错过”。

  遣词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辙,可能是那个编辑跳槽过来的。

  昌东决定过去吃个饭。

  到了才发现,也就是比较热闹的小吃街,正是饭点,露天搭了不少桌,生意最好的是烧烤和小火锅,有小贩推着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

  至于叶流西,非常显眼——她正在烤串。

  烧烤炉里火正旺,那些串钎,新放的、要翻面的、要刷油的、要撒料的,她居然真的一点都不乱。

  昌东在一张空着的小桌子边坐下来,点了些烧烤,又加了瓶啤酒,他的单子送过去时,叶流西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昌东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有点佩服她,每次见她,她都能换份工,每份工之间还风牛马不相及——说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

  这一餐快吃完的时候,叶流西终于得了个空闲,嚼着烤饼过来找他:“找我?”

  昌东一条条说:“昨天你见到的那个,叫肥唐。他会跟我们一起走线——我让他去租一辆四驱越野,这样多一辆车装补给,更稳妥。”

  叶流西说:“好啊。”

  边说边顺手拿起装辣椒面的调料罐,给烤饼添点料。

  “我们从敦煌进,行程顺利的话,预计四天出,我会在进戈壁之前谈好后援队,每天定点跟他们联系,报GPS位置,失去联络48小时就开始救援。”

  叶流西说:“挺好的。”

  “还有就是,龙城的面积比半个上海都大,东西南北都长得差不多,人在里头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你凭什么说你能准确找到孔央的位置?”

  叶流西斜乜了他一眼:“怀疑我啊?”

  昌东掏出列好的物类单,在背面画图:“不是怀疑你,你至少给我大致的方位,这样我可以事先规划路线,少走弯路。”

  他把画好的方位图给叶流西看。

  “龙城大致的形状,是斜三角,很多人去过,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线,快进快出,基本是这条东南斜插到西北的线……”

  他在方位图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条曲线。

  “而这条线,每年都有不少车队在走,如果孔央尸体在这附近,早就被发现了,所以你去的那次,一定是深入龙城腹地了。”

  “这条线上,有三个方位点,这里,是汉代的烽燧台,只剩下一个土台了;这里,有两个灌满沙的大汽油桶,桶身用红漆刷了个指向标,是70年代的考古队设的路标;这里,是百米沟槽,里头都是骆驼的骨架——你是在哪个点附近偏离安全路线的?”

  叶流西看了会,示意了一下烽燧台和汽油桶路标之间的方位:“这里。”

  昌东皱眉:“这一带盐壳多,路不好走。”

  叶流西耸耸肩:“所以那些进龙城的人,都没发现你的孔央啊,要是路好走,早就找到了。”

  昌东收起清单,把餐钱压到调味罐下:“明天凌晨,4点半,那旗镇外,大家在前进桥头汇合。”

  前进桥在镇西十多里,河道早干了,空留一座桥。

  叶流西意外:“为什么桥头汇合?不能在镇子上汇合了一起走吗?”

  “不能。”

  “四点半是不是太早了?需要这么赶吗?”

  “需要。”

  叶流西觉得好笑:“就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

  “明天见了面,会告诉你。”

第8章 山茶

  叶流西凌晨四点从镇上出发,她习惯早到,不喜欢让人等。

  车过土路时,看到路灯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裹着棉袄,缩着脖子避风,这些都是乡下出来,等着去工地打零工的,据说五点多工头就会开车来挑人,随拉随走,最近这段时间活少,要靠抢,所以排队的时间越来越早。

  路边有家早点铺子开着,卖豆浆、包子和油条,叶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给钱的时候,钞票被玻璃罩旁的挂灯映得通透。

  血汗钱呢。

  四点一刻,车停在了前进桥头,四下黑洞洞的,吃饭还嫌太早,叶流西开了车载DVD听歌。

  这车子有些年头了,碟片也都是黄德福买的,姓黄的什么口味,她就凑和着听什么歌,从来不挑,也懒得费那个事。

  机子里锣鼓磬儿铙钹月琴齐响,老生唱腔的《铡美案》,一个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叶流西往车玻璃上呵气,呵糊了外头天边的星,又伸手抹擦出来。

  四点半,昌东没到,叶流西下了车,朝来路看了看,没任何动静,唱曲换成了《苏三起解》里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谁唱的,捏着嗓子,声音尖细,风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里闹鬼。

  一个男人,要女人等,什么玩意儿。

  叶流西上了车,车门轰一声撞上,翻出手机设了5点的闹铃: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个小时。

  车里改装过,为了有足够大的地方放货和挂床,后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驾驶座和副驾,叶流西闲着无聊,腿挂上椅背,做悬空倒挂的仰卧起坐。

  二十个做过,腰腹和大腿发酸,她挂着不动,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驻马停牌,唱:“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这是最后一首,唱完了自动停机,咔一声响,车子里安静得像被铡完头的陈世美。

  ……

  五点钟闹铃响,叶流西拨昌东的电话,提示关机。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自己应该耐心点:没准是出事了呢。

  六点钟,叶流西裹着棉袄看东边的天:日出前,天空会先罩一层纱红,然后红得越来越浓烈,像车祸现场——昌东要么是伤得不能动了,要么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难让人原谅。

  日出的刹那,叶流西喝光凉透了的豆浆,仰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说了句:“我操。”

  ——

  车子重新进镇,土路两边蹲守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么了?折腾两三个小时,就看了个日出。

  叶流西把车子开到昌东住的酒店门口。

  想查昌东有没有退房、什么时候退的,前台不让,一脸“我们很保护客人隐私”的凛然,叶流西不再跟他们废话,直接进了电梯。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外头有人叫:“哎,劳驾,等一下。”

  叶流西揿了开门键,那人兴冲冲迈步进来,转头想说声谢,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肥唐。

  叶流西盯着他看:“昌东还住这呢?”

  肥唐说:“是……是啊。”

  他有点怕她,那天晚上,她揪着他后颈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让他想起小时候看杀猪的场面。

  叶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袋子上。

  肥唐主动交代:“豆……豆腐脑,给东哥带的早饭。”

  叶流西说:“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电梯里空间小,有她在边上呼吸,他觉得特不自在,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到了三楼,还得让她先走。

  叶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脑给我。”

  谁带给昌东都是一样的,肥唐赶紧把袋子递给她,叶流西拿手指头勾着,经过垃圾桶时,手指一松,豆腐脑准确无误地砸开翻盖,进去了。

  肥唐及时刹住脚步,决定不跟过去了:早上空气好,再四处转转吧。

  ——

  门没关,虚掩,叶流西推门进去,在洗手间找到昌东,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余光瞥到她进来,咕噜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来的时候,叶流西身子倚住一边的门框,腿一抬,踩住另一边门框正中央。

  昌东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东,做人是不是该守时?”

  昌东点头:“那做人是不是该诚实?”

  “什么意思?”

  “那张照片,真是你拍的吗?你真的去过龙城吗?”

  说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叶流西居然下意识照做了。

  昌东从她身侧绕过,进客厅倒水,叶流西跟出来,眉头微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有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昌东坐到沙发上,把一张纸推过来。

  是昨天他画的龙城路线图,叶流西觉得不妙:是自己说的方位有问题吗?

  果然,昌东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这张图里,我故意画错了一个地方,龙城没有烽燧台。”

  叶流西脑子转得飞快,眼神真诚:“雅丹的形状本来就千奇百怪,说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说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觉得昌东是在诈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着了他的道儿了:昨天指那,今天指这,不正说明了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吗?

  只是没有烽燧台而已。

  于是还是指同样的位置:“就是这。”

  昌东沉默了会,说:“挺聪明啊。”

  叶流西嫣然一笑,可惜没笑完——

  “……头一次见到心这么大的,至少做点功课,去网上查点资料都没空吗?”

  他拿起笔,划掉那处路标:“龙城没有汽油桶路标。”

  然后一处处划下去:“没有堆满骆驼骨架的百米沟渠、没有这条东南进西北出的穿越线,龙城的形状也不是斜三角……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够明白了,大爷的。

  叶流西在沙发上坐下来,抱歉地笑:“这事是我不对,真特别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这样,你就说你想怎么解决吧。”

  认得这么干脆,还笑得这么好看,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是有道理的——明知道她满嘴鬼话,都不好发脾气了。

  他要是再不依不饶,她一定会很恳切地说:昌东,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较真呢。

  昌东把那张照片摊出来:“我已经知道孔央在龙城,但你,确实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你了。”

  “我可以自己去,大不了在库尔勒住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进龙城,划区划块去找,龙城面积3500平方公里,花上个一两年,足够了。”

  “所以,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还要带上你。”

  叶流西说:“这事吧,其实……”

  昌东打断她:“我提醒你一句,一个人,撒一次谎,还可以给第二次机会;撒两次谎,永远也不值得信任。”

  叶流西叹气:“我不讲实话,是因为你不会相信的……”

  昌东说:“你觉得,一个人被嵌进无人区的黄土垄堆这种事,有几个人会相信?我这都信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叶流西又改口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压低声音,苦口婆心:“我怕你吓到。”

  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烦的女人。

  昌东没耐性了,他伸手指门:“再让我听到你说一个字的废话,只一个字,你就从那……”

  “下午四点半,前进桥头,不见不散。我保证,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走了,下午见。”

  ……

  为了表明态度诚恳,她关门的时候动作很轻,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尽显体贴。

  不过没立刻走,在门口站了一两秒,五指内扣,指甲在门面上哧拉划过。

  ——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昌东泡了桶泡面,肥唐殷勤地凑过来,硬要给他加根火腿肠。

  为了找最便宜的四驱越野,他可谓挖空心思:最后以月租金两千的价格,在网上定下一辆老吉普,车主买来也不贵,3万多的二手,但很会搞表面文章,车身漆成迷彩色,备胎上横绑军工铲,车前头还立个挂海盗旗的标杆灯。

  肥唐自己都觉得是猪鼻子里插葱,没想到昌东扫了一眼,居然让他过关了。

  真是感激不尽,唯有以代买早饭、塞火腿肠等聊表心意,以及口头上关心昌东的一切——

  “东哥,你不是说今晚约了那女人吗?几点啊?”

  昌东拿塑料叉子卷面:“四点半。”

  “四点……半……”肥唐揿开手机看时间,“呦,东哥,过点了已经。”

  “她不会准时的。”

  毕竟他让她枉等了近三个钟头,还是在一天中最难熬的时段。

  吃完面,肥唐积极主动,热情地帮他把汤碗拿出去扔掉,理由是屋里虽然有垃圾桶,但扔屋里多闷味儿啊。

  回屋的时候,正看到昌东开戏箱,拣了根锃亮的凿刀出来,拢进袖口。

  那凿刀像管笔,刀口是斜锋,刻皮子最怕钝刀拖磨,所以刀子一定要利——昌东经常磨刀,肥唐这两天看多了,夜有所梦,有一次梦见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血线喷出的弧度特别优美。

  昌东抬头,看见肥唐盯着看,于是解释了句。

  ——“防身用的,怕她把我给杀了。”

  肥唐讪笑着打哈哈:“东哥你开什么玩笑……咱们这是法治社会……”

  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个正着的那个晚上,叶流西手里倒拖着刀,探身进来的时候,刀光都折进她眼睛里。

  ——

  叶流西果然迟到。

  日落的时候她才出现,车子打西边来,一路疾驰,像半抹夕阳红里射出的子弹。

  近前,她匆匆下车,小跑着过来,隔着车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点事耽误了。”

  昌东说:“没关系,我送你看日出,你让我看日落,很公平。”

  叶流西笑盈盈的:“那我开前头,你跟着,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

  “去哪?”

  一个半小时车程,以那旗镇的方位,东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况……已经日落了。

  叶流西略弯下腰,胳膊叠支到车窗沿:“怕啊?我一个女人,单身,貌美,这么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该是我啊。”

  昌东说:“那是你没看过《聊斋》吧。”

第9章 山茶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前一个小时是公路,后半个小时上了戈壁滩,黑灯瞎火的,叶流西倒是认路——虽然弯弯绕绕,但确实没走过回头路。

  叶流西停车了。

  昌东随后下车,夜里的荒漠很冷,他下意识把半敞的外衣拉起,脚下有沙层,不厚,踩了踩,能感觉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层。

  这里是沙漠外围,沙子都是被大风从沙漠刮带过来的,日复一日,遇阻沉积,也会形成沙丘。

  叶流西招呼他跟上,还得徒步走一段,两人都没亮手电:黑夜里,眼睛适应了自然光之后会看得更远。

  天上有月亮,半弯,偶尔路过几蓬枯干但没死的骆驼刺,带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叶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前方不远:“看。”

  看轮廓,黑魆魆的,半人来高,不长的一段墙。

  “夯土的,文保单位来看过,说可能是古代某个驿站的围墙,但是只剩这一面,残缺不全,就近又没挖到任何东西,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就这么撂着了。”

  “就是让我来看墙?”

  叶流西指墙后不远处:“当然不是,看到那棵树了吗?”

  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贴着钴蓝色天幕。

  昌东认出那是胡杨树,而且是死胡杨,因为姿态凄惨,难以名状——黑水城遗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杨,当地的传说里,那是惨死的将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间地狱里的生灵姿态。

  所以不管胡杨的精神被如何传唱,什么“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东始终对胡杨喜欢不起来,枯死的胡杨扭曲挣扎的形象,总让他想起类似死不瞑目这样的话来。

  “看树?”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对,还要再挪一点。”

  她拈拽起昌东肩膀处衣服的衣料,牵着他往边上走了一两步,又帮他挪了角度:“现在再看。”

  目光及处,昌东头皮微麻。

  那是吊在树上的一个绳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废弃的古代驿站,枯树,上吊的绳套……目前,也就差一个吊死鬼了。

  昌东不动声色地把袖里拢的凿刀刀柄垂进手心。

  叶流西问他:“你做过噩梦吗?”

  “做过。”

  叶流西说:“有一次,我做了个噩梦——听好了啊,我就从这个梦开始讲。”

  “梦里,我年纪不大,十一二岁,躲在墙角的一个水缸里,缸上罩着盖,缸口有豁齿,缸外堆着柴火,我就透过豁齿和柴火的缝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头门正被风掀得撞来撞去。屋里很简陋,屋子中间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热气拱上来,在空中乱飞。”

  “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在吃人,发出嘎吱嘎吱的咬嚼声。”

  “我一直盯着看,忽然发现,那个人的嘴里叼着一根带滤嘴的烟,用来吃东西的,其实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确切地说,在这个位置,还有一张嘴,张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脚露在外头,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脚上还穿了只胶鞋,鞋带有点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来,那人一个吞咽,连鞋子带脚,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脸扭曲变形,那张嘴越变越小,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用来吃人的,是他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通红,像是血肉在里头混搅,再然后,他拿过身边的一个水壶,大踏步向水缸走过来,大概吃得太干,想喝水……”

  说到这,她长吁一口气,拿手拍了拍心口:“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就醒了?这梦,和他关心的事情,有关系吗?

  叶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抬起手,缓缓指向树上挂着的那个绳套。

  这个角度看,那半弯月亮恰爬到绳套里,爬成一张吃饱喝足半抿的嘴。

  “醒的时候,我就吊在那个绳套里。”

  昌东冷冷问了句:“没死?”

  叶流西咯咯笑:“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盼着人好呢,我要是吊死了,现在跟你说话的不就是个鬼了吗,多吓人啊……绳套是死结,我挣扎了两下,就摔到地上去了。”

  “然后,我试着去回忆前因后果……”

  昌东觉得不妙:一般这种情况,结合上下文,她大概是要失忆了。

  “我发现我的记忆,出现了大片……锯齿状的空白。”

  昌东差点笑了,真不容易,两年来,他第一次想笑:“你失个忆,还带形状的?”

  叶流西说:“我那不叫失忆,很多事情我都记得——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向一些地方的货商进货,敦煌、嘉峪关、酒泉,最远到过张掖,买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鞋子、衣服、碟片、书、明星海报……每一次,开着货车进戈壁之后,就没下文了。”

  “但最关键的事情不记得,比如生哪长哪、家人、朋友,我到底是谁,谁把我吊上绳子的……都不记得。”

  “怎么说呢,记忆如果是一张纸,我的好像是被撕开了,有些事,我要么记得前半截,要么记得后半截,要么记多点,要么记少点,像是被狗啃过。”

  昌东总结得一语中的:“也就是说,我想知道的,你恰好都忘了,是这意思吗?”

  叶流西叹气:“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故意拣你感兴趣的事情失忆似的……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头一次听说还能掐点掐长度失忆的,昌东放任脸色难看,没有任何要遮掩情绪的意思。

  这在叶流西意料之中:“还没完呢,听完再下结论——我四下看了一遍,树底下有个包,黑色单肩,还记得吗,我去看你皮影的时候背过。”

  “包挺沉的,里面有一些东西,我拿出手电照了照周围,发现沙地上没有脚印。”

  “又照包里,看到一个胶卷照相机……”

  昌东心跳突然加速,终于听到跟照片有关联的东西了。

  “海鸥牌,是国内八九十年代比较常用的照相机牌子,里头有一卷胶卷……孔央的照片,就是从胶卷里洗出来的。”

  “还有个东西,就更奇怪了,是个兽首玛瑙杯,整块雕的,戴金帽,单从材质上说,已经很值钱。更别说后来我发现,陕博也有一个,还是镇馆之宝。这趟去西安,我特意找了个古玩店帮鉴,这玩意的年代,至少是唐或者以前的……”

  昌东打断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吧?”

  “一年多以前,你到现在才来追查?”

  叶流西嗤笑:“昌东,你吃不饱穿不暖,会想着去探索宇宙的奥秘?”

  “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秘密不会飞,但人是会饿死的。再说了,知道真相是吃喝拉撒过一天,不知道也是吃喝拉撒过一天,着什么急啊?”

  她伸手指向来路:“我挎上包,顺着那个方向走,快天亮的时候,到了个镇子,就是那旗……接下来,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无非就是想办法先养活自己。”

  “卖瓜?”

  “是啊,做生意上手最快啊。”

  “也卖烧烤?”

  “瓜又不是一年四季都长,闲下来的时间,当然卖别的。”

  “那皮脸呢?”

  叶流西有点意外:“这你都知道?”

  她往那半截夯土的墙上一靠,还真是什么都认:“赚钱呗,那些个小姐,没什么安全意识,半夜三更在暗巷里乱走,我不跟,也早晚有人跟的——这样不是很好?她们安全,我也赚到钱,那旗镇治安不错,难道没我功劳?”

  “稍微攒了点钱之后,我就挨个去找打过交道的那些货商。”

  他们倒记得她,热情跟她打招呼说,叶小姐,你有一阵子没来啦。

  叶流西跟他们吃了几次饭,推杯过盏,话里话外,套到些事。

  ——叶小姐做生意爽气,出手大方,不像有些人,总要讲个一块两块的价,抠里吧唧的!

  ——叶小姐每次都一个人来,我还替你担足心呢,长这么漂亮,开这么大车,可别被人惦记上了,尤其是前阵子有个团伙拦路抢劫,没被公安端掉之前,多少车遭了殃,还是你运气好,次次出入平安……

  ……

  那些老板的说辞里,她有时是南方人,有时是北方人,有时已婚,有时待嫁,有时是给人打工,有时是自家生意——看来,她那时习惯把身份胡诌一气。

  叶流西找了个小本子,一条条推理着去记,像用砖头块块叠出迷城。

  她居然能觍着脸问昌东:“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谜一样,特别有意思?”

  没觉得,昌东只觉得她阴,还滴水不漏:玩个失忆,轻飘飘把前因后果带过去,反抛过来一堆谜团。

  他说:“你觉得我会相信?”

  她侧身给他让路:“不信就走呗,我拦着你了吗?”

  昌东沉默了会,从她身边擦过,往沙坡下走。

  叶流西轻笑了一声,果然也没拦着。

  沙地柔软,一脚下去半脚陷,很多细沙顺着鞋子的缝隙漏进来,不硬,不硌,但不舒服。

  他倒不是不信那些诡异的事。

  常跑罗布泊的人,对未知的敬畏超过常人,那里各种诡异的失踪和死亡层出不穷,网络盛行“双鱼玉佩”的故事,就是滥觞于此,甚至有人觉得,罗布泊的腹地,深藏着一个平行世界。

  这也是昌东看到孔央的那张照片时,并没有太多排斥和怀疑的原因。

  但叶流西的这些话能不能信,还需要斟酌。

  ……

  快走到沙坡下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叶流西。

  昌东接了电话,同时转身。

  隔着有些距离,只能看到剪影,她入定般坐在那段坍塌的夯土围墙上,身后的胡杨像狰狞多刺的骨爪。

  “昌东,我这人做事不勉强,早前我就说过,想追就追,爱做不做。”

  “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凡事有机缘。孔央的照片出现在我这,一定不是巧合。你要是觉得撇开我也能给你朋友收尸,是不是太乐观了?”

  “难道我还图你什么?觉得我图你,也要先看自己有没有那价值啊——钱你已经赔得差不多了,人又没劲,做事神神叨叨,听说至今你都不愿意看自己的脸,顶着别人的皮才敢直起腰板。”

  “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回去刻皮影吧,祝你拿个金刀奖。”

  她坐姿的剪影嚣张,连听筒里传来的呼吸都带挑衅。

  昌东没吭声,顿了会才开口:“你也算是半个生意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合作了就翻脸,不大好吧?万一我现在改主意了呢?”

第10章 山茶

  肥唐生怕昌东真的被叶流西给杀了。

  那样的话,一来说明叶流西很不好惹,借他个胆子他都不敢再对兽首玛瑙起心思了;二来昌东一死,进戈壁捡漏的梦就破了,这一趟,可就彻底跑空了。

  所以泡了袋速溶咖啡,硬撑着不睡觉,等昌东回来。

  半夜十二点过,门响,昌东进来,顺手把拎着的塑料袋扔在茶几上。

  塑料袋有点分量,肥唐眼睛发直,脱口而出:“我操,钱啊。”

  半塑料袋的钱,卷的、叠的、揉成团的、一百的、五十的、还有五块的——难怪有分量,居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钢镚。

  昌东说:“叶流西给的,进戈壁用钱的地方多,这是她那份,定了明早十点出发。”

  肥唐拿手拨拉了一下塑料袋里的钱,发觉自己看走眼了:“这么穷酸啊?”

  纸币团起来占空间,乍一看给人满袋是钱的假象,拨拉了之后才发现,里头票额最多的是十块二十块。

  这可不像是手里握着兽首玛瑙的人啊。

  昌东嗯了一声:“你要现在闲着,就理一下。”

  叶流西把钱袋拎给他的时候,说:“我这个人,不占人便宜,我知道进戈壁要费钱,既然搭伙去,我会给钱的。”

  那架势,昌东还以为给的是金砖,就着车灯看到钢镚和毛票,真心感动了一下:大概都是卖瓜、卖烧烤、还有夜半接送小姐们积攒下的零碎,实打实血汗钱。

  有那么一刹那,都不想要了:他即便变卖家产成了穷光蛋,这一年来小何给他打的分成酬劳,拉拉杂杂还有十来万呢,这一路够用了,不缺这三瓜两枣。

  不过还是接了,她给得那么骄傲,一脸“我也占一份”的嚣张,不忍心不接。

  数钱这事,肥唐喜欢,现代人流行养萌宠,今天猫明天狗后天电子小精灵——都没他专一持久,他的萌宠是钱,不管是他卡里的,还是别人包里的,他都往死里萌,往死里宠。

  他把钢镚垒成堆,纸币按票额归类,手指利落地翻张:“东哥,你说大家一起搭伙,我是不是该选一天专门摆桌酒,给叶流西赔个罪什么的?毕竟上次有点不愉快……打好关系,才能处得和谐啊。”

  昌东从行李包里翻检出洗澡用的干净衣服:“你离她远一点吧,这种人,一会人话一会鬼话,翻脸比翻书快,处不熟的。”

  肥唐头都没抬:“那不跟我一样吗,我们忽悠人买赝品,也是往死里吹。”

  昌东都进洗手间了,又退出来:“肥唐?”

  “啊?”

  “做个性格测试。有一天半夜,你做噩梦醒来,发现自己脖子上勒着绳,被吊在荒郊野地的一棵树上,而且还失忆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你会是什么反应?”

  肥唐脑补了一下,后背飕飕冒凉气,舌头都撸不利索了:“你这不吓人嘛,是我得吓尿了吧……我得喊救命……不是,打110……对,打110,我是受害者,必须给我赔偿,哎东哥,这说明我啥性格啊?”

  昌东回答:“说明你这点胆子,就别惦记人家的兽首玛瑙了。”

  肥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昌东关了门,洗手间里水声响起,他才反应过来——

  他有跟昌东提过“兽首玛瑙”吗?什么时候说漏嘴的?妈的,这嘴没把边的,早晚坏事。

  他继续把钱数完。

  总计3742块3毛。

  ——

  昌东打开花洒蓬头,水量调到最大,脑袋伸进去,后脑承水流的重,直到流下来的水把口鼻都给蒙封住,才仰头抹了把脸上的水。

  现在回想,叶流西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最让人心惊的,不是这件事,也不是那个诡异的梦,而是她的反应——

  她翻出手电,照了照四周,又照了照包里,然后背起包,找工谋生去了。

  失忆的人,仅仅是失忆,不会失去性情、智商和行事习惯。

  什么人被抢劫时会习以为常?被抢过十次的。

  叶流西如果对整件事并不慌张,那只能说明,在她失去的记忆里,她经历过更离奇的事。

  ——

  肥唐的网租车约了在柳园提车,那之前,他只能搭昌东的车。

  行程并不赶,昌东甚至绕了路,走了些凶险的地形,有意识地利用进戈壁前的时间试车:毕竟两年没开了,车和人都会钝,提早发现漏洞还有机会修补。

  叶流西开着车,大多数时间缀后,有时超车。

  她一超车,肥唐就特不服:“东哥,就她这破面包车,能进戈壁?”

  他自己租的车,其实也不过三万块,就因为多了个四驱标,气焰陡涨。

  昌东没把话说死:“理论上走不了,遇到‘拆钉路’会全瘫,但凡事没绝对,都说跑川藏要越野,有人开拖拉机也一路走下来了。”

  一路上,叶流西不跟他们同吃。

  昌东和肥唐中午会下馆子,即便不铺张,也会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叶流西不,她买两馒头,一袋榨菜,向店里打杯热水就能凑活一顿,有时坐车里吃,有时边吃边轧马路看风景。

  昌东有点过意不去,想顺带叫上她,无非多双筷子的事——犹豫再三,还是算了。

  出发之前,他就给这趟龙城之行定了性:搭伙要松散,跟叶流西保持距离,他就是个带路的,肥唐如何求财,叶流西如何装神弄鬼,他做到心里有数就行,尽量别被卷带。

  古话说,酒肉朋友,叫上她一起上桌吃饭,难免吃出交情。

  有一次,叶流西进店里打热水,离开的时候经过他们的餐桌,桌上有宫保鸡丁、干煸牛肉丝、炒凤尾、三鲜豆腐汤。

  红红黄黄绿绿,鲜鲜香香。

  看到叶流西拎的那角实心大饼,昌东忽然觉得点得有些奢侈。

  肥唐热情招呼叶流西:“西姐,要么一起吃吧,我们这有肉。”

  昌东觉得肥唐不会说话,尤其加了那句“我们这有肉”,明显的高人一等心理,叶流西大概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果然。

  叶流西说:“吃这么多,还有肉,也没见长得比我美啊。”

  出了门,她坐到街对面的小花台边,掰下块角饼,裹着榨菜丝细嚼慢咽。

  肥唐气得牙痒痒的:“东哥,我跟你说,我这人,一向惜老怜贫,但她都穷成那样了,我怎么还那么烦她呢?”

  昌东说:“因为她穷且嚣张吧。”

  ……

  她也不跟他们同住,这倒不奇怪,反正她车里有床,但奇怪的是,有天晚上肥唐出去买夜宵,回来跟他说,叶流西不在车里。

  昌东留了心,到柳园那晚,他陪肥唐去验车,回旅馆的时候,恰好看到叶流西从小门出来。

  昌东找了个借口下车,让肥唐先回,自己远远跟着。

  看得出来,她对路也不熟,几次停下来看路牌,最后找到了,拐进一条亮灯的后巷。

  巷子里污水遍地,高处的通风管冒油烟,垃圾桶一个挨一个,昌东过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帮叶流西套上一次性的塑料大围裙,嘴里叨叨个不停:“这盆肉,还有菜,混在一起剁馅,酱油盐葱姜都要搁,一共八十块钱,要剁精细点啊,不能粗。”

  叶流西说:“我知道了。”

  那女人走了之后,她袖子一挽,俯身从盆里拎了块大肉扔到半人高的树桩砧板上,两把剁刀拿起来,蹭蹭刀口互磨,然后开工。

  一时间,笃笃剁声不绝于耳。

  这种剁刀为了斩肉方便,大多是铁刀,刀片重,男人使起来都吃力,更别提左右开弓了,她倒是驾轻就熟,剁了一会之后,手臂内抡,刀片一翻,扒拉过来一堆白菜根叶,又继续。

  昌东走过去,倚着门看了会,说:“你晚上出来做工啊?”

  叶流西吓了一跳,刀声顿停,回头看到是他,眉头皱起来:“你怎么来了?”

  “在这条街上吃饭,路过,正好看见。”

  叶流西往剁馅里加油盐:“是啊,给了钱之后,手头不大宽裕——人不能没钱,没钱会心慌,所以得挣点。”

  不就给了3000多吗?

  “临时找的?”

  “随便一问,有能做的活就接呗。”

  昌东想起她剁馅时的动作:“你是不是身上带功夫?”

  叶流西点头,空出手来指自己:“到处都是优点,我自己看我都喜欢。”

  昌东真是没话去接,顿了会才问:“你晚上做工,不影响白天开车吗?”

  叶流西瞥了他一眼:“影响吗?我哪次开慢了?”

  “那不耽误你,我回去了。”

  叶流西慢悠悠说了句:“又去刻皮子啊?”

  昌东人都在门外了,听她语气不对,又转回来:“刻皮子怎么了?”

  她把刀锋上粘的肉馅抹下:“不怎么,我就是觉得,你这个年纪,正是吃喝嫖赌好时光,整天在那刻牛皮,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就想拿个金刀奖。”

  “哦,那回去吧,不耽误你冲奖。”

  昌东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她:“晚上去我那洗澡吗?”

  叶流西反应过来:“什么?”

  昌东示意了一下她以及砧板周围:“你浑身……都是这种味儿……”

  叶流西低下头,闻了闻身上,这种味儿是什么味儿?生肉、白菜、葱、姜、油杂糅的味儿。

  她回了句:“我没觉得。”

  昌东说:“你没觉得,那你随意吧。”

  ……

  事情做完,已经过十一点,叶流西回去的路上,走过一家门面,想了想,又退回来。

  公共浴室。

  她花了八块钱洗淋浴,三块钱买小袋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坐到小淋浴间的凳子上,沐浴露的泡沫打了全身,动作大了点,有些泡泡飞起来,映着顶上小灯泡的黄光,泛各种色泽。

  这种味儿……就你香!

《易经》基础知识8

八字排盘现在有了软件排盘,比如从网页搜索在线排盘(元亨利贞八字排盘、双飞八字排盘等)和下载应用程序软件八字排盘(问真八字排盘、八字排盘宝等),方便得很,但是我认为命理师还是应具备扎实的八字排盘基本功,不忘初心,才有信心。为什么呢?因为:

可以迅速地获得客户的信任,觉得这个先生靠谱,有真功夫。可以更加深入的理解四柱相关知识,提高自己的命理水平。可以提高自己的数学运算能力,年轻人可使头脑更灵活,年长者可预防AD。

围绕着60甲子,需要快速推算出以下相关数据:

干支和公历年份 知道了一组干支,能快速计算出它所对应的年份,反之亦然,知道了公历年份,能快速推导出其所对应的干支。序数 这组干支在60甲子中排第几位,也就是它的序数。纳音五行 这组干支的纳音五行是什么?年龄 这组干支如果是年柱,它对应的日主年龄多大?属相 如果知道了日主出生年份,需要快速推算出他/她的属相、年龄等基本信息。排命盘 如果知道了命主的出生日期,快速排出其年柱、月柱、日柱、时柱;还有命宫、胎元、大运、流年、小运等。

以上信息要素是互通的,只要知道了其一,就应会推导出其二其三,熟能生巧后,再配合八字排盘软件,那就如虎添翼。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各行各业都在与时俱进,木工师傅也不用汗流浃背地扯大锯,拉大锯了,电锯轻轻松松搞定,但是命理师还是应具备心算八字排盘能力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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